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不斷地詢問自己這個問題。甚至有幾次都說出了口。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我正在拍攝給中川夏紀的視頻留言。沒錯，這是送給前往東京的那家伙的踐行視頻。

不知為何，不知在什么時候，是的，我注意到了。大學四年級的秋天，內(nèi)定緊跟著暑假結(jié)束的腳步悄然而至，在從大學圖書館回來的路上，我遇到了夏紀。升入四年級后，我跟隸屬于不同學部的夏紀很少見面，距離我們上一次正兒八經(jīng)的交談大概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夏紀穿著領(lǐng)口修長的寬松T恤搭配破洞牛仔褲，這副裝扮的她身后沒有背著黑色的吉他盒真是不可思議。夏紀說她接下來要去希美打工的地方等她下班，因為我沒有其他事要做，遂決定跟她一起前往。

希美打工的地方，從大學往兩條的方向稍微走幾步就到了。樂隊的成員在進入社會后，她作為繼任者被推薦到這家book café從事兼職，本以為希美應(yīng)付不來這份時尚的差事，但如今她已經(jīng)十分得心應(yīng)手。

夏紀隨手將東西擱在了靠近門口的座位上，隨后為了買點喝的東西朝柜臺的方向走去。因為要不了多久就會離開，所以我不準備買任何東西，只是將雙肘撐在桌面上注視著她的身影。柜臺里看不到希美，也就是說，沒法在這里踏踏實實地看書了。夏紀回到了座位，她像是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樣，盯著手里的手機屏幕。什么嘛，至少跟我說幾句話吧。雖然心里有所不滿，可一想到我是擅自跟過來的，便突然沒了脾氣。我抱著胳膊，無奈地嘆了口氣，百無聊賴地望著通往后廚的門。希美似乎還沒有出來。說起來，你們今天有什么打算？喂、夏紀，我剛要開口，卻聽到夏紀的聲音從對面?zhèn)鱽怼?/p>

“我，要去東京工作了?！?/p>

什么？下意識發(fā)出的聲音帶著些許怒意，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從沒聽說過?！?/p>

“這是我第一次提到這件事?！?/p>

為什么，要用像是之前遇到了熟人這樣的語氣。夏紀望著我，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抿了一口冰塊融化后顏色變淡的橙汁。不，雖說是第一次提及，你這家伙啊。

“什么時候決定的？”

“唔，大概五月份吧。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我很想去那家公司罷了?！?/p>

“竟然跑到東京，是有什么想做的事嗎？”

“沒錯，想要大吃特吃一頓。跟我分開就那么讓你覺得寂寞嗎？”

“瞎說什么呢？怎么可能。”

我跟夏紀都毫不示弱，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擊彼此。在激烈情緒的驅(qū)使下，我猛地將手拍在桌子上，原本藏在衣袖里的粉紅色手表露了出來。

“好啦好啦，你們的感情還真是好。雖說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不過看到你們還是老樣子我就放心了?！?/p>

我保持著將手拍在桌面上的姿勢抬頭望去，希美就站在一旁，眉毛擰成了八字狀。

“優(yōu)子，不喝點什么嗎？要不我拿杯水過來？”

“不用了，我只是出于某種無聊的理由在這打發(fā)時間，沒打算長留。”

“是么？那等我喝完這個就走吧。”

希美搖了搖下班時順手拿來的香草奶昔，將沾著水珠的手蓋在夏紀的臉上，換來夏紀的一聲驚呼。優(yōu)子心想你們不也還都是老樣子嗎，望著她們打鬧的模樣，高中時的回憶在腦海里不斷閃過。胸口處有些難受。在太陽穴中回響的心跳聲清晰可聞。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些反應(yīng)，一定都是因為夏紀方才出乎意料的話語。

過了一會兒，希美喝完了香草奶昔。走吧，她對著我們說道。夏紀緩緩地把挎包掛在肩上，一邊不停地念叨著什么一邊喝完了杯中剩下的橙汁。

“回頭見啦，優(yōu)子。”

“社團活動再見?！?/p>

腦海里倏地浮現(xiàn)出那杯橙汁，它就像是我們的時光一樣。漸漸變淡，最終橙色完全消失。逐漸消散的那一抹橙色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所以，你是什么時候聽說的？”

第二天，我在參加社團活動時逮到了希美，她露出像是被麻煩的孩子纏住了一樣的表情，撓了撓后腦勺。

“她果然沒有告訴你嗎？”

“嗯、要是告訴我的話，我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心神不寧了?！?/p>

“倒也是。”

希美說她跟夏紀昨天一起去買了新的西服。

“不過，我沒想到優(yōu)子的心情會有這么大的起伏。夏紀去了東京，讓你感到很不安嗎？她挺能干的，應(yīng)該不用擔心?！?/p>

“話是……”

雖然我們相識已經(jīng)有十個年頭了，但希美的這種性格還是讓我感到有些棘手。她并非如高中時那位戴著紅色邊框眼鏡的學姐一般對人和事看得很透徹，只是可以毫不猶豫地拋出令人感到她性格里遲鈍一面的問題。像是某部少年漫畫里的主角，無論過了多少年，都會想起高一時那間留有許多空白的音樂教室。

“那樣說沒錯，”

話是那樣說沒錯，但不僅僅是那樣吧。比起希美，我更明白夏紀她不要緊的。可是，問題并不在這里。

我用力握緊了拳頭。希美就沒有任何想法嗎？腦海中浮現(xiàn)的話語，被隨著年齡增長而帶來的謹慎噎在了喉嚨里。希美或許以為皺著眉頭的我是在鬧別扭，露出了更為燦爛的笑容。

“真是的，別想那么多啦！夏紀她一定沒問題的！先不說這個了，我有件事想要拜托優(yōu)子?！?/p>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我還沒意識到這是接下來煩惱的開端，催促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知道希美的愛好是攝影，但卻很容易忘記這一點。每當有什么活動時，我才想起來她的這一愛好。嘴里一直說個不停，對他人毫不在意的希美，居然也有想要用影像保留下來的瞬間，想來真是有些不可思議。

“夏紀，恭喜入職。算上卓也，我們?nèi)齻€下次在東京聚一聚吧。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我永遠都是夏紀的伙伴，為你加油?！?/p>

我陶醉在那一如既往的溫柔話語中，突然從屏幕的另一頭傳來疑惑的聲音，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喔？我慌忙摁下了停止錄制的四角形按鈕，抬起頭來。

“謝啦，幫大忙了。后藤的部分之后傳給我就行了。”

“嗯，昨天打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告訴他了。他正煩惱著該說些什么呢。”

梨子雙手貼在臉上，一副很為難的模樣。在初次造訪的大學校園的一角，我正在照相機的小屏幕上苦苦掙扎。

那一天，希美拜托我的事情是幫助她錄制給夏紀的視頻留言。不知從何時開始，不止是照相機，連錄像機也拿到了手上。我頂著原部長的名號，拿著被塞到手里的錄像機四處尋找同級的校友們錄制影像。大學的朋友由希美負責，而學弟學妹們的視頻似乎交由黃前與久石同學進行收集并整理到一起發(fā)送過來。夏紀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認真練習過，卻還是很有聲望，著實讓人有些生氣。

——即便如此。

我操作著相機，若無其事地詢問著梨子學姐的感情問題。

“所以，你們每天都通電話咯？”

如果像周刊雜志撰稿人一樣拿相機對準梨子學姐，她一定會慌慌張張地將手擋在臉前，不停地揮來揮去。

“討厭啦，不過是昨天恰好和他通了電話，哪像你說的那樣。”

“干嘛害羞啊，我又不是在拿你們開涮，真的很羨慕你們關(guān)系那么好。離得那么遠，已經(jīng)有四年了吧？真虧你們還在一起。”

我?guī)еθ輰浵駧Х胚M專用的包里。高中時，我覺得他們會順利地步入婚姻的殿堂。我希望最后是這樣的結(jié)果。話雖如此，聽聞她跟卓也分隔兩地時，我還以為兩個人的感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這都多虧了卓也。他本就不擅長打電話，卻努力地一次又一次撥通我的號碼，休長假的時候我們還會去見彼此?！?/p>

之前也是這樣呢。跟過去相比，兩個人近來的狀況并未產(chǎn)生多少變化，至今仍是一對天真爛漫的情侶。

“……即便如此，你不會感到寂寞嗎？”

見她一臉害羞的模樣，我下意識地道出了這個問題。梨子陷入沉默。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一般無法撤回。雖然覺得這樣并不好，但我還是繼續(xù)說道。

“即便想要見面，也無法立即如愿。他現(xiàn)在過著怎樣的生活亦無從知曉。你不會覺得這樣的相處很累嗎？”

我的話讓梨子露出了少許為難的表情，不過她隨后便像平時那樣露出了胖嘟嘟的笑臉。

“沒錯，是會感到寂寞。不過呢——”

“嗯?！?/p>

“分別越久，再次相見的時候就越發(fā)感到開心。雖然我和卓也都不怎么會說話，但卻有很多想要告訴對方的事情。我覺得這樣也挺不錯的?！?/p>

她并非在逞強，梨子的話語直擊我的內(nèi)心。原來如此，或許的確存在這樣的情況。相隔兩地能夠讓彼此更加珍視對方。我當然是希望和他待在一起啦，梨子隨后補充道，她害羞地捂住了臉。

機會難得，我提議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梨子領(lǐng)著我來到她最近發(fā)現(xiàn)的一家十分中意的飯館，順便交流了一下彼此的近況。

梨子似乎很久以前便聽說夏紀要去東京了。因為后藤留在了東京工作，所以梨子很糾結(jié)是留在京都還是前往東京。就在那時，夏紀來找她商量去東京工作的事。

“原來是這樣啊。”

“夏紀她好像也相當迷茫呢?！?/p>

即便如此，她還是選擇了東京。一定是在東京有什么特別想做的事情吧。而對于她的這種選擇，我毫不知情。見我突然陷入沉默，梨子雙手合十，用稍顯做作的明快的聲音說道：

“對了，或許你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我沒有忘喔，你們兩人的開端?！?/p>

“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表情顯得過于呆滯，梨子望著我，保持著雙手合十的姿勢露出笑容。

“夏紀不是把在小賣部買的可樂餅面包讓給了優(yōu)子嗎？在你出聲招呼她后，優(yōu)子表現(xiàn)得十分不情愿，隨后你們就吵了起來。我從未見過同年級的學生吵得那么激烈，嚇了一大跳?！?/p>

梨子像是在回憶十分遙遠的過去一般抬起頭說道。

“哎？有這回事么？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的性格不是很惡劣嗎？”

“呵呵，自那之后，夏紀和優(yōu)子的好搭檔就誕生了?！?/p>

“好搭檔是什么?。俊?/p>

“好搭檔就是好搭檔啦。我呢，一直都很羨慕你們，羨慕夏紀和優(yōu)子無話不談的這種關(guān)系?！?/p>

梨子溫柔地注視著我。

“所以，夏紀沒和優(yōu)子商量這件事，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p>

“……那種事——”

我沒有看她，將摻了冰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找工作的那段時間里，不論遇到什么事我都會向夏紀抱怨。像是連說明會都不能參加啊，面試失敗啊，祈禱表現(xiàn)積極能夠被公司錄用啊之類的。夏紀她不管何時，都面帶平靜的笑容聽我說著這些。她的這副表情下，一定掩藏著將來前往東京的決心吧。夏紀一直都是這樣，總是將我和其他人的事情掛在嘴邊，卻唯獨對自己的事情只字不提?？晌乙恢倍枷胍犇阏f說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啊。

“你們兩個一定沒問題的，我相信你們。”

梨子在同我道別時，微笑著如此說道。這話該由我對你說才對吧，我沒能立刻回復(fù)她，而是對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輕聲念叨著“等著你們的婚禮請?zhí)浮保c此同時閉上了半張的嘴巴。

仿佛在勸說自己不要緊似的。

“夏紀，謝謝你在高三的時候替我宣泄出了那一份悔恨的情緒?！?/p>

冬季悄然而至，隨著提交畢業(yè)論文的日期逐漸逼近而中斷的攝影，終于將在今天錄制完友惠的部分后告一段落。同樣是屬于Ｂ部門的忍，高中三年一直同班的霙，以及擔任各聲部部長的那些人。然后，輪到了今天的友惠。每拍攝一段錄象，我就會想起過去高中的種種事情。例如一年級時的那段郁悶的回憶。香織學姐的話語，以及她溫柔的目光。瀧老師擔任顧問后，部內(nèi)的氛圍煥然一新。鋪上毯子后塵土飛揚的音樂教室的氣味。香織學姐，以及高坂同學獨奏的聲音。從奇跡般的闖入關(guān)西大賽，再到心有不甘的全國銅獎，以及成為部長后的那些日子。大家對于夏紀的回憶既有和我相關(guān)的部分，也有跟我毫不相關(guān)的地方。我們明明在一起度過了一模一樣的三年時光，想來還真是不可思議。

“不過，她要去東京了啊?！?/p>

“真的完全沒想到啊，而且還是在等希美下班的時候突然提到了這件事。若是那天沒有偶然遇到的話，她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啊?！?/p>

“好啦好啦?！?/p>

錄像結(jié)束后，我們在附近找了家居酒屋，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雖然我跟友惠不在同一所大學，不過半年一次在彼此的生日前后，我們一定會聚一聚。友惠一邊帶著笑容傾聽著我的抱怨，一邊將迷霧之城（注：一種雞尾酒）一飲而盡，隨后將盛在大盤子里的炸雞分成小份。

就像我在大學的四年時間里摘掉了發(fā)帶一樣，友惠也摘下了她標志性的發(fā)卡，整個人的氣質(zhì)仿佛都改變了。友惠在今年春天就要去電視臺工作了。作為計時員協(xié)助電視節(jié)目番劇的制作。盡管友惠的外貌發(fā)生了改變，但那時的秒表造就了她現(xiàn)在的模樣。我和夏紀一定也是這樣，宛若高中時殘留的余燼一般的寶物，如今仍舊在我們的胸膛內(nèi)靜靜地燃燒著。只不過，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自那之后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我仍舊沒有聽夏紀提起過除了她要前往東京以外的任何事情。拿到內(nèi)定過后暫時離開京都進修，緊接著便是學園祭，那家伙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樂隊上。至于學分，我跟她都只剩下論文需要提交。我發(fā)消息給她試圖詢問近況，結(jié)果卻被她熟練地糊弄了過去。偶然見面也只是打聲招呼就離開了。對于夏紀這樣的舉動，我不知已經(jīng)咬牙切齒了多少次。去學校的話，去參加社團活動的話，去上通識課的話，即便沒有約定也能見面的時光早已不復(fù)存在，而我就像個笨蛋一樣至今為止從未意識到。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夏紀的錯。

“我記得有一天，夏紀說她一個人不想做飯，就跑到我家來玩了?！?/p>

像往常一樣開著彼此的玩笑，肆無忌憚地吃著垃圾食品，嘲笑對方會長胖。在我的房間里觀看一部又一部借來的恐怖Ｂ級片。

“夏紀她，在這種地方總是很溫柔?！?/p>

友惠的眼角舒緩下來，細細地品著我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帶有碳酸的雞尾酒。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偸锹闊┫募o，而她卻不肯接受我的歉意?！?/p>

“歉意？”

“嗯，我三年級的時候不是轉(zhuǎn)為擔任社團經(jīng)理了嗎？一直以來，B部門的大家都約定來年要一起參加比賽?？梢驗榛疾〉木壒?，我一直煩惱著，最后也想通了。說不定，我比較適合擔任社團的經(jīng)理。然而，夏紀甚至比我還要感到不甘心?！?/p>

友惠移開了視線，像是在回憶那時的經(jīng)過一般吸了口氣，隨后笑了起來。

“你知道么？夏紀她啊，在我說要轉(zhuǎn)而擔任經(jīng)理的那天，跑過來抓著我的肩膀，厲聲質(zhì)問道，為什么啊，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吧?！?/p>

友惠閉著眼睛，似是回想起了那時的感觸一般，伸出右手輕輕地撫摸著左肩。

“她生氣地對我喊道，哪有沒有感到不甘心的道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這一年的時間里練習有多努力嗎？”

她猛地揪緊左肩。我想起了友惠宣布轉(zhuǎn)職做經(jīng)理時夏紀的眼神。

“夏紀在那時對我說，她要連我的那份一起在全國大賽上奏響。不過，事后回想起來，我完全沒有考慮到夏紀當時的立場。她的處境本身就不是很順利……”

據(jù)說那時的夏紀因為與上低音號內(nèi)部的成員們相互競爭的關(guān)系，導致她相當疲憊。梨子曾經(jīng)提到過，夏紀沒有選擇參加普通的入學測驗，走的是推薦入學這條路，所以社團活動占的比重說不定比預(yù)料中還要多。即便如此，夏紀卻對此只字不提，表現(xiàn)得跟往常相差無幾。

“副部長可不能只有Ｂ部門的水平啊?！?/p>

這是我對她說的話。想必一定給了夏紀很大的壓力吧。當聽到友惠要轉(zhuǎn)而擔任社團的經(jīng)理時，她究竟受到了多大的刺激呢。我通過選拔時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才得知，夏紀和久石同學的關(guān)系并不好。我總是這樣。往好了說是為人耿直，一心一意；往壞了說，是短視，無暇顧及他人。雖說我想自己多少成長了一些，可就本質(zhì)而言，幾乎毫無改變。那家伙光是處理自己的事情就已經(jīng)分身乏術(shù)了，卻還袒護著這樣的我。將時間表排得滿滿當當?shù)氖谴蛩阕鍪裁窗?，你幾時學會分身術(shù)了？她總是半開玩笑的說著這些話，向我伸出援手。即便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傷害了她，她也不曾因此責備過我。

我再次意識到，夏紀那委婉的溫柔曾幫了我許多。人總是在失去后才如夢方醒。

“說起來，優(yōu)子打算給夏紀什么樣的留言？”

友惠重重地將啤酒杯砸在桌面上，盯著我的臉問道。

“我……”

舉行高中畢業(yè)儀典禮那天的早晨，我將一封信交到了夏紀的手里。雖說有些難為情，但那封信里蘊含著我不帶半分虛假的情感。高中時，因為有夏紀在我身邊，所以我不曾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因為有夏紀在我身邊，我才能扮演部長的身份直至最后一刻。不論我如何冷淡地對待她，亦或是甩開她伸出的援手，夏紀她總是會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她一直在身邊支持著我。自那之后過去了四年，大學畢業(yè)時又會如何呢？那時候的信，雖說是因為進入同一所大學的緣故，所以帶有一些撒嬌的意味?？蛇@一次，真的，真的要同她道別了。

不再拿出來的供客人使用的被褥。

空間越來越多的冰箱。

稍微便宜了一些的燃料費，變得安靜了許多的房間。

我正在拍攝給中川夏紀的視頻留言。沒錯，這是送給前往東京的那家伙的踐行視頻。

京都站不論何時都人流攢動。在神社佛閣眾多的京都，游客們就像要晨練的學生一樣起得很早。激烈跳動的心臟以及懶散的身體，久違地暴露在清晨的空氣當中。天剛蒙蒙亮，剛一來到約好碰頭的地點，我便看到希美站在那里揮著手。

在論文發(fā)表過后，我和夏紀并未進行任何交流，生活跟過去如出一轍。結(jié)束打工后，待在學校的食堂里打發(fā)時間。每一天都是這樣平淡無奇。但是，我很清楚，夏紀她在很久以前就意識到，這些平凡的時光將變得不再普通。

前天晚上亦是如此。來我家玩的夏紀在回去的時候，說想要再環(huán)視一遍這個屋子。“我放在這里的私人物品，之后丟掉就行了?！蔽颐靼?，這句話暗示著最后的告別已然來臨?！澳氵@家伙，不要教別人亂丟東西啊?！蔽页褟姷卣f道。若不是假裝強硬，我害怕自己將難以抑制嘴唇的顫動。

“哎呀，小的不知道這件事將會占用優(yōu)子大人的寶貴時間。那就暫時寄存在你這里吧?！?/p>

夏紀低著頭，不曾望向這邊一眼，她背對著我揮了揮手，隨后便離開了。

她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我站在玄關(guān)，小聲地哭了起來。

到達約定的地點后不久，在樂隊伙伴們的簇擁下，夏紀出現(xiàn)了。她在幾天前告訴我將要搭乘這班新干線，而現(xiàn)在距發(fā)車還有30分鐘的時間。母親似乎會陪她一起去東京。那家伙提著其他人塞到她手里的餞別禮，望著我，露出些許為難的表情。

“夏紀，我們也有給你的餞別禮！”

希美向夏紀招了招手，將一個紙袋遞給了她。

“我和優(yōu)子還有北宇治的學弟學妹們一起制作了這份視頻留言。祝你工作順利。”

在對紙袋里的東西進行一番簡單的說明后，希美視線低垂，害羞地笑了笑。

“夏紀，去了東京以后也要繼續(xù)努力啊。”

“嗯，謝謝?！?/p>

夏紀的眼角有些紅腫。一定是在來車站前就跟打工的伙伴們依依不舍地道過別了吧。

言語漸漸化為霧氣，消散在空中。

“我啊，”

希美嘀咕了一聲，本以為她會低著頭，不好意思地撓著后腦勺，沒成想她卻抬起頭來。

“總覺得這樣的做法有些難為情，不過我還是要說。你或許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我并不是夏紀認為的那般帥氣的家伙。我無法做到坦率地支持別人，一直都在選擇不會讓自己受傷的道路。但是，我會努力成為夏紀所想的那種優(yōu)秀的人。”

不難注意到，希美的話語里難掩迷茫與躊躇。我想她一定很寂寞吧。只不過是當著我的面，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罷了。

“下次，再一起演奏吧。以后，再多聽我念叨幾句吧。夏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希美伸出手。夏紀緩緩地點了點頭，握住了那只手。

“那是自然。”

本以為她們會松開手，沒想到卻是碰拳笑了笑。像是少年漫畫里才有的做法，不禁讓我回想起過去的某一天，自己曾被希美抱在懷里。正因如此，大家都沒法討厭希美。所有人都懷抱著同樣的夢想，而我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不要緊的，至少我從希美的話語里得到了救贖?！?/p>

“哎？這是什么意思？我不記得有這回事啊?！?/p>

“算啦，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只要我記得就行了?！?/p>

夏紀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希美抓著她的脖子，將她的頭發(fā)撓得亂糟糟的，以此作為回擊。夏紀一邊笑著，一邊從希美的束縛里掙脫，隨后望向我站的地方。目光交匯，距離逐漸縮短。希美點了點頭。

“優(yōu)子，”

輪到我了，明明這是連小學生都能明白的事情，可我還是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胸口猛地揪緊。夏紀的聲音比往常更加溫柔，溫柔到了甚至讓我覺得討厭的程度。

“這個，謝啦。我之后會看的?！?/p>

“那不是廢話么，我和希美好不容易拍完的東西。”

“嗯?！?/p>

令人感到窒息的空氣，無處可歸的言語。這種時候該做什么呢。不知接下來該說些什么，我嘆了口氣，隨后抬起頭來。

“干嘛?！?/p>

“沒什么，我真的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驚喜。”

“就是說啊，你要好好謝謝周圍的人喔?！?/p>

“嗯，優(yōu)子，謝謝你。”

像是在遮掩自己的害羞一般，夏紀將嘴角埋在圍巾里，露出開心的笑容。

這是在干嘛啊。如此直率地流露出喜悅的感情，豈不是顯得我性格很壞么？仔細想來，我一直都是這樣。從可樂餅面包的那次爭吵開始，到退部引發(fā)的騷動，以及小號獨奏的爭奪，還有作為部長的我跟作為副部長的她度過的十個月。每當夏紀突然拋出直率的話語，我都無法坦率地面對。夏紀實在是太狡猾了。與感性的我不同，夏紀她不論什么時候都對必須傳達的話語直言不諱。我就做不到這種事，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像個傻瓜似的跟她吵來吵去。突然讓我像她那樣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我做不到。

“要去，東京了呢……”

“嗯，哪有事到如今放棄的道理。怎么，又不是這輩子都見不到了，盆蘭節(jié)的時候還會回來的?！?/p>

我明白的。初中跟高中畢業(yè)時的經(jīng)歷教會了我們，這并非生離死別?？杉幢闳绱恕?/p>

“盡說些漂亮話，你肯定會嫌回來一趟很麻煩，所以就不回來了?！?/p>

“好好，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帶土特產(chǎn)回來了?！?/p>

即便如此……

“誰想要你的土特產(chǎn)啊，有想要的東西我自己會去買。”

“嚯，那我以后可不會接受你幫忙捎東西的請求喔?！?/p>

即便如此……

——討厭，你馬上就要從那些想見就能見到的地方，從我的身邊離開了。

“笨蛋！”

“嗚哇，干嘛突然罵別人笨蛋啊，你也太沒水平了吧?！?/p>

因為，這樣可以讓我笑出來。即便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們還是像往常一樣進行著毫無意義的對話。

“真是笨蛋！誰在乎土特產(chǎn)?。　?/p>

因為，你知道嗎？像這樣的‘日?！裉炜赡芫褪亲詈笠淮瘟?。為什么，怎么會這樣。

“莫非在你心里，我是那種貪圖小便宜的人？”

“優(yōu)子。”

“你是笨蛋嗎？竟然對著如此可愛的女孩子說那種話，即使找遍全球估計也只有你才說得出來。真是笨蛋，笨——蛋！”

我都要寂寞死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過去的七年里，我們一直在一起。

是從何時起覺得這個如狐貍般令人討厭的笑容是那么的可愛呢？是從何時起，這種委婉的溫柔變成了無可替代的東西呢？我無法想象沒有你在的日子，我的心中一直為你留有一席之地，無人可以代替。

夏紀緩緩地伸出手，繞到我的后背，像是在哄鬧別扭的孩子一般輕輕地拍了拍。

“我沒想到優(yōu)子會如此寂寞?！?/p>

我略顯難為情地笑了笑，像是在追逐呼出的氣體一般抬頭向上望去。

“我一直很羨慕孤身一人筆直向前，從未停下腳步的你。像個笨蛋似的，正面頂撞其他人，或是為了某人哭到停不下來，這樣的優(yōu)子，在我看來無比耀眼。待在優(yōu)子的身邊，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成了這樣的人。可是，這樣是不行的吧？我完全比不上你。所以，這次我想試著獨自前行，想要成為有資格站在優(yōu)子身邊的人?！?/p>

夏紀輕輕地哼了一聲，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同我拉開一步的距離。呼出的白霧逐漸占據(jù)了我的視野。

“可是我做不到。決心似乎變得有些遲鈍，我沒法告訴優(yōu)子這件事。不僅如此，還錯失了開口的時機，只能在那種不明不白的情況下傳達給你。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我要去東京了?！?/p>

“沒錯，要是早點知道的話，就可以——”

話剛一說出口我便意識到，就可以，就可以什么呢？可以做出更好的覺悟嗎？更加珍惜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嗎？想要對她說的話一定不是這些，就可以，對了，就可以——

“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考慮我們今后的事情了，不是么？”

緩緩地呼出一口氣，化為白霧，隨即消散。霧氣的另一頭，夏紀半張著嘴，瞪大了雙眼。這表情好傻。真想把她現(xiàn)在的模樣拍下來，然后在未來的數(shù)年時間里拿這個開她的玩笑。夏紀夸張的表情不禁讓我露出笑容，隨后，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不論是你，還是我，都像個傻瓜一樣。

“我明白夏紀想要表達的意思。也就是說，當你能夠獨立前行時，我是那個可以站在你身邊的人，可以這樣理解嗎？”

夏紀愣了一下，隨后笑了起來。抱著肚子，放聲大笑。

“真像是優(yōu)子會說的話。”

“什么嘛，真沒禮貌?！?/p>

“不，我是說真的。”

夏紀低著頭一直笑著，笑著，有一段時間都不曾抬起頭來。真是倔強啊。我將額頭貼到她的肩上，又問了她一遍。

“回復(fù)呢？”

“好的好的，部長大人?！?/p>

「那個，中川夏紀同學。首先祝賀你成功入職。當我還在向你發(fā)牢騷的時候，沒想到你已經(jīng)默默做出了決定。真是讓人生氣。用這樣的方式給你留言，算上高中畢業(yè)那一次，這是第二次了。你大概會在抵達東京后看這個，我要開始說了啊——

夏紀，你是個爛好人。在我認識的人里面，你雖然很討厭，但卻是最好的那一個。不過，香織學姐是天使所以另當別論！因為你是那樣的性格，所以工作當中會遇到比常人多一倍的嫌惡以及痛苦的事。也許，你會因為這些事越來越多而感到無計可施吧。到那時，記得尋求周圍人的幫助。畢竟，你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人望。另外，若是遇到難以向他人啟齒的事情，試著依靠一下我吧。畢竟我跟你是什么交情嘛?；蛟S我什么也做不到，但聽你訴訴苦還是沒問題的。就算辭職也沒有關(guān)系，到時我會陪著你一起找工作的。這種程度的事不必覺得是在麻煩我，所以就算去了東京，也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努力喔。不論何時，我都是你的，那個，啊——太丟人了，記得把這一段剪掉，希美?！?/p>

“喂，干嘛把這一段放出來啊，而且根本沒剪掉好嗎！”

“難得優(yōu)子過來一趟，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看看?！?/p>

明天就是后藤和梨子的結(jié)婚典禮了，要來我家留宿嗎？承蒙夏紀的好意，優(yōu)子在前天來到了東京。雖然優(yōu)子想著得早點睡，可等她洗完澡來到客廳后，卻發(fā)現(xiàn)夏紀正在播放她之前的視頻留言。

“哎呀，沒想到優(yōu)子是這樣看待我的啊?！?/p>

“啊—，我現(xiàn)在非常后悔，拍攝這段錄象的時候我的腦袋肯定是壞掉了。你的性格可真夠惡劣的。”

“即便如此你還是來到了我的身邊，不是么？我和優(yōu)子是伙伴嘛?！?/p>

“我可沒聽說過這回事，而且那根牙刷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有兩根?。亢喼彪y以置信！”

“啊—，那是奏的。她很好奇東京是怎樣的舞臺，偶爾會在這里住下來?！?/p>

“你說什么？我不是第一個在這里留宿的人？”

“哎呀，優(yōu)子吃醋了嗎？真可愛。”

“切，真讓人惱火！”

聽著夏紀隨性的玩笑，不知為何，不知何時，我突然覺得有你陪在身邊的人生似乎也挺不錯的。你的身旁有我的陪伴，這樣的人生你又覺得如何呢？若是詢問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當中的那個我，想必她一定會露出無奈的笑容吧。

原作：ささき

翻譯：夏音諸汐

文章提供：滄沐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