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將君》(10)
【十七】
? ?? ??天冊元年十月二十八日,隸云。
? ? ? ?天晴風(fēng)輕,城頭高墻上的“謝”字帥旗隨風(fēng)微微拂動。
? ? ? ?女墻之后的均軍士兵們個個甲胄鮮明,肩挎長弓、手攥長槍,身子僵直著盯著城下自遠處緩緩移近的那一小陣淳軍人馬。
? ??? ?令他們僵硬的不是別的,正是這陣前直豎著的一面“葉”字帥旗。
? ? ? ?沒有一個人相信淳軍真的只來了區(qū)區(qū)幾百人馬。
? ? ? ?而這幾百人馬,竟會如此肆無忌憚地行入城頭射程之內(nèi)都不停下。
? ? ? ?自河南重鎮(zhèn)地道陸續(xù)塌毀、均軍延慶大敗之后,每一個風(fēng)吹草動都令這些守城士兵們?nèi)缗R大敵,亦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 ? ? ?葉增在馬上抬頭。
? ??? ?陽光熱辣辣地迎頭灑下來,他不由將眼瞇起,右手從背后箭箙中抽出一根慣用的三棱銅鏃羽箭,習(xí)慣性地將箭桿自指間穿過,然后搭箭上弓,引弦,對準城頭那一面赤底黑字的帥旗,猛地松指射出。
? ? ? ?羽箭尖嘯著劃過旗桿上的麻繩,帥旗應(yīng)聲而落。
? ??? ?他聽見城頭有士兵高聲大喊“淳軍攻城了”,卻是紋絲不動地立在馬上,再度從背后抽出一根箭,將箭鏃穿過一張疊得方正、寫滿墨字的綢布,然后抬臂張弓,用盡全力將箭射入女墻上的石磚中。
? ??? ?“淳軍真的攻城了!”
? ??? ?城頭一片大亂之中,竟無一個均兵向城下射箭御敵,而是紛紛沖向城墻里側(cè)的石梯、意欲逃命。
? ? ? ?葉增巋然不動,遙望著遠處城頭那數(shù)百名如同亂蟻般的均軍守兵。
? ? ? ?過了許久,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了沒入石磚的羽箭鏃尖上的那一封黃綢。
? ? ? ?未幾,又有高聲吶喊自城頭傳下來——
? ??? ?“淳軍招降了!”
? ? ? ?“降者不殺!”
? ??? ?“城中若有能獻謝崇骨首級者,賞格一萬金銖!”
? ? ? ?當(dāng)張茂三千人馬被困延慶城下之時,誰能想到短短不到十日的功夫,河南戰(zhàn)局竟會發(fā)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 ? ? ?十月十九日晚,淳軍河南大營除渡口守軍以外人馬傾營而出、快馬馳援延慶。二十日晚,淳軍援軍先鋒一千五百人先行抵赴,夜戰(zhàn)均軍屯兵于城外三十里處;淳軍復(fù)仇心切,疾戰(zhàn)一夜而不休,均軍南面屯兵懼其威,乃退走城東。二十一日晨,淳軍后繼兵馬三千人馳至,與援軍先鋒、張茂所部合師,攻延慶城南門。二十一日晚,延慶城下地道透水坍塌,八座城門毀者過半,淳軍趁亂急攻之,守城均軍駭不能擋。二十二日晨,延慶城破,淳軍入城據(jù)守之;城外均軍聞變,乃聚兵攻城,分擇城門敗毀處猛攻,遇淳軍守城頑強,二軍死者過半、傷者不可勝計。
? ? ? ?河南諸鎮(zhèn)均軍聞延慶之變,軍心無不動搖。
? ? ? ?自二十二日起,卮陽、霍丘等十一座重鎮(zhèn)地道接連透水坍塌,城墻、城門損毀者無數(shù);守城均軍兵寡,多有棄走者。
? ? ? ?二十三日,許閎領(lǐng)淳軍河北大營八千兵馬渡河南下、師假葉增之名,凡所途經(jīng)之鎮(zhèn),均軍守兵無不望風(fēng)而降。
? ? ? ?二十六日,淳軍八千兵馬圍延慶城,駐屯城外三十里處。攻城均軍余部不過四千人,既聞諸鎮(zhèn)守軍皆已降淳,又見退路已為淳軍所絕,兼之延慶久攻不下,乃棄械受降。
? ? ? ?自延慶均軍倒戈后,河南十三重鎮(zhèn)中便只剩隸云這一座孤城還在謝崇骨的掌控之下。
? ??? ?然而今日此刻,這最后一座孤城也在葉增的兩支羽箭下脆然崩塌。
? ? ???元光五年二月至七月,由裴禎統(tǒng)兵北上、勢出如鋒的均軍只用了五個月便令淳國河南十三重鎮(zhèn)接連失守。
? ? ? ?時人誰都不會料到,天冊元年十月二日至二十八日,重建的淳軍河南大營竟只用了短短的二十七天,便將這十三座河南重鎮(zhèn)一一收復(fù)。
? ? ? ?而這十三座被均軍占領(lǐng)了整整兩年又三個月的重鎮(zhèn),終于又被重新劃歸入了淳國的版輿之內(nèi)。
【十八】
? ? ? ?傍晚時分遠天流霞,大營之中埋鍋造飯的香味飄傳數(shù)里。
? ??? ?齊凜拎著一把扎成捆的竹條大步走近中軍帳外,在外高聲稟過后,便揭帷入內(nèi),興沖沖地叫:“葉將軍!”
? ? ???葉增正在拭劍,聽見聲響后望過來,一眼便看見了齊凜手中的那捆竹條。
? ? ? ?“什么東西?”他坐直身子,盯著那一片刺眼深綠。
? ? ? ?齊凜神采飛揚道:“霍丘的竹條!將軍不知我求了張將軍多少回,他才肯勉為其難地給我?guī)Щ貋磉@么一小捆。”
? ? ? ?葉增抿直嘴角,不言語。
? ? ? ?有淡淡的竹香漫入鼻間,清涼潮潤。
? ? ? ?……原來這便是霍丘的竹條么,他心道。
? ? ? ?齊凜集于獻寶,忙不迭地將竹條拆開攤在地上,指手劃腳道:“上回見將軍扎紙鳶,方法似不甚對。須知這竹條須得削得均勻細薄才好用……”
? ? ? ?葉增看他速度飛快地削好一條、又將削第二條時突然道:“夠了。”
? ? ? ?齊凜抬頭,打量著葉增的神色,慢慢將手中的東西放了下來。
? ? ? ?自從河南大捷、畢止傳詔葉增提前回都詣闕后,他便屢屢發(fā)現(xiàn)葉增的異常之處。
? ? ? ?一役收復(fù)河南十三重鎮(zhèn)、招降均軍一萬二千余,此事可謂轟動朝野,然而便是此等天大的功勛,擱在葉增眼里似也變得有些寡淡無味,為麾下將士們請賞的札子一封封送至畢止,于自己的封贈賞賜卻是盡數(shù)謝絕。
? ? ???而越是臨近啟程回都的日子,葉增在營中的話便變得越少。
? ? ???起初他以為是因戰(zhàn)事方靖,河南十三重鎮(zhèn)的軍務(wù)繁多如山,葉增因過于忙碌才變得沉默;可在發(fā)現(xiàn)了幾次葉增借口處理軍務(wù)卻是回帳睡覺后,他才覺出事情有些蹊蹺。
? ? ???齊凜試探地問道:“將軍可是不愿回畢止?”
? ? ? ?葉增一副沒什么話好答的模樣,靜坐了半晌,忽然盯著他問:“你自詡讀書讀得多,可知赤絕這名字是什么意思?”
? ??? ?齊凜一愣,腦中飛快轉(zhuǎn)了轉(zhuǎn),“原來赤絕這馬名,竟不是將軍自己起的?”
? ??? ?葉增閉了閉眼,似是自言自語:“它并非赤色毛發(fā),何故要叫它赤絕?”
? ? ? ?齊凜雖不知這馬名為何人所起,可卻隱約覺出這人在葉增心中地位非凡,遂想了想道:“依我看來,赤絕這馬名或有兩層含義:一為形容將軍坐騎脾性如火,可謂世間罕有;二為形容人之真心,是屬獨一無二?!?/p>
? ? ? ?夜來帳中光線昏暗,十幾只沒做好的紙鳶凌亂地擺了一地。
? ??? ?葉增盤腿坐在當(dāng)中,拿短刀一點點地將竹條削薄削細,然后將竹條小心翼翼地貼在繪有彩畫的紗紙上。
? ? ? ?這霍丘的竹條,果真是扎紙鳶的上品。
? ??? ?他捏著刀,想起當(dāng)日她開口要這霍丘竹條扎成的紙鳶時的模樣,緊抿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輕咧了一下。
? ? ???可她又怎知他一定收復(fù)得了這河南十三重鎮(zhèn)?
? ? ???他低下頭,慢慢地將貼在紗紙上的竹條屈直,心底似乎也有什么一直彎屈著的東西被一把抻直了。
? ? ? ?赤絕。
? ? ? ?竟是獨一無二之真心的意思么?
? ? ? ?天冊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葉增奉詔回都。
? ? ? ?淳王孟永光特命長子孟守正代為出城十里,親迎葉增于畢止南郊。
? ? ? ?這是淳國有史以來頭一次賜予邊將如此高的殊榮。?
? ??? ?而與葉增一年前初敗均軍、隨孟守文入都詣闕那次相比,此番畢止才可謂是真的“舉城皆欲一睹鷹沖將軍葉增之容”。
? ? ? ?孟守正設(shè)犒軍宴于城南,卻為葉增謝拒不受。而葉增披甲入城,不待翌日入宮先行謁見淳王,便在頭一天晚上徑直去了孟守文的府上。
? ? ? ?此事一經(jīng)傳出,聞?wù)邿o不愕然。
? ? ???雖然都知葉增當(dāng)初乃是經(jīng)由孟守文一手擢拔才能有今日之軍功聲名,可誰又能想到他竟可如此不顧忌地張告朝野自己所親所附之人為誰。
? ? ? ?且又是如此不給孟守正留一分一毫的情面。
? ? ? ?桌上的兩杯清茶慢慢地都涼透了。
? ? ? ?孟守文翻閱著案上的一厚摞札子,漸漸地便有些不耐煩起來,拿眼去瞥坐在對面下首處的葉增,哂道:“白日里在城外鬧出那么一大番動靜,夜里卻來這兒裝啞巴?”
? ? ? ?葉增對上他的目光,仍是沒有開口說話。
? ? ? ?“倘是有話,直言便是?!泵鲜匚陌櫭嫉?,只覺葉增這一副有話不說的樣子倒是罕見。
? ? ? ?今日葉增入城謝拒孟守正宴邀卻又夜訪孟守文府邸,畢止城中已是群議紛紛,皆言鷹沖將軍葉增性情峻急無羈、身為邊軍大將卻光明正大地親附淳王三子。
? ? ? ?孟守文雖與葉增已有整一年未見,可卻深知葉增不諳畢止朝野中的這些名堂,若問其心中藏著什么念頭,怕是唯有殺敵致勝四字而已。
? ? ? ?因而葉增一入城便來造訪,除卻是因有事須來向他面稟之外,他卻也想不出旁的理由。
? ? ? ?如是又等了半晌,葉增才一動眉頭,終于開口道:“明日謁見王上,末將想要求賞?!?/p>
? ? ? ?孟守文的目光變得有些古怪,“倘是我沒記錯,當(dāng)初畢止接河南大營捷報時,父王下諭與你的封賞不在少數(shù),可卻被你盡數(shù)回奏謝絕了。如今詣闕卻是要求什么賞?”
? ??? ?葉增又沉默下來。
? ? ???孟守文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他今次是有心事,雖被他弄得略為煩躁,卻也不能急逼他開口,只得道:“你一役收復(fù)河南十三重鎮(zhèn),便是沖著此等功勛,也該好好封賞你一番。河南此次大捷可謂四州震動,父王雖是未曾明言,可對你的激賞之情卻是不言而喻的。料你明日謁見時不論求何賞賜,父王必都會首肯,又何須為此擔(dān)憂?”
? ??? ?葉增伸手捏住茶杯,似有遲疑:“末將想要一個人。”
? ??? ?“女人?”孟守文幾乎是下意識地問。
? ??? ?葉增點了一下頭。
? ? ? ?孟守文挑眉,片刻后嘴角帶起一抹淡笑,“原是為了個女人。你若看上了哪家千金,直與我說便是,又何須去向父王求賞?!?/p>
? ? ? ?葉增一字一句道:“末將想要秦太傅的女孫,秦一?!?/p>
? ? ? ?孟守文聽清,嘴角的那抹淡笑瞬時冷住,臉色亦跟著變了,“秦太傅的女孫已被父王賜婚給王兄,你不知道?”
? ??? ?葉增道:“末將知道。”
? ? ???“知道你還要?”孟守文幾乎有些發(fā)怒。
? ??? ?葉增不再開口,神色亦無所起伏,似乎早已料到他會是這等反應(yīng)。
? ??? ?孟守文鎮(zhèn)了鎮(zhèn)心神,力圖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和緩:“畢止城中美眷如云,聞你鷹沖將軍葉增之名便傾心以付的女子盈滿于道,你大可從這滿城女子之中盡擇所愛——只要不是秦太傅的女孫。”
? ? ? ?葉增不發(fā)一詞地坐著。
? ? ? ?孟守文瞧著他這一副如同石頭似的冷靜模樣,便愈發(fā)覺得煩躁起來,“你今次是鐵了心了?”
? ??? ?葉增繼續(xù)沉默著,然后突然起身,對著孟守文驀地單膝跪下,垂首道:“末將今夜此來,實為謝罪?!?/p>
? ??? ?孟守文緊緊地盯著他,半晌后冷冷道:“我只當(dāng)你今夜是有何要事才前來面稟,卻不想你原是來向我先行請罪的。若怕此事會連累到我,倒也大可不必——橫豎我與王兄之間早已是罅隙叢生,而父王更無打算傳位于我。”
? ? ? ?葉增終于抬眼,聲音有些低:“三殿下?!?/p>
? ? ???雖是早已解去孟守文親兵都統(tǒng)一職,可他卻知這畢止城中依舊當(dāng)他是孟守文心腹親將的大有人在;便是他自己,也仍舊念著孟守文當(dāng)初對他的擢拔之恩。
? ??? ?一年未見孟守文,并不代表他在菸河南岸便絲毫不聞畢止朝野之事。
? ? ? ?年初淳王下詔,以長子孟守正為控鶴軍指揮使、權(quán)領(lǐng)畢止及周邊十城之防務(wù),而將甫立軍功而返的三子孟守文擱置不用,僅封其了個殿前都虞侯的虛銜,便再也未讓其碰過軍務(wù)一分。
? ? ???人人都知道這對孟守文而言意味著什么。
? ? ? ?其后淳王將秦一賜婚孟守正一事,更是讓國中上下幾番揣測淳王是欲傳位于長子,然而因無王諭正式付下,便也無人敢公然談?wù)摗?/p>
? ? ? ?他此番坐擁收復(fù)河南之功,回都詣闕卻欲挾功邀賞,若說他葉增行事與孟守文毫無關(guān)系,怕也無人肯信。
? ??? ?——可這心中愧疚之意,又豈是謝罪二字便能消解得了的。
? ??? ?孟守文卻站著許久無言。
? ??? ?葉增的這一聲似是將他橫拉硬拽回了一年多前那戰(zhàn)火紛飛的菸河北岸,血與利箭之中那一聲“三殿下”直將他從鬼門關(guān)口硬生生地救了出來。
? ??? ?孟守文低眼,語氣亦弱了下來,“起來罷。”見葉增仍跪著不動,他又道:“當(dāng)日我蒙你所救,你卻從未以此邀賞過。難得你今日也會有心心念念想要的人,欲求則去求,又何須來向我謝罪?!?/p>
? ? ? ?說罷,他又微微皺眉,“想你葉增在沙場之上縱兵擊敵時是何等冷靜果斷,如今卻為了區(qū)區(qū)一個女子而如此不管不顧……真可謂是英雄氣短?!?/p>
? ? ? ?秦府。
? ? ? ?燭光輕晃,杯中茶花似被覆了一層金澤,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 ? ? ?秦一慢慢地睜開眼,眉宇間透著極度疲憊,定了定神,轉(zhuǎn)頭看向身旁坐著的女子,輕道一聲:“老師。”
? ??? ?被喚作“老師”的女子看不大出年紀,穿著一條窄身素色長裙,披著的淺褐色長發(fā)有些卷曲,雙眸在燭光下略微泛藍,一看便知是個羽人。
? ? ? ?她的東陸名字叫做云蔻,正是傳聞中秦菩決為秦一筵請的通曉北陸蠻、羽二族書文禮儀的老師。
? ??? ?此刻她正微微歪著頭,望著秦一道:“想要聽的東西,可是全聽到了?”
? ??? ?秦一點了點頭,神色變得有些不好意思。
? ? ? ?云蔻眨了眨眼,“可是那位葉將軍對著三殿下說出了什么正中你芳心之言?竟使你不顧疲累地連續(xù)使用了如此久的秘術(shù)。”
? ? ? ?秦一撥弄著指尖,良久才道:“老師方才不是也用了秘術(shù)去探聽?以老師的術(shù)力,想必聽得比我要詳盡多了,又何苦來揶揄我。”
? ? ? ?云蔻輕咳了下,眼底盈有笑意,口中淡淡道:“這英雄氣短——你們東陸人的文字確是有意思極了。”她眉尾一挑,笑意漸收,“如今他心意已明,你是當(dāng)真做好打算了?”
? ? ???秦一沒有絲毫猶豫,點了點頭。
? ? ? ?云蔻一面凝視著她,一面去拿桌上放著的一封札子,“明日這一封奏疏呈至王上案前,你可有想過會給秦家?guī)硎裁礃拥暮蠊??若叫太傅知曉你背著他私做主張,怕不知會如何動怒?!?/p>
? ? ? ?秦一的目光瞟向那折子,卻是輕描淡寫道:“秦家世代出仕淳國,祖父受先王遺命輔佐王上,數(shù)十年來勞苦功高。王上縱有再大的怒氣,也不會真拿秦家如何,最多不過是……罰罰我罷了?!?/p>
? ??? ?云蔻丟下折子,“你為了那位葉將軍做這般犧牲,可他卻是絲毫不知,你豈不虧了?”
? ? ? ?秦一抿抿唇,聲音低下去:“老師難不成沒聽見他今夜所做之打算?若是他明日當(dāng)真去向王上討這封賞,后果又將如何?”
? ? ? ?淳王孟永光向來不吝賞賜有功之將、以激國人奮勇。葉增此番所立之功國中無人能望其項背,他若真的上殿邀功求娶秦一,孟永光未必不會收回前詔、而真的將她重新賜婚與他。
? ??? ?可倘是如此,葉增這驕倨之名便也會遍傳天下。
? ??? ?他是坐鎮(zhèn)河南、統(tǒng)帥一方的邊軍大將,不念為國護疆抗敵,卻以一己之功而求私欲,是欲將當(dāng)初授他河南行營大都統(tǒng)之帥銜的淳王置于何地?而孟永光又豈會仍如從前那般器重他?
? ? ? ?更何況,這簡直是要赤裸裸地與孟守正撕破臉。
? ? ? ?她雖只與葉增當(dāng)面說過兩次話,卻已是深知他那剛硬卻又直白的脾性——想要什么便會直接去要,一如他當(dāng)初一心一念地想要南回軍前;不想要什么便會直接拒絕,一如他今日當(dāng)著國中文武重臣之面而斷拒孟守正的犒軍宴邀。
? ??? ?淳王近兩年來大病一直未愈,可又遲遲不定王儲之位,朝中上下雖多有猜測,可誰也無法真正確定淳王的心思。
? ??? ?倘是將來一朝突變,而孟守正竟承淳國之大統(tǒng),葉增卻又將如何自處?
? ??? ?“瞧你這模樣,”云蔻笑出聲,“想他想得魂兒都飛出去了。我且問你,倘是那位葉將軍不喜歡你,你是不是就會嫁給大殿下了?”
? ? ? ?秦一回神,卻是沉了眉,半晌才道:“我不知?!?/p>
? ? ? ?云蔻又問:“大殿下這幾年來待你可稱得上是極好,卻比不上那個只與你說過兩次話的葉將軍?那葉將軍究竟好在何處,竟能讓你如此為之傾心?”
? ? ? ?秦一看她,眼底淺光掠過,“難道老師此生就未曾為一個男子無故傾心過么?”
? ??? ?云蔻怔了下,被她反問得一時語塞。片刻后她輕瘦的身體從木椅上一彈而起,臉色僵硬發(fā)白,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屋去。
? ? ? ?秦一一直目送著她的身影淡出自己的視線,才抽過方才被她隨手丟在一邊的那本折子,低眼翻開它。
? ??? ?是……為何會為他如此傾心么?
?? ? ? 猶記得一年前他隨孟守文歸都的那一日,她與祖父正坐在南城邊那座最高的風(fēng)樺樓中,抬眼遙望便見城墻之上旌旆齊展,城墻之下五百名控鶴軍將士護擁著奉諭前來的文武朝臣,百姓們聞風(fēng)蜂擁而至,烏泱泱地人頭攢動、接踵摩肩。
? ? ? ?城門大開,孟守文一騎當(dāng)先馳入城中,身后三百親兵個個鮮衣怒馬,而他一身黑甲、提槍跨馬,跟在最后緩緩地踱進畢止城南門。
? ??? ?夾道人潮洶涌、雜聲鼎沸,她看見他在馬背上低著頭、手中擦拭著一枚羽箭銅鏃,仿佛周遭的這一切都與他毫無關(guān)系。百姓之中突然有人高呼一聲“鷹沖將軍”,繼而十百相傳的“鷹沖將軍”之聲響徹整個畢止南城。
? ? ? ?然后他終于在人潮之中抬起了頭。
? ??? ?整座風(fēng)樺樓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紛紛涌至樓臺雕欄處,向下張望。她本是坐著,可坐著坐著便再也沒能忍住,跟隨其他人一道站了起來、踮起腳尖想要去看清他的臉,可那一人一馬卻被轉(zhuǎn)瞬淹沒于人群當(dāng)中,再也看不見。
? ??? ?……
? ??? ?再次見到他,是在三日后的王宮大宴之上。
? ??? ?她到得晚,恰逢宮宴已開,一路走入女眷席間,聽見的皆是談?wù)擔(dān)棝_將軍的竊竊細語聲。她坐定,然后四下里張望,不需旁人指點,便在對面一眾明鎧亮胄中認出了他。
? ? ? ?他的鎧甲雖亦明亮,可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股才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血塵氣息,便是僅僅坐在那里、什么話都不說,也足以吸引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 ??? ?她打量他許久,只覺他竟不同于她自幼所見慣的那些世家子弟,亦不同于朝中上下的那些文武官員,甚至與戍守京畿的控鶴軍將士們也毫無相似之處。
? ? ? ?那種從骨頭深處透出來的剛硬與冷毅,是須幾經(jīng)戰(zhàn)火錘煉、目睹死生無數(shù)后才得以成塑的品格。?
? ??? ?她的心突然動了動,竟下意識地悄悄凝神,用云蔻所授的飛風(fēng)流音術(shù)去探聽他在與身旁的年輕校尉說些什么。
? ??? ?只是好奇罷。她對自己如是說。
? ? ? ?可誰知聽到的內(nèi)容卻滿滿都是——
? ? ? ?她。
? ? ? ?她有些驚訝,又有些怔疑,忍不住再度側(cè)過頭望向他,然而卻一下子撞上了他亦抬眼看過來的目光。
? ? ? ?如凜凜鋒刃,卻又火熱難當(dāng),赤裸而不加收斂,雪亮得似要將那廳中燈燭光芒盡數(shù)遮滅。
? ??? ?一瞬剎間她的雙頰陡然生起一場烈火。
? ? ? ?又嘶啦啦地一路燒進心底。
? ? ? ?至今猶未滅。
? ? ? ?……
? ? ? ?是夜她出宮出得晚,不曾想會在王宮馬場之外又遇見他。
? ? ???駿馬之側(cè),他探向她的目光依舊如宴中一般火熱。她不知怎的,竟為他這目光而在他身后停下了腳步,更是開口叫了他,葉將軍。
? ??? ?他亦開口,秦姑娘。
? ? ? ?她裝出有些驚訝的樣子,葉將軍知道我是誰?
? ??? ?他自然是點頭,卻沒解釋,從頭到尾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便如此生從未見過女人似的。她自幼未曾被男人如此不加掩飾地凝視過,耳根雖同心底一并發(fā)燙,卻鬼使神差般地沒有制止他這無禮的行徑。
? ??? ?他的話不多。
? ? ? ?可每一句都結(jié)結(jié)實實地敲進了她的心房。
? ? ? ?從他那匹脾性決烈的戰(zhàn)馬,到他盼回軍前的歸心似箭,無一不在昭示這個男人的剛毅和血性。
? ? ???但卻沒想到,他的直白會令她的心如此悸動。
? ? ???——宮宴之上,我一直在看秦姑娘一人。
? ? ???——我知秦姑娘早已許給大殿下,這話應(yīng)算是孟浪了。只是我一個邊軍粗人,倒也顧不得這王城中的禮數(shù)。
? ? ???若說傾心之始,便該是在那個時候罷?
? ? ? ?……
? ? ? ?翌日他去謁見淳王,她在王宮馬場上領(lǐng)著小翁主們放紙鳶,可心中卻又沒能忍住,再次悄悄地用秘術(shù)去偷聽他與淳王之間的對話。
? ? ???被除河南行營大都統(tǒng)之帥銜,領(lǐng)命重建河南大軍。
? ? ? ?她心下不禁為他欣喜。
? ? ???能得收復(fù)河南十三重鎮(zhèn)的機會,于他而言意味著什么,她自明白。
? ? ? ?可當(dāng)她與他在馬場上再次不期而遇之時,她遠遠望見他那一襲身披硬甲的身影后,心中竟隱隱有些不舍。
? ? ? ?此去經(jīng)年,她與他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而他揚鞭縱馬擊敵于莽莽疆場之時,心中可還能再記得她?
? ? ? ?——聽人說,菸河南岸霍丘的竹條是扎紙鳶的上品。
? ? ? ?她假作不經(jīng)意地道,心中卻在想,便是他將來果真收復(fù)了那河南十三重鎮(zhèn),在軍行霍丘之時,多少也能憶起些她罷。
? ? ? ?——昨夜想起將軍戰(zhàn)馬,其飆發(fā)電舉之勢堪堪可配‘赤絕’之名,將軍覺得可好?
? ? ? ?他未說好,也未說不好,只是定定地瞧了她許久,然后嘴角不自察地揚起來了一點。
? ? ?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笑容。
? ? ? ?她凝望著他那一丁點笑,心猛地狂跳起來。
? ? ? ?可這馬名兒之中究竟藏了何等深意,他定是不會想到的罷。
? ? ? ?……
? ??? ?今次他軍前大勝,一役收復(fù)河南十三重鎮(zhèn)、收降均軍一萬二千人馬,千里捷報快馬飛傳畢止,王諭分傳各路諸鎮(zhèn),舉國為之震動。
? ? ???既聞淳王特詔令他提前回都詣闕,她雖盼他能夠盡早振旅歸都,可心中卻早已不似一年前那般坦定。
? ??? ?她被賜婚孟守正一事,他人在軍前必亦有所聞。
? ? ? ?但他如今心中之意又是否仍如從前一樣?
? ? ? ?他年紀輕輕便立下如此驚世之功,往后在軍中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那劍一般的英挺身影亦早已為畢止城中的世家千金們所傾慕——這般年少英雄,又有誰能不青眼相待。
? ? ? ?以他今日之功名,便是求娶淳王之女,又有誰能說不可。
? ? ? ?待聽見白日里他策馬入城之時明拒孟守正之宴邀、卻又在夜里徑訪孟守文之府第后,她便知道他那直白的秉性不僅經(jīng)年未變絲毫、更是過甚于從前。
? ? ? ?但饒是她心中思慮萬全,卻也沒有料到他會對著孟守文說出那樣一番話。
? ? ? ?而他心心念念間想要的人,竟然一直真的都是她。
? ? ???縱是她已被賜婚與旁人,縱是要忤逆王上之意——
? ? ???他亦依舊執(zhí)意要她不可。
? ? ? ?秦一輕動手指,合上奏疏,閉了閉眼。
? ? ? ?倘是他執(zhí)意要她,那她又如何肯不遂他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