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墮天使、禮物、聊表心意（中）

????他們終究還是沒有到湖邊去游覽一番。

????倒也不是出于某些復(fù)雜的心緒。

????只是當(dāng)他們乘電梯到一樓去，走到酒店門口時，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開始下起大雪，而一陣透心沁骨的冷風(fēng)吹過，被糊了一臉風(fēng)雪的兩人當(dāng)場就覺得，在酒店里的休閑酒吧順兩瓶酒后回到房間里遠遠地看大雪飄落也沒什么不好。

????“所以說，薩米這地方終究還是沒法和南邊比。這里實在是太靠北了。好幾天都是大晴天，還挺暖和的。沒想到啊?！?/p>

????臨近臥室的陽臺上，硬木矮桌上擺放著兩瓶薩米出產(chǎn)的金酒，其中一瓶已經(jīng)用了一半；一整個檸檬的半圓切片；盛著簡單調(diào)味品的小瓶；還有一個金屬調(diào)酒壺，外壁掛著細密的水珠。

????兩人的杯子還空著——直到現(xiàn)在。

????赫伯特歪在軟椅里，身上披著黑灰簡裝，無精打采的表情看著一點兒干勁都沒有。

????他早就聽到了背后的腳步聲，隨手抓起酒壺，把兩個杯子倒?jié)M。

????“的確，所以這就是現(xiàn)代文明存在的意義。這家酒店就是證明啊。博士，沒有取暖設(shè)施和這個封閉性良好的陽臺，你哪能這么輕松地評價這里的氣候，早就凍成冰棍了。”

????莫斯提馬從臥室走來，把頭發(fā)在背后簡單挽起，坐在矮桌的另一邊。只不過跟赫伯特不一樣——她索性把自己從拉特蘭順出來的幾件寬松的白色禮服之一拿來當(dāng)居家常服。

????裸露在外面的纖細雙腿疊在一起，夜色下仿佛覆著一層淡藍紫色的薄紗。

????“博士，我最近常在想一件事?！?/p>

????“嗯，”赫伯特給冰酒壺中添滿以備后用，“不會是在考慮之后搬到外面的事吧。”

????莫斯提馬大口享受著薩米風(fēng)味的杜松子酒，只言片語之間便把酒杯清空，呼吸中已經(jīng)溢滿刺激的香氣：“聽你的口氣，已經(jīng)在處理了？”

????“只是了解了一下。昨天下午你睡著的時候。要我說，其實住在修道院里也不是什么壞事。要是住在外面，恐怕要掏空你的積蓄?！?/p>

????莫斯提馬倒是對赫伯特提出的憂慮不以為意：“錢沒了可以再掙?，F(xiàn)在的日子過得舒服最重要?！?/p>

????“行吧，如果你這樣說，之后我可以把你的全部資產(chǎn)算進購房預(yù)算中。順便問一下，你現(xiàn)在有多少錢？”

????“現(xiàn)在啊，嗯……”莫斯提馬臉頰微紅，右手在空中比劃了幾下粗略地計算，最后在酒杯邊緣輕彈一下，示意赫伯特添酒，“如果把拉特蘭的房子賣了，能直接在這里的鄉(xiāng)下買一幢別墅吧。啊，不對，兩邊的物價有區(qū)別，嗯……也差不多吧？”

????“你不會打算以后不回去了吧？”

????“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我覺得這里挺不錯的。想她們了就請個假回去看看。沒必要在那留著沒人住的房子。我之前是信使嘛，你知道的。我哪里來的‘家’這么奢侈的東西。”

????說完，她把兩片檸檬丟進酒杯，聞了聞味道，感覺區(qū)別不大。

????“你還真是不給自己留后路。”

????“這就是你對我們的慣例不熟悉了。按照發(fā)配的經(jīng)驗，送到這里來，雖然待遇不錯，但也相當(dāng)于從此斷了上升的路。不過他們大概算錯了一點?！?/p>

????赫伯特一下就明白了莫斯提馬的意思，看到她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倒是嘆了口氣：“你從來就不在乎權(quán)柄或地位。你要的只是心安?！?/p>

????“是啊……”莫斯提馬取過旁邊的小瓶，撒了一點兒細砂糖進去，趁著沒有沉底，痛快飲一大口，“我對拉特蘭的權(quán)力不怎么敏感。要我做蕾繆安那種職位還不如殺了我?！?/p>

????“你這話說的……哎呀……”

????赫伯特感嘆一聲，想說的話戛然而止。

????他們看著蒙上一層白霧的落地窗。

????兩人的未來就和外面的暴風(fēng)雪一樣冷冽、模糊，哪怕試圖往前走一步都會感覺那樣刺骨。

????莫斯提馬不想回顧過去，可那些畫面總是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在眼前。

????她看向赫伯特那邊，發(fā)現(xiàn)他也正端著酒杯，一邊喝著，幾聲悠長的嘆息卻從他胸中吐露。

????她多少有些懷疑自己現(xiàn)在是否應(yīng)該聽取那位老人的意見，隨遇而安。

????良久，她揮去腦海中那些近乎夢魘的語句、畫面，目光穿過天空，望向天空對面的另一個自己：“人生不就是如此嗎，我倒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我只看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只要你給我點兒深切的東西，那我一定會報答你。不見得我必須多么順心，只要能快活一時，哪怕是開心的時候突然死了，也心甘情愿?！?/p>

????說罷，她把空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擲，沉重的碰撞聲仿佛審判庭的落錘，對她的意志蓋棺定論。

????赫伯特看到她臉上的微笑已經(jīng)消失不見，淡青色的眼眸中依然有光，卻唯獨失去了那種對某些東西的熱情與活力。

????理智地思考過后，他決定，對莫斯提馬被酒精刺激后似乎有些極端的情緒，選擇性忽視一部分：“……關(guān)于這一點，咱們大概現(xiàn)在才有了些共識吧。從前的我，逃避過去，但要為羅德島的未來做打算。而現(xiàn)在的我，是你身邊的影子。我也一樣，對我來說，你當(dāng)下的愿望大于一切。你的過去，我了解得不真切。你的未來，我貌似沒有參與之外的選擇?！?/p>

????“那我們要不要為當(dāng)下干杯？真是個志趣相投的夜晚?！?/p>

????她輕笑著，一邊給兩人的酒杯斟滿，一邊說著。

????他沒有看她，只是左手舉起酒杯，微微前傾，等她的杯子迎上來。

????過了一會兒，他沒感覺到杯子有碰撞的震顫和清脆的聲音。

????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墮天使已經(jīng)獨自飲下苦酒，目光空洞地盯著窗外的灰白虛無，好似失去生機的朽木，從里到外都被蟻蟲啃食得脆弱不堪，輕觸既碎，留下一地腐爛的殘渣。

????赫伯特突然覺得有些迷茫。

????不是因為莫斯提馬突然反常的情緒，而是他突然感覺自己似乎比想象的還要虛偽。

????他們沉默著對飲，只是機械地像喝水一樣，完全沒有了任何品酒的意思。

????在莫斯提馬平日那樣包容、淡然的處事下，他們可以如此順暢地交流，以為這就已經(jīng)是“真心相交”。

????可如今，她露出這樣落寞空洞的一面，他反而感覺彼此的靈魂正裂開一條難以逾越的嫌隙。

????……或許我也有些被酒精迷了心智。

????他捏了捏眉心，嘗試著擠出一個微笑，想繼續(xù)用“博士”的口吻稍微安慰一下她的情緒，可沒想到他正構(gòu)思的措辭被莫斯提馬的話攔腰截斷。

????“博士，你想找點兒樂子嗎？咱們來聽歌吧?！?/p>

????墮天使微笑著撓了撓頭，吐出一口熱氣，好像所有的負面情緒也隨著那口氣全都從體內(nèi)驅(qū)趕出去。

????她的表情轉(zhuǎn)變得那么快，讓人懷疑她的情感系統(tǒng)是否完全被理智和自尊掌控，成為趁手的工具，而非靈魂的一部分。

????“好啊，聽什么？”

????“嗯……你等一下?！?/p>

????她慢悠悠地起身，扶著椅子和墻壁，一步一晃；而赫伯特的視線跟在她身后，一直到她拿起臥室墻角的吉他，直接坐在床邊，正對著陽臺，看她閉著眼睛，指尖撥弄著細弦，不和諧的怪異音調(diào)讓原本有些沉重的空氣也變得詼諧起來。

????趁她正熟悉著這把許久未曾碰過的樂器，赫伯特在她背后的書桌上，用自己手頭的檸檬汁、砂糖和番茄汁，以及剩下的全部金酒，調(diào)制出兩杯顏色妖異的半透明酒液。

????做完這一切，他也坐在床邊，聽著她開始唱起那首平淡的短歌。

????“……去往彼岸，我已飛向那緋色天空（Fly away,I'm ready for the scarlet sky）……”

????吉他長久沒有保養(yǎng)過，這首曲子的前奏聽上去有些怪異，但并不妨礙他們欣賞這首簡單又緩慢的憂郁旋律。

????赫伯特用舌尖試探著嘗了嘗自己配置的飲品。

????有些酸澀，基本蓋過了金酒的獨特口感。

????現(xiàn)在的它只是辣嘴的酸甜飲料，平庸又無趣。

????“……‘不要忘記，救贖即存于過往，美妙歲月之中’……啊，不行——”

????吉他丟到一邊的地板上，莫斯提馬向后倒去，躺在床上，慵懶地哀嘆一聲。

????“怎么了？這首歌才唱了一半吧?！?/p>

????“后面的詞不記得了?！?/p>

????赫伯特感覺自己撐在床沿的左手被她冰涼的手指撫摸著，隨后尚且殘留一些溫度的掌心也貼了上來。

????“開什么玩笑，詞可是你填的啊?！?/p>

????他回過頭，看著墮天使有些麻木的神情。

????“反正我不記得了?！?/p>

????“那就休息吧。反正圣誕假期很長。今天也只是平安夜。晚安？”

????聽到這里，莫斯提馬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腦門。

????“糟糕——！我忘記提前給她們寄賀卡和禮物了?！?/p>

????“這么冷的天，這么偏僻的地方。給信使們留點兒假期不好嗎？說不定我們這里少寄一封信，能讓他們多一點兒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呢。”

????“真是個偷懶的好借口啊，但蕾繆安和小菲不會買賬哦?！?/p>

????“那能怎么辦啊。要不，你直接提前把假期用掉好了。人回去了不比賀卡回去強嗎？”

????“時間不夠的。要不怎么說這里是流放?！?/p>

????赫伯特本源的惡劣性格又發(fā)作了，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毫不掩飾：“沒辦法了。你還是等著她們親自來找你算賬吧?！?/p>

????“我可不可以把責(zé)任推到你身上啊。就說我本來是想寄賀卡的，但被你軟禁起來，變成提線木偶，任你支配，什么都做不了。到時候你就跳出來幫我應(yīng)付一下。反正你騙小菲很有一套，對付蕾繆安也差不多吧。”

????“這完全是不同量級的對手吧。而且我早就死了，現(xiàn)在只是一個幻影，怎么可能幫你應(yīng)付她們呢。死心吧。”

????“嗯——有道理啊，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不用擔(dān)心這些事情了？所有的困難也就迎刃而解了！”

????墮天使兩眼放光，爬起身，仿佛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哦！原來如此，只要死掉就不用擔(dān)心身后事了，莫斯提馬！你真是天才?。　?/p>

????“對吧？那我們挑一個好地方吧！這個湖就不錯啊，風(fēng)景好，又干凈，最適合在里面溺水而死了！真是好主意啊，博士……怎么可能啊——！博士你真沒用！”

????她突然像小孩似的發(fā)起脾氣來，真是毫無預(yù)兆。

????“順著你的話來，怎么還生氣了？”赫伯特晃了晃自己的杯子。

????“算了，我不死了。博士，那是什么？”

????看到赫伯特一仰脖把那杯紅色液體處理掉，莫斯提馬終于注意到桌上的瓶罐。

????“給你?！?/p>

????接過赫伯特遞來的紅色調(diào)制酒，莫斯提馬試探著嘗了一小口。

????咽下去時，她的臉好像扭曲了一下，但隨后恢復(fù)的微笑又讓人懷疑她痛苦的神色不過是錯覺。

????“博士，”莫斯提馬的語氣那樣認真，一字一句都無比沉重：“你的精神狀態(tài)還正常嗎？為什么要浪費這么好的酒。喝這玩意兒簡直是在我的頭骨上鉆洞?！?/p>

????赫伯特也緩緩開口，話語間少了些以往的虛偽，顯露一些真摯的惋惜：“怎么說呢，世事無常，偶爾的失敗也是難以避免的吧。只是味道有點重。我下次會少放一些糖和番茄汁的。相信我?！?/p>

????莫斯提馬看他好像真的不是故意弄成這樣的，便捏著鼻子一口灌了下去，全程面不改色——如果不是她最后差點沒繃住，捂著嘴翻了個白眼的話。

????“……咳，行吧，沒那么惡心?！?/p>

????她輕咳幾聲，倒在床上，有些生無可戀地盯著赫伯特的側(cè)臉，看著和中毒了一樣。

????“我說這話的意思可不是逼著你喝這種東西啊。又不是懲罰?！?/p>

????他把兩人的酒杯先后推到桌子另一邊。

????其實不只是莫斯提馬，連他看了這兩個掛著淡紅色液滴的杯子都有些反胃。

????“睡前酒，喝什么都行?！取遗陆裢硪鲐瑝袅恕！?/p>

????莫斯提馬把那串藍寶石項鏈摘下，放到床頭，自己鉆進被子里。

????“既然如此，那我也走了。晚安？”

????“你去哪？”

????赫伯特起身的動作一頓。

????“睡地鋪。不然呢。怎么，難道你終于打算給我定個房間了？”

????“……這是個雙人床?！?/p>

????“打什么主意？”

????“陪我再聊一會兒。”

????“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啊。多少有些不太合適?！?/p>

????她臉上浮現(xiàn)出以往散漫的從容微笑：“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我們還會發(fā)生什么？還是說，你果然還是想對我做些什么？”

????“我對平板沒興趣?！冒伞７凑乙膊恍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