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絳

第一卷《贈花郎》

第六章－－寒雀

????滿城河出城左，臨川十里秀然。其間風(fēng)物閑美，尤以涌金門一段為盛。

????此間乃風(fēng)雅之地，群貴如螢，夜夜留歡。滿城河上遍是畫舫，白波傾蕩，晚云長垂，河水上浮動錯落星辰，一帶星河壓在群山之上，洇透了月光。

????河上有沙州，沙洲上建著一座小樓，名為宴春樓，外分八角，檐下各系鈴鐺，墻上裝飾彩繪，畫的是臘梅牡丹，白鶴金蟾。樓上點著一盞燈，從紗罩里散射出暖黃的光，在一片沉沉的暮靄里變成了落水的太陽。

????王先生倒在橋邊，醒來時已經(jīng)月明。

????他顫顫地站起來，一張嘴全是酒氣。

????“豆腐，豆腐......”

????橋上行人如織，樓上坐著姑娘。

????她的眼里泛著水波，垂下的袖間露出一截如雪的手腕，抱著琵琶，探身向窗外。

????微陽下丘，吳聲泠泠，滿目青山黯黯，入懷欣然。

????董小宛的歌聲并不出彩，這條河上最不缺唱歌的姑娘，可她們的歌聲傳不出畫舫，她們的頭頂都有威嚴的主子。

????董小宛是自由的，她的歌聲傳在王先生的耳中。

????他目光悲憫，他同情這個可憐的籠中姑娘。

????王先生自嘲一笑，他不過是個五十不中的童生，身后有被他忘在昨夜凍死的老娘。

????北周無邊無垠，穿著錦緞的姑娘也在這無垠的境里離他越來越遠。

????他猛然警醒，喝漲的頭還在隱隱作痛，他顧盼左右，原來這里只有一條長長的河。

????按照北周的習(xí)俗，會試的勝者會在滿城河畔競馬，他們中有天才的劍客，有風(fēng)流的文人，在河上姑娘們的驚呼聲中從他身邊一一呼嘯而過。

????王先生一夜入觀水境界。

????他不在乎，他屬于今晚的月亮。

????明月不照我心，長河也如溝渠。

????王先生渡河而死。

????河上的小樓向外分出八角，檐下的鈴鐺輕輕搖響。

????小舟臨近宴春樓，樓下侍女執(zhí)燈而待，樓上半開窗，探出一副清秀眉眼。

????“小宛姑娘，這是李道長的信?！倍嗡募儞]了揮手上的信封。

????樓上一聲輕笑，連月亮都變得明艷。

????“小宛姑娘，近來安好？自鹽官城一別，不覺已是十年光景?！?/p>

????“我幼年問道于山，所思所做皆隨心所欲，所以這個孩子的問題，我不懂?！?/p>

????“我曾聽昌黎先生講過，‘天地有元氣，道家曰炁，佛家曰覺，儒家曰浩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故修道者，求之于美，法，理而已。道家求美，佛家求法，儒家求理，跳出此三者，求道于身，是謂入魔?！蚁騺聿辉诤跞肽б徽f，但這孩子百川干涸，四體皆廢，便是我想讓他入魔也不成?！?/p>

????“你是久坐滿城河上的花魁，見過的天才不計其數(shù)，我希望你能告訴他，那些天才是何等的難以企及，我希望你能讓他放棄修煉，做一個普通人?！?/p>

????董小宛看向樓下，段四純眼里滿是希冀。

????“李青蓮讓我?guī)湍阈逕挘晌也欢裁窗俅?，也不知道什么修行法?！倍⊥鹂粗嗡募冄劾锫绲墓?，略一停頓，沉聲道。

????“但是李青蓮和我說過一句話，‘道法自然’?！倍⊥鹬赶蛩澈蟮膭η?。

????“也許，你只是缺一把劍，首陽山上的怪刀老邪，當(dāng)年只是個靠殺豬維生，不知修煉為何物的屠戶，直到他怒起一刀斬殺了在斗法中毀他肉鋪的八百洞天老祖，才聲名鵲起。既有前人如此，何必失意?！闭f罷，董小宛自床下取出一只劍匣。

????“這是李青蓮多年前留在我這里的一把劍，他說若是日后有弟子，一定是頂天的天才，這把劍便是為他而準備，既然李青蓮為你求我，這把劍便暫時交給你?！????

????董小宛打開劍匣，露出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劍柄處刻著寒雀二字。

????董小宛招招手，一名女侍雙手接過寒雀，送到樓下。

????“你要是不能變成頂天的天才，就把它還給我?！?/p>

????段四純深吸了一口氣，接過劍插入背后鞘中，朝董小宛長長一拜。

????“晚輩拿劍，只為殺一人，待萬事休后，一定完璧歸趙?！?/p>

????“你要殺誰？”

????“上將軍，李牧?！?/p>

????董小宛目光凝重，“統(tǒng)軍百萬，武道宗師。是個如明月般的人?！彼ь^看向月亮，“你想殺他，就要先努力站在他面前?！?/p>

????段四純輕笑，“董姑娘不是要我成為頂天的天才嗎？”

????董小宛一怔，旋即狹長的美目流露出笑意。

????“我等著你的好消息?！?/p>

????平安十六年的初夏，臨安下了一場雨。

????臨安的百姓喜歡坐在自家檐下，吃點糕點，聊點閑天，腳下趴著慵懶的狗，偶爾抬眼掃一眼頭頂?shù)奶炜眨淬U色的云壓在向外探出的檐上，滴答作響。

????高墻的檐下沒有行人，墻里也沒有佳人。

????臺上橙紅粉綠的人影憧憧，權(quán)貴躲在亭子里嗑著瓜子，懷里抱著無聊的白貓。

????雨水澆透臨安市井，澆不醒瞌睡的侍女。

????原來墻這種東西，分割著不同的世界。

????金蠟白偶爾是一個哲學(xué)家，特別是當(dāng)他穿著濕漉漉的飛魚服在不同的墻沿上奔跑時，他常常會長吁短嘆，多愁善感。

????越過亭亭如蓋的香樟樹，金蠟白在樹葉的間隙里找到了那個逃跑的男孩。

????“北鎮(zhèn)撫司辦案，閑雜人等速速退散！”

????行人作鳥獸散，各家緊閉門戶，沿街停著的馬車前，兩匹棗色馬不安地踩著蹄，焦慮的瞳孔里倒映出一箭飛白。

????下雨的時候，臨安滿眼紅濕綠重，像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婊子。

????這是春雨喜歡的色調(diào)，在他看來，歷來崇尚素雅的臨安和清湯火鍋一樣可惡。

????紅油，井鹽，焦糖，麻椒，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還有熱乎乎剛出鍋的，咬一口滋油的牛油包子。

????所以，怎么能去死呢？

????春熙街上，月山的一劍讓他身受重傷，渾身實力十不存一，如今羽箭已至身后，他再也無力阻擋。

????所以，我要死了嗎？

????鐫刻著符文的羽箭狂暴地刺穿雨幕，形成了短暫的真空，繼而傳來一聲音爆，兩匹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奮力奔跑，攔在春雨和羽箭之間，但聽轟然一聲，木屑飛散，街上空無一人。

????金蠟白臉色蒼白，感覺渾身脫盡了力氣。

????剛才羽箭的氣息掀起的車簾后露出的那張側(cè)臉，是千戶大人？

????臨安城的中北部，有一片深宮。

????八分風(fēng)雨止步宮前，皇宮里初陽正上。

????因為陣法的存在，四季輪轉(zhuǎn)，陰晴雨雪，其實只憑娘娘的喜好。

????很多年前，在西海之濱，有一個小國叫做陳留。

????靠近大海的壞處是，天總在下雨。

????年幼的太子殿下蹲在地上，看一群螞蟻匆匆搬家，它們要從院子里逃到臺階上去，才能免受雨水的侵害，但是一條蛇不偏不倚地趴在臺階上，擋住了螞蟻們的去路，為了避開那條蛇，螞蟻們不得不繞更遠的路。

????暴雨傾盆而下 ?，沒來得及爬上臺階的螞蟻被大雨沖走。

????老太監(jiān)趕緊把小太子帶到檐下避雨，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太子濕漉漉的頭發(fā)。

????太子的眼睛看著那條懶洋洋爬走的蛇，問道。

???“為什么那么壞呢？只要它讓開一點，那些螞蟻就可以爬上臺階了?！?/p>

???“因為蛇很強大，殿下，而螞蟻們很弱小，所以，這是它們的命?！?/p>

????太子低頭，沉默不語，隨后，他看向東方，眼睛里閃著光。

???“陳留是太陽最晚落下的地方吧？”

???“是的，殿下。太陽最早升起的地方叫做東陵，它在北周。”

???“那么，”太子稚嫩的小手從腳下指向東方，“從這里打到東陵，太陽就會永遠照耀陳留的土地了。”

????陳留，會成為日不落帝國嗎？

????老太監(jiān)渾身一顫，緊緊抱住太子，淚流滿面。

????很多年后的一天，滿頭白發(fā)的太子把劍刺進了老皇帝的胸口。

???“父皇，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

????滿朝文武高呼萬歲。

????陳留大軍高歌猛進，先后滅掉浮梁、遲山、臨渙等國，百越聯(lián)軍節(jié)節(jié)敗退，半年之后，陳留已占領(lǐng)了大半個百越。

????那年冬至，北周騎兵冒著風(fēng)雪南下，長蛇一樣的隊伍看不到盡頭。

????穆妤和她的母后在深宮里繡著《千里江山圖》的時候，陳留的國都上虞滿城都是穿著黃金甲的北周士兵。

????她的父皇和幾個皇兄戰(zhàn)死在上虞城的城門之下，北周鐵騎踏著他們的尸體魚貫而入，把當(dāng)年小太子的夢想踩進了塵土里。

????天上又下起了大雨，把城外的尸體沖進了大海，如果老太監(jiān)還活著，說不定會想起那天臺階下的螞蟻。

????這就是命啊，殿下，是弱小者的命啊。

????空蕩蕩的大殿里灰塵四散，穆妤躲在大殿一角，緊緊抱住她自縊的母后。

????殿門轟然一聲被人推開，陰冷的光明照徹一切黑暗，穆妤拼命向后縮去，一只修長的手撿起她身前亂腳踩過的《千里江山圖》，不由地贊嘆道。

????“繡的真不錯，就是太小氣了些，要改成萬里江山才對?！?/p>

????穆妤抬起臉，逆光中她看不清那個披著大麾的男人的臉。

????“和我走嗎？”

????擁有萬里江山的男人向她伸出一只手。

????歲月總是容易讓人感慨，穆妤站在城樓上，腳下滿城熙攘。

????“謝卿，天空為什么是藍色的？”

????“天之所以是藍色的，是因為娘娘喜歡藍色，因為娘娘就是天?！?/p>

????“哦？”穆妤饒有興趣地指向云彩，“那你說說，天上的云又是什么？”

????“天上的云就是娘娘的不快，如果娘娘生氣了，天就會轉(zhuǎn)陰，用雨水洗掉那些不干凈的東西?！?/p>

????“你這條小狗不僅咬人厲害，也很會討主人的歡心。”

????“娘娘，我猜您現(xiàn)在有很多不快，所以我給您帶來了一場雨?！?/p>

????謝橋拍拍手，春雨帶著鐐銬，躲到他的身后。

????穆妤眼睛微瞇，笑了笑。

????“那這場雨，就先從天工坊開始吧?！?/p>

????……. ?……

????臨安的雨總是很溫柔，人們搬著板凳坐在門前，享受悶熱的夏天來臨前的最后一絲涼氣。

????小暑快要到了。

????那場雨過后，一個男孩踉蹌地死在夜色里，位于城郊的天工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野百合和墳。

????走過了墳和野百合是什么呢？

????是初陽后一池新舉的荷。

????荷下腦滿腸肥的錦鯉呆呆地張開嘴，等待著投喂。

????謝橋把冷掉的包子撕成小塊丟進湖里，滿手都是凝固的牛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