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郎小史序

徐紫云，字九青，號(hào)曼殊，人稱云郎，水繪園中明僮也。生于崇禎甲申，逝于康熙乙卯，得年三十又二。當(dāng)康熙戊申，云郎年才二十有五，隨陳其年入都。日下勝流，震其聲名，爭欲一耹佳奏。南腔北播，菊部歌兒多摹其音。于是京邑劇風(fēng)為之一變。龔芝麓詩所謂：“一從水繪園中住，席帽輕衫到國門。聽說繞梁歌絕妙，花前還許老夫聞”者，其傾倒一時(shí)，猶可以遐想焉。如皋冒丈鶴亭，為水繪園舊主，曾裒其年與九青纏綿生死故事，成《云郎小史》一書。歷述名園高會(huì)，絲竹閑情，公子俠懷，才人逸致。繪影繪聲，令人追慕盛世明儔之樂。適余續(xù)輯《清代燕都梨園史料》，念云郎雖為南人，既曾履斯土，溝通戲曲之功，實(shí)不可湮滅也。遂并輯《九青圖詠》而合刊之。校讀之際，恍若置身順、康承平之世，躬與水繪園中賭酒放歌之盛也。時(shí)吾僑居宣南，為怡園舊址。怡園盛時(shí)，不減水繪，云郎燕游，當(dāng)必一閱斯境。惜乎二百年來，屢經(jīng)喪亂，歌臺(tái)舞榭，渺不可征，而吾竟得俯仰其間，則信乎有前緣矣。

中華民國二十六年元旦東莞張次溪識(shí)于宣武門外爛縵胡同東莞會(huì)館之拜袁堂

云郎小史

如皋冒鶴亭輯，東莞張次溪訂

鼎革初，先巢民征君，年才三十，絕意仕進(jìn)，奉父憲副公，兩世稱遺老。家有水繪園，在如皋城東北。中有妙隱香林、壹默齋、枕煙亭、寒碧堂、洗缽池、小浯溪、小三吾、月魚基、煙波玉亭、湘中閣、懸溜山房、因樹樓、澀浪坡、鏡閣、碧落廬諸勝。四方賓至如歸，若東林、幾社、復(fù)社故人子弟，下逮方伎、隱逸、緇羽之倫，來未嘗不留，留未嘗輒去，去亦未嘗不復(fù)來。征君投轄開尊，輒出家伶娛坐客。有紫云、楊枝、靈雛、秦簫諸人。而紫云色藝冠絕流輩，其與宜興陳其年檢討纏綿生死一段公案，至今猶嘖嘖人口。

龔芝麓《定山堂集》有《戲和檗子贈(zèng)楊枝》七絕二首，又《和楊枝一泓秋水漾群鵝》七絕一首，又《戲送楊枝并簡水繪主人》七絕二首，又《畫堂春·和青若贈(zèng)楊枝韻》《長相思·和其年韻同前》《玉人歌·再和其年韻同前》《浪淘沙·和緯云韻同前》詞各一首。王阮亭《漁洋詩集》有《楊枝曲戲代其年》七絕一首。程周量《海日堂集》有《楊枝詞》《和龔尚書韻戲贈(zèng)》七絕二首，又《聽楊枝度曲和芝翁韻書贈(zèng)》七絕一首。檢討《湖海樓集》中則有《楊枝曲》七古一首，《贈(zèng)楊枝》七絕一首，又《楊柳枝·本意》《長相思·贈(zèng)別楊枝》《玉人歌·楊枝今歲二十為于齊紈上作小詞》《虞美人·吳門春暮重見楊枝詞》各一首。《漁洋集》詩集有《靈雛便面》七絕一首，《詩觀》有姚舒恭《水繪園留別陳郎靈雛》七絕二首，檢討有《阮郎歸為靈雛題晝》《滿江紅陳郎以扇索書為賦一闋》詞各一首?！抖ㄉ教眉酚小都那睾崱菲呓^二首。檢討有《秦簫曲》七古一首。

紫云姓徐，一字九青，又號(hào)曼殊。

蔣京少《迦陵先生外傳》云：“先生客如皋者十年，主人冒君辟疆也。明末，迦陵父定生公，與如皋冒辟疆、商邱侯朝宗、桐城方密之并以名卿子讀書砥行，傾家財(cái)交天下名士，天下稱‘四公子’。四公子深相結(jié)，弘光時(shí)，定生公罹黨禍，朝宗捐數(shù)千金，力為營脫。侯無德色，陳亦不屑屑顧謝，相與為古道交如此。定生沒，辟疆招迦陵讀書于家，愛其才雋，為進(jìn)聲伎，以適其意。歌者楊枝度曲，紫云吹簫。十年間，迦陵詩文益復(fù)淋漓頓挫，所著有《射雉》《小三吾唱和》諸集?！保ò礄z討在如皋所刻，詩名《射雉》詞名《烏絲》?！稙踅z詞》余見刻本，僅二冊(cè)?！渡滹艏菲吹靡姟！缎∪岢汀方袷杖搿锻思分?。檢討又有《今文選》八卷，征君鬻負(fù)郭田刻之，今亦未見傳本）

鈕玉樵《觚?！罚骸捌淠晡从鰰r(shí)，游廣陵。冒巢民愛其才，延致梅花別墅。有童名紫云者，儇麗善歌，令其執(zhí)役書堂，生一見神移。適墅梅盛開，生偕紫云徘徊于暗香疏影間。巢民見之，佯怒，縛紫云，將加以杖。生傍徨，計(jì)得冒母片言方解。時(shí)薄暮，乃長跪門外，啟門者曰：‘陳某有急，求太夫人發(fā)一玉音，非蒙許諾，某不起也?！騻溲宰显剖隆ｍ曋?，青衣媼出曰：‘先生休矣，巢民遵奉母命，已不罪云郎，然必得先生詠梅絕句百首成于今夕，仍送云郎侍左右也。’生大喜，攝衣而回，篝燈濡墨，苦吟達(dá)曙。百詠既就，亟書送巢民。巢民讀之擊節(jié)，笑遣云郎?！保ㄊY京少傳亦載此，而文稍異）

檢討初見征君時(shí)，為崇禎己卯隨定生先生應(yīng)制南都，才十五歲。征君《哭陳太史詩》所謂“見君剛覆發(fā)”也。至順治丁酉，復(fù)于南都再見。征君始訂水繪讀書之約。以明年戊戌十一月七日至，恰值征君母馬恭人生日，檢討《留別冒巢民先生詩》：“憶我過如皋，太母正懸?guī)湣！笔菫槲煨缍且病Ｓ衷疲骸鞍⒃颇晔澹昧⑵岭H。笑問客何方，橫波漾清麗?！庇晌煨缒嫱剖迥?，知紫生于甲申矣。

檢討《徐郎曲》云：“江淮國工亦何限，徐郎十五天下奇。一聲兩聲秋雁叫，千縷萬縷春蠶絲。滌除胸臆忽然妙，檢點(diǎn)腰身無不為。高才刌曲驚莫敵，細(xì)心入破真吾師。徐郎醉汝一杯酒，汝醉還能作歌否？請(qǐng)為江南曲，一唱江南春。江南可憐復(fù)可憶，就中仆是江南人。憶昔江南夜三五，謝家兒郎健如虎。結(jié)發(fā)平翻烏角鹽，當(dāng)窗濫作善才舞。此日當(dāng)歌便瘦生，此時(shí)善舞便相迎。知音自是緣門第，識(shí)曲由來擅姓名。教成南國無雙伎，彈破涼州第一聲。（二句本集無，據(jù)《同人集》補(bǔ)）十里倡樓留客住，三更街鼓得人情?；敉跣∨壹疑瑮钍现T姨部部箏。俱夸玉樹華筵坐，不怕金吾大道行。（二句本集無，據(jù)《同人集》補(bǔ)）二十年來事沾臆，南園北館生荊棘。雀九堂前只獨(dú)憐，奉誠園內(nèi)無相識(shí)。琵琶斜抱恰當(dāng)胸，細(xì)說關(guān)山恨幾重。南曲不傳張伯起，北宮誰數(shù)沈君庸。霜天禿發(fā)那堪摘，寒夜單衫只自縫。暗里漫尋前度曲，人前不認(rèn)舊時(shí)容。誰知老大不自得，卻向徐郎敘疇昔。疇昔煙花不可親，徐郎一曲好橫陳。干卿何事馮延己，錯(cuò)譜悲涼感路人。歌罷誰人擊鼉鼓，十萬銀箏落如雨。前輩徐郎慎勿輕，君不見陳九白頭渾脫舞?！弊宰ⅲ骸瓣惥?，徐郎教師也。又，丁圣瑞丈招飲，即席分賦。句云：“況有秦青歌，歌聲入杳靄。徐郎更傾城，我見愁無賴?！?/p>

陳確庵《得全堂夜宴記》云：“客有稱《燕子箋》樂府，譜自懷寧來者。因遂命歌《燕子箋》?；仫L(fēng)舞雪，落塵遏云。忽念吾其年《秦簫》《楊枝》諸詞，真賞音者也?！庇趾笥浽疲骸霸揭蝗?，復(fù)開尊于得全堂。伶人歌《邯鄲夢(mèng)》。伶人者，即巢民所教之童子也。徐郎善歌，楊枝善舞。有秦簫者，解作哀音，每一發(fā)喉，必緩其聲，以激之悲涼倉況，一座唏噓?！庇帧短m陵美人歌》句云：“徐郎窈窕十五六，覆額青絲顏如玉。昔之紫云恐不如，滿座猖狂學(xué)杜牧。”（此詩《同人集》不載，見《本事詩》）又，《和瞿有仲觀劇斷句》云：“十五徐郎舞袖垂。”

《瞿有仲觀劇斷句》云：“歌聲宛轉(zhuǎn)落珠璣，放誕風(fēng)流試舞衣。可道楊枝都占盡，半妝早已讓徐妃?！庇郑骸皾h宮若得徐郎入，不把河山禪董賢?！庇帧读魟e巢民先生》云：“秦簫為歌楊枝舞，就中紫云尤媚嫵。紅兒雪兒無足數(shù)，桃葉桃根如糞土?！庇郑骸白显谱显普婷罱^，情怯心慵歌未歇。俄而奪春暉，俄而亂白雪。哀音滿座風(fēng)騷屑，不顧吳儂腸斷折。”又：“黯然把酒顧紫云，為我重賡將進(jìn)酒。”又《冒巢民先生五十壽序》云：“余在客鄉(xiāng)，無以將意，即借先生之酒，命歌童中善歌如紫云者，歌余贈(zèng)先生長歌以為壽?！蓖踔艹肌睹俺裁裎迨畨坌颉吩疲骸按_庵陳子為余言，水繪庵之勝，樹木掩映，亭榭參差，曲水環(huán)流，山亭獨(dú)立。嘗于其中高會(huì)名流，開尊張樂。其所教之童子，無不按拍中節(jié)，盡致極妍。紫云善舞，楊枝善歌，秦簫雋爽，吐音激越，能度北曲，聽者凄楚?！?/p>

鄧孝威《徐郎曲》云：“一曲清歌徹夜聞，妝成紅袖更殷勤。殢人也自煙花亂，不敢當(dāng)筵喚紫云?！庇郑骸盁魹禄ê璋逋?，曲房深處酒微醒?？皯z生小江南意，一到文園眼自青?！蓖跞钔ぁ蹲显魄鷳虼淠辍吩疲骸包S金屈膝玉交杯，坐燼銀荷葉上灰。法曲只從天上得，人間那識(shí)紫云回。（《漁集》《帶經(jīng)堂集》尚有《將往金陵冒辟疆?dāng)y歌兒見過詩》）

檢討既至如皋，遂留度歲。明年己亥春，戴務(wù)旃自和州至，同讀書于水繪之小三吾，有《小三吾唱和集》。一夕成詩獨(dú)后，征君以詩調(diào)之云：“每驚風(fēng)雨句，今日減清狂。”自注：“其年時(shí)有所昵。”

檢討嘗夜飲友人所，紫云待之不至，留詞而去。檢討和之，云：“如塵如夢(mèng)如絲，脈脈意誰知？歸來恨晚，休搖屈戍，慢叩罘罳。一陣碧虛窗外雨，三通鼓人去多時(shí)。空留彩句，蜜花箋淡，鳳脛燈欹。”（《極相思》）惜紫云原詞不傳，遂“讓楊枝一泓秋水漾群鵝”七字，附見《定山堂集》中，獨(dú)有千古。

《怊悵詞二十首別云郎》，蓋作于康熙壬寅，附有蔣大鴻序云：“徐生紫云者，蕭郢州尚幼之年，李侍郎未官之歲，技擅平陽，家鄰淮海，托身事主，得侍如皋。大夫極意憐才，遂遇穎川公子。分桃割袖，于今四年，雖相感微詞，不及于亂。若乃棄前魚而不泣，弊軒車而彌愛。真可謂寵深綠鞲歡逾絳樹者矣。維時(shí)秋水欲波，元蟬將咽。公子乃罷祖帳而言旋，下匡床而引別。江風(fēng)千里，詎相見期，厥有怊悵之篇，曲盡離憂之致。仆豈無情？豈能勝此。傷心觸目，曾無解恨之方。拊節(jié)和歌，翻作助愁之句?！保ò词Y是時(shí)亦客水繪）詩云：“作客天涯四載余，江城燈火倍愁余。一枝瓊樹天然秀，映爾清揚(yáng)照讀書。”“乍見筵前意便親，今生憐惜夙生因。莫言自小青衣賤，也是江淹傳里人?！薄懊蝗缛索鲎詡?，只緣多難滯他鄉(xiāng)。旅愁若少云郎伴，海角寒更倍許長?！薄爸芯茖㈦x思不禁，年年桐樹碧愔愔。物猶如此難為別，怊悵無言淚滿襟?！薄奥渫胤炙纠细瘢肷欅E總凄涼。分明記得從前事，鈿笛牙簽共一床。”“弱柳輕云盡可憐，當(dāng)時(shí)身畔斗嬋娟。柳條今日歸何處？只剩寒云似昔年?！薄氨∶加杉妓嚬ぃ瑧z才那復(fù)古人同。平原座上人如許，獨(dú)酌椒漿酹馬融?！保ㄗ宰ⅲ厚R羽長先生最愛云郎，時(shí)己沒矣）”記得端陽五月中，君曾薄醉倚疏櫳。分明一幅瀟湘水，斜墜明霞數(shù)縷紅?！薄叭某鲩T烏夜飛，五更還家星宿稀。水晶樓角幾時(shí)暖，獨(dú)坐待君歸未歸?！薄安粴w獨(dú)坐到天明，斜倚香篝嘆息深。鼠蹴箏弦聲窸窣，錯(cuò)疑人扣獸環(huán)聲?！薄柏S樂橋頭白酒旗，大夫廟后綠楊枝。而今緣盡何須恨，曾見羊車絕妙時(shí)。”“城南定惠前朝寺，寺對(duì)寒潮起暮鐘。記得與君新月底，水紋衫子哺秋蟲?！薄跋蠢彸仡^弄玉荷，荷開浪滑晝船多。不知何日蘋州岸，重聽徐郎水調(diào)歌。”“歸棹原期七夕前，維摩因病暫相牽。那知看過穿針會(huì)，無數(shù)傷心到眼邊。”“玉碎花殘畫閣前，相依無計(jì)說相憐。只今掩面看歌舞，愁殺天涯玳瑁筵?！薄俺靥燎锼挑贼?，細(xì)草沿堤軟似茵。寄語高樓休挾彈，鴛鴦終是一心人?！薄谤o腦將殘酒再斟，此生何以報(bào)知音。斷紈碎墨無多語，珍重文人一片心?！薄罢靼懊繗q愁中跨，短棹今年病里還。自是離人無限淚，平添秋色到吳關(guān)。（自注：余自如皋歸，每歲從陸，今秋水已直接驥沙矣）”“別時(shí)爾母病闌珊，門戶蕭條藥餌難。他日高談強(qiáng)飯后，臨風(fēng)覓紙報(bào)平安。”“瓊花觀里無窮樹，雪壓霜欺總不妨。獨(dú)有一枝憔悴甚，愿邀風(fēng)露到東皇。”（按詩中”玉碎花殘”“雪壓霜欺”諸語，當(dāng)指云坦率失歡，與人睚眥言。見檢討《留別征君詩》）

檢討集中《馬羽長先生傳》云：“始吾見先生于冒巢民先生家，先生沒三年，每欲為文以傳之。維崧于先生，非有積愫累舊之歡也。其于陳生，又非嘗豫屬之以文也。一事之感人者深，遂令躊躇思慕，而欲傳之后世?！彼^“一事之感人”，即《怊悵詞》注中，稱其能愛紫云也。羽長名鳳毛，馬恭人弟，征君母舅。

檢討與紫云別，亦非一次，歲暮燈下作家書，竟再系數(shù)詞楮尾云：“吳霜點(diǎn)鬢，客況文情都落盡。檢點(diǎn)行裝，淚滴珍珠疊滿箱。并州曾到，也擬開懷還一笑。塵務(wù)相牽，執(zhí)手云郎送上船。”（《減字木蘭花》）留別阿云云：“真作如此別，直是可憐蟲。鴛裯麝薰正暖，別想已匆匆。昨夜金尊檀板，今夜曉風(fēng)殘?jiān)?，蹤跡太飄蓬。莫以衫痕碧，偷揾臉波紅。分手處，秋雨底，雁聲中?；剀|攬持，輕抱宵箭悵將終。安得當(dāng)歸藥缺，更使大刀環(huán)折，萍梗共西東。絮語未及已，帆勢破長空?！保ā端{(diào)歌頭》）又別紫云云：“三度牽衣送我行，并州才唱淚縱橫。生憎一片江南月，不是離筵不肯明?！?/p>

崔不凋嘗為紫云作《小青飛燕圖》，衣檢討詩及序。序云：“婁東崔不凋孝廉，為余紈扇上畫《小青飛燕圖》，花曰小青，開艷者有九，一春燕斜飛其上，題曰：“為其年題九青小照后一日作。”意欲擬九青于飛燕也，因題一絕以報(bào)孝廉。詩云：“嫩色生香賦不成，紅襟斜剪茜花輕。一從圖入崔郎手，流遍江南是小名?！?/p>

《云郎出浴圖》為五瑯陳鵠畫，橫一尺五寸，縱七寸，云象可三寸許。著水碧衫，支頤坐石上，右置洞簫一。逋發(fā)鬖鬖，然臉際輕紅，星眸慵睇，神情駘宕，若有所思。雍正間為吳青原所得，后以贈(zèng)金棕亭。乾隆間有一摹本，為羅兩峰畫，陳曼生手錄題詠。原圖歸端午橋，兩峰摹本則余少時(shí)在番禺葉臺(tái)師處見之。

《出浴圖》卷自張綱孫以下，題者七十四人，詩一百五十三首、詞一首，又?jǐn)嗑涠?。茲就見于《本事詩》及《蓮坡詩話》者記之。吳兆寬云：“挑燈愛讀九青歌，宛轉(zhuǎn)歌聲動(dòng)綺羅。展卷春風(fēng)初識(shí)面，迢迢奈隔楚云多?！保ò磪窃娫}凡二首，此第一首也）宗元鼎云：“一曲新歌水繪間，冒家阿紫似雙鬟。因君愛客思千古，錦瑟能令侍義山。”（按宗詩亦二首，此第二首也）王士祿云：“夢(mèng)殘酒醒苦相思，只向丹青想見之。別日當(dāng)筵難一索，訝君狂減杜分司?！薄氨窒鄳z一片心，玉簫別去響沈沈。不須別倩繁休伯，紙上殷勤寫妙音?！保ò赐踉娝氖?，此第二、第三首也）陳玉璂云：“憶脫春衫花底眠，新聲唱出李延年。只今展卷人猶在，何處相看不可憐?！保ò搓愒姸祝说诙滓玻┯榷痹疲骸拔鲌@公子綺筵開，璧月瓊花款款來。小部音聲誰第一，玉簫先奏紫云回?！贰蛾柫w書生驚坐時(shí)，誦君佳句紫云知。何當(dāng)乞汝紅牙板，唱取髯公赤壁詞?！薄毒徘鄨D詠》（即《出浴圖題詠》）揚(yáng)州舊有刻本。光緒中，沈太侔復(fù)刻入《拜鴛樓四種》中，余為補(bǔ)撰《紫云小傳》。

檢討舉鴻博日，有《填詞圖》，釋大汕畫。官翰林日，有《洗桐圖》，周道畫?！短钤~圖》聞在項(xiàng)城袁氏，葉蘭臺(tái)師有摹本，余亦見之。此外，尚有宜興萬氏石刻本?！断赐﹫D》今藏余家，陳奕禧隸書。引首有馮溥、張烈、李澄中、博爾都、梁清標(biāo)、王澤宏、王又旦、林堯英、葉封、林鱗焻、徐喈鳳、李基和、翁方綱、張塤、蔣士銓、潘奕雋、王延年、李英諸題。（又有署“弟燮”者，未知何人，其印章，一為臣燮，一為侍從史官）余攜此卷謁檢討墓時(shí)，出示宜興同人蔣香谷諸君，咸有題詩，并邀檢討之侄曾孫德順、侄元孫應(yīng)軫、應(yīng)斗、侄云孫明署觀款于卷后。

檢討《過崇川訪家善》百句云：“東皋作客五六載，阿徐日日相流連?！庇衷疲骸靶謺r(shí)紿我阿徐至，強(qiáng)我引滿黃金觴?！贝嗽姰?dāng)作于癸卯，家善，名世祥，有《散木詞》。

紫云合巹，檢討為賦《賀新涼》詞云：“小酌荼蘼釀。喜今朝，釵光鬢影，燈前滉漾。隔著屏風(fēng)喧笑語，報(bào)道雀翹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fēng)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六年孤館相偎傍。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揚(yáng)。了爾一生花燭事，宛轉(zhuǎn)婦隨夫唱。努力做，稿砧模樣。只我羅衾寒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薄对~苑叢談》載之，謂聞?wù)呓^倒。

紫云有侄，名小徐郎。檢討《書小徐郎扇》云：“旅舍蕭條五月余，菖蒲花下獨(dú)躊躇。筵前忽聽鶯喉滑，此是徐家第幾雛?！弊宰ⅲ骸霸评芍兑病薄?/p>

《合巹詞》當(dāng)作于甲辰春。是秋，檢討下第，將攜同里周文夏侍御書北行，謁龔芝麓至邗上。為王阮亭力勸，復(fù)歸如皋。其《留別冒巢民先生詩》云：“余本王謝兒，鄙性惡拘系。作人喜聲樂，獨(dú)宿語多囈。先生實(shí)知余、體恤無不逮。感激在心脾，料理到微細(xì)?！庇郑骸鞍⒃凭檬逃啵瑧z其母新斃。坦率易失歡，與人多睚眥。念此尚難忘，上者那能替。千秋鮑叔恩，前修以為勵(lì)?！逼洹犊薰视阎芪南脑姟吩疲骸凹壮娇褪彸牵锼聵O寬踔。萍蹤復(fù)相聚，堅(jiān)坐聽宵柝。憫我衣無棉，念我稼少獲。作書向長安，（自注：君為余作《合肥公書》）友誼比花萼。北行雖未成，此札恒在握?！蓖跞钔ぁ杜c征君書》云：“其兄在此流連極歡，無日不相見。頃接手教，力尼其河北之行，勸其仍歸東皋，且可了未盡之緣。其兄遂幡然首肯，輟北轅而首東路矣?！贝穗m蘇張之舌，何以過耶？

明年乙巳，阮亭來修褉于水繪?！稘O洋詩話》：“余與諸名士修褉冒辟疆園，分體賦詩，余戲謂其年曰：“得紫云捧硯乃可”。紫云者，冒歌兒，最姝麗，為其年所眷許之?！?/p>

修褉后二日，檢討與毛亦史、許山濤，汎舟洗缽池。有《風(fēng)入松》詞，句云：“可惜小浯溪上，明朝更與誰同?！弊宰ⅲ骸皶r(shí)阿云將小別數(shù)日?！笔悄晗?，檢討復(fù)暫歸宜興。征君有《和其年留別原韻兼寄阮亭》七律二首，序云：“其年讀書水繪七載，昨歲下第，決計(jì)游燕，堅(jiān)留不得。過邗江王阮亭先生，適館數(shù)月，力勸，仍返東皋。來書云：‘幾竭蘇張之舌，快聚月余，與學(xué)詩諸子，屢日一唱和。今仍從邗上暫歸陽羨?！蜾浿T詩付其年，寄阮亭評(píng)閱。世交知己，白雪古心，如余三人，正未易多得耳?！痹娪小帮L(fēng)塵何處容書卷，農(nóng)圃相依見老成”句。又有《丙午午日席上懷其年》句云：“八載芳辰文酒同，兩年惆悵隔天中。乍違偏覺村居遠(yuǎn)，頻去應(yīng)知吾道窮?！保ò词菚r(shí)征君家實(shí)不如前，故有是語）又《懷其年》句云：“憶汝當(dāng)余病，頻頻呼紫云。人遙視所愛，想結(jié)耳如聞?！?/p>

征君之于檢討，不獨(dú)適館授餐，為之營太保公故居，為之買定生先生葬地。檢討詩所謂：“我家有高門，乃是尚書第。歲久柱傾欹，風(fēng)雨將不蔽。先生為葺之，庭草一以薙?！庇郑骸拔腋概c先生，秦淮舊兄弟。有子葬未能，靦顏?狗彘。先生為助之，墓門得以閉”也。相傳檢討客水繪，月需三金。征君訝其多，然愛其才，卒與之。蓋當(dāng)日銀價(jià)之貴，三倍于今日，今日物力之貴，幾百倍于當(dāng)日。觀順治《東華錄》載：“言官請(qǐng)禁奢侈，疏稱一席之費(fèi)，動(dòng)至十金?！币幌M(fèi)，動(dòng)至十金，可想見也。

檢討之在如皋，其居游飲食，亦有足紀(jì)者。讀《望江南》詞十首，令人遐想，恨不同時(shí)。詞云：“如皋憶，最憶小三吾。隔水紅墻春冉冉，拍波綠箬雨蘇蘇，隱凡一愁無?！薄叭绺迲?，憶得暮云天。著醋紅蟶經(jīng)酒脆，帶糟紫蛤點(diǎn)羹鮮，日日醉花前。”“如皋憶，記坐得全堂。幾縷椒雞閑說餅，一罌花露靜焚香，弦索夜棖棖?！薄叭绺迲洠鐗?mèng)復(fù)如煙。滿院嫩晴歌板脆，一城纖月酒旗偏，過了十多年?！薄叭绺迲?，猶憶看春人。夾巷簾櫳空勝水，后街香粉碾成塵，看殺不曾嗔?！薄叭绺迲?，曾記臥湘中。萬點(diǎn)水花籠夜碧，半巖火樹落春紅，揚(yáng)起妓衣風(fēng)?！薄叭绺迲洠瑧浛葱√一?。水繪園門通小寺，春堤一道不曾斜，千樹爛晴霞?！薄叭绺迲洠卤队?。水郭題名新悵望，板橋話別舊心情，雙鬢可憐生?！薄叭绺迲?，數(shù)子總疏狂。剛中酒時(shí)思許掾，恰傷春處怨曹王，香茗記張郎。”（按許謂山濤，名詞隆，后官中允。曹謂文虎，名繡。張謂孺子，名圮授。皆學(xué)詩于水繪者也）”如皋憶，按譜砌新詞。傳語東君須婉轉(zhuǎn)，此情莫遣外人知，除說與楊枝?！?/p>

又前調(diào)《五日追次舊游》十首之一云：“重五節(jié)，記得客如皋。小展簟紋融似水，楊枝低唱紫云簫，回首路迢迢?！?/p>

檢討攜紫云去如皋，在戊申歲。時(shí)征君子青若京師南歸，相遇于青駝寺。檢討后有《過青駝寺感舊》寄示。冒子青若詞云：“魯山更比吳山翠，路入青駝寺。亂峰怪石甃圍墻，墻里人家一半棗花香。當(dāng)初有個(gè)卿家燕，與汝天涯見。曉風(fēng)殘?jiān)聭洀那?，不道因循過了十多年?！保ā队菝廊恕罚┯秩勺又俣吨剡^如皋》詩有”意外青駝寺里眠”之句。自注：“余戊申北上，與青若相遇途中?！?/p>

是歲，龔芝麓《與征君書》：“其年六月抵都，良慰積渴。雖數(shù)與倡酬，未免冘奪，而名流所止戶外，長者轍臨恒滿，至欲借一枝以棲鸞鵠，亦復(fù)不易。最后得中州片席，喜就近不礙槐黃之役，兼月旦舉子藝，不致荒于本，領(lǐng)俸固薄，稍覺相宜耳。云郎從之殊洽，以行時(shí)未告主翁，中心疚仄。途次值青若，當(dāng)為轉(zhuǎn)達(dá)尊前。弟以老盟翁一片深情，生平憐他人過于自憐，憐其年當(dāng)又過于憐云郎，定無后督意也?！?/p>

《定山堂集》有《云郎口號(hào)四絕句，其年索賦》云：“春聞絲管揚(yáng)州路，曾見秦簫最小年。今夕云郎來對(duì)酒，長安花月更嬋娟。”“不從水繪園中住，席帽輕衫到國門。自是主人能愛客，三千里外一寒溫?！薄瓣惱晌牟审@天下，作客雖貧才足依。茶竈藥囊秋雨夜，他鄉(xiāng)伴好不須歸?！薄霸评蓱B(tài)似如云女，縹緲朝云與暮云。聽說繞梁歌絕妙，花前還許老夫聞?！贝嗽娚w作于紫云初到京時(shí)。

韓慕廬《挽征君詩》有云：“谷兒菱角誰將去，不為狂奴減愛才。”自注：“先生有所愛青衣，為客攜去，不問，待之益厚。”《蔣京少傳》亦云：“紫云從迦陵歸，冒弗問也?！?/p>

檢討既得芝麓力，入史省齋學(xué)使幕，遂攜紫云之中州。有《過邯鄲道上呂仙祠示曼殊》。詞云：“絲竹揚(yáng)州，曾聽汝，臨川數(shù)種。明月夜，黃梁一曲，綠醅千甕。枕里功名雞鹿塞，刀頭富貴麒麟冢。只機(jī)房、唱罷酒都寒，梁塵動(dòng)。久已判，緣難共。經(jīng)幾度，愁相送。幸燕南趙北，金鞭雙控。萬事關(guān)河人欲老，一生花月情偏重。笑兩人，今日到邯鄲，甯非夢(mèng)。”（《滿江紅》）自注：“曼殊工演《邯鄲夢(mèng)》劇。”

檢討有《三月十二日敷文招飲花下詩》，句云：“一尊只少人吹笛?！弊宰ⅲ骸皶r(shí)九青臥病”。又《沙隨感舊》詞云：“思量往事極分明。小徐卿，昵云英。蕭寺幽窗，檀板勸銀罌。兩小一雙描不盡，紅燭下，態(tài)盈盈?！薄拔黠L(fēng)卷起隔年情。寺鐘鳴，記前生。落葉中原，恰又趲離程。淡月曉風(fēng)昏似夢(mèng)，和淚也，出層城。”（《江城子》）皆寓中州時(shí)，為紫云作。檢討在中州三年，娶妾生子。先是己酉春，征君孫溥彌月，檢討《湯餅詩》結(jié)句云：“安得小婦生枚皋?！闭骶钨I妾，旋為遙制所阻。至是，獅兒生。征君復(fù)為詩招之云：“急挈枚皋過草堂?！绷θ螕狃B(yǎng)，檢討心許之而不來。后攜妾子及紫云歸宜興。子夭，妾亦下堂去。見征君《哭陳太史詩注》。

檢討以壬子十一月最后重過如皋，征君有《述懷詩》六首。其五首云：“四世通門誼百年，兒曹九載共芳荃。慚非絳帳饒絲竹，曾遣青童伴食眠。見慣數(shù)來憑旖旎，心知攜去省纏綿。旁觀誤悅何多事，擲拂相從汝較賢?！睓z討和之，第三首云：“記作聽歌舊末行，有人低唱賀新涼。昵他簾底翻鶯拍，從我天邊御虎倀。再至豈無心一寸，不來多恐法三章。沈思前事差無負(fù)，曾勸銜泥老畫堂。”蓋是時(shí)紫云留宜興，未從行也。

征君又為檢討《題紫云小影》二絕句云：“夜遣青童伴讀書，老夫愛客勝璠玙。六年別去情如海，畫里逢人應(yīng)問余?！薄瓣愖悠娌艁y典墳，陳子癡情癡若云。世間知己無如我，不遣云郎竟與君?！币诵祀姲l(fā)稱：“平原高誼，杜牧癡情。傳之《本事詩》中，應(yīng)作千秋佳話。”而張瘦銅至有“九京欲拜如皋墓”之句也。

征君子青若，亦有《題紫云小影詩》云：“情死情生不自知，偶然情到系儂思。欲知惆悵無端處，試見輕云一縷絲?！保ò创思罢骶?，皆題《出浴圖》內(nèi)）檢討在如皋十年，居得全堂北一小樓。其《壬子再到如皋宿谷梁宅后小樓》二詩云：“十載曾經(jīng)宿此樓，燭花瀲滟古梁州。于今欲覓聽歌處，只在簾鉤檻角頭?！薄皵喟辶阒彀俨蝗?，白頭重上此樓眠。憑誰啼醒揚(yáng)州夢(mèng)，惟有棲烏似昔年?！睍r(shí)征君家已中落，攜青若移家北巷，谷梁仍留故宅。今宅復(fù)歸余，煥然重新，且從骨董家得董香光書得全堂匾額，頓還舊觀，因顏此樓曰“陳樓”。每當(dāng)風(fēng)日晴美，徘徊簾鉤檻角間，輒想見髯與紫云下九初三同嬉戲也。又以檢討有《白秋海棠賦》在如皋作，今于樓下補(bǔ)種白秋海棠花。時(shí)恒與姬人背誦“羅裙淚點(diǎn)，薇帳情人”語。

阮吾山《茶余客話》，言紫云從檢討流落中州，后為宋牧仲御車，黃須如猬。云此語得之于家葚原上舍，誤也。蔣永修《陳檢討迦陵先生傳》明云：“嘗嬖歌童云郎，云亡，睹物輒悲，若不自勝者?！睓z討有《春夜間見壁三弦子，是云郎舊物，感而填詞》云：“春燈灺，拚取歌板蛛縈，舞衫塵灑。屏間乍見檀槽，與秋風(fēng)扇，一般斜掛。簾兒罅，幾度漫將音理，氷弦都啞，可憐萬斛春愁，十年舊事，懨懨倦寫。記得蛇皮弦子，當(dāng)時(shí)妝就，許多聲價(jià)。曲項(xiàng)微垂流蘇，同心結(jié)打。也曾萬里，伴我關(guān)山夜。有客向、潼關(guān)店后，昆陽城下。一曲琵琶者，月黑楓青輕攏細(xì)砑。此景堪圖畫。今日愴，人琴淚如鉛瀉，一聲聲是，雨窗閑話?！保ā度瘕堃鳌罚?/p>

又《清明感舊》云：“正輕陰做來寒食，落花飛絮時(shí)候。踏青隊(duì)隊(duì)嬉游侶，只我傷心偏有。休回首，新添得一堆黃土垂楊后。風(fēng)吹雨溜，記月榭鳴箏，露橋吹笛，說著也眉皺。十年事，此意買絲難繡，愁容酒后微逗。從今怕到岐王宅，一任舞衣輕斗。君知否？三兩日，春衫為汝重重透，啼多人瘦。定來歲今朝，紙錢掛處，顆顆長紅豆?！保ā睹~兒》）乙丑二月，余赴津門，從檢討后人葆生大令家，見檢討手書詞稿，凡八巨冊(cè)。此詞《清明感舊》下自注：“時(shí)九青新逝。”后附同人和詞二十首，今刻本將此五字刪去，遂有《茶余客話》大殺風(fēng)景之談。為錄諸詞于后：史惟元云：“正堪憐畫橋煙柳，風(fēng)流暗想如許。綺筵長憶歌喉好，淪落今歸黃土。江上路，空望斷杜鵑聲里無歸處。怨春無主，任無賴東西，幾番作惡，零亂卷飛絮。思前事，攜手長堤日暮，曲終人醉南浦。梨花昨夜枝頭滿，猶似掌中相覷。寒食雨，只落得，孤墳夜掩青松樹，舞衫拋去。領(lǐng)幾隊(duì)笙歌，夜臺(tái)供奉，猶唱斷腸句。”史鑒宗云：“正愁人梨花絲雨，釀來春恨如醉。玉鉤何處銷魂曲，橫笛一聲吹碎。燈下淚，都化作落紅點(diǎn)點(diǎn)風(fēng)前墜。不堪憔悴，向斜日荒原，一抔馬鬣，杜宇數(shù)聲里。當(dāng)初會(huì)，楊柳曉風(fēng)情味，煙江縹緲無際。玉笙指冷春寒夜，此意只君應(yīng)記。君去矣！空剩得，驪珠一串梁塵內(nèi)，返魂無計(jì)?？囱嘌帔L鶯，朝朝暮暮，夢(mèng)繞亂山翠。”蔣景祁云：“記當(dāng)年未曾識(shí)面，如今一樣傷舊。傷心點(diǎn)點(diǎn)多情淚，不許眉頭不皺。空回首，只此際紅稀綠暗誰攜手？弦哀聲驟，看譜就烏絲，題成黃絹，處處斷腸有。三生事，早把今生參透，相思欲訴難又。怨春不待春歸去，剩得春愁知否？殘春候，便剪闋，新聲楊柳風(fēng)前后，情多魂瘦。猛回憶花筵，移簫換柱，鐵馬畫檐吼?！眱?chǔ)貞慶云：“嘆風(fēng)流有人去也，廣陵散已中絕。荒山野徑埋年少，更在清明時(shí)節(jié)。風(fēng)又烈，渾不見當(dāng)筵對(duì)酒歌喉咽。云穿石裂，算賀老云亡，年長逝，誰譜清平闋？江南岸，有約輕橈短楫，十年舊事空說。眉山海外從游者，一樣云隨煙滅。腸寸結(jié)，還恐是，海棠血灑梨花雪，青枝早折。但轉(zhuǎn)眼經(jīng)年，柳郎原上，又是逢寒食?！眳潜踞栽疲骸暗碎g一番寒食，傷心事定添件。凄凄今歲風(fēng)和雨，又有人隨花片。腸堪斷，也燒送寶釵瑤瑟荒郊畔。風(fēng)流云散，是宛轉(zhuǎn)歌聲，翩躚舞影，吹去紙鳶線。須孤負(fù)，司馬從今游覽，征鞍旅舍誰伴？筆床硯匣還依舊，懊恨伯勞飛燕。難消遣，便剪紙，招魂不見當(dāng)時(shí)面，江南春晚。只柳絮吹時(shí)，子規(guī)啼后，應(yīng)有夜深嘆?！迸嗣荚疲骸罢倭麩煏r(shí)節(jié)，紛紛花落如許。東君著意今年早，蜀魄未催春去。春未去，偏又有個(gè)人先向春歸路。繁華塵土，但燕囀鶯啼，云昏柳暗。驀地上眉嫵。三年久，曾伴帝城風(fēng)雨，新聲短笛如訴。長卿若賣《長門賦》，薄命未應(yīng)春妒。今何所？想夜壑，沈沈那得詞歌舞，柔腸誰付？愿薄幸成名，浪游蹤跡，珍重有情處?！毙爨P云：“近清明是花皆放，催殘一夜風(fēng)惡。君家歌者如花美，怎奈亦隨花落?；旰瓮校仙性诹鴪@桃塢閑飄泊。泉臺(tái)寂寞，逐玉管仙童，霓裳帝女，并奏鈞天樂。尤堪惜，司馬長年作客，南北每同帷幄。從今更向京華去，誰弄寓樓弦索。春夢(mèng)覺，驀聽得，鶯啼燕語思量著，香魂渺漠。便野店孤檠，虛齋短枕，血淚定愁涸。”黃錫朋云：“畫樓前垂楊千縷，東風(fēng)搖漾如舊。園林徙倚無情緒，還憶當(dāng)年聚首。眉尖皺，徒對(duì)此春光滟瀲難消受。青衫濕透，縱飛燕玉環(huán)，同歸塵土，說著傷心否？笙歌歇，孤負(fù)溪山明秀，愁交怕沾春酒。相思一曲誰調(diào)就，且任花開錦繡。徘徊久，空望斷，彩云飛去人歸后，餳簫聲驟。便綠滿長亭，紅深小院，不是歡娛候?！庇衷疲骸跋腼L(fēng)流忽然云散，煙波畫舫如舊。餳香酒沃催人醉，怎奈眉梢欲皺。嗟分手，猶記得舞衫歌扇桃花候。風(fēng)斜雨驟，望野草荒原，招魂無處，淚落頻沾袖。應(yīng)憐惜，我亦幽情方逗，一時(shí)舊好難覯。落紅點(diǎn)點(diǎn)飛南陌，且作烏絲佳奏。君醒否？君不見，隙駒石火非長久，禪關(guān)參透。只碧浦紅亭，燈前月下，還憶眼波溜?！比卫K隗云：“想當(dāng)然徐娘老去，再來還是情種。深閨變調(diào)為男子，偏向外庭恩寵?；ㄐ膭?dòng)，曾記得踏歌玉樹娛張孔。紅絲又控，愛叔寶風(fēng)流，元龍湖海，夙世曾同夢(mèng)。誰知道，才把余桃親捧，玉容一旦愁重。從今省識(shí)蓮花面，生怕不堪供奉。誠耽恐，趁寒食，清明金碗埋青冢，陳郎休慟。從古少年行，回頭及早，仿殺侍中董?！笔房沙淘疲骸斑^江來碎心寒食，淚傾鵑血盈斗。春衫濕透桃花雨，情種如君都有。難消受，旋理卻燈前月下調(diào)簧？鶯僝燕僽，況齒稚何戡，技工懷智，俏惹垂楊覆?；ㄩ_謝，此意纏綿廝守，鹍弦那得重奏。笙歌曾惱司空眼，玉樹聲銷殘漏。情偏逗，君不見，鮫珠紅印湓城袖，春愁疊湊。任畫字旗亭，斷腸金谷，總瀉埋香酎。”王千臣云：“記瞥然春城月夜，人兒邂逅如玉。半笑留顰生嫵媚，坐對(duì)銀釭歌曲。傷心觸，到今日吳歈楚些聲難續(xù)。杜鵑歸促，看紅露朝零，青煙夜冷，潰淚還盈掬。無端事，分得愁腸一束，眉尖頓遣雙蹙。思量那得文成術(shù)，依樣招來面目。須細(xì)囑，休嘆息，千年冢上蕭蕭竹，香塵爭逐。但碧化何時(shí)，返魂難覓，形影漫相撲。”諸詞皆和原調(diào)，作者則皆宜興人也。

讀諸詞，可知紫云之逝，必在宜興。其逝時(shí)，必在清明。以前但未得其所逝之年，今以檢討詞集細(xì)考之，乃知其在乙卯也?！段宀式Y(jié)同心·過惠山蔣氏酒樓感舊》云：“惠山山下，誰氏高樓，記曾借我酣眠。夜半喧、山雨龍峰頂，飛掛百幅簾泉，當(dāng)時(shí)尚有玲瓏在。憑闌唱，落葉哀蟬，可惜是聲聲紅豆，憶來大半難全。如今重經(jīng)樓下，只水聲嗚咽，仿佛鳴弦。彈指匆匆，舊時(shí)燕子，換做萬重啼鵑。當(dāng)壚莫喚樓前客，應(yīng)怪我，淚浥紅棉。惆悵煞，一天明月，滿汀漁火商船?！鳖}注：“余昨年與云郎曾宿此樓?！逼涞诙自疲骸耙颐?，與園次飲惠山蔣氏酒樓?！庇帧肚邎@春》云：“甲寅十月，余客梁溪，初五夜剛半，忽有聲從空來，窅然長鳴，乍揚(yáng)復(fù)沈?；蛟唬骸斯砺曇病！~以紀(jì)之?！敝段宀式Y(jié)同心》詞作于乙卯。所謂昨年，則指甲寅。又《賀新涼》詞《惠山遇冒爰及谷梁酒間感事并示楊枝》句云：“淪落舊人誰尚在？只有何戡情熟。船倚在，黃蘆苦竹。落照重逢詢伴侶，也未將，言應(yīng)蛾先蹙。”亦必同時(shí)所作。

檢討又有《中元感舊》詞云：“夾路幡竿，盈城梵唄，分明元夜燈市。露涇巫簫，秋生賽鼓，頭上月輪初霽。金波瀲滟，于瀉做，萬家紅淚，天與玉容爭淡，煙飄粉裙偏麗。許多流鶯聲細(xì)，似啼猿，楚峽嘹唳。只有小墳新冢，誰修薄祭？空伴唐陵漢寢，都一樣、凄涼野田里。黃土鴉鳴，白楊風(fēng)起?！保ā短煜恪罚┩嫫湓~意，殆亦悼紫云也。

紫云沒后，三年戊午，而檢討以鴻博入翰林。又四年壬戌，沒于京師。征君率兩子為位于定惠寺，哭之。先是，檢討客如皋時(shí)，每歲中元，征君薦兩尊人于定惠寺，必附薦檢討父定生先生。檢討賦詩為謝，有“兩姓鬼無嫌”及“人鬼總他鄉(xiāng)”句。阮蕓臺(tái)《廣陵詩事》載之。征君追和檢討前詩，疊韻至二十余首。有云：“秦青歌絕調(diào)，阿紫舞霓裳?！庇帧斑x聲極毫發(fā)，圖畫楚腰纖?！弊宰ⅲ骸捌淠昝墚嬜显菩∠螅榍箢}詠成卷。”又，征君子谷梁句云：“紫應(yīng)在侍，可復(fù)舊纖纖。”言云逝在檢討前也。

甲子二月，余應(yīng)宜興蔣香谷永定看東坡手植海棠之約。買舟毫村，過太保公故居，登湖海樓，置酒拜檢討三世之墓。飯于檢討后人鶴鳴家。出泉屬鶴鳴，于檢討墓前，種松百株，既為長七古一章紀(jì)事。歸后，又乞陳散原吏部為定生先生、朱古微侍郎為檢討各書墓碣。寄香谷，覓石刻之。紫云葬地，必在近所，垂楊黃土，已無可問。近賦《龍游河棹歌》百首，中一首云：“阿紫雙鬟最甯馨，天涯淪落等飄萍。沈吟一曲摸魚子，曾向荒村吊九青?！?/p>

鄧孝威《后演劇行》句云：“紫云已逝楊枝槁，陳郎淺土埋櫻桃。剩有秦簫雙耳塞，合肥不在形酕醄?！标惱芍^靈雛也。征君《答芝麓書》又有”秦簫福薄，已成廢人。經(jīng)春，頭目如錐，復(fù)臥不起，因先生垂注，并為及之”之語。

楊枝既老，其子小楊枝亦知名。《觚?！吩疲骸叭绺廾氨俳?，有園亭聲伎之盛。歌者楊枝，態(tài)極妍媚。知名之士，題贈(zèng)盈卷，惟陳其年擅長。閱二十年，而楊枝老矣，其子亦玉人也，因呼小楊枝。一日宴集，辟疆出前卷相示。邵青門題其后曰：‘唱出陳髯絕妙詞，燈前認(rèn)取小楊枝。天公不斷銷魂種，又值春風(fēng)二月時(shí)?！贝丝膳c紫云之侄小徐郎競爽也。

水繪園晚年歌童，一為徐雛，字彬如，小字花乳。一為金菊，字芳男。一為金二菊，字韋杜。見吳聞瑋《得全堂贈(zèng)三小史詩》，就中以大菊為領(lǐng)袖。黃仙裳句云：“腸斷魂銷是菊男。”韓慕廬句云：“不憐摻鼓入漁陽。”自注：“征君晚年，喜令大菊摻漁陽鼓?！庇帧鄙撇挪凰垒p投跡。”自注：“謂大菊”。

金菊至乾隆初年尚在家，葚原上舍《與水繪園歌人金菊詩》云：“水繪名園已久蕪，酒旗歌板小三吾。此時(shí)白發(fā)談天寶，弦斷琵琶燭淚枯。”“《燕子》《春燈》阮大鋮，當(dāng)年顧曲恨難平。紫云已去楊枝死，對(duì)爾猶然見老成?！鄙仙?，乾隆時(shí)詩人，名春榮。余刻其《葚原詩說》一卷，入《冒氏叢書》。

水繪盛時(shí)，其主謳者，為阮大鋮家伶工。見吳梅村《冒辟疆五十壽序》。又有陳九，為曲中老教師，即靈雛父也。見檢討《滿江紅》詞及《徐郎曲》自注。晚年則為朱老音仙，見韓慕廬《挽征君詩》注。又，檢討《小三吾倡和詩序》末云：“旁有吳中老教師，為冒先生二三十年舊交，須發(fā)毿毿白，夜深張燭，目不闔如線。述江淮間舊事，泣下不止?！毕闹形粗湫彰?。

《云郎小史》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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