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小吸血鬼的深院閑憩

殘敗的花萼脫落,落在了大理石臺面上。青梅的雨季奏響和藹的交響曲,在念的那人卻悄然隨雨而去。人出生,就是走向死亡的進程。坐在彼岸的人只隱現(xiàn)著黑色的剪影,輕輕地搖頭,詮釋陰冷現(xiàn)實的含義無外乎生活和意義。于是在經(jīng)歷了一切后,她要疲憊地睡過去,躺在永恒的水晶棺材上,四周則飄蕩著艷麗詭譎的紅花,美妙雅致的花兒。對意義之塔的探尋淪為了無所謂的荒唐,也惹得人惱怒,悲哀。身在此處,無論何時都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負擔,那是來自追求生命的,與隔世抗爭的,也有不屑挽回的,甚至渴望終局到來的。?
沒錯,此地即伴隨逝去的生命降生之所。今天,我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啼哭,昨天,我看到號哭的哀傷,前天,我聞到了告別的前兆。天明明是晴的,午后倦怠的陽光沉重灑在米黃的居民樓,萬物籠罩于光明之下。而徐徐升起的炊煙飄向遠方,化為不可聞的一聲嘆息,消散在遠空。這樣的氛圍實是很壓抑,不多來的我也只能逼迫自己不去感受,繞過人群,朝著深院走去。而就在那邊,有我的父親。?
不可避免,不可否認,你身在何處,他就在那里;輾轉(zhuǎn)徘徊著,始終要回到一個奇怪又沉重的問題上來——命。那個迷茫的女孩背靠在一間病房前,停滯不前,想要做出敲門的動作,卻奇妙的停在半空中,又想收回去,又想下定決心,然而糾結(jié)無比,躊躇。青蔥的玉指擰作一團,指甲來回掐著掌心,手心傳來的痛楚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中長的黑發(fā)如瀑似傾瀉下,卻依稀能看到邊沿卷毛,似乎是主人平日疏于打理。但女孩并不在意,面對著013的個人病房房門,她低下眼盯著把手,那把手擦得油涅發(fā)亮,也能見到醫(yī)院清潔的到位,自然也可見其態(tài)度。?
汝,身為人類嗎?她輕輕地問自己,她把手放在胸口上,感受著持續(xù)了50年的微薄心跳。在這方面上,她必須要感謝她的父親,抑或是憎恨她的父親,迄今為止,她也不完全明白人類的存在。自我存在與社會意識的相悖這件事在這個時代,并不少見。因此她嘗試說服自己,起碼要去面對,在這個人類年齡段來說,她已經(jīng)很成熟了,可以擔起一個家庭的重任了,什么事都可以去擔當。但在另一個種群年齡段來講,她只是一個尚在豆蔻年華的小孩罷了,枷鎖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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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在門前想太多也沒用。她抬起頭,昔日晶瑩剔透的黑瞳宛如蒙上了一層陰霾。走廊里的穿堂風拂動她的裙擺,她整理散亂的發(fā)絲,終于握緊拳,輕輕地敲響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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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斯汀莉走入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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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的下午擠入這間不大的病房,像劣質(zhì)的顏料打翻在潔白的地板上,像狡猾的松鼠鉆進清水剩半的玻璃杯。窗戶處暢通無阻,窗前洋洋灑灑飄落了好多片半邊鋸齒型殘葉,大概是梧桐葉。那梧桐也襯得觀葉人的憔悴,他背對著洛斯汀莉,靜坐著。陽光透過葉隙,稀稀拉拉地擁抱他,然而在女孩眼里,刻意的陽光是那樣無力。走進病房的一瞬間,她屏息了下來,似乎不忍打破房間內(nèi)短暫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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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四方瞳孔凝視著男人,想要努力把他印在記憶深處。
也許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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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妹啊,呵呵....進來吧?!蹦腥藦拿媲暗穆淙~雨回頭,那突兀出的精瘦卻和藹的臉對著洛斯汀莉微笑道。女孩像只受驚的兔子,往門框一挪,但一瞬間又鎮(zhèn)定下來,一只手握拳收在胸前,緩緩走進房內(nèi),走進橘色的陽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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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來看望你了,老家伙。希望你還好?!彼沧?,擠著小臉想做出不在乎的表情,但很生硬。沐浴在陽光下,總讓她渾身不自在。男人沒有在意她的措辭,招招手讓她走到面前來。她不情不愿地踱步到床頭前的護欄,卻沒有直視男人的眼睛,只是盯著角落。窗外的葉子裁入戶來,停在她的肩上,稍作歇息。面前的男人,是父親.....但記憶中的父親,無論是長相,還是語氣,或是性格,明明就是面前這般的。但為什么...面前的這個男人,與我記憶中的父親,產(chǎn)生了強烈的割裂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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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不認識這個人了。她心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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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到底,50年來積累的一點一滴,是這么容易被否認的嗎?她低眉,靈動的眼瞳沉入潭水,浸于河岸之下。她又放下胸前的手,背在背后,兩只手來回絞著,蔥白的手指被勒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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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少女的頭頂傳來一陣柔和的觸感,有大地的厚實,亦有篝火的溫暖。洛斯汀莉睜大雙眼,正明視線看著父親。那個年近耄耋的男人,走了快一世紀的行者將他充滿繭子的,像是失水龜裂的土地一般的大手,輕輕放在了她的發(fā)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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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身形雖高,但時間讓他這個小人縮水了,即使他要比少女高上不少,也要很費勁,很費勁地伸長手去摸她的頭。一向寡言的父親,他眼中溫暖的倒影可以襯托出少女的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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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斯汀莉呆愣一會,馬上蹲下來,雙手舉過頭頂抓住那只大手,撅著嘴,一言不發(fā)?;蠲撁撘环∨⑹芪臉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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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這持續(xù)了50年的寡言的溫暖。這觸感不會作假,觸感之上的溫暖更不會。這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呵護,歷經(jīng)風霜,純潔無暇。最起碼,我們還在這里,像一對日常的父女,在做一些普通的事情,聊天,討論未來。少女默默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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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著他的女兒,眼中透露出一絲無奈,和懷念。他哎了一聲,收回手,示意她坐下。手收回了,但那抹溫暖殘留在頭頂,久而不去。洛斯汀莉拉了個凳子,乖巧地坐下。“我來看你了,爸爸?!敝貜?fù)的話語從口中流出,但寓意已截然不同,少女露出了憨態(tài)可掬的笑容,那是絕無可能在外人面前流露的笑顏,倦怠的光打在少女臉上,不可置否地留下殘葉劃出的軌跡,但不能掩蓋少女為了眼前的父親而微笑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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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呵呵呵?!蹦腥耸謸峄ò装爰椎暮殻χ绷思沽?,臉上也露出喜色的和藹。這時候洛斯汀莉才看清父親的臉頰,瘦削的臉龐遍布著歲月的溝壑,放于床頭柜前的讀書眼鏡反射出其主眼瞳深處知性的光輝,那是無法被時間帶走反而愈演醇厚的事物。在很小的時候,洛斯汀莉就很愛盯著父親的眼睛,無論是在工作的時候,閱讀的時候,勞駕做家務(wù)的時候....而時至今日,這樣的注視也很難維系長久。但是那眼瞳深處蘊含的人之感情,應(yīng)該是可以細細咀嚼,乃至不可知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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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開心,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了?!蹦腥丝粗倥灶h首,“市魔協(xié)那幫老家伙,終于肯讓我休息幾日了,呵呵呵?!痹捯粑绰?,男人從床頭柜抽出一件小物件來,那是一枚流金的徽章,宛若縮小版的羊皮卷,在午后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叭绻皇撬麄兲嵝眩疫€是要繼續(xù)謄寫那部巨著的,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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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為了這樣的虛榮,付出半生?”洛斯汀莉目光落在父親布滿老繭的左手,直言不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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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著,洛斯汀莉不是很了解父親的工作,但也知道他口中的巨著,那是所有翻譯家的終極夢想--《達蘭克烈傳》,那是本誕于數(shù)千年前的魔導書。對于像父親這樣死腦筋的翻譯家,解讀這本巨著就意味著解開圖特卡蒙爾陵墓的大門,除了無法言語的困難還需要有賭上一生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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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斯汀莉稍微熱切的眼光突兀冷了下來,像是轉(zhuǎn)換白日雨那樣善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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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入了魔,可不會考慮自己的身體嗎?”男人抬頭,看到女孩鼓起臉的樣子,忍俊不禁,捏了一把她的臉,引得女孩抗拒連連,朝空氣劃拳?!爸档茫@一切是值得的?!蹦腥私又f,“莉莉啊,我已經(jīng)活了90多年了,有些事已經(jīng)看淡了,而有些事,銘于心間,像火不斷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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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不該這么死腦筋啊,你要是有什么閃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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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斯汀莉放下手,語調(diào)變得惘然,“你真的知道媽媽有多生氣這件事嗎?”她貼近男人的臉,并豎起一根手指,“在母親出生的地方有一個習俗,倘若家族里的...男人,惹了比他年長很多的女長輩,可是要被拉去兩極之地的龍華紅樹那里摘下最鮮艷的果實,還得在白天?!彼栈厍皟A的身子,兩只腿交叉著,青眉微皺,眼神犀利,冥冥中釋放出血族對于異族應(yīng)有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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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很生氣....我也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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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沉默下來,窗外的沉秋被倦風引動,怠暮透過落葉,加深了房間的陽光基調(diào)。那樣的基調(diào)不正映襯他的生命,也亦如風蝕殘燭??赡茉谝郧?,青春年華,壯年豪情,但在今天,唯有今日,只有老年。他攥著徽章,突出的邊緣像是要把皮膚刺破。不管過去多久,心中那份熾烈的感情也不曾消失過,這讓他時刻向少年邁步,宛如一個發(fā)誓要征服滄海的男人,這正是支持他不斷前進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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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老年應(yīng)該咆哮,向那逝去的余暉咆哮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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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他的腦海,總總有兩個怎么也不能忘卻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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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著床前的欄桿,費力地起身,在少女變得忙亂的眼神下,步履蹣跚地走向窗臺。擔憂父親的少女站起來想要攙扶,卻被男人舉手回絕。迎著漸漸淡薄的夕陽,男人看到天空被分割成兩半,一半是冬至掌下的漩渦狀厚積云,另一半是一眼望不到,便覆上老去梧桐葉的淚的穹眼;它們間的分割線,原有的氤氳云煙儼然淡去,只余魚鱗狀的緋云,也挺像人慢慢消盡的記憶。男人注視著,又伸出手,手心悄悄落下幾片殘葉,又被風吹走,又為風傾倒,反反復(fù)復(fù),周而復(fù)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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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麾常,人心不雋?!蹦腥诉槭种械臍埲~,發(fā)出脆響,松開,被一陣狂風吹至天際,他回頭對著親愛的女兒,“人啊,是應(yīng)該知足了....我保證,不會勉強自己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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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不知是對什么的。層山的落雁回到他的眉間,溝壑間的是流逝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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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洛斯汀莉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聳拉下臉。為了逞一時口快,而不顧父親情緒,似乎實在很不妥,但唯有這來自同一血脈蘊含的感情,一定要好好傳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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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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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媽媽有看過你了吧?!甭逅雇±蛑皇窍亮似蹋只謴?fù)了情緒,蹦跳著走到窗邊的父親,頭輕輕靠在老人的肩上,面帶微笑。而老人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發(fā),“前兩天剛來,把我罵了一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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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是因為你....而且也不早點告訴我,害我這么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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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斯汀莉“哼”了一聲,捏了把父親的手臂,卻意外碰到前臂的固定針孔,她像是碰到易碎品那般小心地迅速收回手,然而還沒有做出什么反應(yīng),老人抬手說:“沒事的,不會痛?!彼麥睾偷哪抗庾屄逅雇±蚍畔铝诵?,接著在女兒明顯細心不少的攙扶下走到床邊并坐下。少女則是從床頭柜上拿起熱水瓶,倒了些水,雙手捧著拿到老人面前。見狀,老人笑道:“就這么直接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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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有熱水啦?!彼朔籽郏鋵嵥€能看到老人干燥柴裂表皮下鮮紅的血管和流淌的血液,作為一只血族與人類所誕下的混血,洛斯汀莉生來就是與眾不同的。血族基因深處的暴戾和人類的理性結(jié)合產(chǎn)生的奇異化學反應(yīng),讓洛斯汀莉時常做出超乎常規(guī)的事情,以及具有著在別人看來十分糟糕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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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少女并不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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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默默地將水一飲而盡,金色的溫暖逐漸從墻褪去,如兒時的皮影一般拉長又拉短。老人瞇了眼,想起了一些有趣的話題,但考慮到被散發(fā)危險紅光的女人提起來的可能性,他還是默默打消了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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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感覺爸爸你有話要說的樣子?!蹦莻€小妮子在察言觀色這方面異常敏銳呢。她雙腿交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有意無意地擺弄著柜子上的花,絲毫不在意任留余溫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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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想問問你的學業(yè)如何了?!崩先撕茏匀坏卣f,“如果在驅(qū)動魔矩陣以及魔力內(nèi)部運作可循環(huán)方面有問題的話,可以借鑒我翻譯的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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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沒事啦,就學校教的那點東西,小學生都能學會。”聽聞嗤之以鼻的洛斯汀莉扭過頭去,聲音透露出蔑視。這可不是說笑,天生的種族的優(yōu)勢已經(jīng)讓她超出同輩人很遠距離了,無論是魔力渾聚,引穿,組振,還是直接將魔力實體化,讓魔力自燃都可以說是輕車熟路?,F(xiàn)階段人類社會教育已經(jīng)沒什么好教的了,所以洛斯汀莉發(fā)揮摸魚度日的一種本能,在一所不出名的專門教授魔法理論學識的學院,以轉(zhuǎn)校生的身份進修,明年將要從考國家Ⅴ級魔力操縱員資格證書考試,不過難度的話,想必也不在話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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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看著時常做出奇怪舉動的女兒,眼中含著笑意。很長時間以來,他只是以一名伴隨孩子成長的父親陪伴在她身邊,盡量以自己所有去給予她快樂的童年,對于人生觀類類的塑造,則是帶她去哪個社會一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再輔以或許枯燥的學術(shù)。其中,她的母親極多時只是在一旁,似笑非笑,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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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妻子的愛,曾經(jīng)的他想不懂,但在現(xiàn)在,這個日暮歸山的時刻,他才有所感知——她傾注了平生的愛在自己身上,以至他們的骨肉。這份愛,是大象無形,是隨著血脈的流淌而伴你行走一生。如此,便是所謂異族能想到的最好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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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個下午,他便想透了一些困擾他已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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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還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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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啊,老年,老年,吾之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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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夕陽西下,陽光剛剛漫過門把手的時候,敲門聲適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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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窗前墜入的霜葉攪動了清澈的水杯,葉肉上復(fù)雜又清晰的脈絡(luò)映入小池潭底,也不可觸及的風而隱去,為這深院增添些寂寥。正是在懷楓之時,一些明亮的東西隨之步入這日炎難甚之地,如果想再看清一點,透過窗外的那棵巨大的老樹所澆灌的落紅半葉之時雨,應(yīng)該就能得窺記憶中那人的模樣,即使只有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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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老叔好啊。”一個白色的身影從門前飄入進來,洋洋灑灑,落地大方,對著床上的老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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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擾啦,嘿嘿,不知您可否賞光,為我這社會調(diào)研落筆增添一些異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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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不速之客的眼瞳漆黑似墨,而明透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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