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雪
記筆者曾在2022/9/7夜晚看見的一場“黑色的雪”。
本文為多種寫作流派雜糅的作品,這是筆者第一次嘗試這類風(fēng)格,拖沓之處請諒解。
內(nèi)容基于現(xiàn)實和夢境改編,近期有心理創(chuàng)傷者不建議閱讀。
特別鳴謝:@youwere6

今年王國的冬天來得格外得早,沉悶的積雪很快就鋪滿了皇宮的大理石地面。
那些煩人的雜草和鮮花不再叫囂了,那些公園長椅上的流浪漢也終于相信他們會在一個沒人記得的夜晚悲慘地死去。但無論是飛揚的雪花或是尖銳的冰錐都沒有給那些懂得享受的人帶來任何困擾,太陽照常升起,生活照常繼續(xù)。
街角唯一的路燈把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男人掏了掏破舊的口袋,才想起來那是他最后一包煙了。他看著自己呼出的氣化成一團無意義的白霧又迅速消散,如同他糟糕的人生一樣。男人把抽光的煙盒隨手丟進了花壇,默默走進一旁的巷子里,他多希望自己能像個幽靈一樣,永遠(yuǎn)不被人注意。
事實上,確實沒有人會注意,因為對于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來說,這個男人并不存在。巷子里無人破開的堅冰讓前進都變得費勁,男人站在另一道燈光下,拍了拍褲腿上的雪,他又路過了這家雜貨店。
“先生,我們已經(jīng)打烊了?!?/span>
店主的眼神在看到男人的那一刻發(fā)生了些耐人尋味的改變,語氣中莫名透露出一種平靜卻絕望的冷漠,他不動聲色地加快了手上收拾的動作。
男人注意到這只可憐小貓眼角的淤青和沒擦干的淚痕,也許現(xiàn)在不適合敘舊。
貓店主沒有發(fā)現(xiàn)男人在盯著他,低頭整理著柜臺。店內(nèi)的景象很糟糕,散落的商品到處都是??侵叭嗣袢f歲”的報紙被撕得粉碎,滿地的碎片還試著拼湊出群眾想要的真相。
貓店主把擦拭好的杯子放進抽屜里,揮手滅掉店里的蠟燭。白月光沒能照進這條小巷,店里只剩下漆黑一片。那只年輕的貓不知在黑暗中嘀咕著什么,他把臉完美地藏進陰影里,好讓男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打烊的時間比男人想象中的要早不少,但他不驚訝。男人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愚笨的嘴說不出什么漂亮的感謝話,就算有,也必定是些埋怨苦難的碎語罷了。趁卷簾門還沒被完全拉下,男人一摟口袋掏出兩個古舊銅幣放在擦凈的玻璃臺上,這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男人后悔接受了這么久無條件的施舍,而且代價竟讓別人承擔(dān)。如果他最關(guān)心的人還健在,或是他的身體還沒落下這樣嚴(yán)重的殘疾,那么他會毫不猶豫地放下沒付過錢的面包再給自己兩個巴掌??赡腥嗽诤醯囊磺卸急挥肋h(yuǎn)留在了過去,那場戰(zhàn)爭砍斷了他的身體和靈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想著獨活下去,明明已經(jīng)是毫無牽掛的行尸走肉了。
令男人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資本的鐵錘無比精準(zhǔn)地砸在了落水狗的頭上。自從流浪以來的生活說不出有多艱辛,男人少了一條能干活的胳膊,很難再掄起斧頭。少了一只看清迷霧的眼睛,他常常在大雪紛飛的夜晚找不到回家的路。沿路的好心人手捧玫瑰和鮮花,有心者留下荊棘和雜草??蛇@荊棘,怎能刺到好心人的身上?
男人或許會在多年后仍然感激某條巷子拐角處的小店老板拿給他的面包,但現(xiàn)在他只希望自己不是那個伸手乞求面包的人。貓店主有些緊張地走到男人身邊,把兩枚銅幣放到男人翻開的厚手掌上。
小店關(guān)了門,這里沒有光了。
男人呆呆地站在黑白的雪地里,望著卷簾門上嶄新的凹痕和巷子盡頭慢慢遠(yuǎn)去的瘦小背影,貓店主找到了巷子的出路,但男人沒有。
他很難受,他覺得應(yīng)該做些什么。
不,他必須要做些什么。
可是他又能做些什么?他是個半身不遂的殘疾人,是個被所有人唾棄的城市垃圾。但他可悲的自尊心驅(qū)使他找到一個理由安慰自己,他相信自己不是罪魁禍?zhǔn)?,兇手?..對!兇手...男人知道兇手是誰,兇手是...是他!
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頓覺茅塞頓開的暢快,但他仍覺得不自在,究竟是哪里不自在呢?他沒有再去想,而是告訴自己這畢竟不是什么天塌下來的大事。男人扶著墻把腿拔出又塞進雪里,他在找家的方向,哪里有光?
可巷子里還是沒有光,男人卻突然撞倒了什么東西,差點翻倒去。
入夜寂靜巷子里的大動靜并不尋常,滿身虎紋的女人罵罵咧咧地拉開家門走了出來。終于有別家的燈火照進了小巷,照在了男人身上。
“哎呀,大爺,你在這兒爪子,啷個晚了還不睡瞌睡?”
女人把煤油燈無奈地放在門口的空桶上,她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突然暴露在燈光下的男人有些驚慌,在路燈下的定格動作不由得滑稽。男人看清了女人的臉,他費了不少力氣才能不用拐杖撐住了身子。事實上,那根拐杖只是個裝飾品。
“你咋把垃圾桶弄滾了?老家伙,我?guī)湍愦驋叽驋咚懔?,你來嗲著燈?!?/span>
男人不是很能聽懂當(dāng)?shù)氐姆窖?,但在和女人一段時間的相處以后,他也學(xué)會了某種意會的本領(lǐng)。男人把身體倚靠在墻上,騰出黢黑的手掌托住燈座,再用僅剩的幾根手指在燈頭上繞成環(huán)扣緊。女人從庭院里拿來一把笤帚和鏟子,倒出來的垃圾不是很多,但都像迷路的星星一樣陷在了雪里。
這種天氣要想鏟起冰雪下的大塊頭不是容易的事,何況是讓一個瘦弱的女人來做。男人有些發(fā)愣,他想伸出只手去幫忙,另只袖子下依然空空如也,沉默回應(yīng)。
“歸于了!”
女人一聲清嗓讓男人回過神來,剛才的雜亂幾乎沒了痕跡。他不知道女人哪里來、姓甚名誰,更不知道是從怎樣的生活中習(xí)得這些利索的技巧,不過她至少會對自己好,這是男人斷定善惡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
“當(dāng)勢進屋!不然這天氣等到被凍挺叭!”女人提著笤帚進屋,男人也受不住磨人的寒風(fēng),跟著進了去。他先是感到久違的溫暖,隨后被一陣刺眼的白光包裹。
女人的家里竟然用上了大燈泡,男人很驚訝,這種奢侈品從來不在支撐起他們這群人活下去的清單里。白光明晃晃地旋轉(zhuǎn)著,竟讓本不大的空間顯出些金碧輝煌的氣派。
不對,男人眨眨眼睛,他看見靠墻的衣架上添了幾件華貴的大衣,屋頂漏水的破洞也被用磚砌上。
幾日不見,女人已是富家人。
“今天爪子弄暗才回來?先切兒東西?!?
還沒等男人開口問個明白,女人不知從哪端來一碟肉放在桌上。男人猜得到她的熱情,卻想不到女人用這般上乘的食物招待自己。 肉,這是貨真價實的肉!男人的尾巴不自覺抖動起來,他有大半個月沒能嘗到腥味了。
女人看得懂男人驚訝又饑渴的眼神,在她做出那個決定前,她也是這樣。女人用手肘把盤子輕推到男人面前,似乎像在畫出一條無形的界線,她現(xiàn)在不再是鄉(xiāng)下人了。
男人也許有大快朵頤的欲望,但他不敢這樣做。他知道自己餓了,枯黃的毛發(fā),因缺乏營養(yǎng)而干癟的面龐,活生生的流浪形象。他覺得自己病了,從那場戰(zhàn)爭之后,他失了家人,沒了部落,丟了靈魂,他不知道去哪里治好自己。男人小心翼翼地把一塊肉咽了下去,很咸,不淡。
“吱吱!”
老鼠從不起眼的墻洞里鉆了出來,跳在餐桌上擺弄尾巴。女人暗罵兩天前來的那伙人的粗心,回頭想找老鼠已沒了身影。她剛想開口詢問,卻看見男人竟從盤子里拿出一片肉放在滿是污穢的水泥地上。
“爪子嘛!”女人大聲怒罵道,肉片很快就引來了老鼠的覓食,她不覺得這是引老鼠出洞的好方法。在雞毛撣子的迅速掃蕩下,老鼠不知又去了哪個神秘的角落。女人趕忙撿起肉片用嘴吹了吹,放進燉鍋里。
女人有些惱火,她不明白眼前的男人究竟還遺存著多少軍隊留下的奇怪習(xí)慣。除了自己,誰會同情他?
男人木訥地盯著剛剛?cè)馄诘牡胤?,又抬頭看看女人,他知道自己又犯下了傻事嗎?
看著男人迷茫的樣子,女人心軟了下來,作為一名戰(zhàn)爭中幸存下來的孤兒,她能理解一名老兵的內(nèi)心創(chuàng)傷。重建信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相信他做得到。
“真奇怪,囊開還有人不喜歡切嘎嘎的。你不切(通)有的人切?!迸肃止镜?,她刻意避開男人的目光,從菜籃子的最底下扒拉出兩個饅頭。
“那你切嘞個?!?/span>
男人沒有拒絕,在他印象里,這才是他們每天應(yīng)該享受的美食。
“誒,跟你說個事兒?!迸撕鋈婚_口。
男人還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吃著饅頭,像是在反省自己剛才的行為。
“喂,老獅子,我明個…要走了!你莫想我!”
男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去哪?!?/span>
這是他進屋來第一次開口,聲音沙啞、干澀、難聽,但女人依舊聽出了男人語氣中的不可置信。
“你不要走,我把饅頭分你一半好不好?”
?女人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忽然感到胳膊一陣刺痛,一看是男人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甩開!…你松開我再跟你兩個說。”
男人有些害怕地縮回手掌,女人打量著自己的胳膊,上面已經(jīng)留下了幾個深指印。
“我本來打算往后兒告訴你…沒想到他們那兒要求又提前了。逗舍嘞個…王二虎,你曉得的,村長家的二兒?!?/span>
是他?
“我不安逸他,但是喃他愿意給我榮華富貴的后半生?!?/span>
女人低下了頭,她知道為了金錢出賣自己的自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她過了半輩子的流浪生活,尊嚴(yán)早已不值一提了,她現(xiàn)在只想要幸福。耳濡目染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后,她明白了,錢才是這世上最大的幸福。
男人只是靜靜地聽著,眼睛一直停留在女人瘦削泛黃的臉上。
?“明天我就要去他們家住了,到時候,這屋如果你還需要的話可以留著?!迸吮荒腥硕⒌糜行┎蛔栽凇?
“床墊給你弄歸于了,今天暗了,我先去休息了?!?/span>
女人,發(fā)現(xiàn)男人在擺弄被子,忽然有種莫名的失落。自己和他生活也有一段時間了,他會留念嗎,他會想念我嗎?算了,明天就是新的人生了…她不愿再想。
這一晚,女人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女人起得很早,在陽光還沒照進窗子前就已睜開了眼睛。她說不上高興,但她仍有一絲期待,畢竟,再苦再累的日子終于要過去了。
她下意識地看向熟悉的位置,已經(jīng)沒了男人的身影。她不驚訝,男人的作息對她來說一直是個謎。女人翻開菜籃子,饅頭的數(shù)量和昨日一樣。她摟出兩個放進鍋爐里熱了熱,拿一個填了肚子,把剩下一個用布包著,放在進門就能看到的地方。
女人來到梳妝鏡前,拿手帕擦掉鏡上的灰塵。她從抽屜的最下層找出母親留下的老式化妝盒,裝扮起鏡子里的自己。今天會是個好日子,無論怎樣都要開心,你馬上就能得到富人的生活,她想。
人過半生,這是她第一次嘗試用這類花哨的東西給自己打扮,盡管十分不熟練,但折騰了半時后也算個大概。
女人穿上了母親出嫁那天未舍得穿的衣服,靜坐在窗邊。窗外無聲的雪讓她分神,她有些疑惑,王二虎,為何還未來接親?
她本擔(dān)心自己的粗笨誤了時間,未曾想到此刻還沒見得王氏父子的面。平日里那個極其重視“儀式感”的富家子弟,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在大吉之日誤了時辰,這是壞了祖宗的規(guī)矩。又過了一刻鐘,女人有些躁了。想不到什么好的通信方式,女人決定去王二虎家中看看。
王二虎的家離這不算遠(yuǎn),出了巷子右轉(zhuǎn)十分鐘的路程便是。女人嫌補妝麻煩,簡單梳理了下就出了門。
厚實的雪蓋滿了地面上的每個夾縫,可踩下去并不結(jié)實。女人站在巷子盡頭那家空蕩蕩的店鋪門口,她確是發(fā)現(xiàn)了不尋常。女人的心里同樣空落落的,她不敢多想,拐出巷口,獨自一人走在飄雪的街道上。
只是還沒等她找到問題所在,答案就已揭露在她眼前。
“瘋子,瘋子!”
在看到熟悉的身影之前,她先是聽到一聲憤怒的咒罵,接著她看到了從未料想的場景,消失的男人此時正和王二虎扭打在一起。
“臭婆娘你來了,趕緊阻止他?。 蓖醵]料到這老乞丐的力氣這么大,自己又沒怎么受過格斗方面的訓(xùn)練,很快就被男人用手臂鎖住了脖子。
這句話像是觸及了男人的某根神經(jīng),他手中的力氣猛地加大。王二虎拼命蹬著雙腿,大口咳嗽起來,掙扎的樣子活像只炸了毛的野貓。
“你…你,你快放開嘛!”女人早被嚇傻了,她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是麻木地聽從著兩個男人的指示。
聽到女人的聲音,男人猶豫了一下。趁著他放松的間隙,王二虎有了喘息的機會,他立刻動了起來。得益于瘦小的身材,他像條泥鰍一樣抽出身,摔倒在雪地里,渾身無力。王二虎不敢停留,連滾帶爬跑到了遠(yuǎn)處。
男人沒有再追過去,面無表情地看著這滑稽的一幕。
“你們…你們在爪子?格列爪子嘛!”見情況稍有緩和,女人終于有機會拋出這個疑問。
“是他先動手的!”
王二虎率先開口。
“我還在家里準(zhǔn)備送給你的東西,這個瘋子就找上門來了…我還以為是你的親戚,沒想到他直接就動手了?!蓖醵⒁а狼旋X道,胸口的疼痛讓他注定忘不了今天的恥辱。
一旁的男人沒有說話,在女人看來就是默認(rèn)。
“他…他雀兒八十是我的親戚,對不起,現(xiàn)在我先把他帶回去,要得不嘛?”
女人和王二虎交流的次數(shù)并不多,雖說自己已經(jīng)是王家的兒媳了,但她仍舊不敢以那樣的身份和他對話,何況是在如此尷尬的局面下。現(xiàn)在王二虎受了這么大委屈,喜歡以牙還牙的他不可能放過自己。
“可以,但我有個要求。”意外的是,王二虎很爽快答應(yīng)了。
“啥子要求?”女人心里一緊。
“讓他跪下和我道歉。”
女人無奈地看向一旁的男人,男人還是面無表情,像是對這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吹侥腥死淠臉幼?,她突然有點后悔。
“…我替他和你道歉?!倍虝旱某聊螅苏f出一句讓王二虎震驚的話。
兩位男人都沒有制止女人的行為,她輕輕撩起裙子的四角,伏下身子,就這樣跪在了冰冷的雪地里,任憑白雪浸沒她的膝蓋。
王二虎嘖了下嘴,撇過頭不愿去看。
“現(xiàn)在我可以走了吧?!?/span>
女人沒等王二虎的回答,她站起身,一言不發(fā)拍掉裙上的雪。她下意識想去拉男人的手,但又馬上縮了回去。始終沉默的男人哆嗦著嘴唇想要說點什么,但女人沒給他機會,只是自顧自往回走,男人只好跟上去。
雪變大了,女人也加快了腳步。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她這一生從來沒有為任何男人下跪過。女人暗自發(fā)誓這絕對是最后一次,但現(xiàn)在她只想盡早結(jié)束這場荒誕的噩夢。
天地一片寂靜,靜到兩人交替踩在雪里的沙沙聲都異常清晰。
她聽到身后的男人發(fā)出一聲悶哼,等她轉(zhuǎn)過頭,赫然看見一把刀穿過了男人的胸膛,鮮紅的血液順著刀尖流淌到潔白的雪地里。
“我沒說他可以走?!?/span>
男人背后,王二虎握著那把尖刀,又恢復(fù)了他那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
女人尖叫起來,本能地后退了幾步。她很驚訝?不,自己也許早就想到了吧,心高氣盛的王家子弟怎么可能讓自家的兒媳在外人面前下跪?
“…呃!”王二虎剛想張口,被一記突如其來的肘擊重重頂在胸口。他沒想到男人竟然還有力量反抗,但他的手里還握著那把深深刺入男人胸膛的刀,那是他不認(rèn)慫的底氣。
王二虎心一狠,想憑著刀刃的扭轉(zhuǎn)讓男人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可無論他多用力轉(zhuǎn)動手腕,都發(fā)現(xiàn)刀紋絲不動。
“你……”
就在王二虎疑惑之時,男人猛地往前踉蹌了一下,竟主動讓那刀從背后穿了出來。在王二虎驚恐的眼神中,男人捂著淌血不止的胸口,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震走了街燈上的鳥雀。
王二虎慌了,他很清楚單論力量自己不可能比得過眼前的怪物。不過…他暗暗握緊了刀,他不會輸。鎮(zhèn)定下來后,他選擇了主動出擊。他把刀放在自己慣用的左手,朝著男人的要害刺去。
他的速度很快,快到女人還沒看清他的動作,就已看到鮮血從男人的殘臂上綻放。很顯然,王二虎的突襲失敗了,男人在他的刀落下時就已側(cè)轉(zhuǎn)了身子,但刀鋒還是在男人僅剩的一條胳膊上劃開了一道長口子。
男人迅速后撤到一個還算安全的距離,他看著自己身上的幾處流血的傷口,要不是那刀離心臟偏了幾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見戰(zhàn)友了吧。自上次那場戰(zhàn)爭后,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麻木的身體里流出溫暖的紅色。劇烈的疼痛感已經(jīng)消失了,飆升的腎上腺素讓他全身的細(xì)胞顫抖,恍然間,他仿佛回到了那個絕望的夜晚,回到了那座煉獄般的戰(zhàn)場。不同的是,現(xiàn)在只有他還在這世上朝敵人揮舞拳頭。
男人知道自己馬上要變成一頭失控的野獸,他不想再克制了。
他朝遠(yuǎn)方的女人看了一眼,那個眼神,女人在后半生從未忘卻。
王二虎開始懊悔自己的大意,剛才男人的要害明明已經(jīng)近在咫尺。他也決定更加謹(jǐn)慎,男人展現(xiàn)出的頑強生命力和恐怖的戰(zhàn)斗本能絕非普通人。
所有思考都在一瞬,男人和王二虎同時行動起來。男人的速度并不快,看得出來那一刀確實算致命傷。即使雙方仍有一段距離,王二虎已經(jīng)感到一股從頭到尾的殺意籠罩全身,一旦大意,他真的會死!
憑借著速度優(yōu)勢,王二虎像一頭迅捷的獵豹在雪地里穿行,下一秒染血的尖刀已出現(xiàn)在男人的頭頂。但還沒等刀落下,他的手腕突然被一股極其霸道的力量握住。
王二虎似乎早有預(yù)料,便也不執(zhí)著于力量的比拼。此前他就注意到男人的左肩下空空如也,注定了男人只能管住自己的一只手。
王二虎一咬牙,強忍著左手幾乎快骨折的劇痛,猛地伸出右手。他扯下了男人的眼罩,可他呆住了,眼罩下空洞的眼眶直讓他毛骨悚然。
“這人不僅是個殘廢,還是個瞎子!”
男人看清了王二虎的計謀,也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去阻止他。他凝視著呆滯的王二虎,后者被他提在手里像只可憐的小兔子。
“去死!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王二虎自然不會坐以待斃,趁男人分神,他爆發(fā)出全身力量。那把刀又往下壓了不少,但在距男人頭頂不到半分的位置停了下來,再也不動了。
王二虎徹底絕望了。
“別…別殺我!我有很多錢,很多房子,給你…都給你!”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公子哥縮起尾巴求饒,他松開了手,染血的尖刀落在純白的雪里。他終于也有一天需要擔(dān)心怎么活下去,更沒想過會有一天自己的命運被掌握在別人手里。
“還有…還有那個女人!對…那個女人也是你的,你都可以帶走!”見男人無動于衷,王二虎立刻加大了籌碼。
聽到王二虎拿女人來交易,男人心里發(fā)寒。他惡狠狠地瞪著王二虎,嚇得他不敢多說一句。男人抬起手臂,把王二虎在陽光下高高提起。
“你,你要干嘛!如果你敢動我,你…啊!”
王二虎話還沒說完,就感到頭部一陣極寒夾雜著劇痛,隨后他看到整個世界開始旋轉(zhuǎn)。男人把慘叫著的王二虎舉起,朝著雪地里砸去,一次又一次。王二虎從咒罵到求饒,漸漸沒了聲響,但男人依舊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
像這樣單方面的施暴行為一直進行著,直到有人拍了下男人的肩膀。
女人被男人嗜血的眼神飛速掃過,這般近距離地和男人對視,女人第一次看清了那只渾濁獨眼和黑色眼罩之后刻骨銘心的憤怒,她的雙腿在顫抖。女人又回到了第一次認(rèn)識男人的那天,她和他之間是如此陌生,如此遙遠(yuǎn)。
“你…放開他嘛,莫六,我?guī)湍闩隆!?/span>
女人的聲音很小聲,小到她甚至不認(rèn)為男人能聽得見。男人沒有作聲,他看了一眼已經(jīng)沒了意識的王二虎,將他隨手丟在地上。
女人看著男人肌肉上觸目驚心的道道傷口,不少是已結(jié)痂的傷疤,但更多的是尚鮮紅的皮肉。害怕的同時她也好奇,一個人是怎么在這樣的條件下能活到現(xiàn)在?她雖聽說曾上過戰(zhàn)場的那群人都是不怕流血的瘋子,但是…女人看向男人后背上大片紅色蓋住的刀傷,她曾在另一位英雄的身上看到過類似的傷口,她很清楚,沒人能在這樣的致命傷下存活下來,那就只剩下了一種最殘酷的可能。
“咳…呃?!?/span>
男人毫無征兆地咳出了一灘血,女人的心瞬間涼了半截,她看到男人的幾處新傷又開始向外滲血。果然過了腎上腺素暴漲的偽麻痹階段,全身一旦稍有放松,滯后的疼痛就會到來。男人的額頭上冒出冷汗,從現(xiàn)在開始的每分每秒都將是酷刑般的煎熬。
女人邊思考邊迅速用紗布裹在男人的幾處傷口上,即使她的動作很輕,在她把男人胸口的紗布纏緊的時候,男人還是發(fā)出一聲痛苦的低嚎。和那個夜晚一樣,他感到體內(nèi)的生機正在流逝,他知道自己很快又要看不見這個世界了,這一次,還會這么幸運嗎?
遠(yuǎn)處隱約響起了不合時宜的鑼鼓聲,打斷了兩顆心的思緒。
然而對于女人來說,這卻是死神的號角。她明白,這是村里迎親時的習(xí)俗,有能力擺出這番滿天陣仗的,只有王氏家族。無論來者是家族的何人,他們都已走投無路。王氏家族的尊嚴(yán)不容挑釁,以牙還牙,以仇還怨。
“要走了,你,你還可以走不嘛?”女人選擇隱瞞這個絕望的事實,她能夠坦然地伸出手,去扶男人起身。男人搖了搖頭,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
但是,去哪?
現(xiàn)在這個村子…不,在這個國家里將再也不會有他們的容身之地。他們就算逃出了王氏家族的領(lǐng)地,能逃出名為窮病的不治之癥嗎?就算逃出了窮病,能逃出這該死的命運嗎?想著想著,女人竟然笑了出來,她過了窮苦的一生,最后和窮鬼死在了一起。但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好苦…自己為什么這么苦,她嘗遍了生死離別和潦倒落魄的滋味,甚至愿意放棄幸福去追尋榮華富貴,哪怕是短暫的也好,但如今一切都化作泡影,無處尋。
看著女人近乎癲狂地大笑著走向未知的遠(yuǎn)處,男人瘸著跟了上去。但他沒有堅持太久,因為每一步都在趟刀山火海。他坐在了雪地里,望著女人走遠(yuǎn)的背影,血沿著身上的紗布流進身下的土地,雪變成了黑色。
隨著疼痛愈發(fā)難以忍受,他不得不保持躺著的姿勢。男人看著雪花飄落,如同人類易逝的生命。他的耳邊,人們談?wù)摰穆曇粼絹碓角逦呀?jīng)沒有力氣再去聽清,在閉上雙眼之前,他想起了一個重要之人的名字。
女人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遠(yuǎn),但當(dāng)她回頭看,只有一片茫茫的雪原,沒有了街道,沒有了男人。這里寂靜一片,她想起了媽媽對她說過的話,白茫茫的天地下,只有淚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