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海

凌晨6點,老陸站在人滿為患的南城火車站的候車室,神色復(fù)雜地點起了劣質(zhì)香煙。 他看著面前形形色色的乘客,沉默不語。 等待良久,終于廣播響起。 “南城開往陽城的T4053次列車即將到站,請上車的旅客有序檢票進站……”一如既往的女聲催促著旅客檢票進站。 老陸掐滅香煙,拎起行李擠進人堆里。閑聊聲、廣播聲、身份證放在閘口的“滴”聲以及隱隱約約的鳴笛聲混雜在一起,在嘈雜中,老陸緊趕忙趕地跑到了七號站臺。 火車呼嘯而來,高速而穩(wěn)當?shù)赝T诶详懨媲啊4藙?wù)員做好引導(dǎo)工作后,老陸上了車,找到對應(yīng)的位置放好行李坐下,隨后便是漫長的14個小時等待。 原本兒子想給他買一個臥鋪,但老陸思來想去還是拒絕了。硬座挺好的,他對兒子說,他熟悉了皮質(zhì)座墊的質(zhì)感,睡臥鋪怕不習(xí)慣。 車廂內(nèi)不太安靜,也有孩童的哭鬧聲,乘客大多神色疲憊,老陸看了一會手機,便合上雙眼寐去。 今年是老陸離家務(wù)工的第二十個年頭。 二十年,聽起來好像很長,卻一晃眼就過去了,快到小陸還沒切實感受人生,脊梁就漸漸地彎了,臉上皺了皮,指甲泛黃而開裂;快到從前坐著的綠皮火車速度漸漸落伍,高鐵帶著東風(fēng)從南城旁呼嘯而過,帶出了新時代的繪卷。 在這飛速變化的二十年的時間里,唯一沒有變的是老陸每年固定正月十六離家南下的行程,仿佛這已成了一個永久的儀式。藝術(shù)家都說生活需要點儀式感,但是這種儀式感對于老陸來說,卻如纏身的毒蛇。 老陸并不想體會這種儀式感。對于他來說生活剩下的儀式感只有加班后的深夜和短暫的假期,唯有借酒才能暫時忘卻生活的苦澀。 作為一個農(nóng)村大家族的男人,老陸最大的成就除了白手起家建起屬于自己的屋子,便是供養(yǎng)出了家族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那年兒子考上大學(xué),家族里的親戚、村里的書記以及鄰里都在祠堂里慶祝,開學(xué)那會更是全家族齊出動,驅(qū)車幾百公里直上省城。 那年可謂是老陸最為風(fēng)光的一年。即使過去許久,老陸仍久久不能忘懷。但生活還得繼續(xù),一味沉湎過去的風(fēng)光并不能使陸家生活得到任何改善,風(fēng)頭過了,回歸平常,忙人仍要背井離鄉(xiāng)。 疫情三年,拮據(jù)三年,行業(yè)復(fù)蘇,老陸覺得生活似乎又有了些許盼頭。這么想著,閉著眼的老陸,眉頭也漸漸舒緩。 時如水流,天色漸晚,在不知道穿過幾個城市后,火車抵達了陽城。下站臺的時候,老陸抬頭看了看天空,月上中天,圓如鏡。 出了車站便是一片燈紅酒綠,但老陸并沒有流連。他只匆匆地打了個的士,來不及看城市人的夜生活,便扎入了漆黑的的士后座中。 老陸很長一段時間都疑惑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建設(shè)了這么繁華的都市,為什么沒有時間去親歷。后來他想明白了,他的生活屬于城市里華燈未上的邊緣,那些五顏六色的燈光照不到他的棚戶。 車內(nèi)光線昏暗,窗外的風(fēng)景隨著時間流逝而愈發(fā)蕭索。將近22點,的士停在了一個路口,老陸知道他的終點站到了。下車,拎著行李,他感到自己與陽城的聯(lián)系又緊密起來。 沿著路口向里走去,路上竟碰到了幾個工友,老陸一一笑著招呼。 這片地界是工業(yè)園附近的租房區(qū),不住宿舍的員工大多在這里集聚。樓棟老舊,房間簡陋,但是便宜,而且附近有超商和網(wǎng)吧,在郊區(qū)已經(jīng)是極好的生活區(qū)了。 老陸大多時候只會去超商逛逛,偶爾去附近的公園溜達。網(wǎng)吧之類的場所,那是年輕人的舞臺,老陸沒有興趣,況且他也不懂電腦,游戲只有手機上的單機斗地主和捕魚達人。 邊走邊想著,老陸到了住所樓下,摸黑爬了四樓,在褲兜里摸索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撲面而來的是一個多月的混合著塵埃的氣味,老陸揮揮手,打開手電筒,找到屋子的電閘,輕輕一推,只聽“咔”的一聲,屋子瞬間明亮起來。 他開始忙活起來,掃地擦桌、鋪床擺放衣物用具。結(jié)束時已是深夜。寒冬天氣,老陸倒也出了一身微汗,索性拿起電熱水壺接了滿滿一壺水,準備洗澡。 洗完澡后,老陸躺在床上,唯一的窗戶外傳進微弱月光,天花板的裂痕在他的凝視下張牙舞爪。沒來由的,老陸鼻子一酸。 他回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在兒子讀四年級時,他將孩子接到當時做工的地方,帶著孩子去了海邊玩耍。那是老陸第一次看到大海。那大海并不如他在電視上看到的蔚藍,只是顯著深色,還泛著些許黃色。那日的陽光也不明媚,這讓沒學(xué)過攝影的老陸十分不解。 后來他碰到一個濱州的工友,是個從小生活在海邊的浪人。他對老陸說了一些關(guān)于大海的事情。 “大海?真不知道有啥好的?!惫び颜f,“你們內(nèi)地人不知道,年年天天吹海風(fēng),臉都要變成鹽巴?!? 老陸則問道:“你們打魚的,賺的可比來這里做流水線多多了,為什么過來?” 工友笑他,說:“趕潮累死人,而且也不讓打魚了嘞。說是要啥保護動物。沒辦法,只能來陽城碰碰運氣咯?!? 后來老陸才知道他和自己一樣背著家庭的負擔,只不過知道的時候那個工友早已離開陽城另謀生路去了。 很多普通人都和老陸一樣成天為著家庭奔波,一天到晚起早貪黑地干活。他算老天賞臉,得了門技術(shù)可以在各個廠子周轉(zhuǎn),只是隨著機器化生產(chǎn)的擴張和物價的飛漲,工資越來越不夠看了。 老陸搖搖頭,清除了雜亂的思緒,閉上眼睛準備睡覺,腦海里卻兀地浮現(xiàn)出十幾二十年前自己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只是一瞬間就消散了,讓他有些意難平,但還是睡了。 第二天一早,老陸起了床,按部就班地穿衣洗漱,出門上工。 開工第一天,各地的工友差不多都來了,不寬的馬路上人潮涌動。老陸買完早點,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便迅速趕上去,拍了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膀,打個招呼,加入其中。 晨光漸亮,陽城迎來了嶄新的一天,來自天南海北的工人匯集成浪潮,又分流向著各自的生活前進。人潮涌動,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