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揭靈合戰(zhàn)后，靖邊軍晝夜不停地潰逃，短短三日便將八百里土地喪失一盡。夏國君王下達(dá)給他軍隊的命令只有八個字：“追亡逐北，趕盡殺絕?！毖该偷膶⑹總兒艹錾赝瓿闪诉@個任務(wù)，第三日的黃昏，他們簇?fù)碇笸醯男桚堒噺街瘪傔M(jìn)敵人最后的一座中軍大營，并將靖邊軍五名最高統(tǒng)帥的頭顱一字排開在他的駕前。

? ? ? ?秦嬰滿意地當(dāng)即口述了賞功的名單，令眾將士先將敵營中積存的財務(wù)取來分賞，再劃撥新得土地域內(nèi)十座市鎮(zhèn)給各部主將取用，并責(zé)成楊疾一手監(jiān)督此事。狂喜慶功的士兵們分散涌入大營之中，從外圍營帳翻起，一圈一圈地向內(nèi)搜羅。他們的王笑笑，依照自己一貫的偏愛，獨(dú)自去往這龐大營地的深處勘探。

? ? ? ?靖邊軍危急之時幾經(jīng)移營，終落到這個叫做“合云大寨”的地方，半是鄉(xiāng)鎮(zhèn)，半如山寨。扎好的軍帳間多有樹木林立，有的帳篷干脆就是系在大樹干上，望之倒頗有幾分蕭瑟的野趣。秦嬰好似個悠游的旅人，饒有興致地鉆進(jìn)一座半依大樹的帳篷，方一進(jìn)去，卻不禁一愣。

? ? ? ?這座帳篷的角落里，蜷縮著一個面容涂炭的女子。

? ? ? ?那女子原本周身顫抖，猛然見高大的軍人進(jìn)來，更是抖得厲害。轉(zhuǎn)而她卻極力克制，用力抱緊自己的雙肩。仔細(xì)觀看，可辨出那還是張頗為青春的臉，雖滿面臟污，但身體苗條曼妙的線條卻掩不住，料來也是姿色不俗。

? ? ? ?她抬眼看著秦嬰，不敢直望面孔，仿佛盡全力壓抑了恐懼，開口說話，聲音雖沙啞卻柔美好聽：“大……大人，妾不是這寨子的人。妾原在游方賣唱的班子獻(xiàn)藝，前些日才到這里，不想被佟三虎殺燒了班子，將妾一個人搶到這寨里來。妾不是這里的人，請大人莫錯殺了妾?！?/p>

? ? ? ?佟三虎是靖邊軍五個首領(lǐng)之一，此刻他的頭正擺在另一個帳篷里的泥地上。秦嬰并無興趣追究那女子的來去，拂袖準(zhǔn)備走出這臟亂的帳。

? ? ? ?就在他掀開門氈，即將邁步的當(dāng)口，卻又忽然停住。他的側(cè)眼掃見那孱弱女子松了口氣似的，癱坐下去，而后慢慢將藏在身后的一把琴拖出，深深抱在懷里。

? ? ? ?那是那種斜抱著彈撥的四弦樂器，這一把形狀雖少見些，總也脫不出賣藝之人的套路。然而那琴橢圓的青漆面板之上，卻多了些極不尋常、絕不該有的東西。

? ? ? ?一幅圖畫。

? ? ? ?星圖。

? ? ? ?小小琴面，寥寥幾筆，似乎只是隨意描來添趣，并不能容納仿佛整個星空般的浩瀚。然而那幾簇看似常見、實(shí)則尋遍周天也并不存在的星座勾連，映在秦嬰眼里，卻瞬間彈中了無數(shù)幽深的心中溝壑。

? ? ? ?“琴上之畫何人所作？”峻拔的男人忽然沉聲問道，令那女子又驚得一縮。

? ? ? ?“是……是一位萍水相逢之人?！辨?zhèn)靜了須臾，她弄清了面前大人所問，垂首低聲地答道，“他也是流浪之人，前月曾在我們班中廝混些時日，畫得一手好畫?！?/p>

? ? ? ?她言罷，偷眼望望，見威武的男人只是負(fù)手挺立，怕人家嫌自己言語不實(shí)，便切切又解釋道：“我們游方班子，來去原是隨意。他為人頗有趣，對什么都極好奇，常做出些奇怪的事來。班中幾個孩子都喜歡他，班主又見他風(fēng)姿……俊美，便留了他。他歌喉卻也好，只是時常自顧唱些讓人聽不懂的曲調(diào)、未聞過的調(diào)子，無人能夠為他伴奏，因此也不曾登臺獻(xiàn)藝。他……他也曾贊我琴彈得好，大概一時興起，便為我琴上點(diǎn)畫了這些花紋。后來一夜，他忽然便走了，再也沒見。事實(shí)如此，妾萬萬不敢妄言?！?/p>

? ? ? ?秦嬰雙眼只盯著琴上之畫，一個唇角不禁又笑起，籠在陰影：“可知他姓名？”他低問道。

? ? ? ?女子眨了幾下眼睛，似陷入回憶，一時竟松弛起來：“他說別人叫他‘風(fēng)魔公子’，他自己很是喜歡這諢名，便讓我們也這樣叫他，就將這名號做了藝名?！彼f著，贓污的臉上竟似浮了一瞬笑意，“不過我知道，他的真名喚作‘文純’。我看見他身上的牌子刻著這兩字，我私下猜，必定是他的名字。這兩個字，也很襯他。”

? ? ? ?她聽見那身披華貴鎧甲的高大男人笑出了一聲，不禁一下驚醒了回來，將頭垂得更低。然而一瞬之后，她的耳中卻聽見這樣的言語：“我收你入我后宮，可愿？”

? ? ? ?女孩瞠大了雙眼，猛然抬起了頭。這是她第一次瞧見面前男人的臉，那光焰照人的豐神美貌，與眉宇間含義莫名卻駭人迫人的某種氣息，令她一時周身僵住。過了不知多久，她又慢慢低下頭來，不安的眸子來回顫動，咬住嘴唇，卻不作聲。

? ? ? ?竟然是沉默，甚至是拒絕。

? ? ? ?這個身世飄零的卑下之人，所謂游方賣藝，不過也就是野娼鶯燕之流，然而她竟在這一刻矜持，在所向披靡的王者面前報以沉默。不知她在牽念什么，或者還是在固守什么；當(dāng)然這一切在秦嬰看來都很可笑。

? ? ? ?“我的士兵正在搜這座寨，很快就會到這里來。他們離家很遠(yuǎn)，累了很久，他們比佟三虎強(qiáng)大十倍。你現(xiàn)在已可以聽見他們的腳步，就在外面，只要我離開這座帳篷，他們立時就會沖進(jìn)來，五個人或八個人——”烏色鎧甲的男人轉(zhuǎn)身向著外面，冷酷得如同高天上的神，“那之后，你一定會死作一灘爛泥?！?/p>

? ? ? ?他說罷抬腳而行，掀起帳幔。黃昏的光照進(jìn)這陰冷破敗的軍帳之際，一個低啞卻近乎慘叫的聲音，哀求地留住了他的腳步。

? ? ? ?那女子輕輕地放下琴，將身子匍匐在地上，淚跡縱橫的骯臟眼眶因疼痛而微微閉合?！按笕恕笄蟠笕耍占{賤妾?！彼男貛缀踬N著地面，手肘和膝蓋摩擦著前行，這樣艱難地移到那男人的腳邊，雙手顫抖著抱住他套著高靴的腳踝。似乎還想重復(fù)什么，卻已不能再吐半字，塞滿咽喉的哽咽，幾乎將令她窒息而死。

? ? ? ?秦嬰拂了一下袖子：“叫什么？”他淡然地問。

? ? ? ?“妾名‘春琴’?！迸舆煅拾肷?，酸楚答道。

? ? ? ?“我問的是你的琴?！?/p>

? ? ? ?片時靜默，女子推著地面，慢慢坐起身子。

? ? ? ?“……懷春琴?！彼廊活澏叮瑓s極盡溫柔地拾起地上的琴，抱在懷里。

? ? ? ?秦嬰微揚(yáng)了頭：“隨我走吧，帶上你的琴?！?/p>

? ? ? ?寥寥史冊的記載之中，夏王秦嬰的脾氣總是各種古怪。譬如天氣到了和暖的暮春，他反而將袞龍車上鋪滿厚厚的絲褥，四面掛起細(xì)密的竹簾，深坐其間躲避早晚的風(fēng)。

? ? ? ?幾個月來，夏國的軍隊圍繞帝都盆地轉(zhuǎn)過了大半個圈，且行且戰(zhàn)，累計平滅兵鎮(zhèn)十九座，掃獲土地方圓近三千里。整個中州都被戰(zhàn)火點(diǎn)燃，夏國在瀾州的附庸晉國有似割肉瀝血般加大優(yōu)質(zhì)軍糧的輸送，源源供應(yīng)著不斷擴(kuò)編的夏國精兵，晉北走廊的轉(zhuǎn)輸驛道竟然發(fā)生阻塞的現(xiàn)象，被踩壞的路面歷經(jīng)幾次搶修。

? ? ? ?夏王盤算著第二十戰(zhàn)開啟的時機(jī)，有些事情總要等待，想想也不禁小煩。

? ? ? ?長史楊疾策馬趨至大王車邊時，馬蹄濺起的草葉花瓣有些都飛到了他的肩上。若是只聽這個動靜，任誰都會以為是個莽撞卻跳脫的年輕小伙子奔突而來。

? ? ? ?“陛下，好消息！”老頭子喘得胡須飛起，直沖著袞龍車上的竹簾喊道。

? ? ? ?“喲。楊大人一向以說話不動聽為榮，沒想到還能說好消息?！本踉谲囍袘?yīng)了一句無聊的答詞，聽起來整個人正很是懶散。

? ? ? ?“淳軍退出天啟城了，聽聞只拖了兩萬不到的殘兵，抬棺趕回北地。其余雜兵也隨之四散，帝都如今，是座沒人肯要的空城！”老長史沒空理會陛下的打趣，徑直說出自己剛剛探得確實(shí)的重大情報。

? ? ? ?車中默了片刻，傳來低低的笑聲：“不是沒人肯要，是已無人敢要了。料我秦嬰入京以前，再無一兵一卒膽敢踏入天啟?！?/p>

? ? ? ?“入不入京，而今倒不著急?！睏罴矓堔\與王駕并行著，平定氣息言道，“更重要的是淳軍北撤，而淳國看起來也是徹底地虛疲。我夏軍西出之前，中州大小諸侯謂之上百，其實(shí)真正有實(shí)力的大國，不過是北淳、南楚，所謂‘雙霸’。楚王顢頇膽小，不敢輕動，眼見我夏軍在中州橫行。倒是淳國與我頗懷敵意，始終是一大患。滄波鎮(zhèn)就在楚境接壤之處，我們下一步就當(dāng)拿下此地，將陣線推到楚國臥榻之側(cè)。但老夫卻最擔(dān)心近在帝都的淳軍主力，若然趁我激戰(zhàn)之時，突然南出陽關(guān)，與楚國夾擊我軍于狹地，那可真是萬般兇險！故而我等多日未曾動兵，只是一再用計離間淳、楚。今日淳軍突然撤軍北還，呵呵，自然是他國力虛弱所致，但想來與我們計謀奏效，卻也不無關(guān)系！”

? ? ? ?袞龍車中，秦嬰靜靜地聽著，閉合了線條剛勁的嘴唇。他闔目倚坐在迎手枕上，隨著車微微地?fù)u晃，仿佛深思，卻又像只是在陶然小憩。

? ? ? ?“彈一曲來聽?！彼龆p言道。

? ? ? ?密竹簾圍成的寬大車廂中，抱琴的妙齡女子伺候在側(cè)，跪坐在絲褥的一角，靜得就如同并不存在。她早已洗去了滿臉戰(zhàn)火留下的贓物，秀麗又不乏幾分冶艷的面容，在精美的時樣新妝襯托下更顯出色。然而身體卻是近乎全裸，僅有一條薄透如霧的長紗潦草地盤繞，白潔柔嫩的肌膚大片曝露。她并緊雙膝，懷中抱著四弦之琴，并不很大的琴身遮擋著她的前胸，琴頸半掩粉面，她緊緊依靠著這件半生所系的樂器，守護(hù)著最后脆弱的尊嚴(yán)。

? ? ? ?聽到王的旨意，名喚春琴的女子低頭，彈撥了起來。一支新學(xué)的宮曲繚繞車中，靈巧纖長的手指在四弦間彈動勾挑，怯怯地訴說些許痛徹肺腑的傷。

? ? ? ?秦嬰睜開眼縫，斜覷著彈琴的手。那些細(xì)膩的手指，尖削如箭鏃，蒼白如刀鋒，跳躍在琴板上筆觸詭譎的星圖之間，一抹一撥，都是無限玄機(jī)。

? ? ? ?他看著，想著。倏忽眉梢縱起，一把扯過了彈琴的宮婢，按在身下。

? ? ? ?車中的琴聲乍停，在外圍拱的人們也都一時安靜。參駕長史、騎兵都統(tǒng)，文武臣子都在靜靜地等待，似乎是等著什么雷霆萬鈞的軍令。這般肅穆的沉默、行走，一個弱小女子的呼吸與哽咽，湮沒于數(shù)萬兵馬塵土飛揚(yáng)的轟然鐵蹄。

? ? ? ?不知幾多時后，袞龍車?yán)飩鱽淼坏脑捳Z：“滄波鎮(zhèn)。伐。”

? ? ? ?“得令！”甲胄湛光的蕭鷹高聲應(yīng)答，舉起狼牙長矛，招引數(shù)以千計的天狼騎兵，當(dāng)先快馬加鞭而去。

? ? ? ?七日之后，滄波鎮(zhèn)陷。夏軍累計平滅中州兵鎮(zhèn)二十，兵鋒直抵楚國荒蕪的北疆。

? ? ? ?秦嬰披著新制的春服，白衣紫繡，貴雅非凡。雙手交相插在袖里，任清漓江畔的熏風(fēng)披拂敞開的衣襟，他斜身望著南面那塊廣闊肥沃的疆土，嘴角微翹。

? ? ? ?“楊疾大人還沒回來么？”他笑問身邊陪侍的親兵，“孤等得急了呢——最近他天天都能發(fā)現(xiàn)好消息?！?/p>

? ? ? ?“今日消息，未能論斷好壞?！睏铋L史的聲音便在身后出現(xiàn)，嗓子眼好像著過了火。滄波鎮(zhèn)是個規(guī)模宏巨的大城，人事也頗復(fù)雜，這幾日他忙著巡城鎮(zhèn)撫，樁樁件件的要務(wù)，嘴里生出不知多少瘡泡。

? ? ? ?“這個聽來，倒有意思?！毕耐蹀D(zhuǎn)回身子，剛要追問，一眼掃見那老臣手里拿著的東西，含笑的眼光瞬乎冷了下來。

? ? ? ?“這張破紙，該不會……”他說話卻仍帶著冷笑的，“又是一幅星空圖吧？”

? ? ? ?楊疾抖手將掌中紙卷展開，詭譎的描畫，已然再熟悉不過的筆觸赫然顯現(xiàn)眼前?！拔以阪?zhèn)內(nèi)書鋪所見?！崩项^子灰色的眼珠盯住夏王，頓一頓，又沉聲補(bǔ)充了一句：“我到之時，墨猶未干。”

? ? ? ?秦嬰俊逸的長眉一挑，扯起楊疾，隨便抓了兩匹軍馬翻身而上。

? ? ? ?他一手拖著楊疾坐騎的韁繩，瘋狂地?fù)]鞭打馬，那老頭兒一身骨頭簡直都要被顛碎，但卻忍著抓緊鞍韉，一語不發(fā)，只急切地望著前路。

? ? ? ?出滄波鎮(zhèn)自西南而下，沿清漓江直入楚國，這是唯一的一條道路。大王飛馬馳騁天下無雙，此刻狂奔疾突的速度，猶勝戰(zhàn)場沖陣之時。

? ? ? ?能追到的，想來能追到這個妖孽。

? ? ? ?清江古道輾轉(zhuǎn)南下，在江水大折彎處斷絕，被一山一水擋入了死角。此地唯有一個渡口，過去南岸便是楚國。秦嬰與楊疾追趕到此時，唯見野渡上一艘小船剛剛靠岸，一身竹衣短打、膚色黝黑的撐船少年，正蹲在那里將纜繩系上木樁。

? ? ? ?秦嬰立馬在他的背后，看了片刻，冷冷失笑，笑聲驚動了舟子。那少年回頭見兩位貴人，咧嘴一笑，招呼道：“大人要過江嗎？”

? ? ? ?秦嬰微微笑著，問道：“方才有個人過江去了，是嗎？”

? ? ? ?“你說那個有‘風(fēng)魔癥’的公子？”少年笑道，點(diǎn)頭，“我剛送他過去，竟給了我一個銀錁子呢！說是賣畫的錢！”

? ? ? ?撲通一聲，楊疾幾乎是跌落般滑落馬背，扶著鞍子垂頭喘氣。秦嬰也輕輕躍下馬來，舉目望著江水對岸，西斜的陽光染了女人腮上那般的玫紅，灑在水面化一層柔色。

? ? ? ?“陛下決不可過江，我軍一兵一卒也不能踏入楚境?！崩祥L史一邊劇喘，一邊說道，“此刻還不是時候。一旦刺激楚國出兵，會毀掉我們的全盤謀劃?！?/p>

? ? ? ?秦嬰笑了一笑，沒有答話。

? ? ? ?楊疾直起身，也望對岸，滿臉沉重的疲憊，一字一句，都仿佛緊咬著牙根：“只可恨，又晚一步。放那妖孽入了楚國，不知再何時能得他蹤跡?！?/p>

? ? ? ?夏王突然高抬起胳膊，用力揮開春服的大袖，一把勾住謀國老臣的肩膀。

? ? ? ?“你一直光看著南邊干什么?！笨孜溆辛Φ耐跽哧D(zhuǎn)過自己臣子的身子，面朝向北方，那個名列“中州三寶”之首、被稱作紫微皇域、帝都天啟的地方。

? ? ? ?“老頭子，”他遙指著那個方向，臉上浮起醉笑，“你只嘆妖孽已入楚，卻不見狂魔——將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