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接到電話之后, 樸志晟根本沒有去見陳塘。

? ? 壓根不用商量，他也知道姜竹瀝會去哪。

? ? 這個姑娘讀書讀傻了, 遇到什么事情, 都想先講一講道理。但成人世界里很多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錢與權力更能促進信息流通。

? ? 樸志晟開車駛出學校, 后視鏡里, 保安遠遠地關上校門。

? ? 他收回目光, 姜竹瀝乖乖坐在副駕上，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光影透過玻璃，從她眼睛上方掠過，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 ? “你吃東西了嗎？”樸志晟覺得她情緒不太對, 將車開得很慢, “我們先去吃早飯？”

? ? 沒有理由地, 他有些不安。

? ? 明明上一次上熱搜，她也沒有出現(xiàn)這么茫然又難過的表情?？蛇@次的事情事關明含，她整個人都好像崩成了一條弦, 游走在折斷的邊緣。

? ? 果然還是明含比較重要……

? ? 他酸溜溜地想。

? ? “……我不餓?！卑肷? 姜竹瀝慢吞吞地說。

? ? 她聲音發(fā)啞, 像是在沙漠里行走了很久，說話都顯得艱難。

? ? “那就回家吃?！彼{(diào)轉(zhuǎn)車頭，不容置喙。

? ? “你可不可以……”姜竹瀝有些抗拒，“送我回程西西家？”

? ? 他想也不想：“不可以。”

? ? 她出事第一時間不來聯(lián)系他, 他已經(jīng)覺得很不舒服了?，F(xiàn)在是用最后的耐心, 在跟努力跟她打商量：“先回我家, 嗯？”

? ? 姜竹瀝微微抿唇，不說話。

? ? 樸志晟只當她是理智還未完全回籠，現(xiàn)在的思考能力不在線。

? ? 這次的事好像比上一次稍微棘手一點點，陳塘告訴他出事的第一時間，他就讓助理去處理帖子了。然而帖子沒法直接刪，教務處主任不作為，校長這段時間又出差不在省內(nèi)。

? ? 所以他讓助理去聯(lián)系事務所，直接給親愛的母校發(fā)了律師函。

? ? 等紅燈的間隙里，樸志晟突然想起什么，從她外套口袋里抽出手機，輕而易舉地解鎖，然后卸載了微博。

? ? 姜竹瀝看見了，微微一怔，她負氣地用毯子將自己的腦袋裹起來，連眼睛都不往外露。

? ? 像一只悶不做聲的鴕鳥。

? ? “你是不是通宵了？回去睡一覺好不好？”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哭笑不得，獎勵似的將聲音放低，“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處理，嗯？”

? ? 姜竹瀝困難地呼吸著。

? ? 她縮在毯子里，糾結了半天，艱難地解釋：“那些照片不是真的……”

? ? “我知道?！?/p>

? ? 他不了解明含，但也沒覺得那些照片全是真的，因為最香艷的幾張拍得非常模糊，真的里面混著假的，本身就很難被辨別出來。

? ? “明含什么都沒有做錯?！苯駷r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低聲重復，“那些照片不是她?！?/p>

? ? 樸志晟握著方向盤的手一頓，突然想起夏蔚，和她那個地下俱樂部。

? ? “如果……”他微頓，“我是說，如果呢？”

? ? 如果明含確實吸毒，私生活混亂，被包養(yǎng)。

? ? 姜竹瀝拼命搖頭：“沒有那種可能?！?/p>

? ? 紅燈過去，綠燈亮起。

? ? 樸志晟沒有說話，目視前方，油門一腳踩到底。

? ? “謝謝你今天，特地跑來給我?guī)兔?。如果不是你過來了的話，我原本都打算報警了。”姜竹瀝語氣誠懇，“可是我很了解明含，她不會做那樣的事。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為她辯解?！?/p>

? ? 樸志晟現(xiàn)在肯定了，她不想——或者說是，根本不能面對那種可能性。

? ? 他現(xiàn)在甚至懷疑，也許在她心里，明含是徹底的、完美的，沒有人能比得上她，她永遠不會犯錯。

? ? 沒有來由地，他心里涌起一陣煩躁：“別說話了，你休息一下。”

? ? “真的。”像是怕他不信，姜竹瀝拼命解釋，“明含她……”

? ? “平心而論，”樸志晟打斷她，聲線平直，耐心瀕臨告罄，“我不了解明含，也不太關心她的過往?！?/p>

? ? 他沒有理由相信她的家人，而他所做的一切，也僅僅只是因為她。

? ? 姜竹瀝手足無措地愣住。

? ? 半晌，她慢吞吞地，把一雙眼睛也縮進毯子，悶悶地道：“這樣啊……”

? ? “……謝謝你?！?/p>

? ? 聲音細如蚊蚋。

? ? 于是手足無措的人換成了樸志晟。

? ? 他覺得她現(xiàn)在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很奇怪，執(zhí)拗又油鹽不進，他沒辦法跟她講道理。

? ? 所以他只能嘆息：“你聽話，去睡一覺?！?/p>

? ? 姜竹瀝熬了一個通宵，眼底發(fā)青，眼睛卻在這時睜得圓滾滾。

? ? 她隔著毯子那條細細的縫看他，他停穩(wěn)車，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將她抱下來，然后開門上樓，把她連人帶毯子地塞進被窩。

? ? 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 ? 姜竹瀝一動不動，睜著眼看著他。

? ? “我回一趟公司，很快就回來。”他把她的外套掛起來，幫她掖好被角，“這里很安全，你好好休息，等我回來，嗯？”

? ? 姜竹瀝緩慢地眨眼。

? ? 良久，她細聲：“謝謝你，小晟?！?/p>

? ? 她看到，樸志晟的身形微微頓了頓。

? ? 然后她輕聲說：“……再見?！?/p>

? ? 半晌，聽見房門輕輕闔上的聲音。

? ? ***

? ? 樸志晟的助理效率很高。

? ? 律師團隊飛快地扒出了發(fā)帖人信息，夏蔚的老套路，她知道樸志晟在查俱樂部，她被逼急了，打算反咬最后一口。

? ? 樸志晟頭疼極了：“所以，那個俱樂部到底有沒有問題？”

? ? 他現(xiàn)在想好了，哪怕俱樂部確實清清白白，他也要想辦法往上潑點兒臟水。等他把最近的事處理完，他要好好收拾夏蔚。

? ? “我正打算跟您說?！敝砦㈩D，“來之前，我把藥物檢測報告發(fā)到了您的郵箱。”

? ? 樸志晟皺著眉頭打開郵件。

? ? 助理繼續(xù)解釋：“夏蔚服用的的確是一種新式毒品，但比起傳統(tǒng)毒品，這種藥物成癮性相對低一些。而非常明顯的一點是，這種藥物會極大地破壞人的消化和免疫系統(tǒng)，嚴重時，甚至讓人產(chǎn)生幻覺?！?/p>

? ? “所以，它出現(xiàn)在黑市上時，”助理微頓，“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以減肥藥的姿態(tài)，蒙混過關?！?/p>

? ? 樸志晟愣住。

? ? “你再說一遍？”

? ? “新式毒品……？”

? ? 樸志晟心跳突然快起來：“不是這個，后面那句?！?/p>

? ? “減……減肥藥？”

? ? ——減肥藥。

? ? 樸志晟腦子里有火光炸開。

? ? 有一堆線索模糊地碰撞到一起，卻又不太清晰。

? ? 他轉(zhuǎn)到聯(lián)系人頁面，努力讓自己冷靜：“陳塘?！?/p>

? ? 陳塘很快接起來，但他還在為他上午不去見他的事鬧別扭，語氣非常冷漠：“干什么？”

? ? “你和竹瀝，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樸志晟呼吸艱難，“一直瞞著我？”

? ? ***

? ? 等樸志晟告別陳塘，從他家出來，已經(jīng)入了夜。

? ? 華燈初上，背后燈火萬家。

? ? 樸志晟的車像一道影子，飛快地從紅燈面前閃過。

? ? 狹小的空間里，他心跳得撲通撲通響，腦子里一片空白。毫無意識地將油門踩到底，一路闖紅燈。

? ? 他死死握著方向盤，迫切地想見姜竹瀝。

? ? 腦子里像走馬燈一樣，不斷地循環(huán)陳塘剛剛說過的話——

? ? “姜竹瀝在波士頓的時候，精神狀態(tài)就很糟糕。其實說實話，我完全沒想過她會回來，我直到現(xiàn)在都認為，國外的環(huán)境更適合她。對于她來說，相對陌生的環(huán)境反而更加安全，不容易讓她想起過去的事?！?/p>

? ?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那個學期的心理學論文，研究對象就是她?！?/p>

? ? “我對她做精神分析，聽完了她所有的故事。你有聽過‘PTSD’嗎？就是應激性心理障礙——她的情況跟那個有點兒像，但似乎又沒有那么嚴重，而她心里那個‘不能碰的點’，就是她妹妹?！?/p>

? ? 陳塘微頓，“那年夏天，明含有一場很盛大的公演。她壓力很大，總是神經(jīng)質(zhì)地擔心自己體重不夠輕，姜竹瀝怎么安慰她都沒有用，明含背著姜竹瀝，大量服用那種來路不明、卻格外管用的減肥藥。”

? ? “一直到公演前一個月，姜竹瀝才發(fā)現(xiàn)，她對藥物上癮了。她沒收了明含所有的藥，安撫她、告訴她，自己只去山上住一小段時間，一定會在她公演之前趕回去給她加油?！?/p>

? ? “姜竹瀝希望明含能有自信，而不是依靠藥物或別人的評價——”

? ? 陳塘沉默一陣，“可是姜竹瀝沒有回去?！?/p>

? ? 樸志晟一言不發(fā)，心頭猛跳。

? ? “過了她們約定的時間，一直到明含公演，姜竹瀝仍然沒有回家?！?/p>

? ? “明含聯(lián)系不上姜竹瀝，又開始使用藥物。”陳塘垂下眼，沉吟片刻，“再后來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 ? 明含的生命定格在舞臺上，以一種完美的，獻祭的姿態(tài)。

? ? “可是，那與姜竹瀝無關?！睒阒娟缮ぷ影l(fā)澀，忍不住打斷他，“就算我當時……我當時沒有囚禁她，她真的回去了，也未必能勸阻明含。”

? ? 陳塘嘲諷：“你以為姜竹瀝不知道嗎？”

? ? “她妹妹的死，何止是跟她沒有關系？”他諷刺地看著他，“在姜竹瀝眼中，明含的死跟她媽媽給的壓力沒有關系，跟那位讓明含‘再瘦一點’的老師沒有關系，跟用手銬把她囚禁在山上、讓她沒來得及回去見妹妹的樸志晟也沒有關系?！?/p>

? ? 樸志晟覺得他在說反話，皺起眉頭：“你什么意思？”

? ? “她知道那件事跟她沒有關系，可是按照這個邏輯，那件事就跟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系了?！彼f，“她在心里原諒了每一個人，除了她自己。因為沒辦法抱怨其他人，所以她只能抱怨她自己?！?/p>

? ? 所有的事集中在一起，姜竹瀝得到了心儀很久的國外大學的offer，卻也在一天之內(nèi)，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社會屬性。

? ? “她認為，從那時起，她不再是‘老師的好學生’，不再是‘別人家的孩子’，不再是‘明含喜歡的姐姐’。”陳塘停了停，“甚至不再是‘樸志晟的女朋友’?！?/p>

? ? 過去那么久了，陳塘一直忘不了，當初姜竹瀝在那位老教授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斷重復的句子，就是“沒有人需要我”，“我不屬于任何人”。

? ? “樸志晟。”陳塘抬起眼，語氣平靜，“姜竹瀝出國之前見過的最后一個人，就是你。”

? ? “你還記不記得，你當時對她做了什么？”

? ? 樸志晟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 ? 他知道的。

? ? 他當時做了什么。

? ? 他一根一根地，掰開了她的手指。

? ? ***

? ? 樸志晟急剎車，停在家門口。

? ? 他飛快地拔下鑰匙，嘭地一聲踢上車門，大跨步地往別墅里走。

? ? 陳塘講完了所有因果，他現(xiàn)在終于明白，為什么陳塘那么那么討厭他了。

? ? 如果他是她的朋友，一定也恨“樸志晟”入骨。

? ? 他感冒還沒有好，呼吸急促，嗓子發(fā)疼，胸膛劇烈起伏，兩步并做一步，跨上樓梯，走到臥室門前。

? ? 他推開門，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想要叫她的名字：“竹……”

? ? 堪堪停在半空。

? ? 屋內(nèi)一片安靜，霜白的月光在窗下游移，窗簾一起一落。

? ? 床上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