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死了。 縮著頭從山脊上滾下去，路上就著石頭打了兩個哏，掉進黃河里。留下不規(guī)則的漣漪向著水流的方向擴散。 他淹死在這條文明的血管里。河水沖凈了他身上的血污，他回歸了癱軟的物質(zhì)，脫離了形而上的概念，不復(fù)擁有精神的價值。這是一種原初的自由，唯有自我湮滅才可證道的自由。 于是從此無人知曉，無人墾鑿。 那天夜里，公雞打鳴打了一夜，屠宰場的馬打著粘稠的響鼻踏上征途。那天夜里沒有太陽升起，過去千年也不曾存在有日光的夜。汽車被撞碎的尾燈攤曬在公路的石壁上。 我拼命喝，就著假想的頭孢下酒。只有心懷這樣的一種赴死精神，而又不至于真正死去的時刻，酒才能喝出悠久的味道。 吳昂巴，我們都叫他王八。 最開始的時候，我們都小，都不懂事，都傻笑。我們叫他王八，他忿忿不平。光著兩條細(xì)腿站在雨洼子里，腳泡得皮皺，撿起石頭砸人。 他家姓吳。民國三年之前靠著給德國人跑腿成了買辦階級，一方地主，可惜二代不爭氣，愛賭，霍霍光了家產(chǎn)，連雞都賣了。到了建國前，上頭派來搞階級調(diào)查，愣是評了個貧農(nóng)。 他爸叫他昂巴，寓意是昂揚下巴揚眉吐氣之意?？上醢嗽绠a(chǎn)，一出生就是堂堂一尺半男兒，打小個兒頭就萎縮，活活讓人俯視了一生。 我坐在對面聽著。雨聲嘈雜得像老天爺在漱口。 王家衛(wèi)風(fēng)格的街道上一片燈火通明，呆滯的行人趕著路，動作像被抽了幀似得遲鈍。他們這樣卡著慢板生活，在搖搖晃晃的人間里占據(jù)一個腳底板的空間。 一只癩蛤蟆從下水道里跳出來，睜著嬰兒似的眼。 他女兒死了。在她剛上高中的那一年。她是一個笑得很好的女孩，笑得像一片原始森林，沙沙得響。 她在他將鑰匙插入鎖孔時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臉是雨后的沙漠一般深沉堅固的顏色，帶著點點綠意。她的嘴唇是絳紫色的，世界曾在此與她相吻，也曾以此逼迫她將命運吞吃入腹。 他抱著她哭，老人抱著大馬林魚的骨在哭。風(fēng)沙滿天的日子里她被端走，裝點成一道下酒菜，端給了北方?jīng)]有血色的土地。 那天他瘋了一樣，死活不走。在那哭哇，喝哇，口中含混不清地念著她的名字。他說你不要忘了，往前一直走就是咱家啊。 我說，有些東西就是爛得快，趕不上趟，這不還沒到秋天呢，花就謝了。 母親的眼睛永遠(yuǎn)注視著黑暗。她就是母親。她無比饑渴地貪戀這一切，貪戀這淹沒了集體意識的終極沉淪。她的手不必再撫摸時間，子宮里孕育著死亡的質(zhì)點。 我還在說著，他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 給我一個浩瀚的母親罷，我還在懸浮著。 我們灰頭土臉地上學(xué)。學(xué)校是個壞學(xué)校，長著一地爛瘡。校長是官，一嘴黑邊黃牙，吞咽著滿口銅腥。 壞學(xué)校旁邊緊挨著一個好學(xué)校，和爛學(xué)校是同一個校長，好學(xué)校里的人也好，都是好人。他們配給著最好的老師和最多的糧食，他們的眼神可以夠得著星星。壞學(xué)校的孩子，祖祖輩輩都錨定著磅礴的黃土地，巴望著我們的根系，被沃土磐石捆綁的根系，我們脖子的筋就牽在平原上，逼迫我們低著頭，聾著耳朵，弓著背。但我們鉆透了土地，看得近，也看得深，好人向往星星，看得高，看得遠(yuǎn)。 王八被宣布開除的那天，我們都在底下抬著頭看他。平原上的我們很少抬頭。那是他唯一一次受到仰視，我拼命踮腳，拼命跳，只能看到他鞋底沾著的口香糖，下巴上抹了塊痤瘡膏。 他不讓好人懲罰壞人，叫官看著了。 我說我們何必呢，祖祖輩輩都栓在這鴿子籠里，何必要跳出去呢。外面生了銹，灑了病和毒，有血在河里流。 他抬著腿前進，在雨幕里傾灑豪言壯語，拍著胸脯唱歌，他說王八啊王八，你只管一直走，生來就是硬骨頭，挺胸抬頭向前走，走到頭也走不丟啊。 他說著，背卻逐漸彎了下去，仿佛受到了某種引力的牽引。越是硬的骨頭，狗越愛拿來磨牙，這就是一種綿綿久遠(yuǎn)的拉鋸戰(zhàn)，骨頭很難殺死狗，狗卻遲早能啃斷骨頭。 時間越發(fā)刺耳，年與歲在激烈的摩擦中打出火星。生活唯剩苦難的廝殺。一片叢林。我用手鞠住城市這座叢林的燈光。叢林是底層邏輯代碼，是宇宙坍縮的終極范式。他發(fā)了瘋，闖入?yún)擦?，腐葉融化了他的腳趾。 跪著哭吧，跪著笑吧，空空地旋轉(zhuǎn)著。 后來他成了個乞丐。再次看見他時，他抱著我腿對我吼，他說媽的，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見啊。 他就是如此，這樣的他無法再維持生存以外的生命狀態(tài)，他只是一攤有機實體，在粥樣硬化的血管里洶涌，生命的力量與酒精一同揮發(fā)。 我走開了，撣走身上的灰塵?；仡^給他買了瓶啤酒，他哭著謝謝我，祝我一生平安，基督保佑，阿彌陀佛。 他欠了太多，雞欠成了鵝，鵝欠成了羊，羊欠成了牛，欠了半輩子。欠好人，欠壞人，欠官，欠老婆，欠女兒。最后除了窮，除了酒，什么都欠下了。他由衷地感到個體的孤立，他獨立于世界之外，瀝得出來的只有靈與肉的殘渣。 又有人坐在那念叨，我真的笨啊，什么也學(xué)不會，北平的爺看不起我，但我真的很累啊，我愛她，但我給不起，太貴了，我不想在這里，我不想在這里，真要命。 爹說，好好學(xué)技術(shù)，將來當(dāng)個工人。挺好的，工人有榮耀，工人是基石。 他熱衷于將孩子培養(yǎng)成一個工人，在他這一輩的人眼中，工人這份職業(yè)貴重得就像黑曜石。只是時代病了，病得減去了太多重量，那份與超物質(zhì)的品質(zhì)，與種群根基掛鉤的分量也因此而日益消解。 我仍記得他是如何滿懷一腔澎湃向我引薦那個像烏托邦一樣遙遠(yuǎn)的時代：充斥著超現(xiàn)實主義，免疫學(xué)式預(yù)防，過度亢奮和血與鋼的時代，由超越性的個人感召而實現(xiàn)生命大翻轉(zhuǎn)的時代。爹指天跺地，向一切發(fā)出咒詈，指斥信義的背棄和價值的解離。 這是一個傳播著永恒的轟鳴的家庭，擁有與黑色的群山相仿的輪廓，是過時的思想的垃圾站，和它所懷揣的舊日信仰一樣蟄伏著。 父親讓我想到死亡。他所向往的時代，集體凌駕于個人之上的荒唐時代就是一種死亡。我已無法將死亡與我的生活相剝離，我將這樣的緊密的關(guān)系傳遞給每個人，他們張著口，呼吸一成不變的僵硬生活，等著深刻的死亡索取我們的吐息，我們的譫語。 王八死了。 他在一個人們歡呼的夜里跳了黃河。 那天是農(nóng)歷的新年，炮仗聲傳到河岸邊上，就成了槍響。 他加入了物質(zhì)的循環(huán)，成為了十六億噸泥沙的一個零頭。他閉上眼時，恍然間感到一種荒誕，不過是巨石又一次滾落谷底，靈與肉最漫長的離異，他終于皈依了永恒的變化，直到河流帶走兩個時刻之間的沉默。 平原上的麥浪在歡呼，城市的天空塵土飛揚。 王八死了。他認(rèn)為這便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