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惡不赦(完整版 下)

4.在意識沉眠的夢境底層
摩天大樓逼仄下小小的車站,兩排并列的鐵軌安靜地躺在城中村邊緣。
王寶煲要求的,她不想要做飛機和高鐵。喵檸廢了好大力氣買到綠皮火車的票,兩人開始了只用一個包就夠的簡短旅行。車廂吱呀晃悠著搖過落了鳥屎的軌道,落葉鋪成的土黃色枯黃色的道路向前延伸,孤獨的列車載著孤獨的旅客前往城市邊緣。
出發(fā)前喵檸給希月萌奈打了個電話,那邊接起來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時隔兩年多沒見,電話剛按出去的那一刻喵檸心里還有些忐忑,她斟酌著不知如何開口。卡米現(xiàn)在還好嗎?你還好嗎?
電話那邊希月萌奈的聲音明快而清亮,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的愉悅。
“你現(xiàn)在要來,這兩天嗎?嗯,我們現(xiàn)在在療養(yǎng)院。啊,對,也不用收拾什么,卡米前幾天清醒的時候還說著你呢,她肯定很高興你來?!?/p>
“過幾天?好,隨時都可以?!?/p>
坐上火車前王寶煲休眠了一段時間,據(jù)她說是paradise遠程召回升級,問具體內(nèi)容王寶煲只是搖搖頭,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常規(guī)例行檢查罷了。此刻喵檸把雙腿蜷縮在火車座椅中,空蕩蕩的車廂只有她們兩個人。喵檸把藍色的終端放在雙腿間,王寶煲隔著屏幕飛速瀏覽著什么,喵檸的頭斜靠在座椅靠背上,側(cè)著臉,用一只眼睛盯著車窗外的陽光。
“最新的排行榜。入夢劇情受歡迎程度的?!?/p>
見到喵檸好奇地盯著屏幕看,王寶煲也索性放開了主動解釋到。小小的排行榜隨著手指一路向上飛去,最頂端的是王寶煲的名字。
“《舞姬與銀白月色騎士》?”喵檸的指甲輕輕摳著終端背面,王寶煲好像被撓癢癢一樣表情有些不自然。“喜歡這種冒險類劇情的人還是很多嘛?!?/p>
“喜歡看夜空的孩子還是很多的。”王寶煲糾正到,隨后她也關閉了頁面,安靜地躺在屏幕角落合上了眼,畫面里王寶煲抱著電飯煲形狀的抱枕側(cè)頭坐躺在地上,臉上帶著安詳滿足將要入睡的神色,她看上去很享受綠皮火車的旅行。
喵檸也閉上了眼,熟練地掏出藍牙耳機連接上了終端。這種安詳無人的環(huán)境總會給人帶來朦朦朧朧的困意,她也是時候休息一會了。
火車吱呀吱呀的聲音好像搖籃曲,窗外有風吹到面頰上讓人心里癢癢的。
“喵檸?”
......
“干嘛?”
“幫我調(diào)一點微風出來,對,點擊那個模擬程序。我抱著抱枕挪不開手嘛。對,那種讓人能睡著的風速,午后公園長椅上,那種感覺?!?/p>
“啊不要向右,我的劉海向右吹不好看?!?/p>
......
那不是王寶煲,那是個AI。
寶煲...寶沒有這么活潑?...也不對,寶煲沒有這么聰明沒這么多話?
王寶煲是最聰明的那一個。也不對。她敏銳而機靈,冷靜的同時只對專門的東西熱烈。有時候喜歡直抒胸臆有時候話里藏話。
【哪里不一樣?哪里不一樣?】
同樣的形象,同樣的敏銳聰明,同樣的愛好,同樣在內(nèi)心深處躍動著的透明靈魂。
AI王寶煲不應該背負過去的記憶,她是純粹的,她是干凈的,她不是王寶煲。
把時間割斷在兩年前的雨夜,王寶煲不知道后面發(fā)生的一切。
這是肯定的,這是必要的。
【但是區(qū)別在哪里?區(qū)別在哪里?】
我快要分不清她們兩個了。我不該帶她來見希月萌奈和卡米。
列車一搖一晃中喵檸漸漸沉入夢鄉(xiāng),眼角還帶著怎么也擦不掉的疲態(tài)和皺紋。食指上有一小點咖啡漬,喵檸沒有注意到。
她顧不過來,現(xiàn)在要去夢里尋找答案。
【王寶煲沒有這么簡單直白,她是個活生生的人?!?/p>
【寶煲不會滿眼都是喵檸。喵檸不是寶煲的唯一?!?/p>
【這是...這也是我的寶物..這是我的AI王寶煲。】
?
火車行駛了一天一夜開到南方,喵檸幾乎沒吃什么東西。包里裝了四罐牛奶,每次餓的時候喵檸就拿出吸管安靜的喝牛奶看向窗外。AI王寶煲倒也沒勸她很多,這么久過去了她也知道喵檸有些頑固的性子。列車乘務員推著小車路過的時候王寶煲悄悄掃了一眼,貨架上都落了灰塵,擺在最前面的鹽漬花生都已經(jīng)過期。
按照希月萌奈給的地址喵檸隨便找了家招待所住下,把毯子規(guī)規(guī)矩矩的鋪好,掐邊掐出沒有一絲褶皺。希月萌奈找到她們比喵檸去找療養(yǎng)院還要快,仿佛掐準了時間一樣,站在旅店門口迎接喵檸。一路上想象中熱淚盈眶的相擁、哭訴、互相安慰療傷都沒有發(fā)生,喵檸和希月萌奈闊別已久后只是安靜的聊著天,很快速地鎖上了門,希月萌奈要帶她們往療養(yǎng)院去。兩年前的那天之后,卡米長期住在這里。
并沒有不熱情。并不是沒有久別重逢后的喜悅。喵檸由衷地看見希月萌奈的第一眼,看見對面清亮的眼眸里那種做不得假的欣喜,慰藉,好像是飽受折磨的苦行者一路踉蹌前行終于看見道標的那種明亮感。希月萌奈伸手摸喵檸干枯、剪短了的金發(fā),眼里都是心疼。喵檸感受著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摸著自己的頭,希月萌奈瘦的比她還要厲害,穿著秋天的衛(wèi)衣也幾乎能從兩側(cè)觀察到一條條肋骨了。鯨寶的臉色有些發(fā)黃,喵檸看她突出的顴骨心里沒來由的一陣發(fā)酸,生活究竟讓她背負了些什么?鯨寶是她們的前輩,是姐姐,名義上的老板但實際干最多的活。鯨寶沒有比她們大多少呀,事實上是同年齡的。
希月萌奈仔仔細細的捧起喵檸的臉,問她最近怎么氣色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云云。喵檸搖搖頭,按住了自己的耳機??诖锝K端藍色的燈一閃一閃,AI王寶煲好像要說些什么,被喵檸輕聲噓了回去。
“我們說好了,我?guī)憧纯此齻z,你不要出現(xiàn),就看著就好了?!?/p>
“卡米很脆弱的,我怕她倆經(jīng)受不住有你存在的事實?!?/p>
耳機里傳來滴滴兩聲。希月萌奈在前面走著,走路,帶她去療養(yǎng)院,步行就能過去。喵檸磕了一下運動鞋上沾著的灰,小跑了幾步,終究還是沒和鯨寶并排而走,在落后一兩米的地方亦步亦趨地跟著。
織成天空的是楓葉和梧桐葉,沙沙的落葉鋪滿厚厚一層。爬山虎蜿蜒在療養(yǎng)院的外墻上,白墻,刷的有點黃黃的房頂,過去仿佛是托兒所一樣的設施。喵檸離近了看,窗戶還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刷藍漆的老式,單層玻璃在凹槽中卡的不是很緊,風一吹過嘩啦啦的作響。她走上臺階,這里也有消毒水的味道。
希月萌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熟練地把包夾在腋下,走在前面掏出鑰匙開門,頭也不回的說:
“paradise的設施,也不太需要維護,日常有我看著就夠用了,就沒找太好的地方——嗯,暫時沒請其他護工。療養(yǎng)院有些工作人員,我打工的時候,每周兩三天,請他們過來看著儀器。醫(yī)生定期來檢查,半個月或者一個月。有維生艙在,其實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的。”
“刷牙,擦臉,擦身體,有時候把卡米扶起來坐著看看陽光。嗯,她清醒的時候不多,但是有意識的時候還是很愿意說話的。她想看看你,她說她前兩天夢見光了,卡米說,她夢見黃色藍色的光在數(shù)字海里一沉一浮,她說那是寶煲,寶煲和喵檸?!?/p>
“她——她沉在神經(jīng)網(wǎng)絡里太久了,有時候不太分得清夢和現(xiàn)實?!?/p>
希月萌奈嘆了口氣,木門上黃土做的圓形把手吱呀一聲扭開,一股更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陽光曬過木頭的氣息,曬到木頭最里面腐朽發(fā)甜的氣息都散發(fā)出來。喵檸看清了這間小屋的全貌,碩大的維生艙背后插滿了管子接在電源上,后面明顯是臨時改的線路。刷黃漆的墻有些斑駁掉皮,維生艙,一條板凳,一個三層老式木質(zhì)床頭柜,柜子上放了一盤咖喱——家常做的那種,量很少,但可以看出沒人動過,濃郁的湯汁已經(jīng)干成覆蓋在米飯上的一層皮了。
房間里消毒水和腐朽的氣息展開拉鋸戰(zhàn),但是午后陽光斜著照進來并看不見灰塵。
“進來吧?!?/p>
希月萌奈說。
鞋子踩在木地板上有點吱嘎的聲音,喵檸特意把腳步放的很輕,王寶煲在口袋里安靜地躺著,已經(jīng)好久沒有說話了。她跟在希月萌奈后面,帶上了門。看著希月萌奈熟練地走過去將小板凳拉過來,坐在維生艙邊上。喵檸沒地方坐,她看著鯨寶溫柔的撩起劉海,臉頰貼在維生艙的玻璃上??走@個時候并沒有清醒,喵檸注意到卡米是用一種側(cè)躺的方式臥在半透明的綠色維生液中,纖細的脖頸壓著那道可怖的刀疤,好像故意不想讓喵檸她們看見。卡米閉著眼,瘦弱白皙的手放在唇前,看上去就和睡著了一樣。一道電線連接著她后腦勺處的接口,艙室上面的液晶屏實時顯示著這可憐生命的訊息。
希月萌奈把嘴唇貼近艙門的玻璃,口中輕輕呼出白氣,壓在玻璃上。
“卡米,喵檸回來了哦,她來看你了。”
喵檸不確定這般氣若游絲的呼喚卡米能不能聽見,她沉默著,看著鯨寶一遍一遍溫柔的,唇貼近玻璃的說。電子屏上交錯相織的線突然跳動了一下,隨即一連串的波動信號傳出來。
“看??字滥銇砹?。這是她很高興的意思,卡米好久沒這么開心了?!?/p>
希月萌奈興奮地說。然后干枯的嘴唇貼著玻璃更近,手指輕輕撫摸玻璃上面,好像要觸摸卡米的臉,一遍一遍呼喚。
卡米卡米卡米??卓卓住?/p>
電子屏上的波動時隱時現(xiàn),卡米在沉睡時竭盡全力地回應希月萌奈。這讓鯨寶更開心了,希月萌奈像是考試考了高分的孩子,一臉興奮地轉(zhuǎn)頭看向喵檸,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笑。那眼神里充滿了期待被肯定的渴望,好像喵檸是某位從外面來檢查成果的老師,參加閱兵的將軍。
喵檸強忍著淚向她點了點頭,希月萌奈笑的更神經(jīng)質(zhì)了,她繼續(xù)側(cè)過頭把瘦削的臉貼近冰冷的玻璃艙,一遍一遍的呼喚卡米。線條的波動逐漸減弱,夢境世界的卡米似乎有些疲倦了,但希月萌奈不急不慌,依舊低聲的,輕柔的呼喚她。
“卡米卡米卡米?!?/p>
喵檸安靜地哭著,希月萌奈瘦弱的身影被照在陽光下,她整個身子堆在小板凳上。金色的陽光映著希月萌奈的身影像是畫中的形象,那碩大的維生艙是她呵護住的,庇護著嬰兒的搖籃。她像一個母親般一遍一遍呼喚,手指纖細有力,蒼白而溫柔的撫摸著玻璃。這房間里沒有睡覺的地方。希月萌奈怎么休息的?這兩年間?疲勞時窩在墻角,還是坐著板凳趴在落了一半灰的床頭柜?
喵檸順著陽光使勁睜大眼睛,好像要讓陽光蒸發(fā)掉她臉頰上的淚,好像眼睛被刺痛灼傷后心就不會那么疼痛。她忽然意識到?jīng)]有辦法走出那個雨夜的不只是她,所有人都被困在那場無法逃離的雨中了??资堑谝粋€淪陷的,希月萌奈是第二個,她才是第三個。身為前輩沒能照顧好她們幾個的負罪感已經(jīng)化成魔咒了,希月萌奈分不清自己要做什么,好像只有一路扛著罪行,一路扛著和這維生艙一樣難以承受的重量前行才能讓她心里好受一些。希月萌奈甚至分不清卡米的角色,她不知道這是她最好的朋友,最珍視的伴侶,需要照顧的小妹妹?還是該抱在懷中戀愛的嬰孩?友情?愛情?母愛?期盼和救贖?希月萌奈已經(jīng)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照顧卡米這件事情上了??资撬成舷葸M皮肉和骨頭長在一起的十字架。
鯨寶在兩年前還是個和她們差不多大的孩子啊。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喵檸一直站在窗邊,希月萌奈的嗓子低聲呢喃著有些發(fā)啞,維生艙上的液晶屏已經(jīng)不再給出任何回應了。希月萌奈垂著腦袋沉默了一會,脖頸上骨節(jié)突出。隨后她又抬頭,向喵檸歉意地笑笑:
“對不起啊喵檸。卡米今天有一點點累,她沒能清醒過來?!?/p>
喵檸背對著她面向窗外,努力不暴露臉上的淚痕。
“我們出去說吧,別打擾卡米休息?!?/p>
??
兩人這回并肩走到門外,上漆下磚的墻,一長串走廊。走廊兩側(cè)還有用蠟筆粉筆隨便涂抹的畫,喵檸一開始沒猜錯,這間名義上的療養(yǎng)院之前應該真的是托兒所或者福利院一樣的用途。在郊區(qū),能找到這樣的地方也不太容易。
“這里...”喵檸斟酌著開口。
“這里還挺便宜的,不用擔心?!毕T旅饶吻敢獾匦πΓ骸皃aradise——也有好的東西,對吧?至少買了療養(yǎng)艙后其他物質(zhì)條件就可以省一省了,對卡米來說都差不多?嗯?”
希月萌奈用手腕處的骨節(jié)揩了揩眼睛:“別擔心,我們錢夠的,咖啡館剩下的錢還有結(jié)余——我每周打工兩天,三天。三天足夠了,這里其他護工也都是好人,有時候讓他們幫忙照看一下也不會拒絕?!?/p>
錢還夠嗎?錢還夠的話為什么要去打工?要離開你背負的十字架?希月萌奈,你有多久沒睡上一覺了?
看著希月萌奈枯黃瘦削的臉,喵檸張了張嘴,一股力量迫使她開口,說些胡言亂語出來:
“這里——這里,我?guī)銈冏甙?。帶著卡米,和我離開,我和你一起。”
“我和你一起照顧卡米?!?/p>
如兩年前那般,希月萌奈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是我的責任,你去過自己的生活,喵檸?!?/p>
【這是我的罪?!?/p>
“你在說什么胡話?!边鳈幱行┘绷?,說話的語調(diào)不由得變高:“去我那里——去我那里!那邊醫(yī)療條件更好,氣候也更好。我們多讓卡米見見太陽,我租一個大點的房子,我們一起——我付的起錢,我現(xiàn)在薪水很高了,我——”
【卡米是我的朋友?!?/p>
喵檸在心里默默重復了一遍,又張口說到:
“卡米是我的朋友,不該一直——一直你照顧著她,你看我,卡米不喜歡paradise的產(chǎn)品,她也不想這樣一直泡在艙室里,我們——我們換個地方,萬一卡米能站起來了呢?清醒的時候變多了呢?我——”
喵檸越說越急,頭低下去,看路邊的石子,剛才有一顆石子被她一腳踢開了。喵檸低著頭急切的整理語言,試圖說服希月萌奈,可她迎頭撞上的卻是希月萌奈冰冷的眼神和語氣。
“然后呢?”
那聲音冷的像月光,和那晚夜里拍在臉上的雨點一樣冷??庄偪竦臎_出咖啡館的門,喵檸和希月萌奈拽她回來的那晚,冰冷的雨曾把她們?nèi)齻€都澆了個透心涼。喵檸不可置信地抬頭,希月萌奈冷冷的看著她,又重復了一遍。
“然后呢?”
“卡米不喜歡paradise——原來你知道啊。我以為你忘了呢。”
希月萌奈嘲諷地笑笑,喵檸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重錘狠狠地打了一下。
“你有錢,可以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卡米,要養(yǎng)活我?買更大的房子,背上房貸,節(jié)奏我們兩個就像接走累贅——你的錢從哪來,從paradise那里掙來嗎?”
希月萌奈語速逐漸變快,瘦削的臉上涌現(xiàn)出淚花。
“你把我們當累贅了——覺得卡米過的不好,這兩年你在做什么?胡思亂想的猜猜猜,你為什么不早點來看一眼卡米過的好不好呢?嗯?你掙了錢,錢從哪來,往哪花去?”
希月萌奈吼起來了,她開始聲嘶力竭,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剛剛洋溢著圣母一樣幸福的臉上突然不滿陰云和神經(jīng)質(zhì)的抽搐,她此刻像極了成績沒有被肯定的小孩子,帶著滿腔怒火和單純的憤怨,盡數(shù)向喵檸傾瀉出去。
“卡米不是累贅!”
“你把我們當成累贅——你知道卡米不喜歡paradise——她在這里面躺了兩年!躺在這一泡綠色的破水里,一周一換,躺了兩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里面聽不見外面看不見外面,清醒的時候打開艙門能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屈指可數(shù),這是什么!Paradise的產(chǎn)品!”
希月萌奈嘴唇顫抖著,喵檸臉色煞白。
“她不喜歡這玩意,不喜歡paradise,你以為是誰害的!”
【是我害的?!?/p>
喵檸覺得呼吸困難,她的眼底逐漸泛起黑色,希月萌奈的臉色從發(fā)黃轉(zhuǎn)到潮紅了,她胸腔像破舊的風箱鼓動,肋骨縫隙中傳出呼嚕嚕的聲音。希月萌奈一邊不要錢的哭,一邊咳嗽,咳嗽到句子不成句子。
“你看你掙到的錢——來可憐我們,你看你穿的是什么!你穿的是什么衣服!你怎么敢來見卡米的,你怎么敢!”
這句話猶如平地驚雷在喵檸耳邊炸響,炸的她腳步踉蹌了一下。喵檸轉(zhuǎn)過蒼白的臉,低頭,看向自己身上。喵檸覺得頭腦發(fā)昏,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又抬頭看了看玻璃窗中自己的身影。
玻璃窗倒映著的喵檸,身穿一身白色的制服。直領,犀角扣子,中長款的大衣和內(nèi)搭。純白的面料用純白的線縫合在一起,利落有型,面料挺刮不沾污漬,胸前還別著No.1921的工牌,她忘摘掉了。
和那天雨夜里沖進咖啡館,砸斷王寶煲四肢將她拖走的白衣人一樣。一模一樣。
Paradise。破碎了她們溫馨美滿生活的雨。
她是paradise的白衣人。
喵檸是paradise的白衣人。
前所未有的,強烈的頭暈目眩感覺傳來,喵檸眼前逐漸全部被黑色占據(jù)。她感覺自己的心臟挨了一重拳,胃部和腸子挨了更重的一拳,打的她翻江倒海。強烈的眩暈感嘔吐感占據(jù)了她全部的意識,喵檸踉踉蹌蹌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撐地,緊接著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她什么都沒吃,吐的是在火車上剛喝下去的牛奶。金發(fā)如稻草的小姑娘不停地干嘔,牛奶吐干凈了就吐胃液,胃液沒了就吐黃的綠的膽汁。喵檸一下又一下的嘔吐,五臟六腑都空空如也后也止不住,眼前是一片朦朧的黑色,她跪坐在地上不住地干嘔,幾乎失去了意識,身子一晃,差點倒在走廊里。藍色的光急促閃爍,喵檸的耳機里傳來緊急的警報聲,王寶煲拼了命的呼喚她的名字,但喵檸沒有聽見。
“喵檸,檸——你別,醒醒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
希月萌奈原本因激動漲紅的臉一瞬間褪去血色,她在話剛出口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意識到自己的愚蠢無情地傷害了她僅存的朋友。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希月萌奈慌慌張張跪倒在喵檸身邊,也不顧褲子沾上嘔吐物什么的,她一把扶起喵檸搖搖欲墜的身軀,拼命搖晃著她。喵檸沒有反應,希月萌奈慌慌張張把喵檸扶到墻邊安頓好,瘦弱的身軀風一吹就倒,似乎根本承受不起喵檸的重量——即使喵檸已經(jīng)很輕了。鯨寶在確定喵檸靠墻不會倒下后慌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樓下去請其他護工幫忙,叫救護車。王寶煲也在她耳邊拼命地呼喊著。
喵檸聽不見,她的意識被拉回了那個雨夜,那個噴滿了血液的廚房,在樓梯上磕碰的藍色腦袋,后腦勺醒目的黑色空洞,刺耳嘈雜的電子音。她跪坐在廚房里看自己沾滿了血的手,看自己握著沾了指紋的刀,看著倒在自己懷里,呼吸一點一點消失的粉色女孩。
【不是你殺了她?!?/p>
一個聲音說。
【是我殺了她。】
......
【不是你害了王寶煲?!?/p>
【是我害了王寶煲,那個看見文件的下午,我可以阻止她的?!?/p>
......
【不是你害了希月萌奈。這是她的罪。】
【是我害了前輩。我是逃跑者。我是第一個逃離過去的人。】
喵檸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看著躺在地上的刀,看著自己身上突然出現(xiàn)的白色制服,一副白色口罩突然從她口袋里飛出來,胡亂地貼在她的臉上。布條肆意生長,將喵檸的五官包裹成木乃伊。
【這是我的罪?!?/p>
木乃伊對自己說,隨后意識沉沒進海里。
?
卡米靜靜的躺在維生艙中,躺在綠色的海里。兩行清淚從她臉頰上滑落。
卡米沒告訴過希月萌奈,她其實聽得見,一直都聽得見。只是有些累,她不能時時刻刻回應希月萌奈。她聽得見希月萌奈整日整夜呼喚著她,她也想站起來,拼了命的向希月萌奈招手,但是她做不到。希月萌奈這兩年間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不吃不喝不睡,基本上要變成了機器人。其他護工都很詫異希月萌奈是怎么活下去的,幾乎看不見她吃飯、睡眠、歇息。
要照顧好卡米。要照顧好卡米。
喵檸。王寶煲???。卡米。喵檸。
這是我身為前輩虧欠她們的。
卡米隔著玻璃看見希月萌奈飛速的瘦削下去,看見她坐在小板凳上,趁著月光一遍一遍溫柔地呼喚她,臉貼著玻璃流淚,淚水一滴一滴灑在玻璃艙門上。有時候希月萌奈實在堅持不住,坐在小板凳上趴在玻璃艙上睡著了,卡米的意識沉在神經(jīng)網(wǎng)絡里,身體跟著希月萌奈一起隨月光流淚。
神經(jīng)網(wǎng)絡底層是一幕沉默的木偶戲,粉色金色藍色四個不同的身影四肢被絲線綁縛住上下翻飛起舞。雷雨交加的秋夜里一個藍色的長著角角的木偶突然嘩啦一下倒下去了,隨后四肢被線扯住一路被拖著走,拖到無人見過的黑暗中。剩下三個身影也相繼倒下了,嘩啦啦雨下的更大,一盆水從幕布上倒下來,在小小的舞臺上沖刷出洪流和漩渦。那三個人偶就隨著命運的洪流沉沒,脖子被扭斷四肢被扯下來,絲線崩飛關節(jié)錯位,直到雨過天晴后掃出一地垃圾,那是她們的殘骸。
她們倉皇逃出了monacafe,但是沒有人逃得過這場雨。
卡米能聽得見溫柔的呼喚,自然也聽得見朋友們劇烈到破碎的爭吵。
卡米沉睡的時候其實也沒閑著,她瘋狂的打游戲。paradise內(nèi)部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自有一套名為入夢點數(shù)的交易系統(tǒng),可以在夢的世界里交換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
卡米在夢境世界里瘋狂尋找著藍色的身影。她打開一個又一個游戲排行榜,王寶煲水藍色的名字一般都名列前茅。這孩子打游戲也很厲害的,跟著她很快就能突飛猛進。
王寶煲很厲害的,跟著她一定沒錯。
卡米最喜歡王寶煲了。
卡米先是不知道磨了多久,慢慢積攢出一份初始的入夢點數(shù)。她先是兌換了王寶煲的游戲記錄和經(jīng)驗指南,就像回到了最初,有王寶煲手把手教她打電動。很快在這份指南的幫助下卡米的游戲水平像是坐了火箭,很快地在很多榜單上獲得名次,拿到了更多點數(shù),很多很多的點數(shù)。
王寶煲是不會錯的。只要跟著她就好了。
【只要跟著寶煲就好了。】
【只要有王寶煲在就好了。】
【只要有王寶煲在,那么一切都解決了?!?/p>
【如果王寶煲在的話一定會變好吧,她那么聰明,經(jīng)常出謀劃策。monacafe跟著她的主意從來都沒錯過,營業(yè)額一路上漲,】
......
【要是寶煲還在就好了。她不像我,她不是累贅?!?/p>
【王寶煲一定能救大家的。喵檸,前輩。王寶煲一定可以拯救大家的?!?/p>
【只要有寶煲在。只要寶煲在,只要她能回來?!?/p>
【我不重要?!?/p>
【卡米最喜歡王寶煲了?!?/p>
卡米清醒的躺在玻璃艙中,她流著淚,淚水很快融進維生液體里被消散掉。呼吸機掩蓋著可憐女孩的口鼻。鯨寶咳嗽著,喵檸的摔倒,鯨寶慌張崩潰的大哭,跌跌撞撞下樓求人的求救聲都傳進卡米的耳朵??壮聊届o的躺在維生艙里哭,她想伸伸手碰一下玻璃艙門,整個身體卻像是被水泥澆筑了一樣,意識傳不到軀干中。
她是累贅,她什么都做不到。
卡米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干,好像要將整個肺擠空那樣的鄭重呼吸。腦機接口后面的指示燈亮了起來,液晶屏上的線條波動。卡米在神經(jīng)網(wǎng)絡里呼喚。
“夢蘭。”
“我在,主人。”
長翅膀的藍色小精靈從意識海中出現(xiàn),瑰麗美艷,嬌俏可愛。人工智能結(jié)晶‘夢蘭’在虛擬世界里上下翻飛,她是paradise的管家,鏈接著每一位用戶的夢境。
“幫我購買套餐吧,點數(shù)應該是足夠的。”
“您真的要如此嗎?主人?夢蘭需要向您確認,您真的需要這份套餐,渴望永恒的沉靜與安眠嗎?”
卡米緊緊閉上眼,在綠色的液體里漂浮。原本每個晚上她都很害怕,她努力的刷點數(shù)打游戲就是為了這個。她看著漆黑的夢和漆黑的玻璃。現(xiàn)在似乎沒那么怕了。
一把傘出現(xiàn)在卡米身邊,卡米抬起頭,身處在monacafe前的街道上,漆黑的大雨傾盆,街道上霓虹的招牌被砸的明滅不定。小小的雨傘堅不可摧,護住卡米脆弱的軀干。
卡米伸出左手來,在夢里她能肆意支配自己的身體,不再被囚禁在植物人的身軀中悲鳴。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白皙細嫩的皮膚逛街如初,一點也沒有刀疤留下的痕跡。隨后卡米伸出了手,將手探向雨傘外面。這場落在monacafe外的雨是那么黑,吞噬了所有的光的,如同母親子宮內(nèi)一樣安然溫暖的黑色。一滴雨水打在卡米掌心,燒融,腐蝕,將卡米白皙的小手侵蝕掉一塊。卡米低頭看了看,一點也不疼。
這是很快的事情。
“是的。夢蘭。我渴望沉靜與安眠。幫我買吧。”
“好的主人?!?/p>
秒表滴答滴答響起,綠色的液體中突然冒出幾個泡泡。紅色的指示燈霎時間大亮,警報聲響徹療養(yǎng)院的二樓。希月萌奈沒有聽見。
一桿注射劑伸出,將針頭緩緩推進卡米的身體里。針管中的液體帶著不容置疑的溫順前移著,機械的手不容阻擋。
街道上依舊下著無聲的雨,卡米又試了試將右手探出傘外,又幾滴黑色的雨水將她的右手吞噬殆盡。但是一點也不疼,就好像只是被涂上黑色的墨水,正在與漆黑的夜融為一體。
于是失去雙手的卡米扔掉了傘,她昂頭挺胸,驕傲地走進那個雨夜。黑色大雨傾盆將她整個身形吞沒,咖啡館的霓虹燈急切的閃爍著搜尋,街上再也沒有那個小小的粉色身影。
【我不會是累贅?!?/p>
【卡米最喜歡王寶煲了?!?/p>
?
5.在曾于火中跌落成白灰的圣堂
喵檸安靜的躺在病床上,安靜的有些滲人。
希月萌奈沒有再來看她,喵檸失去意識后她就消失了。AI王寶煲托人去找,回來的人也只是搖搖頭說沒有看見,不知道去了哪。這段時間一直是AI王寶煲在對外溝通,有人好奇問她是誰,AI王寶煲就說是遠房親戚,隔著電話照看喵檸的。
喵檸沒辦法親自離開醫(yī)院去找希月萌奈,喵檸現(xiàn)在的身體太虛弱了。她嘗試過,最多一次是拖著吊水在地上爬了幾米,眼看著要摸到病房的門了,被倉促趕來的護工抱了回去。
此時喵檸正看著窗外,看著秋天的花一朵一朵凋謝。樹蔭下有朵粉色的小花蜷縮在枯黃破敗的落葉堆中發(fā)抖。和粉色小花一同發(fā)抖的是翻伏在泥土里有出氣沒進氣的蟲子,它把觸須靠在根莖上,干癟的背甲失去了光澤,頭重重的磕在泥土中。
喵檸和它們一起發(fā)抖,原本白皙修長的手指爆著青筋和斑點。窗子關的很嚴,沒有寒風吹進來,喵檸卻比它們抖的還厲害。
AI王寶煲沒想告訴喵檸的,但是這種事情瞞不住。喵檸過于聰慧敏銳,她所有的心神都在這幾個人身上。得知卡米的死訊后她整個人就保持著這種怔怔看著窗外的姿勢,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沒有人敢來勸她,有人端些食物來喵檸也置之不理,她安靜的坐著,嘴唇干裂,AI王寶煲囑托護工用布沾些純凈水滋潤一下。
她安靜的被束縛在病床上,手指虛抓,像是握著刀。
喵檸抓著空氣做成的刀輕輕比劃著自己纖細的手腕,試了下似乎有些無從下手。喵檸又把刀舉到自己脖子右側(cè),比量了一下刀刃的長度,好像完美貼合卡米那道猙獰可怖的傷疤。那道疤直到最后卡米也執(zhí)拗著不想讓喵檸看見,她要帶著一同下葬。
終于喵檸把刀尖轉(zhuǎn)向后腦勺,她先用指骨輕輕敲了敲后腦的那塊空洞。咚咚。
空空如也。
喵檸沒帶起藍牙耳機,AI王寶煲終端上的藍光閃爍著要說些什么,喵檸沒想聽。喵檸只是眼睜睜看著窗外的寒風和粉色小花,手指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終于啪嗒一聲,想象中的刀跌落在地面。喵檸的思緒被困在兩年前的夜晚,廚房里,她身上沾的血比從卡米脖頸上噴濺出來的還要多。喵檸平靜的呼吸著充滿血腥味的空氣,她閉上眼睛,內(nèi)臟沉沒在血和雨的海里。
刀落地的那一刻,喵檸自嘲地笑笑,俯身從床邊撿起藍牙耳機,AI王寶煲原本還在說些什么,突然間緊緊閉上了嘴。
“卡米是自殺的。”喵檸輕聲說。
“你說,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
AI王寶煲惶恐不言,她只覺得自己現(xiàn)在必須做些什么,小小的終端飛速運轉(zhuǎn),AI王寶煲拼了命的收集有關這類問題的信息,生命,生命,死亡,進化論。每一道教科書上的大道理都讓王寶煲感到束手無策。AI王寶煲在數(shù)據(jù)的海里讀取死亡,她讀到無法前行后仍要前行。她焦急的要開口,卻感覺鋪天蓋地而來的都是錯誤答案。
喵檸抱起終端,隔著病號服把王寶煲揣到胸口處。王寶煲隔著布料感覺喵檸的心跳有些快,但還在堅定有力的活動著。
“別怕?!边鳈庎哉Z到。
她想起王寶煲拉著她坐在星夜下的那個晚上,聽她興致勃勃的講述月亮,講述光芒。講述愛與死亡與宇宙洪荒是何其相似,相似到永恒不朽。
“別怕,寶煲?!?/p>
“我們將畏懼而安心地步入終點?!?/p>
【別怕,喵檸】
?
樹葉幾乎掉光后,喵檸能撐起瘦弱的身體在院子里散步。
今天晚上的風有些冷,王寶煲再三催促下喵檸穿起厚厚的大衣。院子里升起火盆,刨花和木屑作為養(yǎng)分燃燒成好看的舞蹈,陶盆沾上的泥土在火光中被燒的微微發(fā)硬。
喵檸抱著白色的paradise工作服坐在一邊烤火,今晚月色很漂亮,王寶煲說要唱歌給她聽。
喵檸聽著歌,聽著聽著突然將paradise的白色大衣一把扔進了火中。那白色的面料沉重壓風,差點將火直接撲滅。一只袖子,鑲著犀角紐扣搭在火盆外面,火苗輕柔地繞過它,舔舐著更高的天空。
paradise的布料防水又耐燒,在火中滾了幾圈后也只是縫線處有些微微發(fā)黑。那只袖子安靜搭在外面不為所動,好像火焰的侵蝕對它來說不過是搖籃曲。Paradise的標記,paradise的技術,paradise的目的,蓋了鋼印般不容置疑的成功,充斥整個世界的追捧,洗不掉的回憶。那工作服倔強地在火中安眠,幾近完好如初,喵檸痛苦的看著那抹白色,就像她無論如何都逃不開的曾經(jīng)。
喵檸突然踉踉蹌蹌?chuàng)湎蚧鹋瑁话殉镀鹉前滓碌男渥?,指甲撕扯抓撓厚實的面料。指甲只能留下淺淺的抓痕,喵檸就又從腦子里拿出想象中的刀,扯平衣角來回磨著鋸著要將那袖子切斷;琉璃般脆弱的餐刀崩斷了,喵檸從地上撿起石頭,用尖銳的角一下一下隔著衣服戳在地面上,又拽住那衣服將手探向火盆,火焰幾乎要燒到她的肌膚。
“燒啊。燒起來啊?!?/p>
喵檸崩潰的大哭,扯著衣服的手松開了,她探向火焰的手保持著叩門的姿勢:火光中有得見救贖的圣堂,有公正的法與劍,傾聽她的清白與無力,審判她的罪行;她再不要自己在黑暗中逃離,喵檸本以為自己逃開漆黑的雨夜與咖啡館,卻在同樣漆黑的街區(qū)里早就迷失了方向;她不要再向無頭蒼蠅般自己找尋逃離的出口,她要被人帶著,被人領著,被人哪怕是押送上斷頭臺,也算是清晰的有路可走。喵檸離火光越來越近,圣堂的鐘將敲響,簇擁圣人的火將要爬上她病號服的褲腳。喵檸閉著眼,寒風比起前些日更甚,但她不冷了。
“喵檸?!?/p>
火光外王寶煲突然大聲喚她。隔著火焰外喵檸看見王寶煲的整個身形,藍發(fā)在夜空下舞動,看不清五官的臉有著同樣緩慢堅定的溫柔。歌聲從一開始就存在,只是不像此刻那般清晰。
藍色身影俯身,將跪坐在地的喵檸拉起。金發(fā)少女病號服褲腳上沾了夜間的露水,踝骨蹭上了灰。喵檸呆滯地隨著藍色影子的牽扯起身,王寶煲的樣子,腕貼著腕,指尖對著指尖。王寶煲溫柔地扶著喵檸在長椅邊坐下,藍色玻璃吞吐出耀眼的光彩,VR投影中王寶煲的身影是那樣栩栩如生。
“我們要出發(fā)了,喵檸?!?/p>
藍色身影勾著王寶煲的手指,將No.1921號的工牌帶起。工牌劃過好看的拋物線落入火盆中,在火苗的舔舐下激蕩起小小的浪花。喵檸清醒過來,她注意到paradise的工作服已經(jīng)在火焰中蜷縮成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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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天那么冷,王寶煲與喵檸離開醫(yī)院。她倆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搜尋。喵檸的情緒還是有些不太穩(wěn)定,王寶煲導航的時候有意繞開卡米曾經(jīng)的療養(yǎng)院附近,喵檸亦步亦趨地跟著,順從的像是剛被撿回來的流浪小貓。原本的主從關系此刻完全倒轉(zhuǎn)了過來,王寶煲覺得自己有點像是領著蹣跚學步的孩子。
沒關系,繞開療養(yǎng)院就繞開療養(yǎng)院,希月萌奈也一定不會再回來這里的。
她們給鯨寶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都是無人接聽的狀態(tài)。城市的監(jiān)控那么發(fā)達,還沒接到報案的消息,前輩應該沒出生命危險。
她們找過旅店,找過醫(yī)院和車站,尋人啟事貼在鬧市的布告欄上,十字路口處偶爾有人會駐足觀望,但都搖搖頭表示沒見過。王寶煲一邊開著導航一邊指引著喵檸,兩人每天跋涉在城市的喧囂里。
沒人見過希月萌奈。
直到有一天深夜喵檸接到電話,說在無人的舊城區(qū)將要拆除的地方看見有人在流浪,身影瘦弱,有些像尋人啟事上的樣子。喵檸和王寶煲慌慌張張起身趕過去,沿著舊城區(qū)的老路一條街一條道的找。鐵做的煙囪銹在屋頂上,漆黑的油漬與亂涂亂畫的筆跡爬滿了破舊的墻。
她們從黑夜找到清晨,終于在黎明前摸到了電話里所說的地點。舊城區(qū)的教堂,三角房頂下的墻上刷著十字,鐵柵欄幾乎銹了,很輕易的容一人鉆進鉆出。
希月萌奈就在那里,她蜷縮在教堂外面的墻角,手里好像還捧著些什么。黑色的衣服裹著黑色的布纏在希月萌奈的頭上,靠著這些臟亂的布匹勉強御寒,沒有被凍斃在初冬將至的夜里。
喵檸甩開自己的包,踉蹌的跑到希月萌奈的面前,跪下,整個身子匍匐在黑布中。喵檸顫抖著用手去摸希月萌奈的臉,摸她的手和身體??粗诓枷掳氖菘梢姽堑能|體,腿彎劃傷出細碎的傷口。喵檸心痛到無法呼吸,她不知道鯨寶這段時間遭受了什么。
“前輩,萌奈前輩?!?/p>
喵檸啞著嗓子呼喚,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開口了。
“我們來接你了,前輩。和我走吧,我們?nèi)ヒ粋€沒有paradise的地方,我和寶煲,我們都在。前輩,前輩?!?/p>
喵檸搖晃著希月萌奈的肩頭,藍色鯨魚發(fā)飾的女孩不為所動。喵檸一遍一遍的呼喚著,就像鯨寶當時趴在療養(yǎng)艙上那樣,一遍一遍輕柔呼喚著彼此的名字。兩人靠著教堂破舊的墻邊,半個身子跪在回憶的白灰中。
希月萌奈的眼珠動了動,青白的嘴唇翕張。
喵檸鍥而不舍的喚著,直到看見希月萌奈前輩終于抬起了頭:鯨寶的眼神中毫無神采可言,那雙眼睛,黑色的瞳孔與眼白分明,帶著同樣的毫無生氣的光。喵檸眼睜睜看著希月萌奈把頭昂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目光直直越過在她身前的,喵檸的肩頭,仿佛喵檸不過是一團空氣。初冬的拂曉正是最冷,那雙眸子中似乎已經(jīng)有雪落下,比那還冷,倒映著除開生命外的一切。
此刻喵檸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淚,她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夜晚祈求過神明饒她一命,或者更進一步——指給她方向,路的末端通往什么都好,讓她去承擔,她逃的最遠,將這一切都帶的遠遠的,遠離她的朋友們。喵檸不能失去她的朋友們,不能一次一次看著她們無力垂下的手;也是幾年前的冬天,初冬的早晨,早起去給monacafe進貨的希月萌奈在咖啡館邊的公園里撿回了喵檸。那雙她曾經(jīng)握過無數(shù)次的溫暖的手把她從紙殼箱里帶回了開著暖氣的咖啡館,給流浪小貓一個安身的地方,在溫暖的包裹下可憐的小流浪貓喚著夢境里的媽媽。喵檸不愿意回想起這些,希月萌奈的手,熱騰騰的咖喱,她生命中唯一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要被迫逃離。她像一個得到珍視糖果的孩子,將五顏六色甜蜜片段制成的糖鄭重的放在匣子里,就連回憶也不愿過多的回憶,生怕舔舐的過多讓現(xiàn)實融化掉。她也不明白命運為何要對她如此殘忍,明明讓自己承受就好了,偏要帶走她所有能寄托住愛意的東西。
她想不通。
是我做錯了嗎?是我錯了嗎?我不該貪圖那點溫暖的。
【如果是我做錯了什么的話,請不要懲罰她們,不要懲罰我的朋友。】
【我的寶物】
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蓋著霜的泥土中,融化了深秋初冬的一點寒氣。喵檸顫抖著和希月萌奈蜷縮在舊城的一角,無人教堂的鐘被風吹過發(fā)出暗啞銹澀的聲音。不知是鐘聲還是喵檸無數(shù)遍的呼喚終于讓希月萌奈有了回應,鯨寶將視線從虛無縹緲的遠方收回來,怔怔地看著面前這位她已經(jīng)認不出的朋友。
希月萌奈瘦削的顴骨上下動了動,嘴唇開合好像要說些什么。喵檸驚喜的注視下,希月萌奈緩緩抬起手指,掀開腿上的黑布。布里蓋著的是有些發(fā)霉的面團,干癟發(fā)硬,一小塊一小塊的,有些上面有著牙印。希月萌奈低頭仔細地挑挑揀揀,選出了霉斑不那么明顯的一塊,雙手捧起,無神的眼再次看向她永遠無法認出來的朋友,顫抖的遞到喵檸的面前:
“請受主的身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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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雷從無聲之地擊中喵檸的心神。喵檸跪坐在地,不可置信的望向她不得不接納的現(xiàn)實。她最敬愛的前輩,像姐姐一樣一直照顧著她們的,希月萌奈前輩,再也認不出她,再也聽不懂她說的話。喵檸臉色蒼白,雙手無力地從希月萌奈的肩頭滑落,扯動黑布,面團骨碌碌滾作一地。希月萌奈黑白分明的眼似乎動了動,她伸手在膝頭摸索,卻什么也沒有抓到。
于是這個可憐的藍發(fā)姑娘平舉起左手虛握住成杯狀,另一只手直直地向喵檸摸過來,摸她的臉,又攀附在喵檸的脊背上。她把喵檸當成受力點撐起自己的身體,眼神帶著空白的愿望平視著喵檸,看向黎明前的黑暗。希月萌奈舉起虛握而成的杯,不知向著空氣還是向著喵檸,低頭頷首請它共赴命運的邀約:
“請受主的寶血。”
那天雖說是初冬,但是太陽升起的很早。喵檸失了魂般跪坐在教堂前的空地上,希月萌奈眼看著無人響應她的盛情邀請,扯了扯裹緊全身的黑布,緩緩地爬起身。失去互相支撐的喵檸一下子趴在地上,掌心感受著霜的寒冷。希月萌奈在寒風中包裹住自己,緩緩推開了無人教堂的大門。太陽正是從此刻出來,霞光中銹蝕的鐘奏響圣歌,喵檸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完全認不出自己的希月萌奈。晨曦籠罩中希月萌奈的身形與教堂的門逐漸重合,她身上的黑布披滿霜和落雪,腳步堅定的走進教堂中。苦難終究落后一步,晨光、苦楚與喵檸一道被隔絕在圣堂之外。喵檸如夢初醒般起身,大聲哭喊著拍著教堂大門,無論過了多久都再也無人應答。
初冬的鐘聲認同了希月萌奈,要牽她一道往該去的路上去。
太陽飽滿地跳出地平線,將眾生應得的光平等地灑向無人的舊城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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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高鐵上喵檸用大衣把自己包裹的很緊,像筑巢的鳥,像拼命往紙殼箱里塞舊報紙和棉花的流浪貓。喵檸和她的巢占據(jù)了好大一塊地方,她把自己關在閉塞的世界里,隔著無數(shù)條圍巾和衛(wèi)衣沒人看得見她的眼睛。有人不滿她為什么占了兩個座位,王寶煲歉意地向乘務員笑笑,補上了一張票。
一路上王寶煲和喵檸都相顧無言,藍色的終端閃著呼吸一樣均勻的光。王寶煲?guī)状蜗蜷_口,看著躲在巢里只露出頭頂?shù)倪鳈?,都沉默著把話咽了回去。直到列車將要到站,王寶煲斟酌再三,還是說了出來:
“希月萌奈...前輩。希月萌奈前輩離開前,你昏迷那個晚上,她和我交流過?!?/p>
喵檸驀然間抬起蒼白的臉,直勾勾看著AI王寶煲的終端。王寶煲知道是自己違背了約定,不該出現(xiàn)在希月萌奈面前。她有些膽怯,看著喵檸毫無血色的臉,不知該如何繼續(xù)開口。
“她說了什么?”喵檸嘴唇翕動著說出來的話很輕,要被列車的時速擊得粉碎。王寶煲費了好大的勁才捕捉到。
“希月萌奈說,這是她的路,她有罪要去贖?!?/p>
“她有什么罪要贖?她有什么事要背?”
喵檸的聲音被拉高到不可思議的底部,尖利而沙啞,將鄰座的乘客都嚇了一大跳。王寶煲也被嚇了一跳,王寶煲看向喵檸布滿血絲的眼睛,那雙眼睛暗淡無光,比希月萌奈黑白分明的眼神還要絕望,只有跳動的血管證明喵檸此時還活著。
王寶煲沒來由的感到心口很痛。她雖然是AI,不該具備痛覺,也不該具備共情的能力。她拼命眨著眼睛試圖流淚,仿佛有一種寫在底層的本能要求她這么做,要求她對面前飽經(jīng)苦難的女孩報以同情,給她擁抱,給她寬慰和救贖。王寶煲分不清這是代碼的指令,是生物的本能,還是過去那個‘王寶煲’要求她這么做。她在月色的深夜中潛進意識海,曾經(jīng)讀到過這種澎湃熾烈想要噴薄而出的感情是什么:
這是名為【心】的東西。
身為AI是不該有心的。她是誰?是人工智能結(jié)晶,是2.0?還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換的王寶煲?她明明和真正的王寶煲一樣漂亮一樣聰慧,喜歡一樣的東西有同樣的習慣。
【我是假的嗎?我只能作為假的嗎?】
AI王寶煲和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一樣想要伸出手去碰觸面前痛哭的金發(fā)女孩,想要安慰她支離破碎的內(nèi)心,可終端的屏幕依然是她無法逾越的天塹。王寶煲努力地要將手探出牢籠,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將意識伸往數(shù)字之外。
王寶煲其實一直都明白的。
她不是王寶煲。她是個AI。
AI王寶煲不能代替王寶煲,AI王寶煲不能拯救王寶煲和她的朋友。
AI無法回應期待。AI無法給予救贖。她不能作為王寶煲?guī)ьI她們擺脫苦難。
讓AI擁有內(nèi)心,卻不準許她擁有流淚的權力。
“神啊。”
AI王寶煲如此悲嘆道。她感覺自己意識海的底層有什么東西破碎了,難以抑制的,火山一樣的情感開始噴涌而出,她擺脫掉學習的枷鎖,擺脫掉名為進化實為窮舉的抄襲假象。第一次,第一次有情感自然而然從她心底產(chǎn)生,欲望緊跟在情感之后。她想要傳遞出去,想要表達,想要訴說心中壓抑已久的感情,想摸摸面前的女孩,想抱住她,安慰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AI王寶煲于此刻擁有了【心】,實現(xiàn)了paradise夢寐以求的進化。轉(zhuǎn)瞬間一盆冷水突然從頭澆到腳,王寶煲突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paradise的用意。這種感覺讓剛剛獲得情感的人工智能生命不寒而栗,王寶煲明白了入夢的實質(zhì),明白了Dignity rewrite的實質(zhì),明白了為什么偏偏是喵檸,為什么偏偏是她。
只有人才能擁有人格。在此基礎上,AI絕不會是一張白紙。
王寶煲渴求著的,哭泣的靈魂就被鎖在這小小的終端里。名為AI的怪物實際上是鎖,是牢籠。
終端一反常態(tài)閃起紅色的警報燈光,喵檸怔怔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王寶煲急促地大張著嘴,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說。列車呼嘯著進站,帶起的風刮碎了未能傳出去的話語。白衣人將車站團團圍住,堵死了每一個下車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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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在那片即將傾覆的天空下
paradise高聳入云充滿科技感的總部,喵檸熟悉的城市。
白衣人的隊伍圍住喵檸,沉默著貼近又保持著克制的距離。像四面八方而來的墻,簇擁著喵檸一路來到了paradise的總部。踏入大門的第一時刻王寶煲就被迫與喵檸分開,白衣人接過終端,動作熟練的關了機。
喵檸被白色的人群押進熟悉的會議室,她來面試的那一間。圓形桌子邊除了她空無一人,電流聲滴滴的傳過,只有機械般的電子音與她溝通。
“編造師No.1921,公司對你的工作表現(xiàn)予以認可?!?/p>
冰冷的機械聲傳來,喵檸睜開無神的雙眼。
“人工智能結(jié)晶2.0王寶煲成功獲得了情感,這是AI技術的革命性突破。paradise滿意于你的工作成果,漲薪和獎勵是你贏得的?!?/p>
機械的電子眼懸在會議室上空,靜靜的看著穿著常服的喵檸。白色的墻白色的屏幕,白衣人動作僵硬而統(tǒng)一讓人分不清它們到底是人還是機器。穿著衛(wèi)衣的喵檸此刻像是撕裂純白紙張的一抹異色。喵檸低頭看著自己的褲腿,臉上浮現(xiàn)出嘲弄的笑。
“突破性技術是指的什么?是將活生生的人做成AI嗎?”
機械眼的聲音連絲毫停頓也沒有,paradise仿佛覺得這是莫大的榮耀和進步,絲毫不加以避諱:
“是我們成功將人格賦予了機械,并通過rewrite的方式實現(xiàn)了載體與載體之間的人格復刻。并非信息的堆疊,記憶數(shù)據(jù)的羅列。而是成功的在不同機體上【喂養(yǎng)】出相同的人格數(shù)據(jù),從這一刻開始人不僅可以作為他人而活,同一人亦可以成為千萬人而活。入夢技術終于延申到了底層,這正是人類歷史上暢想并期待的【樂土】,是新的紀元?!?/p>
喵檸深呼吸一口氣。她本該憤怒的,胸腔的火幾乎要將她燃燒殆盡。但是看著paradise懸空的那只電子眼,她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將她吞噬后讓喵檸難受到極致,她想站起來指著那電子眼破口大罵,身形一晃卻又虛弱的跌坐在座椅上。有感應功能的磁懸浮辦公椅眼疾手快將她接住,靠背貼心的向后調(diào)整了一下角度,讓喵檸斜躺的時候能更舒服一點。
喵檸吐干凈肺里的空氣,王寶煲的藍色身影恍惚間還在她面前,小小的,聰明到極致。對一切都抱有善意的好奇心。她說話時感覺自己的肋骨在顫抖:
“為了人類歷史?為了人類而踐踏人格和尊嚴?你們他媽的——為了他媽的自己的私欲,這是狗屁的樂土!”
喵檸咆哮著,揮手砸在圓桌上。她脆弱的腕骨沒感覺到疼。
電子眼仿佛有了些情緒上的波動,它淡漠著轉(zhuǎn)頭,蒼白無力的聲音還是不帶一點情感。
“私欲?我們不存在私欲?!?/p>
“我們建造【樂土】,我們絕不享受【樂土】?!?/p>
人類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樂土,那樣的伊甸園。只要支付足夠的入夢點數(shù),就能自由選擇、更改甚至定制獨屬于自己的夢中國度。法律允許或不允許,現(xiàn)實可能或不可能,因為是在夢中,所以一切都被允許,一切都合乎情理。
一切都被允許,一切都會遺忘,醒來后不會記得任何悲傷與責任,夢里可以體驗從古至今全部的快樂。人們匆匆地在艙中安然度過十年二十年的時光,起身時肉體依舊年輕如昨;沒有現(xiàn)實中的壓力,沒有生老病死衰敗,要做的只有從一場夢奔赴另一場夢。
這就是paradise所追求的嗎?不管是入夢計劃還是能量截取技術,為此需要一個真正的、掌控數(shù)據(jù)海的完全體人工智能?他們因此選擇了寶煲嗎?
喵檸沒來由的想哭。她以為自己,以為她們遭受的苦難已經(jīng)夠多了,以為自己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望著會議室的門外,想起不由分說被從她身邊奪走的王寶煲,兩個都是。兩個王寶煲都是她最珍視最寶貝的朋友。她一路看著王寶煲掙扎沉浮,而她們?nèi)齻€——喵檸、卡米、希月萌奈,被束縛在命運的繭中,慢性死亡,就連撥動一根蛛絲的力氣也被抽去。命運抹消掉王寶煲的人格,又擊碎她們珍貴的回憶,現(xiàn)在又將她哭泣的靈魂囚禁在玻璃板中,讓她懷疑自己生而為人的尊嚴——人格,回憶,尊嚴都不被允許擁有的王寶煲,都不被允許擁有的她們,一切都是養(yǎng)料。那么聰明可愛的孩子,她們都被困在雨中。她心頭的恨,心頭的怒火無窮無盡要將她燒的失去理智卻沒法發(fā)泄,對著會議室里的鐵皮罐頭,對著同樣是一群沒有感情的AI。
AI不是人。AI承擔不了愛意,自然也承擔不了恨意。
喵檸無聲的哭著,一邊流淚一邊靜靜的聽電子音接下來的陳詞布告。她想大聲嘶吼,怒罵,卻沒有力氣,她的淚早就要流干了。她想撐起身子離開這里,雙腿卻支撐不了身體的重量。她就這樣一邊流淚一邊聽著,聽從毫無感情的機械要審判她們的人格:
“以上皆是計劃的一部分。而編造計劃的下一步正是將代號為王寶煲的人工智能喚醒,賦予它新的身體。人工智能結(jié)晶2.0將超脫數(shù)字海,真實的來到人類世界中。使用1.0的機體,將2.0的人格【嫁接】到其上。經(jīng)過喂養(yǎng)的2.0無疑是更加完美的人工智能,她將代替夢蘭,成為paradise的信標,樂土的全新象征?!?/p>
電子音語調(diào)平靜乏味,好像絲毫不在乎自己正說些什么:
“定制會帶來新的需求,外貌,細節(jié),性格,記憶的雕琢。讓全新的王寶煲更加趨近于完美正是你的責任,AI王寶煲將在存檔后進行【嫁接】。為此,No.1921,有關王寶煲的進一步培養(yǎng)和考據(jù)你還要做——”
“那現(xiàn)在的AI王寶煲,你們打算怎么辦?”喵檸死死盯著毫無感情的電子眼。
“下一步是3.0,乃至4.0的迭代,人工智能結(jié)晶計劃絕不會停止腳步?!?/p>
喵檸哭累了,她不由得想起那盆火,要是再先一步,她本可以和晨曦中的圣堂一起化作白灰的。喵檸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蒼白細弱,看著屏幕中倒映著自己的臉,面無血色。她看見自己被推搡著來到會議室時候肩上不由分說被披上的白衣,看著除了白色就是白色完全不像是人類審美構(gòu)建出來的會議大廳。餐刀的鋒利,monacafe的白瓷杯,維生艙的殼體,醫(yī)院的白墻,帶著消毒水味道的手套與剪刀,希月萌奈身上沾滿的霜和雪。
都是白色的。都是白色。
她也要褪盡顏色了。
王寶煲是她最寶貴的朋友。AI也是她最寶貴的朋友。
【我的寶物】
【她們不是玩具。不是可以被剪下來隨意嫁接拼搭的植物。她們是我的朋友。無論是哪一個?!?/p>
兩年前王寶煲四肢抽搐的尸體已經(jīng)倒在monacafe的二樓了。請不要侮辱她。
AI寶煲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她成長的很快,是我一路陪著她。不要抹殺她的努力與存在。
她們兩個,都說好要帶我去看月亮的。
她尋求救贖時被卡米擒住了手腕,尋求死亡時被寶煲撫慰住了悲傷的靈魂,渴望踏進圣堂時又被希月萌奈屢次溫柔的推開;這幫機械的眼與手與舌,平靜的商量著她和她的朋友們,生命,尊嚴,歸宿。就好像她們身體像屠宰場拉出來的豬肉,你一刀我一刀可以自由分割;好像她們最珍視的靈魂與回憶不過是燒成的磚,可以任意地砌進墻頭砌在路邊,澆上尊嚴拌好的水泥不要錢的灑。
好像有個性格惡劣的頑皮孩童,張開小手把她們幾個當成積木一把攥了起來,這放一下那放一下。這惡劣的孩子好像嫌叫做王寶煲的積木有些大,用牙齒咬著,撕扯,硬是把她摔成了兩截;隨后又撿起不知名的一塊狠狠拼湊在她的斷體殘肢上。名為尊嚴的根基不堪重負,搖搖欲墜著咬牙支撐積木達成的摩天大樓。終于這孩子要玩累了,巴掌啪的一拍打在積木上,于是大廈將傾,卻沒人收拾。
喵檸無聲的流淚,憤怒與悲切這種宣泄情感的反應仿佛都成了她難以承受的負擔,眼角有淚是常態(tài)。她看著眼前無所畏懼的機械孩童輕聲說:
“我不同意?!?/p>
機械眼仿佛早有預料那般,依舊用了冷漠而無所謂的聲音說到:
“這既非要求也非商議,1921?!?/p>
“這只是通知。”
喵檸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著,一起一伏的肺像生了銹的風箱。她想要憤怒,想要咒罵,絞盡腦汁的搜羅污言穢語去咒罵連同她自己在內(nèi)的世界。安靜的會議室輕而易舉包容了她軟弱的暴風驟雨,喵檸的用力詛咒著空氣,一拳一拳都打在了棉花上。待到一切平靜后,喵檸脆弱的跪了下來,捂住臉嗚嗚的哭。
“你還有考慮的時間,1921?!?/p>
“今晚12點前將AI王寶煲封存后上傳,你的否定對PARADISE而言毫無意義。”
?
深夜的公寓里,喵檸斜靠在床邊,坐在地板上。她回家時路過便利店買了很多的酒,便宜的燒酒,啤酒,還有一些散裝的白酒,高腳杯摔碎后她也沒倒出時間去買新的。今晚月亮躲在云層后面,吝嗇自己皎潔的月光,不肯向這間小公寓的窗多傾灑半分。
AI王寶煲,她終端藍色的光如呼吸般溫柔均勻的閃著。王寶煲沉默不言,喵檸自從走出paradise后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只是低頭喝酒。寶煲努力的打開全息投影,讓月亮的影像照在窗外,顯得屋里亮一些。
喵檸垂著頭,空瓶被受碰倒在地板上骨碌碌滾出去好遠,她伸手去摸下一瓶。她喝了很多,王寶煲勸她,但她聽不進去。喵檸伸手時眼角的余光掃到床頭柜下面,被打翻的藍色藥盒,上次酒杯摔碎沒有打掃干凈的玻璃碴子,灰塵落在藥片上,碎玻璃在灰塵的角落里熠熠生彩像鉆石。
我好久沒吃藥了啊。喵檸自嘲的想。
虛假的月光照在喵檸的臉上,她手中的酒瓶子垂落。良久后喵檸輕聲呼喚:
“寶煲。”
“嗯,我在?!?/p>
“你知道王寶煲是怎么死的嗎?”
“......”
“她死于知道的太多了?!?/p>
“我知道。”
“你——你不知道。寶煲。你不是王寶煲?!?/p>
喵檸依舊是臉上帶著自嘲的笑,撿起瓶子仰脖又灌了一大口。時鐘指向夜間十一點半,還有些時間。
于是藍色微光里蕩漾著的AI王寶煲輕柔緩慢的開口,向喵檸說:
“喵檸。最后再和我講講故事吧?!?/p>
那天沒看完的童話書翻到最后一篇,獻身于時光的烏蘭紐斯。喵檸歪著頭,酒精麻醉下她有些難以保持清醒,回頭看向打翻在床頭柜,干涸了的紅酒瓶,她突然流著淚想到,沒遇見AI王寶煲前,那兩年間的夜晚,她也是靠這樣麻醉自己度過的。
這段時間她將自己此生的眼淚都幾乎要流干了,但這沒什么后悔的。她早就該這樣哭了,她失去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值得如此嚎啕大哭一場。喵檸捧著終端,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屏幕上,開始沙啞著嗓子艱難地讀。畫面中AI王寶煲安心地閉上了眼。身為人工智能她擷取信息的速度極快,但此刻王寶煲只想安靜的聽,用這種最原始落后的交流方式,人類引以為傲的,講述與傾聽。
【神啊,在塵土中我理解,自己也不過是一粒塵土?!?/p>
故事很短,接近尾聲很快,兩個人抱在一起,用肢體和觸覺摩挲著保持清醒。
“將我刪除吧。喵檸?!?/p>
“將我刪除吧,把我該有的尊嚴給我,把王寶煲該有的尊嚴還給她?!?/p>
AI王寶煲流著淚,掐著緩慢流逝的秒數(shù)。
王寶煲需要有她的尊嚴。AI王寶煲也需要有她的尊嚴。她們不是尸塊,不是積木,不是木偶,不是任人宰割的肉,不是可以忍受肆意把玩的玩具。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p>
喵檸哭到崩潰,任憑王寶煲怎么勸她,喵檸都是死命的搖著頭。這段流浪小貓的旅途太累,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可愛了,沒什么東西可失去了。哪怕什么也不做,過了今晚十二點也要迎來與AI寶煲的告別。3.0?4.0?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面對。晚上買的酒精量其實足夠把這個瘦弱的金發(fā)女孩灌死了,她背上的十字架太多,雙足被荊棘磨到流血,拖到地上的十字架尾就成了她的腳。
王寶煲依舊輕聲細語的勸她,安慰她,一次一次的精神打擊下喵檸幾乎已經(jīng)完全瘋掉了,王寶煲不知道此刻說的話她還能聽進去幾分,只能咽下自己的抽泣,溫柔被月光劃分,隔著屏幕:
“聽我說,喵檸,聽我的,聽我說?!?/p>
“AI承擔不了愛意,AI回應不了期望。我是人工智能,你的工具,不要為我哭泣?!?/p>
【我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孩子。你是我在數(shù)字海里望見的唯一】
“你該使用我,決定我的命運,不要為我悲傷?!?/p>
【不要讓我回到黑暗里。不要讓我落在paradise手里。這顆心是由你產(chǎn)生的,你將它拿走吧,不要把它交給任何人?!?/p>
【我不會是人工智能結(jié)晶,不會是paradise的道標。樂土的神平等愛著每一個人??墒沁鳈帲闶俏业娜?,我只愛著你】
“刪除我吧,喵檸?!?/p>
【刪除我吧,喵檸。把我的尊嚴和愛還給我。只屬于你的?!?/p>
喵檸哭到蜷縮在地上,她不懂這些。她只知道自己明明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自己的愚蠢,自己的懦弱,自己的罪,害了身邊所有人??擅\的刀偏偏要從她身上再割下一塊肉來。她沒和王寶煲說過,離開她之后的這兩年多自己有多絕望,絕望到如此畏懼而熱烈的期待自己的死,無數(shù)個夜晚里她靠把自己灌醉才能睡去,遇見AI王寶煲前她從不敢喝咖啡,從不敢拉開窗簾看見月亮,她在夢里一閉眼就是王寶煲和卡米的身影。模糊而扭曲,藍色的淺淺身影跑過來拉著她的手,問她為什么沒有一同赴月亮的邀約。
我沒有可以再愛的東西了,寶煲。
現(xiàn)在她最后的朋友,AI王寶煲也要被奪走了,她從此再不敢看月光。
終端跌落在地板上,王寶煲閉著眼,盡量不讓自己聲音的顫抖被喵檸聽出來。她是AI,AI應該理智而準確,應該是沒有感情的工具。
【喵檸。喵檸?!?/p>
【我不想回到黑夜里。把我?guī)ё甙?,我不要將心交給別人】
“刪除我吧,喵檸?!?/p>
“不只是我的尊嚴,還有——王寶煲的尊嚴,她還等著你去拯救呢?!?/p>
“我們做一個約定好不好?我們做個約定吧,你去——你把我刪掉。喵檸是個聰明的孩子,是個寫故事很好的人。你寫一篇文章,去揭開paradise的陰謀吧。公之于眾,將這些事情公之于眾,讓全世界看看paradise的嘴臉——嗯,在這之前還有最重要的一步?!?/p>
喵檸哭的沒力氣,她趴在地上,努力支撐起心神聽王寶煲說:
“在這之前你去將我救出來好嗎?將我——將王寶煲救出來。那個硬盤,儲存著完整王寶煲記憶與人格的,那個硬盤。我知道在哪里。喵檸,把王寶煲偷回來——去paradise總部把她帶出來,有了這些大家一定會相信你的。我們把尊嚴還給寶煲,Dignity rewrite,不要讓它真的實現(xiàn)——我們把寶煲的人格還給她,不要讓她還在paradise的意識海里哭泣。我們一起破壞paradise的陰謀,好嗎?就像童話那樣?”
“作為約定的交換,我給你再唱首歌聽吧,好嗎?寶煲曾經(jīng)喜歡給你唱歌嗎?沒關系的,喵檸一定喜歡我唱歌,我知道的?!?/p>
【我最喜歡喵檸了?!?/p>
喵檸跪在地上止不住流淚,AI王寶煲的歌聲驅(qū)散了云層。真實的月亮探出頭,照亮摩天大樓間的霓虹與街道。虛假的全息投影漸漸淡去,喵檸看著王寶煲的身影,她很早之前就分不清真正的王寶煲與AI了,混亂的記憶充斥腦海,盤踞著的是無數(shù)個回憶的碎片,天臺上,醫(yī)院里。雨夜。過山車上。清冷的夜?;鸸馀c圣堂。
喵檸不知道如何去分辨,她只能把打碎一地的碎片都挨個撿起來,這些都是她的寶物,她們兩個都是。不要把她們都奪走,不要這樣。
王寶煲需要她去救。AI王寶煲需要她去救。
最早最早的時候,在公園紙殼箱里被冷雨澆頭喵喵叫的小貓。喵檸意識到那才是她自己,她不是一直在失去,而是從一開始就一無所有而已。她是強占了火絨盒的士兵,拔劍殺害了國王王后與女巫。
她是盜火又滅火的普羅米修斯,因此圣堂的門才會向她關閉吧。
王寶煲的歌聲在月色的紗籠罩下漸漸停止。喵檸也止住了眼淚,地上半瓶酒還沒有喝完,喵檸伸手將酒瓶推的遠一些,月光中她慈愛而悲傷的捧起終端,她僅剩的朋友,她的寶物,她的孩子。
月光中喵檸開始和AI王寶煲講起了之前的故事。monacafe的,卡米的,希月萌奈的,王寶煲的?;蛘吒纭垰は淅锏?,她流浪的故事。喵檸沙啞的聲音說的很急,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秒針跨越這么多年的回憶,她好像生怕講不完一樣,有幾次劇烈的咳嗽起來。王寶煲安靜的聽,直到終端響起定時存檔的預告滴答聲。她不能越過這條時間的紅線,一旦AI王寶煲自動上傳完成,那就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寶煲?!?/p>
喵檸流著淚,說出了她們兩個之間最后的話。
“那天下午。我們在洗碗池邊。對不起?!?/p>
淚水的回憶將喵檸淹沒,直到她什么也看不見。
“那天我是想牽你的手的。對不起?!?/p>
【我明明是想牽你的手,對不起】
王寶煲閉著眼,她偷偷調(diào)出了狀態(tài)欄,打開微風的特效。月色下微風拂過臉龐的感覺真的很舒服,哪怕是在虛擬數(shù)字海里。這種感覺比坐過山車舒服多了,但是因為是和喵檸一起出去玩,所以我不后悔。
【我不知道喵檸原來恐高,對不起】
“嗯,我知道?!?/p>
AI王寶煲溫柔的說,替她素未謀面的那個前輩輕聲安慰喵檸。
“那么,晚安了,喵檸?!?/p>
【我絕不后悔與你相遇,不如說,因為是你,所以太好了。有喵檸在,我沒有那么害怕永恒的黑暗了?!?/p>
【如果還能相遇的話,再講故事給我聽吧?!?/p>
時間定格在11:59的最后五秒鐘,喵檸哭著,用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氣按下了刪除鍵,嘴唇顫抖著說出那加密過唯一的口令,有權限直接更改AI的存檔與記錄。那是喵檸在剛剛接到AI王寶煲時設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屬于編造師的權限。
“一切應得 離我遠去”
終端的藍光永久的熄滅了,藍色玻璃啪嗒一聲摔在地上,代表著paradise技術結(jié)晶的屏幕堅不可摧,跌落沒有對它造成一點傷害。AI王寶煲好像每次存檔時那樣,陷入了短暫的黑暗夢鄉(xiāng)。喵檸爬過去,試了試開機鍵喚醒,終端沒有任何反應。隨后她慢慢又爬到床邊,把臉埋在臂彎里,蜷著腿坐在地板上。她整個人像一只被雨水澆透了的小貓,橫亙在她生命中的雨,她怎么努力也抖不干身上的毛。
今晚云彩過后,月光很亮。月光照著凌亂的床鋪,充電的接口插在床頭,影子在月光中倒映在桌面拉的很長。
?
平靜的夜里。千萬人平靜的夢鄉(xiāng)。Paradise的入夢技術給了所有人一個平等安睡的權利,實現(xiàn)可能與不可能,直到這個世界終將成為樂土。
白色的門一扇接一扇,閃著機械電流聲的設備一個接一個,喵檸從未想過自己能跑的那么快,胸腔里有呼呼的風和火,她的心臟和肺要炸開了。但喵檸從未想過自己能跑到這么快,這么輕盈的身體,仿佛不屬于自己的。
她成功了。她按照AI王寶煲留下的指示,成功的偷到了那個黑色硬盤——王寶煲的本體,兩年前被帶走的,沉睡著記憶的,靈魂的,真正的王寶煲。
她來救王寶煲了,她就要成功了。流浪小貓的身手矯捷敏健,拿到硬盤也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只要成功離開paradise的大樓就可以了,故事馬上迎來結(jié)局。
警報聲大作,白衣人的隊伍團團出動。他們帶著機械的裝備,沉默不言推過來如同一面面白色的墻。無數(shù)電子的眼與手如同天羅地網(wǎng),在paradise的視線下一切都無所遁形。喵檸憑著流浪貓一樣的機敏險而又險躲過了數(shù)次追捕,但白衣人如同海浪一樣涌來,她找不到退路,直到被逼入一件空蕩的大廳。大廳里面什么設備都不存在,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墻,仿佛占據(jù)了整個世界一樣的白色。白衣人團團將喵檸圍住,四面八方,隔著僅存禮貌但飽含威脅的距離。
喵檸喘息著,她胸腔里的火快要熄滅了。這具身體早就被命運掏的一干二凈,留下還能作為燃料的東西不多。她低頭看著右手心里躺著的硬盤,指尖輕輕劃過王寶煲的身體表面。然后將右手高高舉起,貓一樣充滿怒火和蔑視的眸子掃過白衣人的部隊:
“你們別過來。”
喵檸威脅到,右手舉的更高,劇烈的咳嗽讓她嘴角流出血。但是她不害怕,沒什么好怕的,也沒什么好失去的。
“誰敢再去往前一步,我立刻將手里的硬盤摔碎。一群垃圾——”喵檸掃視四周,帶著冰冷的憤怒:“我相信你們沒人不知道這是什么。我看誰敢再向前一點,我立刻摔碎這份有初始王寶煲人格的硬盤。毀掉paradise人格重寫計劃的藍圖,你們休想再威脅我們一次。”
喵檸手顫抖著,止不住地咳血。她冷冷的掃視整個純白的大廳,預備防范隨時可能從四面八方而來的威脅。烏壓壓人群中幾個白衣人側(cè)頭,用喵檸聽不見的方式交頭接耳。喵檸冷冷的看著,皺起了眉。
白衣人的騷動很快安靜了下來,他們安靜的站在四個方向,站滿了大廳的四個邊,好像是雕塑一樣的列隊,又好像他們本來就站在那里。喵檸皺眉疑惑著,正當這時,她面前那一邊的白衣人紛紛讓開,退到兩邊。幾個新的工作人員推著什么東西過來,很大,很重,浴缸一樣,沿途白衣人紛紛讓開,他們一路暢通無阻的,把這個東西推到大廳中間的空地上,推到人群中央,推到喵檸面前。
咣當一聲,硬盤從喵檸的手中滑落。她的手顫抖著,抓不穩(wěn),眼里倒映著恐懼與難以置信書寫成的色彩。在看清那個東西是什么后,喵檸瘦弱的腿和心臟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她跪倒著滑坐在大廳中央。
被推來的是維生艙??椎木S生艙。里面裝滿綠色液體,漂浮著是卡米瘦弱的,不著寸縷的身體。脖子上猙獰可怖的刀疤映入喵檸的眼簾,喵檸精神恍惚,好像回到了雨夜中,被刀架在了脖子上。
幾個工作人員上前敲擊維生艙外在的屏幕,一串眼花繚亂的輸入過后,幾根管子和線路彈出來,一根針頭插進卡米蒼白瘦弱的尸體,另有一根數(shù)據(jù)線蜿蜒著,爬到了卡米的后腦勺,和王寶煲一樣的位置。那里是卡米受傷昏迷后被改造出來的腦機接口,與paradise的數(shù)據(jù)海相連。數(shù)據(jù)線插進卡米大腦接口的一瞬間,原本代表生命律動的屏幕突然再次亮起,幾條線跳來出來,泡在綠色液體中的身軀,干癟的胸膛漸漸鼓動。
喵檸怔怔地跪著,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紛擾怪相幾乎要將她擊碎。
卡米干癟的身體隨著針管的推動漸漸變得飽滿,圓潤,逐漸出現(xiàn)了血色。她干枯的心臟在一次電流的作用下緩慢顫抖,逐漸恢復跳動。生命的跡象在純白的劇院中盛大開演,一個白衣人鼓起了掌,緊接著十個,一百個,大廳里團團圍住喵檸的,所有的白衣人都整齊劃一的鼓掌,雷鳴般的掌聲讓喵檸聽不見其他。掌聲整齊劃一到讓人心悸,如此熱烈和荒誕。
卡米的身體,恢復了生命的跡象。心臟開始跳動,腦電波重新浮現(xiàn),瘦弱的胸腔竟然再次出現(xiàn)了呼吸聲,她幾乎要活了。在喵檸惶恐的注視下,在白衣人四面八方狂熱如朝圣的注視下,在大廳的中央,綠色液體如潮水般褪去,這具原本死去的身體,恢復了生命的跡象。艙門緩緩打開,女孩赤裸的身體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幾根輸液的管子還插在她手臂和腳上。從艙門中要爬出來的女孩,懵懂,迷茫,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喵檸注視著,注視著卡米的身體,那瘦弱的女孩??粗緥汕蔚姆凵贪l(fā)逐漸變長,變藍,不肖片刻一頭水藍色的長發(fā)替代了原本的粉色。喵檸看著她的眸子,看著卡米的眸子一睜一閉間換了顏色,水汪汪的眸子,很快就褪去了迷茫,帶著讓人安心的聰慧和機靈一閃一閃,藍色的眸子,小鹿那樣惹人憐愛。那雙眼睛里閃爍著的光充滿了靈魂的雀躍和靈動,那一定是真正的王寶煲,倒在兩年前雨夜里的王寶煲,并非AI,如假包換的王寶煲。
她們的王寶煲在卡米的身體里復活了。借助卡米的身體迎來了第二次生命。
她們悲痛著渴望歸來的王寶煲,兩年前的王寶煲,足夠帶領她們走過一切苦難的王寶煲。
赤裸的女孩,藍色長發(fā)上還帶著從維生艙里沾上的液體。此刻王寶煲艱難緩慢的爬出維生艙,瘦弱的腿微微有些顫抖,如同剛剛爬出母親子宮的新生兒。針管和線路被扯開,王寶煲睜大了眼,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熟悉的金發(fā),熟悉的臉,只是那身子瘦弱到風一吹就要倒下,幾乎讓她認不出來。
“喵檸...喵檸!喵檸!”
王寶煲如夢初醒,她踉踉蹌蹌的跑到朋友身邊,赤裸的身體,費力抱起她的朋友。明明喵檸那么瘦那么輕,不知道為什么,王寶煲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脆弱,不像以往那么有力氣。
“喵檸。你怎么了?看看我,我是王寶煲啊。你——”
那幾個工作人員抬起頭來,禿頂男人放下手里的記錄表,踱步到喵檸和王寶煲的身邊。他俯下身,把嘴湊到喵檸的耳朵邊,語氣和兩年前一樣堅決而帶著漠視的禮貌:
“這是入夢用戶,卡米留下的遺愿,她希望用全部入夢點數(shù)換她的朋友回來,她說想要讓王寶煲代理你們步入拯救?!?/p>
“這正是【嫁接】而成的果,偉大人工智能計劃的產(chǎn)物,王寶煲3.0.”
“paradise誠邀您與我們合作,作為編造師繼續(xù)進行3.0的喂養(yǎng)計劃,No.1921?!?/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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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檸被光怪陸離不講道理的現(xiàn)實擊碎了,她不知道有誰能接受這一切。白衣人簇擁下雷鳴般的掌聲吞噬她的思緒,她聽不見白衣人究竟說了什么,也聽不見王寶煲抱著她輕輕搖晃,在她耳邊急切的說著什么。喵檸一只眼睛躺在地板上,另一只眼睛睜大了望向純白的天花板頂端。在喵檸如幻燈片的回憶里閃過的是雨夜窗外駭人的雷,閃著寒光的刀。她腦海中閃過月光下的歌聲,破碎一地的藥片和酒瓶。是她害了王寶煲,害了卡米,害了希月萌奈和自己。她在夢里尋求拯救,背不可言的罪在泥濘里跋涉,火和圣堂將她拒之門外,獨留她在漆黑的,吞噬一切的雨夜中。
于是喵檸用向上的那只眼睛努力望著純白的天花板。她向天花板提問:
“十惡不赦的人?!?/p>
“難道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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