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后那幾年，莫名活出了一種使命感：有些人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有些人有非見不可的人，有些人有非做不可的事。其實三者說到底都是一樣的，我們害怕死亡，即使達成使命，依然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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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枝江回來之后，乃琳一病不起，飯食也很少入口，漸漸消瘦了。她和貝拉料到了，沒有任何依據(jù)，但料到了。女兒紅著眼眶說要辭職專心陪護，叫貝拉罵了一頓，跑到乃琳床邊哭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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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的手指枯槁了，很瘦，可撫過女兒頭頂時依然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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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要好好工作…天天陪在媽媽身邊反倒把媽媽搞怕了…有貝拉照顧我就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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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抹著眼淚的大女兒送走，貝拉去醫(yī)院食堂打了一份飯。她不想在餐廳吃，拿著餐盤回去病房。推開門的時候乃琳好像睡了，她在床邊放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頭，不吃飯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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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吃點兒東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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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的眼眶比起年輕時要深陷進去一些，眼神聚焦讓旁人看來像哭；年紀大了眼睛容易干澀，她下意識擦擦眼角，意外有些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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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院的飯這是什么呀…不如乃琳做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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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連笑都費力氣，可她不會為了她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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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我接回家，我給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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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菜里油鹽味道很淡，貝拉上了年紀嘗不出來，可嚼著嚼著，有了一種苦澀感。年輕時候和家里父母鬧了矛盾，哭著往嘴里扒飯，是相似的苦澀、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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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你好好躺著…我給你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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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一天跑三個來回。醫(yī)院離家里不遠，她們也不打算去上級醫(yī)院治療了。貝拉對著女兒給自己買的手機，跟著菜譜一字一句地學，每天除了醫(yī)院就是菜市場、廚房；乃琳吃不下多少，她每次做一人份，分出乃琳那一小部分，自己坐在床頭，邊笑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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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就吃這么一點兒，像兔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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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天氣轉暖了，可乃琳卻越來越容易發(fā)冷，她在病床上也帶著一頂針織帽。太干、油鹽太重的貝拉都不敢做，每次只需要給乃琳帶個小勺子，洗起來都方便很多。吃完飯貝拉扶乃琳躺下，收拾好餐盒，趴在病床的扶手上，任乃琳拉著自己的手指，什么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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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我要先走了…還是舍不得你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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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嗓子眼直發(fā)緊。她抿著唇偏過頭，直到笑得出來才敢扭頭看著乃琳虛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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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說什么…過幾天你好了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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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兩個都不信，也都信。一直到時光的最后，乃琳都很少說這種話：兩個人喜歡爭論爭論誰先走、誰留著，誰都說不過誰，誰都不想留下。貝拉現(xiàn)在不和乃琳爭了，她好像爭不過了。貝拉戳戳乃琳的掌心，本來滑膩的觸感不知道被丟在了哪個遙遠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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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舍不得乃琳，都沒過夠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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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傻樣兒，都過了五十年了…孩子都老了、外孫子都上大學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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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她掌心畫圓，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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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沒過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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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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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才剛剛轉暖，外頭枝丫發(fā)了新綠，可還是不成規(guī)模。貝拉回家做飯、兩頭來回跑的時候，乃琳會讓護士給她拿一份紙、筆；這兩樣東西時代如何發(fā)展都沒有被淘汰，是少有的陪著兩個人一路白頭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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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筆有些費力，乃琳像個孩子，好像從頭學了一次寫字。五十多年里她時不時還是會練筆，只是單純不想讓自己的字太難看。有些時候實在寫不動了，就把小護士叫進房間，她口述小護士執(zhí)筆。這個小姑娘也有一頭白金色的秀發(fā)，說話聲音很柔，寫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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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咱休息會兒吧…我給您倒點兒水，您老坐著太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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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的眼睛里閃爍過去年輕時候的那種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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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要在我愛人回來之前寫好、收好，不然她就發(fā)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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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護士從她手里接過筆，把床放下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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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寫，您口述。我寫得還比您快一些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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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倆相處得很好，貝拉不在的時候小姑娘常來給乃琳代筆、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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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和您愛人結婚五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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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會笑著、驕傲地點點頭。小護士突然扭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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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個問題，您聽了別生氣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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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示意她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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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沒有覺得厭了、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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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得小心翼翼，可問題依舊是個尖利的問題。有些細節(jié)丟失在乃琳不算清晰的記憶里了，大都是關于她們倆產(chǎn)生過的小摩擦、小矛盾；年歲拉長了，她必須用力記住所有關于貝拉的好，不好的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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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過吧。把女兒養(yǎng)大的時候，女兒嫁人的時候，和年輕時的同事再見面的時候，好像都產(chǎn)生過類似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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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再細一點兒呢？我和我未婚夫要結婚了，我其實挺害怕的。大家都向往結婚、金婚、白頭到老，可是我總覺得我的熱情持續(xù)不了那么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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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頭的花是貝拉買來的。乃琳很驚訝，貝拉明明不懂養(yǎng)花，怎么突然動了這個心思。貝拉扎好銀白色的馬尾，云淡風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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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現(xiàn)學的。怎么樣，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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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會心一笑，這是她回憶起關于貝拉的細節(jié)時，第一個想到的。她看著床頭的花，又看看床邊的柳樹，對小護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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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細的想不起來了。總會有更新的回憶替換掉以前那些令人不快的細節(jié)不是嗎？我們一天天老去，可記憶卻是一天比一天更新的。她有很多好，我光是記住她的好，就要用盡全力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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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門外有熟悉的腳步聲，乃琳叫小姑娘把紙和筆收起來，自己躺下裝睡，順帶給小姑娘使個眼色，叫她配合自己。貝拉小心推開門，憂心打擾乃琳休息。她第一眼看到這個小護士，沖她笑了笑，壓低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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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今天乃琳狀況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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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奶奶挺有精神的，跟我聊了好久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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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憨憨地笑起來，把手里帶的保溫盒提得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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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心情好食欲就好！你看，我學了學煲鯽魚湯，乃琳可會煲湯了，不知道愛不愛喝我煲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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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說起對方，眼里都跳躍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光芒。那是從二十幾歲的時候就種下的種子，風雨飄搖五十年，開出一朵只屬于她們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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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背對著乃琳，看不到她此時的表情。乃琳偷偷睜開眼睛，對著小護士比了一個剪刀手，是炫耀嗎、是驕傲嗎？她愛喝鯽魚湯，但是沒怎么說過。唯一一次當著貝拉的面兒說，是兩個人鬧矛盾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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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拉很愛她。即使是有了摩擦，她還是會堅強地去記住關于這次矛盾的細節(jié)。她的邏輯很簡單，絕不讓乃琳因為同樣的事傷心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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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婚姻沒什么奧妙，僅此而已。如果老天允許，金婚不會是她們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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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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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琳走的時候，大家都哭了：女兒哭得最兇，險些暈過去；小外孫很受乃琳寵，二十多歲了跟在父母身后不停地擦眼淚；晚晚、然然、珈樂都到了，她們也哭了，跟在貝拉身邊，默默地陪伴?？墒秦惱瓫]有哭，從病房，到家里，到殯儀館，她都沒有哭；最后她把那個小盒子捧在手里，坐著女兒的車，和年輕時的隊友們揮手告別，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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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還得繼續(xù)。女兒去工作了，總是想方設法抽出時間陪貝拉，貝拉沒有拒絕，和女兒一起出去散步。女兒提到乃琳的時候，貝拉只是一笑而過，告訴女兒要好好珍惜現(xiàn)在的家庭。她們常常一起去湖畔散步，貝拉不抵觸提起乃琳，但一般也不會主動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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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不在的時候，貝拉其實會偷偷出去。她自己背著包，坐著公交車一路跑到那條江邊。據(jù)說枝江的那條江在這里入海。她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云、看煙色、看行人。她會不可避免地想起在枝江的日子，年輕時、最近和乃琳同去時。她的包里裝著相片、信封、和一部型號很舊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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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有很多。其中很多是五個姑娘的合照，在建筑前、舞臺上、風景里。還有一些是兩個人的合照，從小姑娘一直到老太太。貝拉不是用眼睛看，是用手去觸摸、用心去回憶。那些流光溢彩的瞬間、平凡溫暖的瞬間、還有臨近最后的瞬間。她們在老舊宿舍樓前的合影、大屏幕前的合影，是受歲月侵蝕最輕的，但分量最重。一路走來丟掉了很多東西，但重要的事物，貝拉從來都緊握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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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不算多，是醫(yī)院里長得像乃琳的小護士給她的。信封都沒有封死，收件人、地址統(tǒng)統(tǒng)沒有，本來就沒打算寄出去。這是她專門留給貝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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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姐，鯽魚湯很好喝。”

“拉姐，你買的花很漂亮。”

“拉姐，去枝江的照片你洗出來了，很好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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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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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是最近發(fā)生的事。可是記憶無比鮮明，聲音無比清晰。貝拉腦海中浮現(xiàn)出很多張面孔，有年少艷麗的、成熟溫柔的、年邁和藹的，都是乃琳的。明明寥寥幾筆帶過，卻勾勒出那張最動人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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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曉看煙色暮看云”，她沒有對貝拉說過。可她行也好、坐也罷，何時不念貝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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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部老舊的手機，很多功能都沒有了。里面沒有照片、錄像、錄音、備忘錄，只有一部很舊的電子日歷、一部幾度停止運轉卻讓貝拉修好的時鐘。從二十歲、結婚開始計時，一路而來。分分秒秒過去，歲歲年年沉積。她想對乃琳說的話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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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你，不知道還能再來看你幾回？”

“女兒、外孫都好，家里都好?！?/p>

“樂也走了，不知道你能不能見到?！?/p>

“我也快了，晚晚和然然很好，她們沒到歲數(sh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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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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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細到朝朝暮暮，大到歲歲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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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完）

（捏麻，我把自己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