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把手塞進外衣口袋，有意無意打著哆嗦，他帶上帽子，縮成一團。

寒露以至，秋天過去大半，持續(xù)幾月的異常高溫終于退卻，迎來的卻是氣溫玩命式下跌。

寒露過后，晝漸短，夜?jié)u長，凝霜成露，寒意愈盛。

一路上不知打了多少噴嚏，他開始打心底里佩服古人，無論多極端的天氣，過了節(jié)氣說冷就冷。

一個把自己裹得臃腫的人坐在長椅上，以椅背為支點向后靠去，像是在欣賞無際的夜空。腳步聲漸近，他轉(zhuǎn)過頭，站了起來，笑著迎接來人。

不像王耀，阿爾弗雷德對天氣非常敏感，總能敏銳察覺到氣溫變化。晨跑時他便注意到相對前幾天更濃厚的露水以及更潮濕的空氣，看了眼天氣預(yù)報，果不其然，開始降溫了。

他皺眉看向約他出來的男朋友，把人摟進懷里，用寬大厚重的外套把對方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王耀冰涼涼的臉埋他的肩窩，身體三分之一重量壓在對方身上，向他汲取溫度。

兩人站了很久，默契地沒有說任何話。直到王耀體溫明顯回升，阿爾才脫下外套給他穿上，拉鏈一拉到底，生怕他再凍著。

“怎么不多穿點？”

“沒注意，昨天還沒這么冷。”

王耀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月沒好好休息過，作為應(yīng)屆醫(yī)學(xué)畢業(yè)生，每天起早貪黑實習(xí)，鮮少的空閑時間用來準(zhǔn)備考研，和男朋友見面的次數(shù)也慢慢從三天一次變成兩周一次。

他不知道為什么醫(yī)院每天都有無數(shù)處理不完的事，他每天都在祈禱今夜無殊，祈禱今夜安眠。開始，希望與夢想是支持他走下去的理由，后來，動力淪為幼稚，堅持變成咬牙硬挺。

不知何時他開始害怕清晨，他害怕在無盡疲憊中入眠，睜眼便是又一片黑暗。他明顯感受到自己逐漸暴躁，情緒越來越難以控制。

“耀，今天出來吧，我們聊聊?！泵刻靸煞昼姷碾娫捴?，阿爾聽出王耀的不對勁。

“對不起阿爾，你知道的，我實在沒時間?！闭Z氣無奈，帶著積壓已久的煩躁，王耀毫不猶豫地拒絕邀請。

“你太緊繃了，需要放松。”

“緊繃，我怎么能不緊繃啊，時間允許我不緊繃嗎？”眼眶變得濕潤，王耀頓了頓，幾乎低吼出來，“我也想放松啊，醫(yī)院允許嗎，導(dǎo)師、病人允許嗎，考試允許嗎，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時間連你也要來煩我嗎？”他掛掉電話，抹了一把眼角流出的淚水，厭惡自己承受力怎么這么低下。

王耀連續(xù)幾天沒接阿爾電話，對方也就沒再打來過。

你需要放松……

這句話已經(jīng)在王耀腦子里重復(fù)幾天，明天周末，幾星期以來唯一一個雙休，王耀決定今晚回家好好休息。

像扔掉所有包袱，王耀把自己重重砸在床上，打開常聽的正念電臺，跟隨引導(dǎo)訓(xùn)練放松。

一呼一吸間，他看見自己走在高粱地，滿眼望去盡是綠色，收回視線，血紅的穗子撞入眼簾，陽光溫暖而柔和，金色灑下，為土地披上一層神秘。他抬頭尋找光的來處，卻看見云層像畫一樣嵌入空中，藍白交織，說不出的曖昧。

轉(zhuǎn)而又走到海邊，他身著白襯衫沙灘褲，隨意找了個位置躺下，任由海浪撫摸腳踝。海水拍打礁石，浪花騰躍入空，表演著完美的跳水運動，海鷗如劍一般下落，又飛回高空，與天融為一體，在空中旋轉(zhuǎn)、高鳴，像在宣布贏得了冠軍。遠處海天相接，一條線分隔地與天，腦中不禁浮現(xiàn)：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他伸手去抓那白鳥，才發(fā)現(xiàn)手竟然被人握著，轉(zhuǎn)眼看去，阿爾弗雷德一手墊著后腦勺，望著那藍色與藍色交接的方向，似乎感受到目光，看向王耀，給了他一個甜蜜的笑。

王耀猛的睜眼，深秋的風(fēng)把頭發(fā)吹得凌亂。心尖搏動的聲音將房間填滿，他擦掉眼角不知何時流出的淚珠，發(fā)現(xiàn)自己竟睡出了汗。他重新閉上眼，深吸氣，放空，感受屬于自己的時間與空間。

心跳不再充斥耳膜，他拿起手機，撥了爛熟于心的號碼：“對不起，阿爾?！?/p>

“嗯?！?/p>

“出來嗎？”

“好?！?/p>

這是兩周以來，他們第一次聯(lián)系。臨近畢業(yè)為了方便兩人都在校外租了房子，但為了不打擾對方，沒有住在一起。兩個房子在一個小區(qū)，只不過一南一北，想要見面用不了太多時間。

路燈早已老舊，微弱的光照下恰巧勾勒出面部輪廓，王耀靠在阿爾肩頭，半個人被陰影籠罩。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良久才睜開，看向來時的路：“我這段時間情緒很不穩(wěn)定?！?/p>

“嗯，我知道?！卑柕卮鹬?，語調(diào)沒有什么起伏。

“對不起?！彼拖骂^，盯著腳尖。

“耀，這句話你說過了?！?/p>

王耀拿出抱在懷里的酒和杯子，倒?jié)M，喝了幾口，又遞給阿爾，傻傻地沖他笑：“喝嗎？”

枯葉在地面滑行，雨后的空氣尤為清爽，風(fēng)輕拂臉頰，濃郁的桂花香與泥土的味道糾纏。

阿爾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香甜浸入味蕾，而后綻開。他看向王耀：“這是……桂花？”

王耀笑了起來：“是啊，桂花酒，感覺怎么樣？”

“很香?！?/p>

王耀又拿出一個杯子，和剛才一樣倒了滿滿一杯，又給旁邊人續(xù)上一樣的量。而后靠上椅背遙望遠處。

“那顆星星真亮誒。”

順著王耀的視線，阿爾一眼看到他說的那顆星星。它用盡全力燃燒，好像要照亮整片森林，亮得讓人舍不得移開眼。

“你知道，我不需要道歉?！卑栁兆⊥跻氖郑c他十指相扣，“如果愿意，希望你能分享分享，我永遠是你的傾聽者?！?/p>

王耀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仍舊盯著那顆星星。一縷黑色遮住視線，很快又走遠了。飛機嗎？不像啊，他愣了一會兒，是大雁吧……

“你看到一群大雁飛過去了嗎？”

“嗯？沒有，怎么了？”阿爾知道，他又沒等到答案。

“你會背二十四節(jié)氣歌嗎？中國小朋友語文課必學(xué)內(nèi)容?！?/p>

“背是不可能了，我只知道繞來繞去的根本不知道在說什么?！彼炝藗€懶腰，癱在椅子上，話里滿是無奈。

“里面第三句，秋處露秋寒霜降，講的是秋天六個節(jié)氣。露是白露，時至白露，寒氣漸升，鴻雁等候鳥南飛避寒，這就是白露三候中的第一候，鴻雁來?！蓖跻淹馓坠o了些，“寒是寒露，秋天第五個節(jié)氣，寒露有三候，一候鴻雁來賓。‘雁以仲秋先至者為主，季秋后至者為賓’賓是指這是最后一批南遷的鴻雁。直至春季回暖，再歸北方?！?/p>

“所以你剛看到的那些是鴻雁？”

“大概吧?！?/p>

“鴻雁啊……它們真幸福。”

“是啊。”

兩人并肩坐著，王耀回握著他的手，風(fēng)再次掠過發(fā)梢，卻不像剛才那樣冷，淡黃的花瓣隨風(fēng)飄散，落入盛放一半酒的杯子，在里面安眠。王耀湊近，一時分不出那清甜的淡香是酒的味道還是花的。

“小時候奶奶每年都會做桂花酒，大年三十家就會拿出來擺在桌子上了。我總是忍不住偷喝，有一次不小心被爸爸發(fā)現(xiàn)了，還當(dāng)場打了我，當(dāng)時妹妹在旁邊笑得可開心了。后來奶奶不在了，再也沒喝過桂花酒了。”他把手里的杯子舉到阿爾眼前，“這酒好喝嗎？”

“很好喝，”阿爾回答，“桂花的味道很濃，香甜但不膩，也沒有掩蓋住酒香，而是相互夾雜，可以說兩種味道相輔相成?！?/p>

“奶奶做得可比這個好喝不知道幾倍呢。”

“真的嗎？這個就已經(jīng)很香了啊，居然比這個還好喝？”酒香在嘴里遲遲未散，阿爾想不出再好喝是什么味了。

“奶奶做桂花酒時我總喜歡在旁邊看，制作步驟也早就爛熟于心了。前年試著做了一下，但不知道哪個步驟出了問題，和奶奶做的味道差很多，去年又試了一次，還是做不出來?！?/p>

“所以這個…是你做的？”

“是啊……奶奶已經(jīng)去世七個年頭了，現(xiàn)在想想，我好像早就記不清她長什么樣了。”

交往一年半，王耀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人，大多是阿爾向王耀傾訴。

他高中時因為父母的原因來到中國，從知道要去從未了解過的大洋彼岸生活，到來到東方土地，只用了兩天。他經(jīng)常和王耀分享以前的生活，說他很想念姥姥，以前父母工作忙都是在姥姥家??；說他朋友很多，但真正懂他的幾乎沒有；說他常去海邊看日落，來到這邊卻不想了。

王耀會傾聽他說的一切，會聽懂他的話，會在他難過時給他抱抱?？煽偨o他什么事都藏著不說的感覺，他很尊重他，但也希望戀人之間應(yīng)該是相互扶持的。

“奶奶人一定很好吧，也許和祖母一樣，我好想她。”

和阿爾相交的手緊了緊，那人盯著樹梢，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很久，接過他的話：“是啊，奶奶人很好，對我很好，對大家都很好，一輩子不怎么為自己著想，天天操心我們這些小的。她是冠心病去世的，前一天是冬至，那天我還回去吃了羊肉火鍋。也是那天，她忘記吃藥了，第二天凌晨大概五點吧，我起床上廁所，從爸媽那聽到消息，我忍住回床上才哭，一直到天亮，起床時眼睛像被人揍了一樣。”

阿爾又摟住王耀，在他眼尾落下一個吻，想告訴他我在。

王耀笑出了聲，順著他的動作，沒有阻止，“也不用安慰我啦，以前我想起這些還會不自覺流眼淚，現(xiàn)在說起來，已經(jīng)很平淡了?！彼]上眼，感受對方傳來的溫度，“如果我奶奶和你外婆在天上遇到，會是很好的朋友吧?！?/p>

“她們很相像呢，”阿爾也笑了起來，抱住王耀的力道大了些，“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人，他們好像總是那樣，總是想做更多，總是有難以想象的耐力，總是為所有人著想?yún)s想不起自己……”

“是那個嗎，大雁？”手指向天空，天黑得只看得清月亮和被月亮照得透亮的云，幾排黑色遮住微弱的光，很難看清那是什么。

王耀愣愣地看向那手指的方向，什么都沒有，他低下頭，聲音很低：“我好累?！?/p>

拇指指腹輕輕抹過面頰，擦掉眼淚，阿爾再次將他抱緊：“我知道?！?/p>

“我回不了家?！?/p>

“嗯?！?/p>

“我做不出桂花酒?！?/p>

“嗯?！?/p>

“我回不到小時候，我見不到奶奶……我逃不開?！彼o抱住身邊的人，眼淚浸濕肩頭的衣服，很久沒有這樣放肆了。

“桂花酒做不出可以多做幾次，路走不通可以換一條，逃不出去我陪你一起。但不要逃，那沒用，屬于你的太陽總會屹立于山巔?！?/p>

無聲的哭泣變成小聲嗚咽，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慢慢停止。王耀抬起頭，節(jié)奏稍亂的呼吸打在阿爾臉上，嘴角撇出一抹笑，親上了那人的唇。

“好，你陪著我，我也陪著你，太陽總會升起?！?/p>

玻璃杯不慎落下，碎裂聲打破寧靜，無色的酒灑了一地，香味彌漫開來，夾雜著樹葉的味道，隨風(fēng)飛向海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