? ? ? ?月白風(fēng)清-----白、藍、青、綠，四色熙鳳

　　 穿紅衣的鳳姐，渾身散射著熱情奪目的光彩；富貴糜艷的各套皮毛衣飾，彰顯了她天生的高貴與氣勢。其實，這個在《紅樓夢》中多次被大家公認的美人還另有一種別樣的風(fēng)情。當(dāng)她偶爾卸下濃裝，以素淡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無論 是誰，也要發(fā)自內(nèi)心的驚嘆一番：原來，她的美麗可以這樣多變！

　　劉姥姥游園的另一件衣服，來看這張定裝照。

　　白紗褙子加藕荷長裙的造型真是漂亮極了。她出場時曹公有一句描寫很精彩，說她“恍若神仙妃子”?？v觀她的所有造型，“妃子”二字倒是不差，要說“神仙”，我覺得就只有這一個了。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突然間小了好幾歲，最大的遺憾是很可惜在劇中一閃而過，幾乎是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注意看她身后的寶姐姐，美得像個洋娃娃。大眼睛，翹鼻子，酣態(tài)可掬?！　?/p>

? ? ? ?注意她脖子上的蝴蝶項鏈，還曾做過抹額，就是劉姥姥一進府定妝照那條。她帶過，她婆婆邢夫人也常帶。

? ? ? ?邢夫人戴著的時候只有四個字：俗而兼晦。

　　還可以斜著戴——這個太太很愛風(fēng)流的說。每次出場都打扮的花枝招展，這菊花鳳姐都嫌太艷。

　　飾演傻大姐的張海燕，其實長得很清秀的。

　　這是一張尚未穿上外套的中衣造型圖，迄今我見到的劇中主人公定裝圖里，幾乎沒有這件這么完美巧妙地反映作者所表現(xiàn)的社會背景的精品了。

　　衣服是典型的清裝旗袍設(shè)計，但省去了傳統(tǒng)旗袍必備的鑲滾等手法，因為原著中雖然提到了很多清代滿人的生活習(xí)俗，包括著裝風(fēng)格——如寶玉常穿箭袖，而且梳著一條鵝卵粗細的大辮子——卻因作者立志“將真事隱去”而一直未能給我們留下考證的理由。是遺憾，也是幸運。

　　不然我們會更早二十年踏入還珠時代，大家能想象黛玉穿著琵琶襟大鑲大滾金枝綠葉長旗袍，再腳踩三寸花盆底的造型嗎？

　　順便插一句個人觀點：鳳姐穿清冷色系更好看！這件玉色印暗金竹葉紋的中衣襯托得她高雅莊重，和平常完全是兩個樣子，可是似乎更好看了。

　　卷須翅三尾點翠銜單滴流蘇的鳳釵樣子比那只大鳳收斂了許多，因為這是鳳姐主要的后期造型。不得不提的是，她額上掛的露垂珠簾金抹額精致無匹，是她所有勒子抹額中最精彩的一條。

　來個特寫。一粒粒的石榴石圍繞著中間的橢圓翡翠珠，有眾星拱月之勢。

? ? ? ?既然發(fā)到這件衣服就八了吧。橘黃衫子和鳳釵都是第一集出場的行頭，只是加了云肩，又換了套馬面裙。

? ? ? ?定妝照。楊樹云老師做的點翠幾可亂真啊。

　　再看另一條同樣精彩的抹額，這是協(xié)理寧國府時的造型。

　　抹額是銀平紋鏈墜素白珍珠式，特別冷艷，讓人望而生畏。旁邊的雙銜雞心墜小銀鳳釵也是鳳姐出席莊重場合時的必備頭面，其實有一對的。身上的衣服是雪里金遍地錦滾花貍毛長襖，下面是條湖藍色的宮絳長裙，整體顏色搭配高貴雍容，真正有大家主婦之風(fēng)。

? ? ? ?來個近景，再看那條漂亮的勒子。這個造型我非常喜歡的還有那條蕩起來的八寶簪，流蘇用米粒小碎珠穿成，簡潔明快。

　　來看下裙子。圖截得不太好，鏡頭很快。不過可喜的是這身衣服與身后的胡桃木玉蘭大照屏及身下的獨山圍炕，甚至包括房上的白色喪燈搭配得都極其協(xié)調(diào)，真正是權(quán)傾兩府的極盛之姿啊。

? ? ? ?弄權(quán)鐵檻寺一節(jié)。這件衣服外面穿著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件云錦大毛長襖，下面是藍色馬面裙。

? ? ? ?還有素白銀器和翡翠香爐的特寫，真是精致。

　　如果不告訴你，看得出來這是誰嗎？

　　肩瘦如削，腰纖一握。髻松發(fā)亂，不勝清寒……

　　可能是……難道是……莫非是……或者是……

　　好，謎底揭曉。請美女轉(zhuǎn)過身來。?

　　啊……竟然是她！?

　　想不到吧，鳳姐姐也可以柔弱的說。這個造型的亮點是雨過天青玫瑰紋亮緞對襟長褙子。衣料質(zhì)地特別好，也是我的心愛。

　　——正是上面協(xié)理寧國府那一造型的中衣啊?？上瑯右患路?，此時阿鳳已經(jīng)多為婆婆嫌棄，再亮的華衣也擋不住難擋的委屈。

　　來張精神點的圖，這個畫面來自迎春回門一節(jié)。頭面是那支大鳳釵的改良版，雖然偏帶了，可是一樣精彩。

　　仔細看，玫瑰紋真的很嬌媚。

　　賈母過生日時也穿過的，下面是條蔥黃宮絳裙。?？?7版的朋友一定有印象，鳳姐的造型是越到后面越好看?？此^上的全套宮裝鳳頭釵，還有手上的粉紅紗絹子，柔和。

　　來張近景看珠釵。賈璉是正五品官，這一套丹砂點翠朝陽掛珠釵是鳳姐按品大妝時必須佩帶的。元春省親時也帶過，文采輝煌，端雅不俗。

? ? ? ? ?還有一件樣式類似鑲黃滾邊的。

? ? ? ?啊還有，淺紫鑲邊的褙子在“聽曲文寶玉悟禪機”里還穿過一次，配的是一條灰藍撒花馬面裙和一套點翠頭面。

　　元春省親，在鳳頭釵外又加上了一副赤金五彩額冠，以示莊重。身上衣服是五彩遍地石榴百子妝蟒錦袍，算是彰顯身份的隆重正裝了。

　　清冷造型又怎么能少了苦尤娘賺入大觀園中的經(jīng)典賢婦裝？

　　先來看下原著：

　　尤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fēng)，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

　　再看劇中的造型——真是叫人驚嘆啊！這一造型在尊重原著的基礎(chǔ)上做了成功的改動，保留了月白襖、素白銀器之精華；青緞披風(fēng)改為靛藍——要說也與青色同出一系；白綾素裙改為銀灰羽緞質(zhì)地；妝容上繼續(xù)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

　　——化腐朽為神奇，點妒婦成賢良！經(jīng)典！

　　總結(jié)語：三春之桃難比其俏，九秋之菊怎匹其潔？

　　注意那只小鳳釵，前文已經(jīng)交代過是一對了。

　　【樓主注：其實這里有個BUG，原文的披風(fēng)指的是穿在身上的對襟大袖外衣，而87版把它做成了一件斗篷。@changsheng86 根據(jù)想象畫過一幅復(fù)原圖，私以為這個還原才是對的?！?/p>

　　瞧這姐妹二人，一個翠藍配深綠，一個粉紅配朱紅；前者凝重，后者浮漂；前者清冷，后者喧鬧；前者不怒而威，后者似進實退——既是身份地位的懸殊，也是個性明顯的對比。單看這一幅圖，二姐敗局已定了……嘆嘆。

　　這套衣服在為秦可卿哭靈時也穿過。

　　來件正宗的斗篷，里面是紅底銀花緞面小襖和紫色馬面裙。

　　看阿鳳說“他是個聾子”的可愛表情，以及用鬢邊發(fā)釵扣住抹額的那顆華麗的鑲鉆藍寶石。

　　顯得她體格風(fēng)騷的還有這一件。不是紅裝，卻有紅顏。這件紫色絲綢夏衣光華四射，襯托得鳳姐美麗無匹，艷光照人。

　　將玩笑含喧，將巧語試探。將顰兒打趣，促一對良緣！

　　這件墨綠竹葉暗紋的褙子主要出現(xiàn)在與尤二姐有關(guān)的幾場戲中。

　　聞秘事訊家童——大鬧寧國府——假托二姐被沖撞作法，鄧婕都演得十分精彩。

　　看這一組生活照。鄧婕額頭較廣，所以造型師常用抹額遮住她“倍大的頭”。

　　上面兩幅的抹額一條鑲翠一條綴珠，都是家常裝飾，素淡雅致。舊時中國北方婦孺冬季多佩帶抹額，初時只為御寒，后來演變成了裝飾的漂亮品。老年人多帶寬幅的造型，用棉料做成，又稱暖帽，鑲珍珠或翠玉，實用價值多過裝飾，如賈母；中年的太太們樣式上又多彩一些，多以綢緞等上好面料精心縫制，已經(jīng)講究花紋和圖案，如邢王二位夫人；年輕的奶奶們最花哨，初錦緞面料外還可用串珠，絞紋鏈等，造型漂亮極了，領(lǐng)軍人物就是我們的璉二奶奶和小蓉大奶奶了。一語難盡，咱們邊帖邊說。

　　下面右方的那個造型也是我的心愛，淡黃搭配橘紅，艷而見威。對稱的長枝玉蘭從上而下勾勒全身，別致。發(fā)間的小鳳釵與林妹妹那支神似，但是一個叫人覺得愛憐，一個就叫人覺出威嚴。

　　這個造型的出色亮點還包括那個獨特的下弦月劉海，仔細看是不是眼熟？記得好象《新月格格》里劉雪華梳過類似造型，《夜宴》中的青女造型，我一直也認為葉錦添似有仿造之意……揣測，揣測。

　　最后一張，不忍下筆……

　　1、老太太的抹額，耳環(huán)很精致哦。

　　2、小蓉大奶奶的。我的心愛的可卿啊，恨不得現(xiàn)在就開始寫你……

　　3、尤氏和李紈的。

　　4、邢王二位夫人的，貌合神離的妯娌倆……

　　貼一貼上圖出現(xiàn)過的淡黃五色牽牛花刺繡的褙子，配著橘紅抹胸，金黃長裙，通身的顏色搭配十分協(xié)調(diào)。這件衣服共出現(xiàn)過兩次，第一次是在寶玉受笞一集中，挽著利落的發(fā)髻，戴了一支點翠鳳釵。

　第二次是“驚噩耗黛玉魂歸”一集，鳳姐無意聽到馬道婆與邢夫人議論自己。

　　讀過《紅樓夢》的人，怎么可能忘記專屬于鳳姐的那首神秘的判詞呢？?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訴事哀。?

　　從這部殘缺的作品問世以來，眾多的愛好者就對其中提及的“一從二令三人木”爭執(zhí)不一，是在說賈璉對她的態(tài)度從言聽計從到憤然休棄（人木合字為“休”）？還是說她最終因在秦氏出殯（三人木合字為“秦”）時逼死張金哥與守備之子的內(nèi)情暴露而獲罪？

　　因為作者原稿的遺失，我們已經(jīng)無從得知最后的真相。只從脂硯齋的批語里，了解到了“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的后文，也知道了“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能救”?的線索（二十一回），隱隱約約中也就明白，賈璉與她的關(guān)系的確是江河日下般地走向了末路。二十一回中的賈璉或許還聽得進平兒的嬌語俏言，后文中的他，大概早也已經(jīng)不將平兒放在眼內(nèi)了。性格強硬的鳳姐在家族日益衰敗的情勢下無可奈何而“知命”，看透了這份終究淺薄的夫妻情分。曾被秦氏可卿贊譽為“脂粉隊里的英雄”的她，英雄之風(fēng)也早隱然褪去，化作了紅塵中一場夢幻泡影。?

　　鳳姐的后期造型都很漂亮，雖然幾乎完全采用了冷色調(diào)，但是衣服的質(zhì)感和式樣較之前期都都有了極大的進步，華貴大氣，冷艷清寒。如下圖的病中造型，玫瑰紫色織錦外套、深紫縐綢長裙、月白中衣小襖，釵環(huán)珠箍，玉佩絹帕，色彩上暗了下來，細節(jié)卻絲毫不見松懈。

　　高鶚續(xù)書在一百一十回寫出了《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王鳳姐力詘失人心》的文字，那大概是他理解中的“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了。賈母病逝，病痛纏身的阿鳳強撐理喪，苦苦支持，卻終是外掣肘于銀錢資費，內(nèi)受屈于太太、鴛鴦，更兼有一等卑劣小人落井下石，讒言謠諑，垢語相攻。直難為的“含悲忍泣”、“咽喉嚷啞”——已經(jīng)“知命”，卻又被迫“強英雄”，高鶚筆下的鳳姐，失的是“勢”而非“婚”。大概連他自己也覺得這么去表現(xiàn)璉鳳二人的情感決裂過程是牽強的，所以，只說她“詘人心”，便完全忽略了脂硯齋遺留下的評語。?

　　下圖是我本人很喜歡的一個造型：她身上穿的褐色刻絲立領(lǐng)扣身長襖是她在電視劇后幾集里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一件衣服，做工質(zhì)量極其精致；肩上披著的銀白色短斗篷頗類似清初有記錄的“帔衣”，一種較短的披風(fēng)，與我們現(xiàn)在的披肩作用相似。這件小斗篷在秦氏生病時她曾經(jīng)穿過，第二次出現(xiàn)已經(jīng)接近劇末，前后比照，熱鬧與冷清，盡在不言中。

　　八七版紅樓夢的最后六集沒有將高鶚的續(xù)書當(dāng)作改編的藍本，而是大膽突破，選擇了依據(jù)脂批和周汝昌等紅學(xué)家考證出的線索，對黛玉之死、金玉良緣、賈府抄家等情節(jié)做了考證細致的還原。

　　第三十四集《強英雄鳳姐知命》便對鳳姐的潦倒落敗過程進行了藝術(shù)加工與再現(xiàn)。其大致情節(jié)如下圖所示：

　　鳳姐克扣月銀，連秋桐的也一并私吞。秋桐向賈璉訴苦，賈璉便向鳳姐索討，鳳姐不但不給，且將平兒私偷銀兩接濟賈璉下葬尤二姐的陳年往事也抖摟了出來。賈璉惱羞成怒，在賈珍賈蓉父子兩個的挑唆與幫助下，借邢夫人過問秋桐月錢及自己與鮑二媳婦私通之事的機會，請來王夫人與賈珍夫婦，三堂會審，從秋桐、善姐、興兒、旺兒等人口中問清了當(dāng)年尤二慘死的真相，并找到了二姐未婚夫張華作證。事情終于真相大白，鳳姐本已經(jīng)失去了王夫人的信任（后者在寶玉成親后便將兩府掌事的對牌交予了寶釵），又加上當(dāng)日做下的虧心事樁樁件件均被揭露，在眾人面前羞愧不已，精神體力終于支撐不住而崩潰，滿頭冷汗昏暈于地……

　　這是電視劇的尾聲，公侯世家大廈將傾的危勢已無法挽回，劇中人物的服飾色彩也都開始變得暗淡肅穆。下圖中的鳳姐身上穿的是她在劇中的最后一套華服，一件褐色暗花織錦緞對襟長襖，搭配她常穿的寶藍色繡花馬面裙，肅重中隱隱透出蕭殺之氣。歲月的更迭使這個擁有最鮮活的生命力的女子再也不復(fù)往日嬌媚的容顏，蒼白的面色，憔悴的形容，張皇的眼神，無助的態(tài)勢……

　　所有可憐，終于也只是因為“咎由自取”四個字而失去了令人憐憫的余地。她看著作勢聲張的璉二煞有介事地拷問狼狽的秋桐，她心驚膽戰(zhàn)地提防身邊死去人的姐姐不時投來的犀利目光，她眼睜睜看著事態(tài)終于走向了自己無法控制的方向，悔之已晚，欲辯無言。在兩府中手握大權(quán)的婆母、姑母、族長面前，如一名逃竄多年終于被擒的罪犯一般，愧悔交加中咽下了自己釀成的苦酒。

　　事發(fā)、勢敗、抄家、獲罪、羈押、山神廟、雪夜、小紅、賈蕓、巧姐、劉老老、板兒、聰明累……?

　　這是鳳姐留給我們的最后的一系列印象。?

　　是冥冥中的注定，她終于走到了人生最凄涼的地步，極盛之后的寂寞蒼涼無比。

　　已經(jīng)知命，戾氣于是削減了不止三分；幾乎被休，也就認清了是非功過。

　　很難說清被羈押在獄神廟中的鳳姐心情究竟的懼是怨，更或者，她已經(jīng)無所謂悲喜的侵襲而是坦然了。掌握過風(fēng)光顯赫的權(quán)勢，參與過一個家族的盛衰，見證了一場悲劇的誕生——最后，收拾殘局，分明恩怨，承擔(dān)報應(yīng)。

　　不會再有人比她更加理解“富貴”二字背后的含義。心曾經(jīng)那么熱，情卻漸漸變地涼薄；越發(fā)明白了身邊的笑臉都是無用的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體會才會倍加深刻。人生是什么？一襲華美的袍，上面卻生著虱群。鳳姐知道，她的袍子，已經(jīng)是到了最寥落不堪的地步了。眩目的云錦，開出了惡之花，它頭也不回，走向消腐滅亡的最后征途。?

　　勢敗休云貴 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 巧得遇恩人?

　　三十六集，叫做《白茫茫厚地高天》。?

　　鳳姐幾乎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丈夫、女兒、金錢、權(quán)利、美貌、青春、幫扶多年的貼身仕女、無往不利的詞鋒膽識。屏幕上憔悴蒼老的婦人，孤獨至極的被囚禁著，默默品讀自己大夢一般的人生。功高？業(yè)重？一切與一切，糾纏折磨。是到了最后一刻，才發(fā)現(xiàn)別人的人情，可以比自己還要淡薄。很多人的吶喊幫扶下，一座名叫“王熙鳳”的高臺倒掉了，痛，也麻木。

　　報應(yīng)是一面鏡子，清楚地照出她所有的善惡。

　　害過很多人，面不改色；

　　昧過很多財，洋洋自得；

　　也做過善事——不是幫了那個叫小紅的丫頭嗎？

　　只是舉手之勞罷了。要了她到身邊，幫她長了臉面，因為需要這么一個機敏的人幫著，說來說去都是為了自己，時間久了也覺得再平常不過。

　　可這個丫頭當(dāng)真了。赤膽忠心，襟懷耿耿。當(dāng)所有丫鬟仆傭悉數(shù)散去，她卻依然不離不棄地守著，好姻緣暫時也要耽擱下，陪著她。她是她的偶像吧，精明伶俐，灑脫利索。這傻丫頭。

　　見到劉姥姥，想哭，眼淚終究是沒有了。一向也覺得它軟弱不堪，人前人后，幾曾掉過？只是忽然間覺得人生真是好一場大夢！不過眨眼間，劉姥姥打抽豐的情形還在眼前，大觀園酒宴上的調(diào)笑依稀還可以聽見，怎么板兒已經(jīng)長成壯實敦厚的少年了呢？

　　——我的巧姐呢？

　　這么一想，心，已經(jīng)像針扎一般，尖銳地刺痛著。好，反而舒了一口氣了，只有心還會痛才會叫人覺得她還活著，天底下做娘的心思全是如出一轍。沒有異議的，她還想著自己嫡親的骨肉，一直都想著，那就不算完，人生，總算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做娘的，錦衣已經(jīng)黯淡不堪，如云青絲也散做雜亂的期盼。

　　要把女兒的一切都托給眼前的老婦嗎？她曾經(jīng)精神旺健，今日里卻變成鶴發(fā)蒼顏，咬一咬牙，給她！讓她把她帶大！給她完全不同的人生！布裙荊釵怎么了？有金鎖的寶妹妹照樣得不到美滿的姻緣；粗俗魯鈍又如何？女才子林妹妹命短得只叫人吐嘆奈何！

　　奈何？奈何？只是少一份錦衣玉食，卻多了多少平凡安樂！

　　托付給她，一切也都托付給她。尋找、養(yǎng)育、扶助，你待她要如同親母一般；出閣、歸省、侍奉，替我享一回天倫之樂。告訴巧姐，我心頭上唯一的念想，你的娘親享盡榮華富貴，如今愿為你一生平安而折壽許多。忘了你的娘為過多少歹做了多少惡，記得你的娘，脂粉隊里最風(fēng)光，名利場中最出色，她有見地膽識，敢把親生的女兒，托給原本鄙棄的村婦一個！

　　獄神廟一別，劉姥姥變賣家當(dāng)，訪遍花街柳巷，傾盡家產(chǎn)，風(fēng)塵中救得孤女巧兒，用最質(zhì)樸無華的情懷，報答了鳳姐當(dāng)年的資助之義。

　　等待消息的日子里，冬寒日重，獄神廟飄進無情的風(fēng)雪，一世英明的鳳姐在絕望的等待中合上了枯槁的雙目。

　　一圍破席，卷起半生浮華，茫茫雪野，從此掩盡風(fēng)流。

　　這是準備的最后一張定裝照，我們的鳳姐姐終于像天邊的晚霞般，走到了繁華盛世的盡頭。

　　實在不忍心將她破氈就葬的一幕重新回顧，就讓我們的追思定格在這最后的一刻吧，這一刻的她，寧靜端雅，光彩依舊。

　　身上穿的是元妃省親時的那件五彩石榴百子妝蟒錦袍，頭上插的是八寶串珠釵，羽白緞子披風(fēng)似在告訴我們?nèi)宋锏膬?nèi)心在經(jīng)歷了一幕幕起伏跌落后終于重回寧靜，只有從橘色的披風(fēng)邊緣還能找到當(dāng)年殺伐決斷的隱影。

　　懺悔已然無用，只求以身為證，警喻世人：

　　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呼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正是：?

　　莫為聰明累，宜將?；坌?。

? ? ? ?愧悔生前事，憑軒涕泗流。

　　附：拙作《南呂·一枝花》（鳳悲鳴）

　　奴是個亮晶晶，光燦燦，金閃閃，俏生生，喜盈盈一只凌宵鳳！天眷得我自生來便是風(fēng)雷性，花月貌，玲瓏心，爽利口，潑辣辣千樣美風(fēng)情！奴挑的是千斤擔(dān)，聚的是財與權(quán)，結(jié)的是村婦緣，弄得是小巧劍。奴也曾伏禍根，遭魔厴；斂不義，拆姻緣；挽大廈，把神傷；終下堂，淚難干。都怪奴眼高于天，見識短淺；見利忘本，心硬臉酸?；诓辉摱嘭澞顢嗉汉舐?，孤女流落在煙花途。若可得天與地交換，今與昔倒顛，義與恩必償，債與怨早還。天哪！又何必哭向金陵悔似山！

紅樓夢拍攝散記——鄧婕?

　　“當(dāng)心！雪地滑！”?

　　“哎，你的東西不要啦？”?

　　紅色轎車剛停穩(wěn)，我就推開車門，急不可待地跳了下去。行李也不拿，司機好心地忠告也不聽。我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連綿起伏的長白山，茫茫的雪原。不遠的斜坡上幾所原木造的房子，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屋頂上鋪蓋著絨絨的白雪。尖角的柵欄，整齊地圍在房子的四周；東邊，伐木場的工地上碼著幾堆又粗又圓的原木；后面，是一片莽莽的原始森林，少頃，幾只梅花鹿驚驚慌慌地飛竄而過……這一切，在金色陽光的襯映下，充滿了神奇的魅力。這哪里是在人間，分明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可憐的南方女孩，頭一次親眼目睹北方的冬景，竟看得癡了過去。若不是刀子般的寒風(fēng)穿透了衣衫，怎么也舍不得把眼睛從這幅畫上挪開。?

　　取了行李，跟著向?qū)нM了院子，上一個小雪坡，再拐一個彎，便到了住所——黑龍江平山縣野生動物保護區(qū)招待所。?

　　推門進去，早有劇組的人迎了上來。?

　　“呀！你來了！正說明天有你的戲呢！”?

　　蘭蘭大笑著跑過來，接過手中的行李，幾個人擁著到了要住的房間。一間放了六張上下鋪的大房子。一看，嗬，女同胞都在里面嘛。?

　　“噯呀，鳳姐，你可來啦！”“劉姥姥”上前一把拉住我，眉開眼笑。?

　　“原以為后天才拍戲，沒想到提前了。這不，接到電報就趕來了?！闭f著，我摘下還掛在耳邊的口罩。?

　　“凍壞了吧？”“姥姥”搓了搓我的手。?

　　“還好，車里不冷?！?

　　“對對對，車上有暖氣，屋里也還湊合，跟你講呀，鳳姐……” 就象我從來都叫她“姥姥”一樣，她也總叫我“鳳姐”，戲里戲外都不分了。?

　　“呆會兒你就……”她突然住口不說了。原來，隔壁的男同胞聽說我來了，過來看望。?

　　“哈、哈、哈……”屋里的女同胞們這時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我莫名其妙，幾位男同胞也面面相覷。我跟他們寒暄了幾句，他們就急急地逃出了“禁地”，走時還說：“笑什么嘛？犯病了？”?

　　他們一走，姥姥關(guān)上門，又接著說：“鳳姐，告訴你，別看這屋里還暖和，呆會兒你上廁所就知道厲害了，那個冷喲，嘖嘖嘖?！闭f著鼻子眼睛都皺在了一塊。見她這樣，我不由打了個寒噤。?

　　“怎么啦？” 不問還好，一問又是一陣大笑。?

　　“廁所在野地里，”服裝設(shè)計史延芹邊笑邊說，“……哎，算了，還是姥姥說吧?！?

　　姥姥繪聲繪色：“那廁所在野地里，上完以后呀，屁股全給凍僵了，完了擦著沒擦著都不知道！”說完手一揮。?

　　“哈哈哈……”我也捧腹大笑起來。?

　　這位“劉姥姥”，真是一絕，什么話到了她的嘴里，說出來總是讓人忍俊不禁。連形容冷都有她的獨到之處。她跟《紅樓夢》中那個“大火燒了毛毛蟲”的劉姥姥，性格太相符了，也不知當(dāng)初導(dǎo)演是怎么找到她老人家的。?

　　這次攝制組到東北，是特地來拍雪景的?！傍P姐之死”也將在這里拍攝。起初導(dǎo)演擔(dān)心我生長在南方，怕經(jīng)不起高寒，打算做假人代替，拍大全景。后來考慮到這場戲很重要，光拍大全景很難達到感人的藝術(shù)效果。

　　于是他來問我：“到東北拍外景要光著腳，你怕不怕凍掉腳趾頭？”

　　我說：“有點怕，鼻子是不是也會凍掉呀？”問得還仔細。

　　“不會，你多帶幾個口罩就行了嘛?！?/span>

　　“……那，好吧，我去，反正也想看雪景?！?/span>

　　于是，我就帶著幾分歡喜和幾分擔(dān)憂，來到了這里。?

　　第二天，拍“鳳姐之死”，室外的氣溫是攝氏零下三十二度。凜冽的北風(fēng)，吹散了太陽發(fā)出的全部熱氣，只留下燦爛的光照耀著白茫茫的大地。?

　　雪地上，兩個黑衣獄卒，拖著用一床破席裹著的鳳姐。她面如死灰，頭發(fā)散亂，身上只穿了一身破舊單薄的棉衣，腳上，只剩下了一只鞋。

　　雪地凹凸不平，兩個獄卒艱難地往前行走。留在冰冷的雪地中的鳳姐，松枝敗草在她臉前劃過，濃黑的頭發(fā)在雪地上散亂如麻……?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唿啦啦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生，終難定。

　　這就是不可一世、赫赫揚揚的王熙鳳的下場，這也是一場如夢如幻的人生。?

　　我躺在冰天雪地里，閉著眼睛想了許多許多，默默地數(shù)著一遍、兩遍、三遍……不知何時，我仿拂同鳳姐的靈魂一起飄到了遙遠的天邊，在那里，站著一位看不清五官的神，正張開雙臂在迎接我們。?

　　只見鳳姐狂奔過去，跪倒在神的面前，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對神說：“仁慈的神啊，如果我還有來世，定要改惡從善，積德修行，愿神允許我用淚水洗清前世的罪惡吧！”?

　　我卻站在一旁，滿臉不高興地對神說：“神啊，如果有來世，我再也不演鳳姐了，才剛躺在冰涼三尺的雪地上，被人來回拖了幾里地，此時卻不知身為何物了?！?

　　神聽完我倆的話，說道：“鳳丫頭知悔，可教也。念其才華出眾，吾令其留守天庭，繼續(xù)掌管庭中事務(wù)?！兵P姐一聽，喜出望外。忙磕頭謝恩。?

　　神又說：“鄧小姐嬌惰成性，不可教也。打回陽世，永受人間苦難。”說罷，飛手一揮，兩個小鬼拿起燒得通紅的鋼叉，將我從陰司叉了出來。?

　　一驚駭，我睜眼一看，不知什么時候，大家已把我抬上車了。身上，臉上捂了七八個暖水袋，皮大衣小山似地把我埋了起來。

　　我扒開皮大衣，只見身旁圍了一圈人，眼里都流露出關(guān)切的目光。不知怎的，我眼睛一紅，埋下頭再也不肯抬起來。?

　　“孩子，委屈你了?！薄袄牙选甭曇舳抖兜卣f。?

　　委屈么？誰欺負我了么？ 誰也沒有，是自己嬌氣。剛才神不是這么說的嗎 ??

　　我擦干了眼淚，抬起頭，見面前站著的劉姥姥眼中淚光閃閃，我伸手將她摟過來，用臉碰了碰她的臉，然后，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