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桌案旁的檀香木書架上供奉著《老子五千言》《周易集注》《春秋十講》《孟子考訂》之類裝禎精美的大部頭書籍，它們光鮮潔凈的封皮顯示著主人品味典雅的同時暗含虛偽做作的派頭。只有下層架子上一排泛黃發(fā)舊的不知應(yīng)稱為小冊子還是合訂的紙張才顯露主人的真相?；蚓€裝、或膠封、或騎馬釘?shù)臅股喜紳M油污指痕，紙面上寫著《射雕英雄傳》《笑傲江湖》《太陽落山》《北島詩集》《下海創(chuàng)業(yè)記》……一道玻璃櫥窗把它們與這個時代隔開保護(hù)起來，避免陽光與空氣改變過去的記憶。黃米色的紙張。夏河偶爾會拿出來隨意翻閱，在粗糙墨印的文字上呼吸鄉(xiāng)愁的氣味——油墨，焦煤，煤油燈。仿佛里頭書劍天涯的世界依舊沒有完結(jié)，桃花女的裙擺依舊隨風(fēng)輕揚(yáng)。夏河偶然瞟過那句“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p>

? “哥，黃蓉到底什么樣??？”

? 夏沐的眉頭微微打了個卷?！班?，不好說，總之就是長得很漂亮。你小子看不懂這些?！?/p>

? “很漂亮的話，是像山東邊那個村子里的秋莉哪樣嗎？”夏河把小手指向東邊，指甲縫里還黏著黃泥。順著方向上一條黃泥路在盡頭被山遮掩著失去蹤跡。

? “笨啊，哪里叫源食村，不是山東邊的村子?！毕你迳斐鍪秩傁霌徇^弟弟雜亂的黑發(fā)，卻又因水泡破裂后灼燒的刺痛感收了手。

? “聽好啦，今天一定不能在行正叔的課堂上搗亂了啊。中午放學(xué)后去教室后面的平房那等我，我?guī)慊丶?。?/p>

? “好喔、好喔！你一定要講講城里是怎樣的?！?/p>

? “夏沐！收拾好了就趕緊過來把米湯喝了?！鼻胺康穆曇?。

? “好，就來，就來?！?/p>

? 四方的八仙桌上幾個搪瓷碗擺的正正當(dāng)當(dāng)，圍著冒熱氣的米湯以及一碟腌咸菜?！皝?，這是你帶回來的面粉做的饅頭。”

? “好吃，這饅頭好好吃！”

? “媽，您也吃吧！”

? 她甩甩手，在圍裙上擦干，挺了挺有些佝僂的腰板。“媽年輕時又不是沒吃過，不稀罕，倒是你們正應(yīng)該多吃點(diǎn)。”她邊走進(jìn)廚房邊說著“何況你要是能天天吃白面，哪才厲害！”

? 行樸只顧埋頭吃著，完全沒了方才招呼兒子時的神氣。

? “哥，你要是不吃，就給我吧！”

? “嗯。你吃吧?！?/p>

? “媽！這不是我的一片心意嗎，您這是生什么氣啊。”

?“好、好、好，不生氣，不生氣，媽吃就是了?！?她又端出一盤飽飽的白胖饅頭放在桌上。

? 田野上傳來吹哨的呼響，一陣蓋過一陣——上工的時間到了。家家戶戶的青灰瓦頂上飄散的炊煙緩緩地浮上天空，只剩灶臺柴堆里燒紅的木炭在悶響。

? “哥！”

? “嗯？你等我等累了吧？”兩人一前一后的走向校門外面，匯合進(jìn)孩童的海洋。這個矮子里的高個，孩子里的大人。

? “不累，早上吃的可飽了！”

? “是嗎？那今天行正叔教你們什么了？”

? “哦，教我們學(xué)唱紅太陽，還教我們怎么寫紅太陽?！眱扇俗叩教镩g小路上，夏河不時拔幾根路邊的野草。

? 迎面走來三三兩兩肩扛鋤頭，頭戴竹帽，有幾個還背著竹筐的汗衫男子。“就教了這首歌嗎？”

? 還只有幾步遠(yuǎn)的時候那個中年男子就掛上了微笑，看著兩人?！袄钍澹　?/p>

? “夏沐，第一天做先生怎么樣啊？”雙方都沒有停下腳步，邊走邊應(yīng)著。

? 雙方已經(jīng)錯開了五步遠(yuǎn)?！斑€好，還好，比掄鋤頭輕松。”

? “沒，還教我們畫畫，畫五角星，還有小紅旗。然后我還沒畫完哪顆大星星他就教我們學(xué)算術(shù)了?！?/p>

? “他還說學(xué)好算術(shù)以后才能建設(shè)祖國?！?/p>

? 迎面又走來一位男子，竹帽上歪歪斜斜的畫著一顆顏色有些渾濁的大紅星，壯實的臂膀上綁著一條紅領(lǐng)巾?！皠㈥犻L！”

? “呀，夏沐啊。小學(xué)老師的活適合你吧？”

? “嘿，小崽子們野的很呢，讓人頭疼?！彪p方又如平行線般繼續(xù)錯開。

? “那是算術(shù)有意思還是畫畫有意思？”

? “不知道?！?/p>

? “那我教你畫自行車怎么樣，喜歡嗎？”

? “喜歡！那自行車是什么？”

? 夏沐低著頭“那個啊……”

? “嗨呀！夏沐啊?！崩顣浕砝实恼泻袈暣驍嗔硕?。雙方都停下了腳步。

? “你現(xiàn)在可是我們村的好青年，好標(biāo)兵啊?！?/p>

? “不敢，不敢，沒有書記您安排，我現(xiàn)在還是個干農(nóng)活的?！?/p>

? “呼，要搞生產(chǎn)才能吃飽飯，但是未來還是要靠你，你們青年才是接班人。只有深入到群眾的工作中去磨煉品格，才能確保我們的事業(yè)不變質(zhì)?！?/p>

? “所以書記你是特意讓我先去大隊上干，再叫我去當(dāng)教書先生嗎？”

? “是，那你現(xiàn)在懂了嗎？”

? “我從小就懂。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插秧、割草、打谷，放牛，放鴨，喂魚我從小就干。去城里讀書后我還手癢癢呢?！?/p>

? “知道就好，安排這些就是讓你記住你的性質(zhì)，你可要保持好?。　?/p>

? “叔，那我們走了啊?！?/p>

? “嗯?！毕你甯叽蟮纳碜釉诘孛嫔贤断螺喞置鞯挠白?，抖動著向前跑去，超出了腳踝，跑到人前，一直消失在路盡頭。有鬼？還是我白花眼了？李書記摘下方邊鏡框，擦拭鏡片后再看去，影子又安分守己的跟在背后。神情恍惚，一定是熱暈頭了，回去得打盆井水沖涼。

? “看看這是什么？”夏沐右手從軍綠色的帆布包里掏揀出一張硬卡片，轉(zhuǎn)到左手后遞給夏河。

? “哎？這兩個大圓圈的東西是什么？沒見過?！?/p>

? “這個是輪胎，這個叫單車，也叫自行車，那個是龍頭，那是腳踏板，單車，懂了嗎？”夏河順著哥哥食指的移動，逐一辨認(rèn)出輪胎的對應(yīng)物是那兩個圓圈，龍頭是那彎折的鐵管，踏板就是像鴨蹼。

? “這是城里同學(xué)家的，我只騎過一次，差點(diǎn)摔下傷來了?！苯o我這張照片是對我的遺憾進(jìn)行補(bǔ)償嗎？少強(qiáng)？年輕氣盛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少年蹬上比自己大一圈的單車，搖搖晃晃的騎上街道，在g角處猛然失去平衡?？隙ㄒ菜み^幾次，這頑強(qiáng)的小強(qiáng)！

? “它還可以騎上去嗎？會像馬一樣跑嗎？”興奮的眼神盯著夏沐的眼睛。疑問在渴求回答。求知的原動力。

? “那當(dāng)然，不過我也不知道是馬跑的快還是單車跑的快。應(yīng)該是單車吧？對，單車?！?/p>

? “還有啊，單車不是牛，也不是馬，單車就是單車……”

? ?田間擠滿雜草的小徑只有中間顯露著任人踐踏的黃泥土，灰頭土臉的。農(nóng)人的居所散落在小徑分岔的盡頭，都是一樣的坯墻灰瓦。若是外人來到，沒有鄉(xiāng)民帶路，根本認(rèn)不出分岔的小徑有何區(qū)別?；蛟S從高空看下去，整個歷史的基底都是泥土。一高一矮的影子與小徑平行、前進(jìn)、重疊、遮敝、落在水稻田上，蓋住一片青綠的禾苗。水田上幾位汗衫卷褲的農(nóng)民還在彎腰除草，佝僂著腰肢伸出手潛入水下，鉆進(jìn)灰白黏軟的泥土里往上一提，整個分蘗處的水面就翻涌起渾濁的泥水，右手握住稻桿，左手嘩嚓一下，金黃的稻子就成堆的倒下去，遺下幾粒麥穗掉進(jìn)j裂的夾縫里自由生長，到了來年又像雜草一樣除去。一旁的孩子負(fù)責(zé)把稻桿抱到空曠的田埂上堆成小山。夏河的手臂上、小腿上都留下了發(fā)絲般的劃痕，滲出的血跡和著暑氣一塊煎燒出火紅的小臉蛋。不時出現(xiàn)的飛蟲總在小腿上、手腕上爬來爬去。煩悶的暑氣，焦急的收割，等待一場暴雨。還沒有結(jié)束嗎？已經(jīng)不想搬啦，好熱，渴死啦！今天為什么不上課呢？去河邊打水仗……

? “嘿，夏河！我就知道你躲這樹下偷懶?！?/p>

? “沒有！我搬了好多了，這里離的近，過來涼快。你不想去河邊嗎？”

? “從這邊小路下去就是小河?！睒涫a的下方，一條石板階梯通向小河，岸邊幾塊平滑的洗衣石靜靜的注視著他們。母親不在那里，也不在田上。去那了呢？

? “我不下去。一會兒要是發(fā)現(xiàn)了，我爸可要打我屁股了?！?/p>

? “哼，你不下去，我下去！”

? “你下去吧！下去了我就去告……?。肯你甯绺?，夏河欺負(fù)我。”炯炯發(fā)亮的眼神和恰到好處的哭腔纏住了綠軍裝的男人。夏沐跨過道旁，踩著野草走進(jìn)了樹蔭里。

? “哥！你這是要去那？”

? “沒什么，出去一趟。怎么？又欺負(fù)龜帽兒了？”龜帽兒雜亂的頭發(fā)蓋過了脖頸，他一低頭，便正好遮住了眼睛，讓夏河看不清他的情緒。

? “哪有欺負(fù)他，不過是叫他一塊去玩水啊?！?/p>

? “嗨，我還不懂你倆。下去玩會吧，涼快的很，玩著就不鬧別扭了?！倍嘶ハ鄬σ暳艘谎?。達(dá)成一致。

? “哥，你也一起嘛?！?/p>

? “不了，我還要出去呢。”土坯的墻面上掛著綠色的帆布包，粗糙的木床上攤著暗黃粗糙的竹席，茫然的孩子站在哪里哭個不停，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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