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

——樂園之外的「佛羅里達樂園」

我在美國讀紀錄片的時候，制片課的老師曾不厭其煩地告誡我們：如果拍攝對象穿了米老鼠的衣服，或是用印著唐老鴨的杯子喝了水，或是在取景框內(nèi)任何一個角落出現(xiàn)了與迪士尼相關(guān)的任何元素，請一定在開拍前把這些東西請出畫框，雖然可能會占用幾分鐘的拍攝時間，但卻能避開漫長的官司與巨額的賠償金。

「The Florida Project佛羅里達樂園（2017）」是一部以孩子為主要拍攝對象的影片，電影海報以超高飽和度的色彩勾勒出了美好童年的幻象，而且佛羅里達又是著名的奧蘭多迪士尼樂園的所在地，以至于影片的評論區(qū)有人發(fā)出這樣的疑問：

?“「佛羅里達樂園」里有哪些鏡頭取自迪士尼樂園？”

藍天映著彩虹，孩童奔跑在粉色的建筑前，難免叫人誤以為本片是布達佩斯大飯店在佛羅里達的分店

盡管本片的主要拍攝地Kissimmee距離奧蘭多迪士尼樂園不過二十分鐘車程，但在近兩個小時的時間里，影片只在最后一分鐘進入樂園，展現(xiàn)了標志性的屬于迪士尼的景觀。如此效果不僅僅是出于預算的考慮，還與本片的主題相關(guān)。導演肖恩貝克從處女作開始便將鏡頭對準了美國底層人民的生活，以極低的制作成本講述著最貼地的美國故事，自然不會與迪士尼樂園過分周旋。

肖恩貝克鏡頭下的迪士尼樂園，一切反倒不如窮孩子身上的T恤耀眼

日光斑斕，夏日悠悠，色彩幻境，肖恩貝克試圖向觀眾證明，在貧困的窘境中、在廉價的汽車旅館里，童年亦能煥發(fā)出別樣的生機，衣衫襤褸的孩童也能有真摯的友誼和母愛相伴。

直到貧困剝奪了一切。

熟悉美國青春片的觀眾或許對佛羅里達不陌生：但凡有與“春假”相關(guān)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佛羅里達就是不二之選。得益于在春季時無比宜人的亞熱帶氣候，和東西南三面環(huán)繞的綿長海岸線，佛羅里達的旅游產(chǎn)業(yè)倚賴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盡享天時地利。即便近兩年，在新冠肆虐的當下，佛羅里達州毅然罔顧疫情，選擇繼續(xù)向游人開放海灘——在資本主義的王國里，沒有地方政府會選擇自斷財路。

在佛羅里達，闊綽的游客自有享樂之道，五星級酒店、私人海灘、游艇暢游，一應俱全；經(jīng)濟相對拮據(jù)的窮學生也有的窮玩之法：免費海灘并不難尋，廉價旅館遍地都是。哈莫尼科萊恩的「春假Spring Breakers（2012）」和「海灘流浪漢The Beach Bum（2019）」對這兩種度假形態(tài)均有展現(xiàn)。

「春假」里為了來佛羅里達度春假不惜搶銀行的年輕人混跡在其他學生之中

「海灘流浪漢」里本色出演的Snoop Dogg為電影主人公安排了私人飛行之旅

?僅以邁阿密海灘的酒店分布為例，沿岸密密麻麻的小旅館和星級酒店構(gòu)成的建筑群儼然一道獨特的風景線，甚至在上世紀被制成明信片供游客收藏紀念。

貌不驚人的汽車旅館亦能構(gòu)成海灘風景線

像這樣第三產(chǎn)業(yè)相對發(fā)達、能包容各階層消費水平的州，按理說其旅游服務業(yè)的發(fā)展能提供相當多的就業(yè)崗位，然而一些城市的失業(yè)貧困人口的比例接近20%。不必說，「佛羅里達樂園」里的主人公母女正是這20%的縮影。如此的貧困率看似是反?，F(xiàn)象，其實也有跡可循。

首先是自然災害的侵襲。

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一方面為佛羅里達提供了發(fā)展旅游業(yè)的絕佳條件，另一方面也帶來了無休無止的颶風。

東臨大西洋，西岸則是墨西哥灣，佛羅里達成為美國東岸颶風登陸的第一道關(guān)卡。與2005年臭名昭著的卡特里娜颶風給密西西比州、路易安那州和阿拉巴馬州帶來的毀滅性打擊不同，佛羅里達州遭遇的颶風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會招致屋毀人亡的惡劣后果。但除旅游業(yè)外，農(nóng)業(yè)對佛羅里達州的經(jīng)濟貢獻也是巨大的，颶風的侵襲對農(nóng)業(yè)自然是不小的打擊。

佛羅里達是全美最重要的柑橘產(chǎn)地之一，圖為「佛羅里達樂園」的小主人公們坐在柑橘宣傳畫前

而在遭遇颶風后，強降雨毀林毀田，海水倒灌致使大面積土地鹽堿化。盡管颶風來去匆匆，但對農(nóng)業(yè)的影響可以說是持續(xù)性的。

?其次，次貸危機遺留的住房問題時至今日余威仍在。

「大空頭」里，在實地探訪后，他們意識到佛羅里達蓬勃的房地產(chǎn)業(yè)背后不過是空置房屋與還不上的貸款

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當玩轉(zhuǎn)龐氏騙局的人仍是Charles Ponzi本人時，佛羅里達就已經(jīng)爆發(fā)過房地產(chǎn)危機；然而在近一個世紀后的2008年，次貸危機仍然造成了佛羅里達大量房屋閑置，房貸資金斷裂，有人無家可歸，有空房因無人維護而搖搖欲墜。

在「佛羅里達樂園」中，這些空房反而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場

當然，較低的受教育程度和毒品的濫用也是在美貧困人口無法脫貧的原因。在「佛羅里達樂園」中，小主人公穆妮的母親海莉之所以會成為帶女兒蝸居在汽車旅店的單親媽媽，與底層的家庭背景與較低的教育程度脫不開關(guān)系。

公路兩側(cè)的意外懷孕廣告——圖中的每個孩子在電影里都誕生在單親家庭，且?guī)缀鹾茈y得到父/母親的悉心照料

如果說濱海旅游城市的酒店沿海岸而建，那么穆妮和母親所處的社群，則以高速公路為命脈。

與富裕階層居住的靜謐安寧的社群不同，廉價的汽車旅館大多在高速公路兩旁一字排開，穆妮和母親的公寓位于一家名為“Magic Castle（魔法城堡）”的汽車旅館里，穆妮的好朋友簡希則住在與魔法城堡隔著高速公路對望的“Futureland Inn”中。

“魔法城堡”

“未來世界”

作為以汽車文化出名的國家，美國公路網(wǎng)四通八達，串聯(lián)起了內(nèi)陸與海岸，落后與發(fā)達；汽車旅館之于高速公路，如同槲寄生之于森林。汽車旅館更是美國公路片中不可或缺的金牌配角。

電影「末路狂花」中，略顯稚嫩的布拉德皮特的高光時刻便是在汽車旅館中展示搶劫技能

值得一提的是，根據(jù)佛羅里達州的相關(guān)法規(guī)要求，汽車旅館是禁止接待長租客的，即租客不允許在同一家旅館長駐三十天以上；但為了防止住客資源因此而流失，旅館方面會主動為租客安排過渡房，每住三十天則移居至其他旅館的房間過渡一夜，躲避顛沛流離四處遷居的命運。

對海莉來說，35美刀一晚的汽車旅館是她勉強消費得起的過渡房——一旦漲價到45刀，她就只能選擇放棄了

但與普通汽車旅館不同的是，「佛羅里達樂園」中這些收費低廉的汽車旅館紛紛披上了色彩斑斕的外衣，意圖營造出夢幻般的氛圍，以期成為迪士尼觀光圈的一部分。

被外觀迷惑的游客或許不在少數(shù)。影片開場不久有一場小插曲：拜汽車旅館具有欺騙性的外觀所賜，和老公前來度蜜月的巴西觀光客直到抵達旅館呢樓下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魔法城堡”并非迪士尼里的五星級酒店，而是一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老破小，失望與憤怒涌上心頭，但在燥熱漫長的黑夜里，這對新婚夫婦維權(quán)無門，只能在深夜另覓他所，丈夫無可奈何，妻子怒不可遏。

看到旅館瞬間石化的新婚夫妻

本片在拍攝時并沒有將原有的簡陋旅館粉刷一新——那些鮮艷的粉色紫色和藍綠色恰是它們的本色。盡管一個月的租金（一千刀）大抵相當于迪士尼酒店套房一夜的房價，但這些汽車旅館還是選擇涂脂抹粉，試圖通過“面子工程”，融入刻板印象里迪士尼應該具有的浪漫環(huán)境。

Google地圖街景捕捉到的魔法城堡本尊——雖不如影片中艷麗，卻依然足夠浪漫

無論是“魔法城堡”還是“未來世界”，這些套用了迪士尼園區(qū)名稱的汽車旅館的本質(zhì)還是……汽車旅館，周邊的配套設(shè)施也并不會因為一層彩色的粉刷就實現(xiàn)升級。面積有限的泳池成了最受旅客青睞的“休閑區(qū)”，簡陋的公共洗衣機承載著寶貴的親子時光，真假混賣的折扣大賣場也成了海莉母女“進貨”的來源。

公共洗衣房文化也是美國都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在簡陋的汽車旅館里洗衣房被簡化成四臺洗衣烘干機

在Kissimmee的公路沿線，濃妝艷抹的不僅是汽車旅館，冷飲店、小賣鋪也都不約而同裝扮成童話世界的一部分——只不過是預算不足的那部分。或許它們構(gòu)成的社群本有與迪士尼比肩的野心，只不過還是在資金上敗下陣來，但好在還是能夠成為貧民窟聊以自慰的一抹亮色。

由于受教育程度低，又需要照顧年幼的女兒，海莉沒有辦法得到長期的工作，沒有穩(wěn)定收入的她為了湊夠房租不得不與女兒穆妮守在與汽車旅館相鄰不遠的高檔高爾夫酒店門口兜售廉價香水。很難想象如此的貧富差距不過只隔一條公路。

母女二人被酒店園區(qū)的保安抓住

在公路的兩側(cè)，除了廉價的汽車旅館，還有廉價日料店、星羅棋布的折扣賣場，似乎與國內(nèi)風采各異的服務區(qū)大同小異，最大的差別，或許是穿插其中最具美國特色的槍支銷售點。

?既然挨著奧蘭多迪士尼，打折“迪士尼周邊商品折扣店”旗號的賣場也成了本地特色，不過如此這般騎到華特迪士尼頭上的行為會不會為他們招致官司。

“這棵樹摔倒在地上，但它從未停止生長”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穆妮和小伙伴們雖然付不起迪士尼的門票，但也有自己的游樂方式。公路旁河岸邊由于各種原因閑置的房屋成了他們的游樂場，被颶風掀翻的大樹成了孩子們的野餐場所，雖然危險叢生，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又的確是那些出生在城中或是郊區(qū)中產(chǎn)社群的孩子無法體會到的樂趣。

盡管在影片的最后，在海莉為了留住女兒的監(jiān)護權(quán)做出了無數(shù)努力之后，穆妮依然難逃被兒童保護機構(gòu)帶走的命運，但潦倒的年輕母親為女兒營造出的“夢幻童年”背后是無可替代的真摯的情感。而奧蘭多迪士尼在如此貧苦卻又豐富絢爛的童年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相較于影片最后一分鐘穆妮與簡希在迪士尼樂園中的奔跑，遠不如母親海莉帶著她們深夜在停車場欣賞到的迪士尼免費煙花秀。

約翰杜邦用買來的冠軍聊以自慰——從幼時的玩伴開始，他所有的滿足都是用金錢換來的

或許只有在那樣的夜空下，在煙花迸裂出光芒的一瞬，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她們與樂園里的游客們才實現(xiàn)了真正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