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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斯」如果能成為你的傘就好了(下)

2023-09-13 21:21 作者:是米九吖  | 我要投稿

他是第一個那樣執(zhí)著問我生日的人。我?guī)缀醪贿^生日,充其量是我媽想起來的時候會煮點(diǎn)蛋啊面啊什么的給我吃,這一天和別的日子沒什么兩樣,不過是十?dāng)?shù)年前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了而已,說實(shí)話,單論這件事其實(shí)也沒什么慶祝的必要。但他就是硬問去了,神神秘秘地讓我那天晚上跟他出去。我從白天就開始沒來由期待,在網(wǎng)吧給客人拿飲料都弄錯兩三次,被老板臭罵了一頓。晚上去他家門口等他時我把這件事說給他聽,他笑得特別夸張,故意的,氣得我忍不住想給他兩拳,但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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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說,“其實(shí)沒什么東西的馬哥,還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到?!?/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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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dāng)然不算什么事兒,比起未知的去向,和他一起這件事帶來的滿足感更實(shí)際些。他帶著我爬到矮山頂上,那里有一片開闊的平地,沒被樹枝葉擋住,天空顯得格外寬敞,我第一次看見那么多星星。他跟我介紹那些星星的名字,太多了,我記不下來,但我很喜歡聽,就像我從來考不好地理歷史卻擋不住老師上課的話往耳朵里鉆,我向往的是那個更大的世界而已。他說我的眼睛比星星還亮,其實(shí)我沒注意過,家里的鏡子總是蒙了很多污漬,我不想用它來看清一片荒蕪的我自己。但他說得很認(rèn)真,我就感覺熱度猛地從耳朵燒上來,一路燃到臉上,幸好夜晚燈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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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坐了一個多小時,什么都聊了點(diǎn),他經(jīng)常跟我說些外面的事,簡直像只無所不知的飛鳥。然后他看看天空又看看手表,嘆了口氣,“還是沒能等到流星,估計(jì)這里不夠高?!蔽艺f沒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他還是沒精打采的樣子,我勸了好半天他才轉(zhuǎn)過身來抱住我,聲音壓在我胸膛上,悶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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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這些話我想當(dāng)愿望許掉的,不是說在流星下許愿會更靈嗎,但現(xiàn)在沒辦法了。”他的手揪住我背后的衣服,熱度透過夏季單薄的布料烙在我的皮膚上,有些燙人,“我經(jīng)常會感覺……你不像這個年紀(jì)的人,就是總覺得年長我三四歲這樣,特別成熟,然后好像憋了很多事。我們也經(jīng)常一聊就聊很久吧,但我還是感覺離你特別遠(yuǎn)?!?/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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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不想說,關(guān)于家庭啊關(guān)于我裝壞啊關(guān)于我總翹課去打工的原因啊,我一件都沒跟他提過。就像我也從來沒問過他的家庭,他從哪里來為什么要來又會不會走,這些從他進(jìn)入這個小鎮(zhèn)之前就被無數(shù)人窺視過、乃至今天都還在肆意揣測的問題,明明我只要開口就能得到答案,但我壓根不敢知道。相信嗎?我曾無數(shù)次慶幸過我和他“同學(xué)”的關(guān)系,因?yàn)橹灰驹谝黄穑ブ@條單薄的紐帶我們總能有話可說,它不需要我費(fèi)盡心思去考慮怎么樣做才能留住誰,只要我們還愿意走向彼此就能抵達(dá)那個交匯點(diǎn)。我和他——我們必須保持著這種平齊的關(guān)系,什么都不摻雜進(jìn)來,不要讓我在看向他時總會俯瞰到底下可悲的我自己,我只想單純地看他而已,我的自尊心就是這么搖搖欲墜的東西。我甚至沒帶他去過我家。哪怕大雨傾盆落下來,哪怕我有多不想撐開我那把骨架經(jīng)常掉出來的破傘,我也會強(qiáng)行把他送回家,然后沖進(jìn)雨里,一直跑到絕不會被他看清的距離再胡亂掏出傘撐開往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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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雨天你抱著我哭,雖然還是什么都沒說,但我一直在想,”這時他很輕地笑了一聲,因?yàn)殡x得近,我聽得很清楚,“如果我能成為你的傘就好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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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我真的愣住了。居然會有人這樣想。在這種無可奈何的年紀(jì)里,這種我甚至無法左右自己能不能退學(xué)、自身難保的年紀(jì)里,居然會有一個人想替另一個人擋風(fēng)雨。他的骨架很纖瘦,靠在我身上都沒什么重量,細(xì)細(xì)的好像枝能被輕易折下的花,就這么個脆弱的、幾乎能被我整個懷抱籠住的人,說想要成為我的傘。但我終究什么都沒告訴他,我好像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什么叫粉飾太平。其實(shí)只是屬于他的那條、通向未來的線太亮了,太晃眼了,深深根植在“家庭”這塊厚重土壤上,每條路的起點(diǎn)都在那,怎么可能、又怎么應(yīng)該因?yàn)槲冶缓硠右稽c(diǎn),我寧肯他不沾上半點(diǎn)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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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他就好像是能帶我飛離這個囚牢一樣的小鎮(zhèn)的奇跡。在他的話語里我可以忘記我正踩在狹窄的石板路上,忘記我勞作的娘、我殘廢的爹,忘記我注定被禁錮在這個地圖上甚至找不到標(biāo)注的一小點(diǎn)的未來,哪怕也只有幾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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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傍晚放學(xué)路上他異常沉默,直到快到家門口了才突然跟我說,明天能不能陪他聽一早上課。他極少對我提出什么要求,尤其是在知道我要去網(wǎng)吧打工之后,只會擔(dān)心我陪他去學(xué)校然后再拐去網(wǎng)吧會不會來不及。所以我是很開心的,好像自己被人明確需要了一樣,揉揉他的腦袋就答應(yīng)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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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后我沒能去找他,我甚至連房門都沒出,因?yàn)樵顼垥r我媽突然把餐桌一掀哭了起來,鍋碗瓢盆砸下去,稀里嘩啦碎了一地,滾燙的稀粥正好潑在我大腿上,一整片肉跳著疼。昨晚下了雨,空氣里還滿是那種悶濕的泥土味,我家地板墻壁都不防潮,水泥面上暈出大片大片的水漬,顯得破舊又坑坑洼洼,她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捂著臉痛哭,居然沒有違和感,好像我們早就和這間屋子融為一體了。我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她哭得沒有聲音,但是氣喘得很急,她一定是想說什么,只是全堵住了,顯得猙獰又狼狽。我清楚我不可能在這時候離開,但墻上的鐘走到三個字了,他應(yīng)該出門了吧?或許就站在門前那棵玉蘭樹下等我。被粥淋過的褲子開始變冰,粘膩膩地貼在我腿上,就像和皮肉黏連在一起,我猜那塊皮膚一定燙傷了,可我不敢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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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在哭,指針又轉(zhuǎn)過去一大格了,我好像能聽見秒針前進(jìn)的“噠噠”聲。褲子徹底凍下來,莫名其妙麻痹了痛覺,沒時間了,我用手指撐著桌子小心站起來,腿一軟磕到了桌角,發(fā)出悶沉的撞擊聲。她好像突然被刺激到了一樣撲過來拽住我的胳膊,指甲全嵌進(jìn)我肉里,氣沒喘上來、還帶著哭腔,讓她的聲音變得格外凄厲,“你哪都不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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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開始發(fā)了狠地罵我,一股腦地往外噴,我第一次知道她罵人的詞匯原來可以那么難聽,上一回幾乎可以用柔和來形容了。我在那些臟話里艱難地挑出字句,終于拼湊出了原因:她不知打哪兒聽說來我已經(jīng)不滿足于逃課打架欺負(fù)人了,還天天勒索別人錢去泡網(wǎng)吧,認(rèn)定我已經(jīng)是個無藥可救的廢物了。說真的,這不就是我糟蹋自己一年多想要的結(jié)果嗎?它終于來臨了,我應(yīng)該高興才對吧,但我避無可避地想到教室桌上的書,后來還是被他碼好了,在我偶爾去聽課時他會開心地抽出課本替我翻好,告訴我上節(jié)課講了什么,聲音軟軟的。她還在嘶吼,我已經(jīng)沒在聽內(nèi)容了,手指摳著木桌上不知干掉多久的米粒,腿又開始痛起來了。老師講過的、恢宏的人文地理在我腦中飛快地掠過去,原來我可以把它們記得那么清晰,然后就是他對我描述過的關(guān)于外面的一切,他的衣服、鞋、創(chuàng)可貼、零食、藥膏還有文具,我抓住了一瞬卻從指間漏出去,發(fā)了瘋地向后倒退,最后停在那句輕輕的“如果我能成為你的傘就好了”。我忽然就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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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終于平復(fù)下來已經(jīng)不知道過去多久了,我從柜里衣服最底層把攢著的錢掏出來,我知道如果這個交出去就絕沒有回頭路了,但還是捏在掌心里遞到她面前,汗津津的。沉默太久,我都快聽不出來自己聲音了,“媽,我不是搶錢的,我是去掙錢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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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表情驟然凝固住,在一瞬間里又崩潰塌陷了,死死抓著我痛哭起來。我感覺我也是想哭的吧,但我沒哭,任憑她把淚水蹭到我衣服上,濕漉漉的有點(diǎn)惡心,他那天怎么沒有推開我呢?然后她打開我爹在的屋子,一股說不清楚的刺鼻氣味撲過來,里面很暗,雨水的潮氣遍布整個房間,我爹躺在床上,像縮在墻角,本該屬于腿的位置空空地凹下去,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她又把我硬拽出來讓我看她,我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這個被我稱作“母親”的女人的臉,不到四十歲的人眼角、眉間已經(jīng)布滿皺紋了,因?yàn)閯偪捱^,發(fā)黃的眼球里還帶上血絲,唇瓣沒有血色,和她半白的頭發(fā)一樣。她緊緊地?fù)u著我的肩膀,掐得我死疼,我想我們都快瘋了,“馬浩寧你告訴媽,你看清楚你要面對的是什么了嗎?!”其實(shí)我很害怕,我不可能不害怕的,但我還有別的選擇嗎?只能重重點(diǎn)頭,屬于我的奇跡終究沒有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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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出門時已經(jīng)接近中午放學(xué)的點(diǎn),鈴聲響過后我在校門口等了很久,人流幾乎散盡了我都沒能等到他。進(jìn)教室一看他那半張桌子已經(jīng)空了,只剩我的書孤零零擺那,難言的直覺一下子升起來,我拔腿向鎮(zhèn)尾的他家跑去。燙傷的那條腿我一直沒顧上處理,跑起來很別扭,昨夜的雨在地上積了厚厚的黃泥,我滑倒了,又爬起來帶著滿身污穢繼續(xù)跑,空氣被我拼命塞進(jìn)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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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周邊還圍著未散盡的人群,嘰嘰喳喳的。到這時關(guān)于他的流言蜚語終于統(tǒng)一了口徑,我曾回避過無數(shù)次的答案就這樣溜進(jìn)我耳朵里:他爸是從這里走出去的、真正靠自己發(fā)達(dá)起來的人,在外面娶妻生子,本打算帶他去市里初中上學(xué),但戶口還沒辦下來,于是讓他先回鎮(zhèn)上初中讀一陣子,今早來把他和他祖父祖母都接走了。多可笑,我要棲身一輩子的小地方原來只是他的中轉(zhuǎn)站,無論我多想平齊,他就是輕而易舉地走到我碰不到的位置了。屋子里什么都沒有剩下,原來一個人可以離開得那么干凈,我好像聞到他身上那股檸檬香,極淡極淡,一轉(zhuǎn)身又消失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樣渾渾噩噩走出來,又是怎樣從那些碎嘴的無聊群眾中間穿過去的,我聽到他們在談?wù)撍业能囉卸鄬挸ǘ嗥?,手機(jī)還是觸屏的,他母親手上的鉆戒也格外閃,諸多諸多庸俗透頂我卻偏偏視之如命的東西。忽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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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在街頭編排過無數(shù)人八卦的大嬸。她睨視著我,用那種談?wù)撃募覂鹤右皇聼o成回來啃老哪家媳婦又沒生出大胖小子的惡心語氣跟我說,“那小孩是叫高斯吧?哎喲,那會他還跟我們打聽你住哪來著,不過他媽一聽到你是個小混混就直接把他拽上車了,那個掙扎的啊,他爸媽一起來才摁住他?!?/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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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jīng)沒辦法給出任何反應(yīng)了,幾乎是面無表情地、沉默地站在那里,大腦一片空白。她還在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我不想聽,但它們死命往我耳朵里鉆,也許是往我所有毛孔里鉆,像一根根針刺進(jìn)來,“沒想到你這小孩年齡不大心眼還不少嘛,都知道跟有錢人攀關(guān)系了,攀得還挺緊。誒,他有給你啥好處嗎?要我說啊關(guān)系還是得往大人身上攀,小孩頂什么用,這不就嘎嘣一下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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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雨又落下來了,淋了我滿頭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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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了一捧水往臉上潑,水很涼,把工地里那些凝固住的沙土泥漿沖下來,露出后邊尚且年輕的面龐。我注視著鏡子中的我自己,皮膚被烈日曬得發(fā)黑發(fā)干,沉重的勞作過早地透支掉我的精力,如果不是年齡還撐在這,或許我已經(jīng)衰老下去了?;赝业氖且浑p毫無光采的、疲憊的眼睛,它真的曾比星星還亮嗎?我不知道。以前我很少照鏡子,后來我不敢和鏡子里的自己對視,等哪天意外注意到時,它就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了。連我都快要認(rèn)不出來我自己,眼前這個狼狽又陌生的男人居然叫馬浩寧,其實(shí)也不能怪他沒認(rèn)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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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尾樓是我自己找到的,其他工人都住在另一邊臨時搭建的板房里,七八人擠在一小間,礦泉水瓶塑料袋子扔得滿地都是,紅紅綠綠的臉盆水桶塞在床下,鐵架床與床之間拉起一條繩子就曬衣服,亂七八糟的氣味極重,隔音也很差,半夜樓上有人去廁所鐵皮就震得“哐哐”響。剛跟著他們干活那年我住不慣,經(jīng)常睜眼到后半夜實(shí)在困得不行了才睡著,但到后來也習(xí)慣了。不得不說人真的是適應(yīng)力很強(qiáng)的一種生物,小時候我爸媽怕打擾到我,一個眼睛花了還只敢在外邊點(diǎn)著昏黃的燈做活,一個半夜痛得死去活來都憋著聲音,而板房里為了方便上廁所永遠(yuǎn)亮著燈,有人在抽煙、喝酒、打牌,笑罵聲吵成一片,床架吱吱嘎嘎響,我累極了,抱著被子枕頭也就那么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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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這回我要繼續(xù)住板房的,直到那天撞見了他,神使鬼差就等放學(xué)跟著他一路走到了學(xué)生公寓大門前,他進(jìn)去了,我沒有。我真的不是什么變態(tài),非要探清他住哪棟哪戶這些,我只是、我只是想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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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小時候他結(jié)實(shí)了些,盡管還是很瘦,腕骨清晰到有些駭人的地步,但抓著書包肩帶、或者單車把手時,手臂勾勒上去的線條帶著力道,一定不會有人再欺負(fù)他了吧?我在那些學(xué)生公寓后面找到了這棟爛尾樓,我簡直在它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五樓,被數(shù)棟樓房遮著的走廊中間居然露出一道縫隙,正好對著他學(xué)生公寓的大門,我就像只蟑螂一樣潛伏在這里,看著他早上從我視野里走過去。爛尾樓里沒有通水電,聽說還有安全隱患,我往往會在板房那邊的公共廁所洗漱完再回來,踩著黑黢黢的、滿是濃重灰塵氣息的樓梯往上走,這個危機(jī)四伏的洞穴頂端有我的希望,燈光從縫隙里滲進(jìn)來,落在光禿禿的水泥地面上、把我的影子拖到墻壁上,偶爾他會在晚上八九點(diǎn)時出來扔一趟垃圾,或是去邊上的商店里買點(diǎn)飲料冰糕,我就在這短短幾分鐘里近乎貪婪地看著他,他的身影我閉上眼都能想象出來了,卻不敢去找他說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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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對著縫隙的那間毛坯房里我搭了簡易的床,托住板房的福,現(xiàn)在無論什么樣的環(huán)境我都能毫無感覺地睡下去了,他的傘被我擺在枕邊。對,他的傘,是那之后我去辦退學(xué)手續(xù)時在課桌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不管后來我到哪去、就算跑到數(shù)百公里外的城市我都帶著它,但一次也沒有打開用過,我依舊撐著那把破破爛爛的廣告?zhèn)悖钡奖恍碌膹V告?zhèn)闳〈?/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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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把傘——我所有對未來最幼稚的向往、我的脆弱、我的渴望、我生命里外界唯一要遞向我的東西、我這二十一年人生中僅有的、尚未成型的“愛”。我察覺得太晚了,在他離開五個月后某個落雨的半夜,伴隨著下身一片冰涼醒來,變成了尷尬又不合時宜的東西。他認(rèn)不出我了,但他肯定認(rèn)得這把傘,可我要怎么辦呢?難道要我?guī)е@把傘去找他,讓他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淪落成這樣的貨色、無論怎樣撲騰還是掙扎不起半點(diǎn)水花嗎?我做不到的,我的自尊心斷了骨頭連著筋,早在五六年前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能死死壓著我不要開口。他叫我“馬哥”,我真的很想像個哥哥那樣能替他撐傘,而不是在傾盆大雨里好像只混了一身泥水的流浪狗,根本辨不出原來的毛色,睜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顯得很可憐,還要他來替我擋風(fēng)雨。我做不到的,我寧肯永遠(yuǎn)活成他記憶里那個會攢錢帶他買冰棍,會在他被人欺負(fù)時替他出頭的“馬哥”。明白嗎?我接受不了他也覺得我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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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更可能這些記憶全被他拋掉了。就像我時常記不清一兩個月前發(fā)生的事,它們痛苦到讓我麻木,后來痛苦得普通,直至變成家常便飯,然后在一遍遍重復(fù)中流逝得飛快,到現(xiàn)在我能說出的、最清晰的記憶依然是和他的每一天,給灰蒙蒙的膠卷洗出點(diǎn)顏色。但在他那一片平坦的大道上、他去過那么多地方,見過那么多人,隨隨便便就能拿出或者說出我可能窮極一生都無法觸及的東西,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鎮(zhèn)上一個什么都不肯告訴他的小孩,又能給他留下多深的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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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像個變態(tài)一樣偷看他,我甚至記過數(shù),最多的時候我一天可以看見他八分鐘。當(dāng)他沒有早八走路去教室的時候,從校門口到大道盡頭的轉(zhuǎn)彎是我能看清他的全部距離,我會慌忙把眼前的泥水汗水抹掉,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死命探出頭看,看他的身影一點(diǎn)點(diǎn)放大、縮小,直至在拐彎處被全部吞沒。他要上走四分鐘。我就靠著每天這幾分鐘痛苦又熱烈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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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數(shù)時間里都是一個人進(jìn)出,偶爾也會有別人和他一起走,不同的。但我從沒去猜測過他有沒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這些,相信嗎?我甚至沒有這樣的概念,因?yàn)槲蚁胂蟛怀鰜?,就像一個窮人幻想住豪宅,也只能擠出“全自動種地、喂雞喂鴨”這種念頭。我離他太遠(yuǎn)了,我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任何猜測都像是褻瀆。他在我的視野里不斷重復(fù)出門、走路或騎車去上學(xué)、放學(xué),偶爾丟個垃圾買點(diǎn)東西,這樣單薄又尋常到能在每個人身上找到蹤跡的動作,居然就是我能說出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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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我越界過一次。那天工地放假,我終于有機(jī)會讓我的臉在白天干干凈凈地暴露在陽光下,指甲縫、衣服里還沒有塞進(jìn)泥土,幾乎讓我錯覺自己和那些總從工地旁走過的學(xué)生沒有差別。所以當(dāng)他單肩背著書包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時我匆忙跑下樓了——摸黑上上下下過那么多趟,我早對這什么也看不清的樓梯間了如指掌了——趕在他后面騎上單車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風(fēng)從我的發(fā)縫間、衣擺后穿過去,我忽然就想起以前和他奔跑在小鎮(zhèn)狹窄的路上,灰撲撲的店面在兩邊向后移去,來來往往的人那么多,我只能看見他。這里和我記憶中由沙石鋪成跑道、一下雨就會積起一層泥水的初中很不一樣,柏油道路寬敞,綠化也做得很漂亮,有著各種各樣明亮的商鋪,幾乎像個小型社區(qū),好像就是我曾渴求過的“奇跡”的縮影,和板房里烏壓壓的人群一碰撞,頃刻間又讓我手足無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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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他走進(jìn)教學(xué)區(qū),彎彎繞繞的、我辨不清哪間是哪間的教室里有許多像他一樣的學(xué)生進(jìn)出。我和他拐進(jìn)了其中一間,教室也很大,各處掛著我看不出來用處的設(shè)備,沉甸甸地壓在我的目光上。其實(shí)這時候我的四肢已經(jīng)開始僵硬了,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保持正常的動作走進(jìn)來,座位上已經(jīng)坐著很多人了,我機(jī)械地模仿他在排列中穿梭,感覺自己像被丟在沙灘上暴曬的魚,翻著眼白,拖出水跡,一點(diǎn)點(diǎn)向海的方向撲騰,拼命移動到空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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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我又坐在他的后面了,他染了灰粉色的頭發(fā),但依舊和以前一樣打著點(diǎn)旋,看起來很好揉。無論在哪他聽課都那么認(rèn)真,周邊學(xué)生在偷玩手機(jī)平板、時常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而他挺直著背,視線只在黑板和桌上的課本間移動,做筆記時衣服就被扯起邊角,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流暢的字跡——但是我什么也聽不懂。我甚至沒有課本,只是拿了個筆記本來裝裝樣子,老師用我看得懂的漢字?jǐn)?shù)字和我看不懂的符號組合出一串又一串東西,就像天文那樣,密密麻麻地排布在黑板上幾乎要把我壓垮。它不是數(shù)百數(shù)千年前的、就在我腳下這片土地上演變的輝煌故事,或者哪塊小小的城鎮(zhèn)外面、延伸到整個廣闊世界的離奇知識,更不是像初中那樣只要我肯去教室,就能和他一起好像毫無裂縫一樣聽下去的東西。多好笑,我本來以為、我居然會錯覺我和他們沒有區(qū)別。鋒芒落在背上,扎得我尷尬又煎熬,其實(shí)沒有人在看我,他們都在忙各自的事,是我自己沒法再在這待下去了,鈴聲剛響我就像個懦夫一樣從教室里逃出去。我甚至沒能等到他回頭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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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城市不常下雨,它不像我南方的老家那樣總有濕漉漉的回南天,人們只用傘來擋太陽,我卻瘋了一樣眷戀陽光曬在皮膚上的溫度,滾燙的,總把我皮膚燒到黑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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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爛尾樓里搬出來了,重新擠回狹小的板房,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工人共用滿是垃圾的地板,紅紅綠綠的臉盆水桶,床與床間栓起的晾衣繩。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掛著總會散出又酸又粘稠的氣味,和煙酒味、泡面味、腳臭味攪和在一起,時隔三月我再湊近時幾乎熏得我要吐出來,然后一次又一次回想起他身上的檸檬香。那天我跟在他身后去教室時又聞到那樣的氣息了,總讓我以為還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但是不可能了,從我像蟑螂老鼠一樣只敢躲在黑黢黢的洞穴里、透過縫隙偷窺他時,我和他就注定已經(jīng)在截然不同的、漸行漸遠(yuǎn)的方向。那樣扭曲而變態(tài)的,我居然還拼命說服自己我只是想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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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學(xué)樓竣工那一天這座城市久違地下了大雨,領(lǐng)班打算帶著工人們?nèi)コ院葢c祝一場,被我拒絕了,只坐在平時休息的地方打算點(diǎn)一支煙麻痹自己,但是火苗總被雨水澆滅??諝饫餄M是潮氣,包裹著我變得又重又沉,雨滴是先落到頭上肩上,徹底打濕了再往臉上身上滑,在我的全身糊滿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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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我也問過自己后悔嗎,如果當(dāng)初把學(xué)習(xí)的道路走到盡頭,會不會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轉(zhuǎn)機(jī)降臨在我身上?但我永遠(yuǎn)忘不掉我媽死死掐著我的肩膀讓我看清我爹和她的那一幕,他們是怎樣用殘破的身軀為我支起一片天地的,而在我選擇放棄上學(xué)、放棄可能的未來,竭盡全力做我能做的苦活累活來攢錢養(yǎng)他們之后,起碼他們的日子在慢慢變好,所以后不后悔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本來就是毫無意義的。我低著頭,雨水順著一撮撮發(fā)絲往下滴,透過灰撲撲的工服布料澆在我大腿上,那里有一片至今消不掉的疤痕,是我燙傷沒處理又在泥里滾了一圈后發(fā)炎導(dǎo)致的,但我不討厭它,偶爾會覺得那是我違背承諾丟下他的懲罰,怎么就連他那么小的要求都沒達(dá)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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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我們交匯的時間那么短,數(shù)來數(shù)去甚至還不到一個年頭,五六年前他被剝離出我的世界,現(xiàn)在換成我要離開他的世界了,再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去,無可奈何地重復(fù)眼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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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頭很痛,眼淚就這樣從眼角滑下來,混著汗水雨水變成我甚至不愿意抬手去擦的東西,我學(xué)會怎么哭得無聲無息了,原來只要什么話都堵在胸腔里,就連哽咽都發(fā)不出聲音。突然有什么東西替我擋住了雨,我認(rèn)得他的手、我死也不會忘記的,他把傘柄塞在我手里,還是那種軟的、帶了點(diǎn)糯糯尾音的,真誠又認(rèn)真的聲音,“是沒帶傘嗎?那我的先給你用吧?!币凰查g我死死愣在那里,心跳都停住了,半晌才想起來沒有傘他該怎么辦,我絕對要追上去,把傘的大半邊撐在他頭頂,像以前的無數(shù)次一樣護(hù)著他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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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發(fā)現(xiàn)他和另一個人正撐著同一把傘急匆匆往校門趕,雨真的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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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始至終沒有認(rèn)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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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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