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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年月，只知道自己老了，但百京還是那個百京。

羊道焚了三炷香，把手里攥著的那頭插在香爐里，又佝僂起身子對香案拜了三拜。

花廳里瞬時被那傳統(tǒng)而獨特的味道填滿。

這是他在百京城過的第幾個年？早就記不清了。

他坐到太師椅上，不知是衰老還是疲憊，半天沒動彈，微弱的呼吸聲和夢話似的絮叨糾纏在一塊兒。

申時，廳中尚未掌燈，卻也早早入了夜。

一片昏暗里，羊道本就糊涂的頭腦更變得昏昏沉沉，香煙繚繞里，這個年逾古稀的老太監(jiān)逐漸辨不清記憶與現(xiàn)實。

外頭風(fēng)雪飄搖。

記得東交民巷的洋人在這宅子里過了好幾個“剩蛋”節(jié)，又叫了許多洋妮子穿得露胸露腿的跟他們一塊兒“助興”；

西佛爺才住回儲秀宮沒幾年，皇上不知道最近還鼓不鼓搗那什么維新；

風(fēng)三爺和榮祿大人有日子沒來了，姆們仨當(dāng)年還一塊兒破過案吶……

在他眼里，百京城還是原來的那個百京城。

可他又隱約覺得這不是自己所知道的百京了。

從糊窗紙吹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帶著幾瓣雪片，又吹到身上。他醒了，被凍得漏了點尿。

“這玻璃窗呢？都說洋人的玻璃窗裝上不用糊紙，也不咋靠譜啊……唉……一點都不地道?！?/p>

小羊宜賓胡同緊里邊的宅子破落了好久，就跟它的主人一樣，落魄了，拉了。

往日紅門里外賓客如云，如今就剩幾只大雪天沒食兒吃的老鴰還在地上蹦跶，轉(zhuǎn)眼又沒了蹤影，只剩幾行爪痕。

現(xiàn)如今誰也不知這里住著的老頭，就是當(dāng)時權(quán)傾朝野，名聲顯赫的內(nèi)務(wù)大總管羊道公公。

當(dāng)年花手搖著，美食吃著，綾羅穿著，多少人喝彩叫好，欽羨不已。單是他那句“真地道”的口頭禪，茲要是一說出來，準(zhǔn)保響徹四九城。多少角兒唱破了嗓子，也比不上這一句話的分量。

可眼下就連那聲“真地道”，也早就被這亂世里顛簸淘洗了許久的百京城遺忘了，飄散在風(fēng)里雨里雪里硝煙里……

“喲！大總管，您怎么在這兒睡上了，這兒冷。咱回屋睡去?！?/p>

不知過了好久，屋里走進(jìn)來一個少年。可他一開口，卻發(fā)出與這個年紀(jì)并不相稱的嗓音，尖聲細(xì)氣，似男非女。

少年攙起羊道，順手給屋里點上油燈。不多時，豆粒大小的光點讓廳內(nèi)照得有了些亮頭兒。

“誰??？”

羊道瞇著桌邊豆大的光點，半睡半醒地問。

“我啊，您干孫兒小弟道。”

羊道攢著眉頭想了半天，勉勉強強聽出這是他當(dāng)年在宮里得勢時認(rèn)的干孫兒弟道，顫巍幾步隨著他到了臥房。

弟道是唯一跟著他的小太監(jiān)。當(dāng)初宮里待不住的時候，太監(jiān)們走的走，死的死，端得是樹倒猢猻散，各管各的亂。像他這種老太監(jiān)已經(jīng)沒多少人肯照顧了，除了弟道。

弟道是香河貧苦人家出身，逃難到了百京，被人蒙騙欠下百兩銀子的賭債。要不是羊道好心收留他，恐怕百京城哪條胡同里又得多一具無名尸體。就連這個名字也是羊道在他入宮那天起的。恩公落難，他自然義不容辭。

這轉(zhuǎn)眼都過去十來年了，弟道也成了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在琉璃廠一帶做苦工養(yǎng)活羊道。

“來……弟道，小弟道啊……”

正出著神兒呢，他聽羊道在床邊喚自己，連忙過去照看。

“大總管，您吩咐?！?/p>

“這是什么年月了？”

“回大總管的話，是……”

話只說了一半，弟道便不忍心再說下去?？裳虻肋€是不依不饒地說著：“也不知道皇上這幾天吃飯沒有，六王爺那盤棋還等著我下吶，老佛爺吃不著灌腸兒肯定得滿地打滾兒，這要是傷了身子，風(fēng)三爺和榮祿大人又背著我吃什么好吃的吶……喲！不行了，趕緊扶我去，扶我進(jìn)宮……”

羊道越說越是糊涂，全然不顧年老體衰，說著就要下床。弟道見狀趕忙攔在身前。

“咱，咱進(jìn)不了宮了，總管，如今已經(jīng)……唉……”

弟道不知怎么勸他，只是越說越急，越說越哭，越說越是委屈。一來二去，羊道竟然也漸漸理解了一切。

他們，回不去了。

太監(jiān)這種東西，一旦離開了主子，就只是個不完整的人罷了。

羊道嘆息著癱在窗邊。

“往事兒如煙兒啊?！?/p>

早已純熟的百京口兒，是羊道的驕傲，他有事沒事總愛操練幾下。此際卻不知裹挾著幾多滄桑。也許是風(fēng)云叱咤后的落寞，也許是往者不可追的悲哀……

他示意要起身，弟道伺候著穿了褂子和老百京鞋，兩人攙扶著來到臥房正當(dāng)中的八仙桌邊坐下。

羊道瞇縫著眼，把滿腦門的抬頭紋都給捋直了，瞅著眼巴前兒晃悠的燈火。

他的眼里，好像又有了從前的“神兒”。

“我自打七歲入了宮，到現(xiàn)在七十七歲，七十來年伺候了六位皇上，十七位嬪主子，沒有哪位說過一句不是，皺過一次眉。咱憑的就是倆字，地道?！?/p>

每說一句，羊道的眼睛都亮了幾分。

他抬眼看著窗邊。

窗邊沒有紙糊的地方還有幾塊玻璃，那是當(dāng)初西洋進(jìn)貢的，西佛爺寵他，就把儲秀宮裝修剩下的玻璃賞給他，也請匠人給他的宅子原木原樣弄了一套，這便是小羊宜賓的羊道府邸了。

當(dāng)年小羊宜賓的這棟宅子落成，整個百京無人不知，達(dá)官貴人，賣藝討賞，都快把家里的門檻兒踩平咯。

他擰身側(cè)耳，仿佛還能聽到那時滿堂的喧嘩喝彩，滿堂的吹捧盛譽。

“但現(xiàn)在也老咯。”

可是一回神兒，他們又都不見了。現(xiàn)如今廳堂冷落鞍馬稀，只留滿屋嗟嘆。

羊道渾濁的眼里淌出兩行清淚。他從袖袋里取了手絹拭去，又摸出一張紙片。

“小子，來看看這個?！?/p>

“大總管，這是啥??？”

弟道雖說是宮里當(dāng)過差的，可他對羊道手里那東西并不熟悉。

“這叫合影，是當(dāng)年進(jìn)宮的洋人，能把人原木原樣印到紙上去，嗨，那叫一個地道，那叫一個神?！?/p>

羊道說起這個，花手一搖，大拇哥又豎在胸前，好像又回復(fù)了幾分當(dāng)年的神彩，整個人也精神了許多。

“這是您嗎？”

弟道指著最中間的那個人。

“是啊，是我。那就是我?！?/p>

合影里，羊道還很年輕，約么也就四五十歲。對一個風(fēng)頭正勁的太監(jiān)來說這年歲是最美好的，往后幾十年的榮華富貴正等著他。

周圍簇?fù)淼亩际撬?dāng)年的干兒干孫。

“你看看，你看看……他是我手底下最麻利的小子，小牛子，牛道，你得叫牛叔”，羊道帶著老花鏡，從油燈下微弱的光亮里指著靠他最近的那個青年。那人戴著頂黑色皮帽，二十歲左右。

“他花手搖得最地道了，活像要給誰一個大逼兜似的，姆們沒事兒就拿丫開涮玩兒，來，小子，再看看這個，他啊，叫……叫什么來著？”

“猴道，頭幾天還在琉璃廠見過?！?/p>

弟道不認(rèn)識牛道，但猴道他還認(rèn)識，那是琉璃廠御寶齋的大東家。

“還有吶，這個是馬道，那個是梅道，還有豬道……”

羊道又在照片里指出了好幾個人，弟道點著頭，一一用心記下。

“欸？這個漂亮的姐姐是誰？”

“你說她？她啊……”

羊道嘆了口氣，有些幽怨地說“她……是跟咱常在一塊兒廝混的小宮女，妹道。她旁邊這個，呶，這是彤彤，你猴道叔以前的朋友?！?/p>

對于太監(jiān)來說，美色只不過是生活中的妝點，女人這個詞也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性別?？墒悄切┘t墻金瓦里的歲月，那些浪漫的事，羊道依舊沒有忘記過。

“他們?nèi)缃穸既ツ膬毫?？?/p>

“他們啊……”

羊道一時語塞。是啊，自己明明還記得這些人，但他們又去了哪兒呢？

他并不知道的是：

牛道找到了金主靠山，闊了，老板就愛看他演花手地道這出，供他四處揮霍錢財，做著自己以前不敢想的事兒，做著自己以前不敢想的事兒；

猴道偷了不少宮里的玩意兒，把那些當(dāng)本錢在琉璃廠倒騰古玩，也賺了不少，如今買了套四合院，成了胡同里的爺兒，時不時還想念那個愿意和他玩兒的彤彤；

梅道和馬道生死不明，有人說是去了天津，隱姓埋名；

豬道對百京心灰意冷，跑去關(guān)外給老罕王守墓，生死未卜……

“他們都不在了?！?/p>

“不在了？”

是啊，他們……不在了。

那些地道的聲音，那些地道的花手，那些地道的吃喝，那些地道的故事……

不再了。

“不在了啊……不在了……孩子，有咯吱盒兒么？”

羊道的氣息越來越弱，話音兒也越來越細(xì)，越來越小，眼見著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jìn)的氣兒了。

弟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離開了臥房。

等他回來的時候，手里還端著一盤金燦燦的炸咯吱。

“您吃一口吧，這是小弟道特意給您去要的咯吱盒兒。還脆著兒吶。還有您最愛吃的豌豆黃兒！您吃一口！哎，對咯，吃?！?/p>

他捏起一個，送到羊道嘴邊，羊道抿著沒幾顆牙的嘴嚼了嚼，笑了。

“咯吱盒兒，以前西佛爺最愛吃這口兒，那叫一個地道，小子，來，你也吃一個?！?/p>

“嗯，我也吃。這口真地道，真香啊?！?/p>

這時候屋里沒別的動靜，只能聽到花廳刮進(jìn)來的風(fēng)雪聲，還有一老一少嚼咯吱盒的酥脆聲。

“地道，真地道啊……”

忽然羊道放下了手里的咯吱，拉起弟道的手。

“這‘真地道’，別人聽了都覺得好笑，但是姆們老百京的話，別的地兒不說，說了也沒咱百京這味兒。地道，是咱最后的一點尊嚴(yán)了?，F(xiàn)如今丟了疆土，丟了朝廷，丟了民心，丟了那么多那么多……別的都丟了，惟有地道不能丟啊……記住咯，小子！”

羊道的話音若有似無，手卻還緊緊攥著。

弟道始終不能忘記，是眼前這個垂老的太監(jiān)給了他重新活下來的機會。

那年他才七歲?；哪昕偸遣淮蛘泻艟蛠砹?，那年河間一帶顆粒無收。爹媽和妹妹都在饑荒里沒了，他只能跟隨同鄉(xiāng)來京城碰運氣，討生活。

就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遇到了羊道。

“慢點吃，別噎著。老百京吃飯可沒這么拼命，撐死噎死算怎么著啊。”

“餓……”

“再餓也不能這么沒羞沒臊沒教養(yǎng)！小子聽好咯，想吃百京的飯，別的都可以不管，只有一樣你記著，必須得地道！吃什么都得有個地道的樣子！”

“真地道……真地道！”

弟道滿嘴塞著荷葉餅卷的蔥絲烤鴨，看著這個搖花手品茶，滿口“真地道”的人。

他笑了。

清醒過一陣子，羊道眼前又成一片模糊，模糊里又漸漸有了光。

他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某個地方，某個他熟悉的地方，紅墻金瓦，規(guī)矩森嚴(yán)，宮心算計，謀生謀情……

回過神來，一間大房子門矗立眼前，里面?zhèn)鱽碇赡鄣暮奥暎旱氐?，真地道…?/p>

“花手房?！?/p>

他記得這里。因為他就是在這里，開始了自己的第二次人生。

仿佛他還是花手房里那個剛剛凈身入宮，聽著老太監(jiān)訓(xùn)話，不斷練習(xí)“地道”和花手的小太監(jiān)。

“我也曾落魄江湖，襤褸破衣叫花兒；我也曾青年得志，錦緞綾羅自沾身；我也曾救國求變，百日肝膽兩昆侖；我也曾大宴賓朋，綢衫布衣共丹心；但終究潮下泥沙天地客，輾轉(zhuǎn)百年去紛紛，你道我吃喝玩樂真地道，卻只是亂世不愿服輸人?！?/p>

地道，嗨，真地道啊。

羊道閉上了眼，再也沒睜開過。

抿著弟道端上來的豌豆黃兒，斷了這最后一口氣兒。

羊道死了。

那年小宣統(tǒng)退了位，袁大頭帶著新軍奪了龍庭，孫文在南邊屁都不敢放一個。

那年，大清沒了，老佛爺早沒了，皇上沒了，太監(jiān)也沒了。

他們的時代，地道的時代，結(jié)束了。

但百京還是那個百京。

那年，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