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議“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
“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這個命題流傳頗廣。
我認(rèn)為,今天我們對這個命題的理解,不同于歷史上這個命題被提出時所要表達(dá)的意義。
那么,這么命題是怎么提出的?提出時的本義為何?
今天的人,想借這個命題表達(dá)怎樣的“現(xiàn)代”觀念?這種變化,或者說,這種“借此而言他”,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說明了什么問題?
以下簡要作一分析。(說明:為過審,多有刪減,故后續(xù)論證不少窟窿無法填補)
1、命題的提出及本義
(1)提出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的提出者當(dāng)為春秋時期的管仲(管子)。
茲列錢鐘書的考證如下:
《說文帝令民入粟受爵》:“民貧則奸邪生?!嚭辽?,不顧廉恥?!卑醇础豆茏印つ撩瘛罚骸皞}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卷一六賈誼《說積貯》引以開宗明義而《史記》亦采入《管、晏列傳》者,《后漢文》卷四六崔寵 《政論》又引之。
* 今天不少人說這個觀點出自《史記》,這個說法是不嚴(yán)謹(jǐn)、不準(zhǔn)確的。
(2)本義
管仲提出所謂的“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是想表達(dá)怎樣的一種主張?要想回答這個問題,必須考察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
管仲以及后來引用這一命題的幾位人物,在提出這個觀念時,時代背景的共性是,民生凋敝,社會動蕩,老百姓基本的溫飽毫無保障。
在這樣的情況下,管仲認(rèn)為,想要振興國家,雖然“禮節(jié)”、“榮辱”很重要,但統(tǒng)治者還是要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首要任務(wù)。
這一觀點,孔子表達(dá)得最為清晰——
《論語·子路》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唬骸雀灰?,又何加焉?’曰:‘教之?!?/p>
“庶”是眾多的意思。這段對話的“既庶矣”就是the Bible里常說的“生養(yǎng)眾多”。
人口多起來了之后,就要讓大家生活富足,然后再施之教化。
這里,這個“庶——>富——>教”的順序不能打亂。
孔子的這個思想,為后世解讀管仲的命題定了基調(diào)。甚至可以說,時至今日,大家還是沿用孔子的思路來理解管仲的論斷。
從管仲提出命題的時代背景,以及后世幾位歷史人物援引的狀況來看,這一命題的本義沒有問題。
在人民溫飽問題都無從解決的狀況下,空談“禮儀榮辱”毫無意義。所以,特定情況下經(jīng)濟建設(shè)先行的基本國策是正確的。
今天,有人在解讀管仲命題時,援引馬斯洛著名的心理需求金字塔理論,從上述角度看,也是正確的。
即,人的基礎(chǔ)需求是生存、安全,只有滿足了這一基礎(chǔ)需求,才能進步到禮儀、審美等等。
2、話之兩面
錢鐘書在評論管仲命題以及后世不同版本的表達(dá)時,有這樣一句話:“故所樹義,尚墮一邊?!?/p>
翻譯過來就是,“他們所說的話,所表達(dá)的意思,只講了一半的情況?!?/p>
那么,另外一半呢?
這就是接下來要做的分析。
3、今天的“誤讀”
(1)今日理解
今天的人,每每談及“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時,其真實觀點包含了一個重要的邏輯,即“只有”倉廩實,“才能”知禮節(jié)。
更進一步,現(xiàn)代人的理解中,還包含了這樣一種開脫的托辭——人之所以不知禮節(jié),不知榮辱,是因為倉廩不實,衣食不足。
這是何等荒謬的誤讀?。?/p>
一如前述,管仲提出這一命題,是為國家統(tǒng)治者指明施政方向,并非論述人性,也并非界定“禮節(jié)”和“倉廩”的邏輯關(guān)系。
但今人卻認(rèn)為,管仲命題就是在表述人性基本原理,同時也界定了“禮節(jié)”和“倉廩”的邏輯聯(lián)系。
這是錯誤的。
一方面,倉廩實就一定知禮節(jié)嗎?衣食足就一定知榮辱嗎?
反向來講,不知禮節(jié)、不知榮辱,就是因為倉廩不實、衣食不足嗎?
(2)背后的潛意識
今人對于管仲命題的理解,顯然有一個強大的理論后盾,就是幾乎每個中國人都能朗朗上口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論”。
其實,普通老百姓談及這一理論,想表達(dá)的,與其說是嚴(yán)肅的社會、歷史分析,還不如說是簡單的“拜金主義”。
“沒有錢什么都不行”,這樣的想法主導(dǎo)了一切。
所以“經(jīng)濟基礎(chǔ)”的理論格外盛行。由此,現(xiàn)代版的“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順理成章。
(3)東西共通
錢鐘書在考據(jù)管仲觀點的時候,還舉出了西方文化中的類似例子——
所謂:“饑腸鳴如雷,則良心之呼聲弱如絲”(*法語原文略);亦所謂:“人而能日日啜有羹、食有蔬輿肉,則奉法守禮不待學(xué)而自能”(*德語原文略);或所謂:“若吾歲入五千金,吾亦克為貞淑之婦”(I think I could be a good woman if I had five thousand a year)。柏拉圖《理想國》中一人(Phocylides)早曰:“先謀生而后修身”(Get a livelihood,and then practise virtue)~。
這就進一步強化了這個疑問:
貧賤就一定導(dǎo)致奸邪生?(*晁錯文章中即認(rèn)為“貧賤則奸邪生”);人為衣食,必然就會置良心于不顧?
反過來講,在為爭取衣食的情況下,人喪失良心、做出逾越法律、禮節(jié)甚至基本人性的事,都是有情可原、無法指責(zé)的嗎?
錢鐘書援引的那句德語,說人衣食無憂,“奉法守禮”不學(xué)而能,真的嗎?
那句英文說,等我有了錢,自然也能守婦道,這話諸君怎么看?
當(dāng)然,柏拉圖提出的這個最復(fù)雜,即先謀生,后踐行virtue。這個觀點涉及太多。此處不討論。
透過錢鐘書匯總的西方文化中的這些話,我們也能感受到,那種濃濃的拜金主義金錢萬能論的味道。
這種為自己違法、背德的行為在金錢方面找托辭的做法,我認(rèn)為非常low,同時也是不正確的。
4、總結(jié)
經(jīng)濟條件和守禮節(jié)、知榮辱有關(guān)系,但絕不是唯一必然的關(guān)系。
不守禮節(jié)、不知榮辱不可以單純從經(jīng)濟條件上找托辭。
管仲當(dāng)初提出“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是為了指出施政方向。今天的人利用這個說法為自己不知禮儀、不知榮辱開脫是不對的。
二十一世紀(jì)的第六個年頭,我們的經(jīng)濟成就有目共睹,同年,八榮恥提出。。
最后,讓我們看看錢鐘書的總結(jié)評論:
晁、賈有見于國病民瘼,藥言對治,迫切目下,初非閑居高座,論道講德。故所樹義,尚墮一邊。人之作惡犯罪,固常出困乏所逼迫,復(fù)每由泰甚而恣肆。是以富貴能移,飽暖思婬;色荒禽荒,玩人玩物,皆非高資大力莫辦。至于競權(quán)爭利,不惜越貨殘民;嗜利之心隨聚斂而繼長,攬權(quán)之欲與威勢而俱增,其“不顧廉恥”,視“饑寒無告”之窮氓,蓋倍蓰抑且千百焉。若夫自稱待致千金而后改行折節(jié),想其始為不善,必非迫于饑寒,則至果擁千金,恐亦仍如月攘一雞之更待來年耳。
*錢老敏銳地意識到,管仲的命題會對后人造成多大的誤導(dǎo)。
【附注】今年新買了一套《管錐編》,以代替大學(xué)時買的那套。買來之后,就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重讀。
本文形成就源自重讀過程。
文中所引相關(guān)內(nèi)容來自中華書局舊版《管錐編》第三冊,其中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漢文》卷一八
*寫于2021-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