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寧把我從救護(hù)站接了回去。我過了半天才醒過來，又過了半天才想起來怎么跟人交流。他們說我是體力不支，餓的，或者是被驚嚇到了。

只有我知道，自己內(nèi)心的一部分塌陷了。我整理著老伊留下的東西，那里又有我們班所有人，以及索爾、喬立、彼得、帕夫列耶維奇留下的東西。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一個小包，放進(jìn)我那堆更小的堆里。我背起它們?nèi)浚臀业牟綐?。我們又要轉(zhuǎn)移了。

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還會有人死去。我們盡管敗相明顯，但還沒有認(rèn)輸。星條旗的車隊又一次從結(jié)合部開了進(jìn)來，槍聲早已稀落了很多。梅內(nèi)斯特上尉整理著我們，把我們帶往下一個防線。在路上，我們被機(jī)槍車發(fā)現(xiàn)了。跌跌撞撞摔進(jìn)掩體之前，我們損失和跑散了一半的人，上尉的左臂整個被撕掉了。但這個陣地依然沒有藥品，我們只能盡力給他包扎起來后，他歇了一會就指揮我們部署防御。

普寧走近蜷縮在地上的我，他遞給我一碗涼湯。

“謝謝?！蔽艺f道。但那碗湯我沒去接。

“你得吃點(diǎn)東西，安德烈，你看起來要垮了?！?/p>

“我們。”

普寧就比垮了的我好上一點(diǎn)，他瘦了整整一圈，形容枯槁。但最開始的一個戰(zhàn)斗群的兵，久別科夫上尉的連，就剩了我們倆和岡察洛夫上士。盡管不情愿，我們必須依靠彼此。這沒讓我們好到哪去，也沒讓頭發(fā)少掉半根。

可能現(xiàn)在讓普寧上陣殺人，他不會尿褲子，但還是會手抖。好在我們現(xiàn)在的仗也沒一開始那么激烈了，星條旗和我們都筋疲力盡，提著心吊著膽，聽到一聲槍響就把自己縮起來，撐著最后一口氣，等著二十天后的停戰(zhàn)日到來。哦，現(xiàn)在只有十九天了。夜幕降臨，恭喜你安德烈，你又活過了一天。

我還是把那碗湯拿起來，咽下一口。湯苦得跟那什么似的，我們只有這樣的水。而且很快就要沒了。

“跟我講講話吧?！?普寧坐到我旁邊。

“一個異能者。兩個倒霉蛋。你看到了。有什么好講的？”

“那就說說他們，說說老伊。你知道，我跟他們接觸的沒有你多?！?/p>

我不說話。

“不說出來你會憋死的?！?/p>

我?guī)卓诤韧隃?，背過身去。他嘆了口氣，在那邊涂涂畫畫，然后撕下了什么放在我身邊。

等他走遠(yuǎn)后，我摸過來了一張紙，紙上畫著的雜毛小子，那是我？坐在畫面正中央，拉著手風(fēng)琴，瞇著眼睛一臉的臭屁和陶醉。那是我。

底下歪歪扭扭地用畫筆寫了一行字：“開心的安德烈”。

我笑了下，這是他第一次給自己的作品取名字。只是這畫功垮得可以。我想把它團(tuán)成一團(tuán)吃掉，但最后我還是把這幅畫折起來，放進(jìn)我的上衣口袋里。

因?yàn)槿藛T在損失，我們抵擋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有一天我翻遍彈藥箱，再也找不到一粒機(jī)槍子彈。我只能無奈地去通知岡察洛夫上士。我沒想到的是沒多久，上士跑過來把我們?nèi)珕T攏在一起，這也就幾十個人。在我們對面坐著的是梅內(nèi)斯特上尉。他那副帥氣的面容已經(jīng)被和我們一樣厚的血污覆蓋。

“各位，”他朗聲說道：“我坦誠，這個陣地的彈藥和資源也所剩無幾了。對于這樣多的大家來說，是捉襟見肘；但對于在下來說，可以和花旗佬有來有回地打到停戰(zhàn)日?！?/p>

我們?nèi)炭〔唤覀兒芸熘懒诉@意味著什么。獨(dú)臂的上尉接著講道：“有基于此，我命令你們從現(xiàn)在起，不論之前是哪個戰(zhàn)斗群的士兵，一律聽從岡察洛夫上士的指揮，從這個地堡里出去，向后方的地堡轉(zhuǎn)移。你們的當(dāng)午之急是補(bǔ)充水分和能量，然后——”

“——從現(xiàn)在起，請盡量活下去吧，然后走你們認(rèn)同的道路。與你們并肩作戰(zhàn)，是我的榮幸?！?/p>

岡察洛夫上士大聲說道：“能與您并肩作戰(zhàn)，是我們的榮幸！”他啪地立正，敬禮。

我們也舉起槍，敬禮。我們走到出口時，有不少回頭望著上尉，我們彼此目送著離開。

?

我和普寧坐在落腳的建筑里，下起了小雨，我們卻不敢生火，害怕這會招來敵人。我倆只能互相靠著瑟縮。

普寧終于打破沉默：“安德烈，我思考了一天上尉說的話。”

“嗯。”

“他說得沒錯。跟他比起來，我完全對戰(zhàn)爭不了解。來這里之前，我以為花旗佬都是些膽小鬼，” 普寧把頭埋進(jìn)膝蓋里：“但根本不是這樣的，原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中了槍會死，會呻吟，會流血，也會為戰(zhàn)友去擋槍，去犧牲，去救助。

我想完成所有交給我的任務(wù)，快速成為擊敗他們的戰(zhàn)士，讓我的父母為我驕傲……但我搞砸了幾乎每一件事。”

“打從根起你就以為錯了。你還是太年輕，缺乏閱歷?！?/p>

顫抖讓他的話音吐氣一波三折，他又在流淚了，哽咽了很久，他才說出下句話：“為什么我們要在這里對著雙方開槍，死得不明不白，毫無價值？那天，在掩體里，我讓你作出保證，就是因?yàn)槲也幌搿也幌脒@樣。”

我把我的帽子給他扣上，遮住他哭得扭曲的臉龐。望向外面，雨淅淅瀝瀝，陰濕得緊，我順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

普寧變成了一堆衣服下抖動的軀體，我不喜歡他這樣，他讓我禁不住去想我為什么來到這里？我也想起來我的母親，我還剩在世間的一切。他讓我想起來，原來我并不是能坦然到失去這些也無所謂的人。我討厭這樣，這很容易讓我失去了支撐的勇氣。

“我們逃走吧，安德烈?！彼Ｄ：卣f?！跋蛩麄兺督蛋桑覍?shí)在受不了這一切了。”

這一次我沒有回答，剛剛的話耗盡了他的勇氣，我摟著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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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不想對自己人下手，所以我們最好用點(diǎn)計策?！?/p>

凌晨正是大家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此時出發(fā)。我和普寧簡單地收拾了行李，攜行具和防彈衣，步槍都不要了，經(jīng)過幾個睡著的人形，我壓低聲音講道。

“你就裝出個拉肚子的樣子，去跟哨兵說。然后我過一會說要去看看你的情況，防止你被抓走?！?/p>

他剛剛看著門口的哨兵，現(xiàn)在回過頭來驚訝地望著我：“我們不一起走？”

“就這一會兒而已，我們倆一起出現(xiàn)找借口很難的，一前一后才安全。等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早走遠(yuǎn)了。你裝一個我看看？”

他那副樣子更像拉不出屎而不是拉肚子。我稍微糾正，也就讓他去了。

萬萬沒想到岡察洛夫巡哨回來，看到站立的我：“你在這干什么呢？探頭探腦的。”

我趕快敬禮，稍微大聲點(diǎn)地提醒道：“長官好！我就是餓醒了出來轉(zhuǎn)悠轉(zhuǎn)悠。”

這種時候他總是非常敏銳的，他走近我，左看右看，正好看到門口的哨兵沒了。他趕快抽出槍，跑向門口?！伴L官！他是去拉肚子的！” 我也追趕上去。

可我們追到外面，正趕上那個哨兵跌跌撞撞地跑向?qū)γ娼ㄖ?/p>

那邊是星條旗的方向，岡察洛夫馬上就明白過來了，他利索地上膛開火，哨兵一頭栽倒在地上。

他瞪著我，醒過來的兵們追出來。“收拾東西，點(diǎn)人數(shù)?！彼滔逻@句話就走了。

我沒想到能這么快就再見到普寧，天亮前我們走到一個街區(qū)，尖兵回來報告：“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人?！?/p>

我們的人躺的整齊，普寧在其中仰面倒在地上，睜開的眼睛讓他的臉保持了死前的驚訝表情。他們每個人都是胸口中槍。在他們身后的墻上，還有子彈孔留下。

我們無聲地矗立著，岡察洛夫把臉上的肌肉咬得緊緊的，他指著普寧的尸體低聲吼道：“都看仔細(xì)了？這就是當(dāng)俘虜?shù)南聢觥！?/p>

不，是我害了他。我想道。普寧是聽我的話才死的。我沒能保證他的安全。我的同僚們追隨上士離開，留我待在原地。我合上他的眼睛，帶上他的本子和狗牌。這其中有我一部分的經(jīng)歷，我知道這些東西該放在哪里。

?

中午我們遇見了一隊散兵，遇見他們時他們正在戰(zhàn)俘營前向其中投擲燃燒瓶，給戰(zhàn)俘套上頭套，胡亂開槍。“你們這群蠢貨！”岡察洛夫沖上去制止他們：“會把敵人招來的！”

聽到這話，散兵們把手中的槍放下了。但從散兵們中鉆出來個高個兒，叼著煙卷。他說道：“那我用刀總可以吧？”

他沒等回答，就拔出匕首，就近劃開一個戰(zhàn)俘的脖子。血流如織，他軟綿綿地倒下了，戰(zhàn)俘的雙手被綁著，所以無法用手止血。血一股股地噴出，每次噴出他的腳都在抽搐著。

我們和他們都無聲地看著，岡察洛夫咬緊牙關(guān)。最后他說道：“你這么恨他們？”

“我的朋友，一個，兩個，三個，都被他們打死了?！彼呦蛳乱粋€戰(zhàn)俘，對方隔著頭套，但本能地后退。他一刀扎在對方胸口，擰了幾下：“我要他們償命?！?/p>

“墮落的人。”上士搖頭，他看夠了，有意把我們帶離。

“我不在乎?！彼椭^說。

我從一開始就認(rèn)出，這個兵就是在小鎮(zhèn)上追趕我和矢車菊姑娘的其中之一。這句話音剛落，我就從人群中站出來，大步向前。

那個兵看著我：“我認(rèn)識你?！彼谷贿珠_嘴，“那天沒有你，我和大里德爾就能破戒了。你又要來壞我的事嗎？”

“你愛刺誰刺誰，與我無關(guān)?！蔽冶硎荆骸暗@個戰(zhàn)俘是我親自俘虜?shù)?，她不能被你殺死?！?/p>

他望著我，一開始他就沒有我壯，我只希望我最近的打擊沒讓我看起來比他頹唐。最后他聳聳肩，把我指著的那個女戰(zhàn)俘拽出來，交到我手里：“隨你吧。只要你讓她死了，用什么方法都行?！彼蛑T牙：“或者你想先爽一把？”

我忍住一拳把他的門牙打掉的沖動，沉默地拽著我的那個俘虜離開。我知道岡察洛夫并未寬宏到讓我們帶個俘虜?shù)牡夭?，這時候俘虜也確實(shí)失去了價值。我把她帶向破壞嚴(yán)重的建筑后面。

我掏出我的手槍，摘掉她的頭套。她重見光明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聽聲音就猜到是你。”她勉強(qiáng)微笑，但不成功?！斑@算英雄救美嗎？”

我沉默著，把槍上膛。我看著她。

看起來她被狠狠地審訊過了，她的嘴唇破損，還在滴血。見我不回答，她瞪大眼睛望著周圍的廢墟泥濘，和灰塵彌漫的天空。

我開口道：“這些天死了很多很多人。那天一起抓你的，我的同伴，他死了。”

她望著我。我接著說道：“我所有叫的出名字的朋友，都死了?！?/p>

“對不起。”她想走近我。我舉起槍，她趕忙表示：“我不是這個意思?！?/p>

我都一天沒喝水了，我沒有眼淚可流。她走過來，用臉頰蹭著我的肩膀。“你一路走過來，很累了吧？”她說道。

“不累。但我對這個世界的心死了。我也快要死了?！?/p>

“你不會的，你一定能活下來。只要你跟我走?！?/p>

我笑，在她的眼睛里我像做了個鬼臉：“謝謝你。但我剛剛死去的弟兄，就是投降被你們處決的。我說我快死了，但我還不想馬上死?！蔽页槌龅?，解開她的束縛?！澳阕甙伞！?/p>

她瞪著我，沒有動窩。我推著她的肩膀，把她推出幾步遠(yuǎn)：“走??！趁著我還沒反悔?！?/p>

她說：“我們還會再見面的。”隨后真的走掉了，消失在廢墟的后面。這話好像很熟悉？我沖天開火，然后離開。

?

我們撤進(jìn)了奧爾德林將軍所在的地堡。將軍很想熱情地招待我們，但是和我們一樣，水和食物所剩無幾，指揮部也沒多少彈藥。

我們則帶來了絕大部分地區(qū)都已經(jīng)陷落，和梅內(nèi)斯特上尉殉職的消息。地堡下，我們都對對方感到歉意。

我在門口站崗，回來時正趕上拿著煙的將軍。他攔住了我。

“你是那個異能者，對嗎？”湊近了看，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皺紋更多了，眼窩周圍全都黑了。他臉上是驚喜的表情：“這可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你之前在哪個部隊？”

我報了我的番號，接著說道：“其實(shí)是第三次?！笨此纱笱劬?，我補(bǔ)充道：“您剛來的時候，視察的那個葉卡捷琳娜堡壘下的街壘，我就在那里，那時我離您不到五米。我得說，您救了我一次，如果我們還在那里駐防，我是絕無可能站在這跟您講話的?！?/p>

“那我們還挺有緣分呢?！彼麌K嘖稱奇：“竟然從二線陣地一路走到這里！你真的能趕上一輛坦克了?！?/p>

我搖頭?！暗宜械呐笥?，所有認(rèn)識的戰(zhàn)友，他們都不在了。將軍?！?/p>

將軍哽住了。我只好沖他敬了個禮，離開了。在我走開很遠(yuǎn)時，回頭望去，我看見他還在原地站著。

到了那天晚上，我和大家一起收拾著最后的一點(diǎn)零碎，準(zhǔn)備出門夜襲星條旗時，岡察洛夫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皩④娊心氵^去?！彼f。

我第一次走進(jìn)了將軍工作的地方，這里一切還保持著井井有條的態(tài)勢，地圖卷起來放在桌上，信件和文紙摞成整齊的一堆堆，電話線都被捋得條順。將軍睡在一張硬板行軍床上，他的被子和枕頭打得我自愧不如。

桌子上的地圖旁邊是一頂軍帽，將軍穿好了軍服，正把勛章一顆顆別在身上。

“你來了。我跟人家說，‘去把那個異能者找來’，沒多久他們就把你叫過來了?！彼D(zhuǎn)身道：“坐。”

我不敢坐。只是敬禮：“將軍有何指示？”

“別那么拘禁了。喝點(diǎn)水吧？”他遞過來個杯子。

我以為他的壺里會有些好喝的，但還是跟我們一樣，是苦水。他說道：“今晚的夜襲，你不用去了?！?/p>

水源寶貴，我把水咽下去才說話：“為什么？”

“會有小兵問將軍為什么的嗎？”

我自知失言，將軍就笑了：“當(dāng)然是有重要的任務(wù)交給你?！彼眠^一個彈藥盒子，打開，里面裝著的卻是一堆信封。

“空襲那天，雖然郵車被炸了，但他們還是搶出來了不少家信。都放在這了，你的也在這里。二等兵安德烈！聽命令！”

我霍地站起來，立正。

“你的任務(wù)是：在我們離開地堡期間，守護(hù)好這一切書信文件！直到我們回來為止！是否明白？”

“二等兵安德烈明白！報告長官，保證完成任務(wù)！”

“很好。稍息?！彼蒙厦弊?，把手槍跨在腰間，來到我面前沖我笑了一下，出去了。

?

人生是由無數(shù)等待串起來的。這是誰說的話來著？想想還真有道理。我小時候在等著長大；進(jìn)學(xué)校后等著離開；從工廠出來，跨進(jìn)戰(zhàn)爭中就等著停戰(zhàn)；而現(xiàn)在，我在等著有人回到地堡來。我翻出卡岑斯基的手表，上面的時針轉(zhuǎn)了半圈，然后是一圈，然后又是半圈。

我戴上頭盔。他們給我留下的槍都是沒有子彈的，所以我只能抽出我的手槍和工兵鏟，我把文件都聚攏在一堆燒掉了，最后我背上我那小包裹，里面是我的戰(zhàn)友們的東西，加上大家的家信。我出門。

現(xiàn)在整個伊索爾達(dá)區(qū)幾乎都聽不見槍聲了。我沒有指南針，只能沿著街道晝伏夜出，走啊走著。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樣達(dá)不到我的目的，所以白天我也開始在街上走。

我完全沒脫掉軍裝，所以沒過多久我就意識到自己被人盯上了。走進(jìn)一處小巷，我停下，轉(zhuǎn)身卸掉行李，抄起工兵鏟望著入口。

第一個花旗佬幾乎跑過。但他很快回過神來。沒等他叫嚷，我就舉起手中的工兵鏟。他的同伴們紛紛出現(xiàn)，我很快認(rèn)出他們的頭：一個藍(lán)色頭發(fā)綁著嘴罩的男孩，他發(fā)出命令，其他人遵從。

我看著他，個子比我矮，也沒我壯實(shí)。似乎也不是阿美利肯裔人，想不通他為什么能當(dāng)這伙子偵察兵的頭。他們讓我跪下，第一個花旗佬過來要下我腰間的槍，我裝作配合，等他掏出那把GLOCK時我一頭頂在他肚子上，順勢起身，挾持住他，握住他腰間的手槍，掏出來，瞄準(zhǔn)，扣動扳機(jī)——

砰！結(jié)果卻是手槍被擊飛數(shù)米遠(yuǎn)，震得我右手發(fā)麻。剛剛那槍是他嗎的那個男孩打的，我現(xiàn)在明白他為什么能做頭了——這也是個異能者。

我趕快縮進(jìn)花旗佬的身后，一邊努力向前推搡?；ㄆ炖腥藬?shù)多，但在小巷里施展不開。我勒著人質(zhì)的脖子，直奔那個男孩，他舉槍但只能后退，和他的部下一樣。打蛇打七寸，最后我把花旗佬一把推向他們，讓他們摔作一團(tuán)。而我則抄起工兵鏟直奔他們領(lǐng)頭的。

在大街上，我們狠狠地搏斗了起來。稱作搏斗，卻頗有些我仗著能力和身板自討苦吃的樣子。他雖然比我瘦小，卻好像總能預(yù)判我的攻擊，招招幾乎都撈不到他身上，而他的拳腳兇狠。連續(xù)幾天沒吃飯的惡果顯現(xiàn)出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狀態(tài)不對勁。又一次爬起來之后，汗水模糊了眼前，我?guī)缀蹩床磺逦业膶κ帧?/p>

我清楚，我只有這一次機(jī)會了。其他的花旗佬把這當(dāng)做一個樂子，暫時不上來幫忙。對我來說，只有換掉還是不換掉他們的頭的區(qū)別。抹掉汗水，我又一次沖了上去。

我揮出刺拳，被他無害地躲過并回敬我一記勾拳。我早就后退了，所以他趨步向前，避開我的拳鋒，打在我的肚子上。我停滯了，他的下勾拳正中我的下巴。

星條旗們歡呼起來，“勝局已定！”他們叫著。

這正中我的下懷。“沒完?。　蔽野炎Ψ降募绨?，找準(zhǔn)對方的腦袋，一頭撞上去?！澳愫苣芏?？”我眼冒金星，但我知道反轉(zhuǎn)正在誕生。連續(xù)兩個膝擊，我放開他，掄圓了胳臂，狠狠地把他擊倒在地上。

我的匕首早藏在我的靴筒里，我抽出它，跪在對方面前，向下扎去?；ㄆ炖卸伎创袅耍麄儊聿患芭e槍，我有很大機(jī)會成功的。只是對不起我親愛的媽媽。

破空傳來一聲銳響，在我聽到它時，箭矢就已經(jīng)來到，正中我的胸膛。

世界變成血紅，又變?yōu)楹诎?。匕首脫手，我朝后仰面倒下。天空是那么地白。我想伸手去拔出箭矢，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綿軟無力。疼痛這時才傳達(dá)大腦，但我只有呻吟。

該走馬燈了，我想，不然我怎么能看見那個矢車菊姑娘？她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的。有太多不適合出現(xiàn)在這里的東西出現(xiàn)了。我希望我能無畏，我能坦然地面對死后的空寂。但這幾天的孤獨(dú)竟已經(jīng)讓我如此瘋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降服。

微風(fēng)吹來，矢車菊在太陽下?lián)u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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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珍說我昏迷了七天六夜才醒過來。星條旗給了我力所能及的救助，甚至還給我輸了血。她平靜地說，若不是有三位他們的成員力爭從他們的同僚中保護(hù)我，只怕我早被撕碎。

“這話我信。”上半身裹著繃帶，手上輸著液，我躺在病床上說道：“這場仗讓大家都瘋了。”

“這場仗打完了。”她說?！拔逄烨埃麄€伊索爾達(dá)區(qū)徹底被我們占領(lǐng)。一天前是停戰(zhàn)日，這場戰(zhàn)爭徹底結(jié)束了?！?/p>

陽光，空氣，水分，從打開的窗戶透了進(jìn)來。還有近在眼前的珍珍，她今天換了一身干練的白色短袖上衣和扎腿褲?？諝庵杏泄上舅奈兜溃疑詈粑?，想盡力去感受這生命的一切。我在想，有多少人倒在這個冰冷的日期前面？

“值得嗎？”我喃喃自語。

“你說什么？”

“沒什么。都有誰保護(hù)了我？”

“詹妮弗，那個你放走的俘虜；劉凱明，你在大街上暴打的那個人；還有我。你可真幸運(yùn)，我們都是偵察兵?！?/p>

“劉凱明。”我念叨著，“我差點(diǎn)殺了他。他為什么？”

“你不是沒殺了嗎？他把這作為一個提醒——一個無論何時都別輕視對手的提醒。他說，謝謝你?！?/p>

“其實(shí)我該謝謝你們，替我謝謝他們。”

珍珍揮揮手：“你在那邊的時候也是偵察兵？”

“我們是普通步兵?！?/p>

“把異能者送去填線？”珍珍嘖嘖稱奇：“你們的上峰要么是富裕出了油，要么是腦子昏頭了?！?/p>

我笑道：“也許二者都是?！?/p>

“比起我們上次見面，你不那么嚴(yán)肅了?！彼岩粋€削好的蘋果遞到我手里：“還不錯。”

“經(jīng)歷了這一切，你會發(fā)現(xiàn)活著就挺好?！蔽彝芭_上的綠蘿：“在伊索爾達(dá)區(qū)，我所有認(rèn)識的人，我的朋友們，我的兄弟，我喜歡的不喜歡的人，他們都離我而去了。我很懷念他們?！?/p>

珍珍咬住嘴唇：“我也失去了很多好友。他們都說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有點(diǎn)冷漠?！?/p>

“你會好起來的。雖然現(xiàn)在就挺好?！毕肓讼胛已a(bǔ)充一句：“雖然我也不知道以前你是什么樣子?！?/p>

“以前的樣子我自己都忘了。都會好起來的，也許吧。”

我們安靜了一會，看著窗外的藍(lán)天白云，聽著窗外傳來的號子聲和車流聲。我一直握著那個蘋果，它讓空氣中有股甜絲絲的味道。

最后還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所以現(xiàn)在……”

“所以現(xiàn)在？”

“我算是你們的俘虜？”

“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敵人重新又變?yōu)槲覀兊耐?。你沒聽過這句話嗎？”

“從沒聽說過?！?/p>

“格蘭特將軍說得。”

“那是你們的指揮官？”

她看起來就有點(diǎn)窘：“是美國的南北戰(zhàn)爭期間的……誒呀，總之你現(xiàn)在是我們中的一員了。”

“喔?！蔽艺f道：“所以我加入星條旗了？”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正在尋找異能者成員。”

“謝謝你的好意?！蔽艺f：“但是恐怕我不想接受。我的仗已經(jīng)打完了?，F(xiàn)在我只想回家，我的媽媽在等我。”

矢車菊一閃一閃地，但最后她還是說：“我想起來了，我能理解?！?/p>

“謝謝你的理解，我今天謝謝說得太多了?！蔽乙Я艘豢谔O果。

“那我先不打擾你休息了。”她起身拿起外套，要走。

“還是等一下?！?/p>

“嗯，怎么了？”

我問道：“那天你在小鎮(zhèn)，是給誰買藥材？”

“……一位對我來說很珍貴的人。也是異能者，和你很像?！?/p>

“我？”我驚訝。

“你身上還流淌的血，有一部分是就來自于那個人?！?/p>

“我能見見他嗎？”

珍珍眼中閃過一絲悲戚：“現(xiàn)在不能了。她離開了?！?/p>

我眨眨眼，“我很遺憾。”

“沒什么可遺憾的，”珍珍想了想，還是把話說完：“只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罷了，以后我們還會見到的?！?/p>

她說完這句話就走了，我把自己放回到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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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們連日來的照顧?！蔽艺f道。

詹妮弗張開雙手：“來個擁抱？”我和她抱在一起。“下次見面，要在我們這多待幾天哦，安德烈！”

“反正也不會比第一次見面時更糟糕了，對吧？”她被我逗得拍打我的肩膀。

我知道珍珍，所以我只向她伸出了手。但她握住那只手后迅速地把我拉近，“你忘了一樣?xùn)|西，斯拉夫人?！彼砷_時，我的手心里多了一只矢車菊手帕。

“我們這不是見面了嗎？而且你也請我喝茶了?！蔽覔项^。

“還有這個?！彼儜蚍ㄋ频膹纳砗竽眠^來一個紙袋：“你要的藥材?！?/p>

“很貴吧？”我瞪大眼睛。她踹了我一腳：“這下我們徹底兩清了。安德烈，照顧好你自己。不是誰都是今天的我們的?！?/p>

周圍的星條旗看著我倆，在他們猜測我們的關(guān)系之前我向她莊重地做出了保證。登車之前，我深鞠一躬。既是為這群星條旗，也是為這片土地，還有上面承載著的歲月，記憶，生命，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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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我的媽媽激動地和我抱在一起，哭得幾乎暈了過去。我的藥材到的太晚，她還是落下了病根，從此以后一到雨季，她的后背就隱隱作痛。夏茹為這沒少埋怨我，她長高了些，有了些許女人的樣子。而她的媽媽只是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邊給我們送來她包的韭菜雞蛋餡盒子。我住的這個社區(qū)好像沒怎么變，又好像變化了很多，有些屋子整個空了，有些顯得特別冷清。站在回廊里，天空被無數(shù)漆黑電線拉成好幾塊，盡管遍體鱗傷，我仍是第一批回巢的燕子。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內(nèi)保持著我倉促被抓走那天早上的樣子。我的家已經(jīng)又老又破了，大哥杳無音信，我得想辦法把屋頂修繕一下。還有很多事要做，我換上了便裝，笨手笨腳地操持家務(wù)。我需要一份工作，但在這之前我得多陪陪我的媽媽。哦，還有一件事，我手上多了很多不屬于我的東西。我要把它們送到屬于它們的地方去。

我的母親很不解：“咋又要走哇？”我跟她保證，只是去隔壁的鄰區(qū)，上午去，晚上就回來了。興許我晚飯前就回來，拎著新鮮的蔬菜給她做飯。

結(jié)果事與愿違，只因?yàn)槲蚁热サ木褪强ㄡ够募?。那個胖胖的夫人把我當(dāng)作支架哭了很長時間，淋濕了我的肩膀，而且捶打、搖晃著我?！澳阍趺椿貋淼模课业膬鹤?，為什么你回來了，他卻沒有能夠回來？”我做這個比作郵差更蹩腳，我只能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

回來的路上，我所在的公車被堵在了路上。我探出窗戶，原來是前面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在游行。車上的乘客交頭接耳，坐我前面的男人和鄰座討論道：“這些人是什么由頭?。俊?/p>

“正義之錘唄，最近天天鬧游行?！背丝蛡冟粥止竟?。

我下車，來到人行道上。我聽見他們的口號：“打倒企業(yè)暴政！武力推翻政府！還正義公道資源于紅區(qū)人民！”

回來之后我的媽媽和夏茹都說我更愛笑了。真沒辦法，可這紛亂的美好的灰色的世界構(gòu)成了一個循環(huán)往復(fù)，有人在重復(fù)幾年前的東西。戴著面具舉著標(biāo)語和雨傘的人群從我面前走過，我笑，先是微笑，然后輕笑，最后我大笑失聲，引旁觀者側(cè)目。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天的錫安警備司令部報告中只短短地寫著：晴，錫安今日無事?？赡鞘嵌嗄暌院笪也胖赖氖?。在人群中我顯得像不像一個小丑？我滿不在乎，我離開他們，與憤怒的人群漸行漸遠(yuǎn)。

我回家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