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lshevism的勝利

李大釗

(1918.10.15)

　　“勝利了！勝利了！聯(lián)軍勝利了！降服了！降服了！德國降服了！”家家門上插的國旗，人人口里喊的萬歲，似乎都有這幾句話在那顏色上音調里隱隱約約的透出來。聯(lián)合國的士女，都在街上跑來跑去的慶祝戰(zhàn)勝。聯(lián)合國的軍人，都在市內大吹大擂的高唱凱歌。忽而有打碎德人商店窗子上玻璃的聲音，忽而有拆毀“克林德碑”磚瓦的聲音，和那些祝賀歡欣的聲音遙相應對。在留我國的聯(lián)合國人那一種高興，自不消說。我們這些和世界變局沒有很大關系似的國民，也得強顏取媚：拿人家的歡笑當自己的歡笑；把人家的光榮做自己的光榮。學界舉行提燈。政界舉行祝典。參戰(zhàn)年余未出一兵的將軍，也去閱兵，威風凜凜的耀武。著“歐洲戰(zhàn)役史論”主張德國必勝后來又主張對德宣戰(zhàn)的政客，也來登報，替自己作政治活動的廣告；一面歸咎于人，一面自己掠功。象我們這種世界上的小百姓，也祗得跟著人家湊一湊熱鬧，祝一祝勝利，喊一喊萬歲。這就是幾日來北京城內慶祝聯(lián)軍戰(zhàn)勝的光景。

　　但是我輩立在世界人類中一員的地位，仔細想想：這回勝利，究竟是誰的勝利？這回降服，究竟是那個降服？這回功業(yè)，究竟是誰的功業(yè)？我們慶祝，究竟是為誰慶祝？想到這些問題，不但我們不出兵的將軍、不要臉的政客，耀武夸功，沒有一點趣味，就是聯(lián)合國人論這次戰(zhàn)爭終結是聯(lián)合國的武力把德國武力打倒的，發(fā)狂祝賀，也是全沒意義。不但他們的慶?？湟?，是全無意味，就是他們的政治運命，也怕不久和德國的軍國主義同歸消亡！

　　原來這次戰(zhàn)局終結的真因，不是聯(lián)合國的兵力戰(zhàn)勝德國的兵力，乃是德國的社會主義戰(zhàn)勝德國的軍國主義。不是德國的國民降服在聯(lián)合國武力的面前，乃是德國的皇帝、軍閥、軍國主義降服在世界新潮流的面前。戰(zhàn)勝德國軍國主義的，不是聯(lián)合國，是德國覺醒的人心。德國軍國主義的失敗，是Hohenzollern家（德國皇家）的失敗，不是德意志民族的失敗。對于德國軍國主義的勝利，不是聯(lián)合國的勝利，更不是我國徒事內爭托名參戰(zhàn)的軍人，和那投機取巧賣乖弄俏的政客的勝利，而是人道主義的勝利，是平和思想的勝利，是公理的勝利，是自由的勝利，是民主主義的勝利，是社會主義的勝利，是Bolshevism的勝利，是赤旗的勝利，是世界勞工階級的勝利，是二十世紀新潮流的勝利。這件功業(yè)，與其說是威爾遜（Wilson）等的功業(yè)，毋寧說是列寧（Lenin）、陀羅慈基（Trotsky）、郭冷苔（Collontay）的功業(yè)；是列卜涅西（Liebknecht）、夏蝶曼（Scheidemann）的功業(yè)；是馬客士（Marx）的功業(yè)。我們對于這樁世界大變局的慶祝，不該為那一國那些國里一部分人慶祝，應該為世界人類全體的新曙光慶祝；不該為那一邊的武力把那一邊的武力打倒而慶祝，應該為民主主義把帝制打倒，社會主義把軍國主義打倒而慶祝。

　　Bolshevism就是俄國Bolsheviki所抱的主義。這個主義，是怎樣的主義，很難用一句話解釋明白。尋他的語源，卻有“多數(shù)”的意思。郭冷苔（Collontay）是那黨中的女杰，曾遇見過一位英國新聞記者，問她Bolsheviki是何意義？女杰答曰：“問Bolsheviki是何意義，實在沒用，因為但看他們所做的事，便知這字的意思?！睋?jù)這位女杰的解釋，“Bolsheviki的意思，祗是指他們所做的事?！钡珡倪@位女杰自稱他在西歐是RevolutionarySocialist，在東歐是Bolsheviki的話，和Bolsheviki所做的事看起來，他們的主義，就是革命的社會主義；他們的黨，就是革命的社會黨；他們是奉德國社會主義經濟學家馬客士（Marx）為宗主的；他們的目的，在把現(xiàn)在為社會主義的障礙的國家界限打破，把資本家獨占利益的生產制度打破。此次戰(zhàn)爭的真因，原來也是為把國家界限打破而起的。因為資本主義所擴張的生產力，非現(xiàn)在國家的界限內所能包容；因為國家的界限內范圍太狹，不足供他的生產力的發(fā)展，所以大家才要靠著戰(zhàn)爭，打破這種界限，要想合全球水陸各地成一經濟組織，使各部分互相聯(lián)結。關于打破國家界限這一點，社會黨人也與他們意見相同。但是資本家的政府企望此事，為使他們國內的中級社會獲得利益，依靠戰(zhàn)勝國資本家一階級的世界經濟發(fā)展，不依靠全世界合于人道的生產者合理的組織的協(xié)力互助。這種戰(zhàn)勝國，將因此次戰(zhàn)爭，由一個強國的地位進而為世界大帝國。Bolsheviki看破這一點，所以大聲疾呼，宣告：此次戰(zhàn)爭是Czar的戰(zhàn)爭，是Kaiser的戰(zhàn)爭，是Kings的戰(zhàn)爭，是Emperors的戰(zhàn)爭，是資本家政府的戰(zhàn)爭，不是他們的戰(zhàn)爭。他們的戰(zhàn)爭，是階級戰(zhàn)爭，是合世界無產庶民對于世界資本家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固為他們所反對，但是他們也不恐怕戰(zhàn)爭。他們主張一切男女都應該工作，工作的男女都應該組入一個聯(lián)合，每個聯(lián)合都應該有的中央統(tǒng)治會議，這等會議，應該組織世界所有的政府，沒有康格雷，沒有巴力門，沒有大總統(tǒng)，沒有總理，沒有內閣，沒有立法部，沒有統(tǒng)治者，但有勞工聯(lián)合的會議，什么事都歸他們決定。一切產業(yè)都歸在那產業(yè)里作工的人所有，此外不許更有所有權。他們將要聯(lián)合世界的無產庶民，拿他們最大、最強的抵抗力，創(chuàng)造一自由鄉(xiāng)土，先造歐洲聯(lián)邦民主國，做世界聯(lián)邦的基礎。這是Bolsheviki的主義。這是二十世紀世界革命的新信條。倫敦“泰晤士報”曾載過威廉氏（Harold Williams）的通訊，他把Bolshevism看做一種群眾運動，和前代的基督教比較，尋出二點相似的點：一個是狂熱的黨派心，一個是默示的傾向。他說：“Bolshevism實是一種群眾運動，帶些宗教的氣質。我曾記得遇見過一個鐵路工人，他雖然對于至高的究竟抱著懷疑的意思，猶且用‘耶典’的話，向我極口稱道Bolshevism可以慰安靈魂。凡是曉得俄國非國教歷史的人，沒有不知道那些極端的黨派將要聯(lián)成一大勢力，從事于一種新運動的。有了Bolshevism，于貧苦的人是一好消息，于地上的天堂是一捷徑的觀念，他的傳染的性質和權威，潛藏在他那小孩似的不合理的主義中的，可就變成明顯了。就是他們黨中的著作家、演說家所說極不純正的話，足使俄國語言損失體面的，對于群眾，也仿佛有一種教堂里不可思議的儀式的語言一般的效力?！边@話可以證明Bolshevism在今日的俄國，有一種宗教的權威，成為一種群眾的運動。豈但今日的俄國，二十世紀的世界，恐怕也不免為這種宗教的權威所支配，為這種群眾的運動所風靡。

　　哈利遜氏（Frederic Harrison）也曾在“隔周評論”上說過：“猛厲，不可能，反社會的，象Bolshevism的樣子，須知那么是很堅、很廣、很深的感情的發(fā)狂?！@種感情的發(fā)狂，有很多的形式。有些形式，是將來必不能避免的。”哈氏又說：“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喚起恐怖，喚起過激革命黨的騷動：但見有鮮血在掃蕩世界的革命潮中發(fā)泡，一種新天地，就由此造成。Bolshevism的下邊，潛藏著一個極大的社會的進化，也與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同是一樣，意大利、法蘭西、葡萄牙、愛爾蘭、不列顛都怵然于革命變動的暗中激奮。這種革命的暗潮，將殃及于蘭巴地和威尼斯。法蘭西也難幸免。過一危機，危機又至。愛爾蘭獨立運動，涌出很多的國事犯。就是英國的社會黨，也祗想和他們的斯堪的那維亞、日耳曼、俄羅斯的同胞握手?！?br>
　　陀羅慈基在他著的“Bolshevism與世界平和”書中，也曾說過：“這革命的新紀元，將由無產庶民社會主義無盡的方法，造成新組織體。這種新體，與新事業(yè)一樣偉大。在這槍炮的狂吼、寺堂的破裂、豺狼性成的資本家愛國的怒號聲中，我們應先自進而從事于此新事業(yè)。在這地獄的死亡音樂聲中，我們應保持我們清明的心神，明了的視覺。我們自覺我們將為未來唯一無二創(chuàng)造的勢力。我們的同志現(xiàn)在已有很多。將來但可更多。明日的同志，多于今日。后日更不知有幾千萬人躍起，隸于我們旗幟的下邊。有數(shù)千萬人，就是現(xiàn)在，去共產黨人發(fā)布檄文已經六十七年，他們祗須丟了他們的絆鎖。”從這一段話，可知陀羅慈基的主張，是拿俄國的革命做一個世界革命的導火線。俄國的革命，不過是世界革命中的一個，尚有無數(shù)國民的革命將連續(xù)而起。陀羅慈基既以歐洲各國政府為敵，一時遂有親德的嫌疑。其實他既不是親德，又不是親聯(lián)合國，甚且不愛俄國。他所親愛的，是世界無產階級的庶民，是世界的勞工社會。他這本書，是在瑞士作的。著筆在大戰(zhàn)開始以后，主要部分，完結在俄國革命勃發(fā)以前。書中的主義，是在陳述他對于戰(zhàn)爭因果的意見。關于國際社會主義與世界革命，尤特加注意。通體通篇，總有兩事放在心頭，就是世界革命與世界民主。對于德奧的社會黨，不憚厚加責言，說他們不應該犧牲自己本來的主張，協(xié)助資本家的戰(zhàn)爭，不應該背棄世界革命的信約。

　　以上所舉，都是戰(zhàn)爭終結以前的話，德奧社會的革命未發(fā)以前的話。到了今日，陀氏的責言，已經有了反響。威、哈二氏的評論，也算有了驗證。匈奧革命，德國革命，勃牙利革命，最近荷蘭、瑞典、西班牙也有革命社會黨奮起的風謠。革命的情形，和俄國大抵相同。赤色旗到處翻飛，勞工會紛紛成立，可以說完全是俄羅斯式的革命，可以說是二十世紀式的革命。象這般滔滔滾滾的潮流，實非現(xiàn)在資本家的政府所能防遏得住的。因為二十世紀的群眾運動，是合世界人類全體為一大群眾。這大群眾里邊的每一個人、一部分人的暗示模仿，集中而成一種偉大不可抗的社會力。這種世界的社會力，在人間一有動蕩，世界各處都有風靡云涌、出鳴谷應的樣子。在這世界的群眾運動的中間，歷史上殘余的東西，什么皇帝咧，貴族咧，軍閥咧，官僚咧，軍國主義咧，資本主義咧，——凡可以障阻這新運動的進路的，必挾雷霆萬鈞的力量摧拉他們。他們遇見這種不可當?shù)某绷鳎枷罂蔹S的樹葉遇見凜冽的秋風一般，一個一個的飛落在地。由今以后，到處所見的，都是Bolshevism戰(zhàn)勝的旗。到處所聞的，都是Bolshevism的凱歌的聲。人道的警鐘響了！自由的曙光現(xiàn)了！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我嘗說過：“歷史是人間昔遍心理表現(xiàn)的記錄。人間的生活，都在這大機軸中息息相關，脈脈相通。一個人的未來，和人間全體的未來相照應。一件事的朕兆，和世界全局的朕兆有關聯(lián)。一七八九年法蘭西的革命，不獨是法蘭西人心變動的表征，實是十九世紀全世界人類普遍心理變動的表征。一九一七年俄羅斯的革命，不獨是俄羅斯人心變動的顯兆，實是二十世紀全世界人類普遍心理變動的顯兆?！倍韲母锩?，不過是使天下驚秋的一片桐葉罷了。Bolshevism這個字，雖為俄人所創(chuàng)造，但是他的精神，可是二十世紀全世界人類人人心中共同覺悟的精神。所以Bolshevism的勝利，就是二十世紀世界人類人人心中共同覺悟的新精神的勝利！

1918年10月15日
“新青年”第5卷第5號
署名：李大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