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末季，親貴專咨，苞且黨比，禍伏患烈。辛亥變革，先公承危，歷四載，事差定，一人萬幾而神頹矣。

不肖者乘先公之衰，妄冀高位，強謀帝制。先公深居，左右壅蔽，于是危亂復(fù)構(gòu)，幾潰全功。先公既省，已害在躬，遂一憤而絕。嗚呼哀已！

茲數(shù)載間，大事逸聞不傳于外者多矣，不佞以所見知筆之于書，既以存先公之苦心，且以矯外間之浮議，或招怨毒，非所計也。

寒云。

不佞作《辛丙秘苑》，本于見知。

事之惝恍有疑者，不書也。

人有關(guān)于書中之一事者，或有其近為之辯掩，亦理之定、情之常，予無用從其辯而辯焉。

讀予作者，不可以予無言而遽疑為事誕辭窮。

故預(yù)為聲言，無論如（何）駁難，俱不一答，閱者諒焉，駁難者亦諒焉。

寒云啟。

宋遁初見害，其真象外間恐無知者。今關(guān)于此事者咸不獲令終，先公之冤可以白矣。初，遁初入都，先公一見即大稱賞，每談?wù)螺m逾夜午，欲以內(nèi)閣畀之。遁初謂尚非其時，擬南下一察，庶有把握。遂出京，居于滬，雖同黨中亦不深悉其所欲為。

二年冬，予適在滬，知先公遣秘使迓遁初者數(shù)至，遁初所察已竟，欣然命駕。行之先，陳英士、應(yīng)桂馨宴之。筵間，英士詢其組閣之策，遁初曰：“惟大公無黨耳?！标惸?，應(yīng)詈曰：“公直叛黨矣，吾必有以報?！毖詴r，即欲出所懷手槍，座客勸止之。遁初曰：“死無懼，志不可奪！”齋，陳遂不歡而散，而陳、應(yīng)日相籌謀。予故友沈之黨也，謂予曰：“遁初不了。”予詳詰之，齋曰：“同黨咸恨之，陳、應(yīng)尤甚。邇?nèi)?，靡日弗聚議，雖親如予，亦不獲聞。偶密窺探，輒聞遁初云云，辭色不善也?！蔽磶纂y作，遁初竟死矣。應(yīng)知趙秉鈞畏遁初奪其位也，遂假道于洪述祖，誘得電信，初意但為要功計，不期適以此而移禍也。

先公與予言及遁初之死，尚揮淚不止，蓋深惜其才。先公且曰：“前亡午橋，后亡遁初，予之大不幸也！”午橋，端掏齋丈也。先公初不知趙、洪之謀，及電發(fā)覺，尚不信趙之出此，趙亦力白為人偽造，非己所發(fā)。予力勸先公通電自辯，先公曰：“予代人受過多矣，從未辯。我雖不殺遁初，遁初亦由我而見殺，更何辯焉！彼明于察者必自知之。不思予既欲殺之，不必招其來而殺之可也；或待其來，陷以罪殺之亦可也；予殺之之道不一，胡必待數(shù)使招之，乘其將行而殺之？斯明授人以柄，雖愚夫不為也。況反對予者如孫文、黃興、陳其美輩皆可殺，胡必但選一助予組閣、不用黨人之遁初而殺之？此理不辯，必有自明之日也。惟予必殺應(yīng)桂馨，為遁初復(fù)仇可耳?！彼箷r應(yīng)已就獄，賴陳英士輩隱為之助，而北方之勢力尚未達于滬，趙、洪又不自承，且為證之電，惟“毀宋酬勛。”四字。既云：“酬勛”，而內(nèi)閣并無為洪輩請勛事，故先公始終堅持，不使趙就滬獄，令提應(yīng)等入都，南中又堅持不許，相持至二次革命，陳始拯應(yīng)出獄。既謂應(yīng)貪北方之勛而殺遁初，陳反拯之何也？及事平，應(yīng)倩洪介說，欲效忠于北，先公佯許之，赦其罪。及應(yīng)至都入覲，先公俟其退，語雷震春曰：“應(yīng)某狼視，不可留也。且遁初死于其手，尤不可不誅之?！崩自唬骸皯?yīng)某遵令設(shè)誠，誅之不信，且有以阻后來者。如必殺之，以暗刺為宜?！庇衷綌?shù)日，先公聞應(yīng)居旅館，過事招搖，乃令雷速辦。雷一方屬人告應(yīng)曰：元首以君居京易觸人耳目，可赴津暫避；一方遣人伺其行，隨之刺殺于車中。

殺遁初之主謀者，陳、應(yīng)也，應(yīng)既誅矣，陳亦被刺于滬寓；與聞?wù)?，趙、洪也，趙為仇家楊某所毒，洪則絞首于獄；行事者，武某也， 入獄未久，即被毒殺以滅口矣。遁初之仇可謂復(fù)矣，而先公久冤不白，予既知之詳，則不忍不言，非予袒所親也。先公居位時，執(zhí)法處殺人多矣，予亦不能為諱。遁初，先公新友中最善者，舊友以端掏丈為獨厚，且推其才為清臣第一，竟以端比遁初，其重視可知。重視而殺之，不義也，且無是理，故就予所聞見，不虛一字，以告世人。遁初有靈，當(dāng)亦不甘使先公長冒殺之之名而弗白也。

辛亥八月二十日，正演劇為先公祝嘏，京津親故咸集洹上，翌日猶備續(xù)演，而武漢起義之電至矣。座客相顧失色，先公曰：“此亂非洪、楊比也。”劇、宴皆止。又數(shù)日，總督兩湖之命下，僚屬促勸，先公曰：“尚非時也。”及督師全權(quán)命下，始整備行裝，招致屬部。比發(fā)，招張士鈺、袁乃寬及大兄與予至，謂大兄曰：“爾從予征?！鳖櫽柙唬骸盃柫羰兀枰陨碓S國，家事爾自主之。士鈺統(tǒng)守兵，乃寬掌軍需，助爾守護，勿相疾背，予心安于外矣?！彼炻蕩熌舷?。

大兄初以資拜載振、溥倫門，求簡欽使，或遷侍郎，諾之而久不報，大兄心銜之。會軍興從征，乃說先公，反戈北指，先公叱之，命其入都供職。適吳祿貞簡山西巡撫，大兄知吳有異志，約為兄弟。每夜，吳以巨帽覆首，輕車過錫拉胡同大兄寓宅，大兄屏退仆從，深室密談。執(zhí)帖田鴻恩，先公舊仆，使隨侍大兄。田覺吳隱避可疑，且知大兄以數(shù)萬金授吳，乃密入窺聽，聞有奪彰德、斷后路之語，大駭，急走書告予。予邀張、袁議籌防衛(wèi)，以炮兵守鐵道橋梁，機關(guān)槍隊佐之，阻其來途，且使人至石家莊探吳舉措。吳至石家莊，止不入晉，邀將士議劫彰德。有先公舊部隸吳軍下，聞議憤甚，夜入?yún)鞘掖虤⒅Ｕ玫鹿偌澇趼剠且芽似趤斫?，甚為惶懼，予與張、袁力為慰解，而中心焦灼，慮兵寡不足分布。旋知吳見殺，一時人心始釋然矣。

大兄謀既未成，乃信川人某之獻謀，廣招亡命，購造炸彈，擬擲入清宮，以驅(qū)溥儀。適先公拜總理內(nèi)閣之詔，大兄乃馳省先公，力阻北行。先公哂之，即解符授代者，入就閣任。大兄日與統(tǒng)衛(wèi)兵之唐天喜及川人某密議，已克日舉事矣，乃邀倪嗣沖，謂之曰：“兄與予交獨善且厚，今有要事，必兄為助。兄誓勿泄勿背，始可詳告?！蹦吣俗袷难?。大兄曰：“已招炸彈隊數(shù)百人，以唐天喜統(tǒng)之。約定明日之夜，請兄以衛(wèi)兵護主座專車赴津，使唐指揮，入炸清宮。事成，即推主座即位于天津。事關(guān)者大，不可為他人道也?！蹦哐鹬Z之。時近子夜，急走告段芝貴，蓋倪、段時為左右翼長，責(zé)所在也。

段驚曰：“如此，大局危矣！且事迫，不可稍緩?！蹦送勑焓啦③?，屬守門者入白請見，出曰：“中堂寢矣，請明日來?！蹦?、段曰：“有急要事，不可待至明日，務(wù)懇中堂賜見?！笔亻T者重入白，乃延倪、段至寢室。見徐，倪、段悉以大兄之謀告，徐初不信，倪、段曰：“若查無此事，請斬嗣沖、芝貴之頭?！鼻以唬骸案髋c中堂交最久，且敬信中堂。今事危急，乞中堂今夜一行，以解禍亂?！毙炷速赡摺⒍芜迪裙畬?，先公擁衾坐，延徐入，詢何急務(wù)。徐即述倪所告聞大兄之語，并云：“公如不信，可招倪嗣沖入?！眰髂?，詳詰之，倪陳所聞，且曰：“如無據(jù)，可斷嗣沖頭?！毕裙υ唬骸坝柚?。大哥可歸寢，丹臣亦勿憂。”大哥謂徐，丹臣倪字也。徐、倪、段咸各返寓。先公命人告京漢路局備專車晨發(fā)，又使人以摩陀車待于邸門。

拂曉，大兄入省，先公謂之曰：“汝母病，念汝，屬予令汝立歸。且四方不靖，彰德居中，而家又居焉，防不可偶忽。今有策畫，汝速歸，與士、克文籌之。”大兄遲遲曰：“今日尚有事，明日再歸?！毕裙唬骸安豢桑囈褌湟?，專載汝行。”即顧左右曰：“摩陀車備否？”咸應(yīng)曰：“已俟于門矣。”先公命左右曰：“速送大爺?shù)擒??！庇置陶咚椭琳玫?，且曰：“到彰德，立電來?！贝笮植桓疫`，且不審先公胡遽令行，又不獲囑告唐天喜及所招之徒眾，乃悵悵行。先公俟其去，呼唐至，大叱之，并詰今夕事，唐伏地不敢仰。再詰，乃跪陳曰：“咸大爺之命，天喜焉敢違拒?！毕裙唬骸按鬆斆鼱査溃瑺査篮?？既不敢違，胡不告予！今免爾一死，速以資散所招徒眾，彈立搜毀。如泄于外，或徒眾妄生事端，即斬爾頭?！碧七抵x，及出，色大變而汗浹背矣。遂遵諭處置，所招集者眾，未能周遍，有數(shù)川人不見資遣，乃生怨恨，且所造彈亦未毀及，遂有東安門外之變。幸彈擲下為自來水巨管所阻，管適蔽先公之車，故彈裂，車前后從者皆傷，而先公獨無恙。馬亦傷，猶能疾馳入邸門，始倒地。又幸御者機警，當(dāng)變后不行故道，繞遠途歸，而故道中尚有懷彈待擲者在焉。未幾，擲彈者盡獲，執(zhí)法處訊之，知為前事之遺禍，不敢上聞，遂盡斃之以結(jié)案。大兄時居彰德，猶不知禍由己釀也。

天津兵變，警卒多比匪行掠。警廳長楊以德，原津之賤流，曾為車役，及宦，用其徒丁某，尤卑茍者也。厥變，有縱下賄上之實，樞府聞之，欲罪而未發(fā)。趙秉鈞督直，屬其密案。趙亦深惡楊，比至，楊入謁，趙初嚴詰，楊猶自辯，趙益怒，作村婦之罵，且以足蹴之，楊慚懼而退。趙已擬窮究，越數(shù)日，趙訪客歸，猝病，不能言，未竟日，卒。初，先公聞趙病，遣予臨視。予至，趙已絕矣。先公電來，令予詳察死狀。予就趙尸，見其目合口張，面膚青灰；握其右手，指尚微柔，開而不斂，指甲青紫；唇黑紫，似有涎流出已經(jīng)拭滌者；臂肉堅，亦青色。趙一妻，無子。詢其侍者，謂趙在外未進食，但飲茶一杯耳，飲茶后即歸，歸亦未食，而病即作矣。時趙之至友蔡乃煌輩咸在側(cè)，雖有疑其死之突而未聞有執(zhí)言者。樞府專使旋位津，亦無議焉。予返京，以詳陳，先公嘆息久之。趙為先公所最賞，論為上材，畀以直督，適當(dāng)倚任。外間不察，或謂為先公所殺，殊誣之甚者也。

先公鑒于清末貪賄之盛，毒流不息，乃頒治贓刑例，納賄逾千金即殺。王治馨之案適發(fā)，先公甚怒，且久知王之惡行，令就讞。初王狡甚，行隱跡晦，兼有趙秉鈞之庇，故久不敗。茲趙已死，事又悉露，王無所施計矣，乃入獄。先公敕有司嚴治毋徇，蓋恐王之親故為之乞減也。案既下，與王有誼者如阮忠樞、雷震春、江朝宗、段芝貴等十?dāng)?shù)人，咸跪求于先公前，或請褫勛為贖，或請罷職為贖，先公扶之起，笑曰：“王治馨乃小站舊吏，予必有以處置。”阮等見先公無死之之意，欣然退。先公命法吏至，召之曰：“王治馨一案，密訊勿泄。若獲供，立定罪，可代擬一令，與判書同進。事宜速，勿使一人知也?！狈ɡ舫忻幌ε袝?。先公命江朝宗至，出令示之，江泣求，先公止之曰：“王治馨不殺，予何以行令！爾監(jiān)決，詰旦覆命，勿違勿緩。”

江出，達王禁所，呼王起曰：“有事須君一行?！睍r夜逾子，王已心知就刑，嘆曰：“無救耶，命矣夫！”從江登車，江忍涕對之。出齊化門，抵刑場，王方下車，彈已自后至，貫?zāi)X而死。江為豐殮。晨入告，先公嘆曰：“非予必欲死之，法初布，不可枉耳?！笔购裥羝浼?。王既正典刑，令始下，阮等知之，已不及救矣。先一日，王妻尚泣求于某，某亦顯者，慰之曰：“無傷也，頃入見元首言及，無怒意也。”妻既返，閱日而尸歸矣。先公語阮等曰：“法吏既讞定，又為贓罪，赦之，不能昭示天予之近故耶?！卑福和踔诬靶∮胁?，不能斂，且下，好自用，又驕而貪，殺身其自取也。

張振武之?dāng)溃卟桓已?，而言者多不知。張，武漢首義者也，黎以副總統(tǒng)督湖北，張初與有力焉。乃漸不遜，且臨事驕而貪，黎欲罪之而有所慮，乃使入覲，潛令人監(jiān)之。

張至京，放言無畏，且有代黎之謀。未幾，黎密電至，請中央立正典刑，歷陳張在湖北謀叛、貪掠諸罪證，并懇先公勿宣此電，恐張之舊部為之復(fù)仇，則大不利于黎也。先公始欲付讞，而黎續(xù)請之電文至，且謂如不立殺張，恐湖北即有?；迹瑲⒅鍪锥鴣y不成矣。先公乃密諭陸建章如黎電處置。時張赴宴歸，擒于車中，即送執(zhí)法處，斃之院庭。聞死狀甚慘，予未忍詳詰也。

張至京之始，京津黨會多集會迎之。津中某協(xié)會宴之于德義樓，陪者孫發(fā)緒及數(shù)議員，予亦在座。張目耗神離，趾高言大，予退謂顏世清曰：“以張為人，能保首領(lǐng)于亂世，幸矣。而狼視梟聲，恐終非安守者也?！鳖佋唬骸凹凖S偕來者，黎公使之監(jiān)其行止。張之入覲，黎公已解其兵，兵解，禍可免矣?！奔凖S孫發(fā)緒也，顏某協(xié)會之干事也，豈知張終不獲善其終耶！

喜功妄殺，人惟知有陸建章，不知甚于陸建章者，有江朝宗焉。江之悖謬，十倍于陸。壬子，予居天津。有潘連璧女士，昔天津公立女學(xué)卒業(yè)生也，其師呂璧城女士與（吾）家有世誼，時相過從，因識連璧。予重來津，因連璧而獲識鄭毓秀、張以保諸女士，不知鄭、張皆為黨人輸送彈械者也。又有江亢虎，予故友也，時主社會黨，介其書記陳翼龍來訪。二事為江朝宗探知，乃以折上先公，詳述予之通黨罪狀，并捏為種種事實，甚謂先生母亦與女黨人勾結(jié)，將有不利焉。先公即寄示予，批于尾曰：“此種妄言，皆無識偵探邀功謬想，亦非江朝宗之意，爾不可怪之。爾生母從予三十馀年，生爾，生爾弟，又生爾諸妹，乃有此謠傳，大可笑已。不過爾年輕，交游最宜謹慎，不知根底者不可友也。此信勿使?fàn)柹钢?，閱后焚去，不可留此痕跡也?！庇枳x之，既感且笑，先公遇予，從不輕信人讒，而若江之離間骨肉，極盡荒怪，亦衣冠所僅有，天下之奇談。至洪憲時，幾釀冤獄，亦江之狂惡有以致之也。

辛亥冬，先公奉詔入京，惟大兄侍側(cè)，家人俱未隨，仍居彰德，予留主家事。壬子初春，予入京賀年，時有使勸先公南下就任，先公恐北方有故，拒而不許。蓋北方陸軍雖曾為先公所編練，自鐵良長陸軍，即以中央集權(quán)說盡奪各省兵權(quán)。先公又入軍機，于是陸軍咸隸于部。鐵良性貪，以賂金之多寡，定軍職之等次。弗賄，雖資深不與，一時軍職盡以賄得。而兵又有終身為兵，不得授職之制。后鐵雖罷免，軍心已渙矣。故辛亥之變，軍無斗志，非先公出，北軍早反戈矣。

先公既督師，即知舊兵多已退伍，中下軍職幾盡非舊部，咸以金易得，多無軍事學(xué)識；統(tǒng)兵者雖尚有故屬，而上下隔絕，無一得軍心者。兼以宗社黨徒日事構(gòu)惑，禍患久伏，恐不可遏，因逐漸救濟，不知已不及掩，而有正月十二之變。

先是，既有前因，又適有南下就職之議，彼煽亂者遂放言謂都將南遷，盡散北軍，某屬之兵士信之，乃入城焚掠而散。是日，予以友人之招出城小酌，薄暮，歸至東長安街，即聞槍聲。詢之警察，尚謂時近燈節(jié)，必人家所放花炮也。車前行，槍聲益近，其聲烈，殊不類花炮，予心知有變，令御者疾行。至石大人胡同口，守兵見予服西服，不令入，蓋先公時居外交部之公所，即此胡同中也。正俄延問，彈自后至，碎予車燈，御者急轉(zhuǎn)車入煤渣胡同，彈復(fù)續(xù)至，幸馬疾奔，未為所中。予謂御者曰：“既不能歸邸，可至交民巷英使署，一詢何變?！蹦酥劣⑹故穑局猩袩o阻者，晤英使朱爾典。朱亦聞槍聲而未悉何變，延予坐待，命其參贊往探。少頃，探歸報朱，朱謂予曰：“兵變，焚掠街市，總統(tǒng)府無恙，總統(tǒng)亦安，君可勿慮。惟街市已不能通行，君可寓此，亂定再歸，予已遣人報尊公知矣?！庇柚x之，必欲歸，朱曰：“不可。非阻君行，實亂兵滿布，車不可通耳。時槍聲愈雜，予知不能強行，乃止。朱時以佳音慰予，而予心終不可安，彷徨竟夕，如歷數(shù)年。

至晨，槍始漸息，乃別朱歸邸。先公亦終夜不眠，見予嘆曰：“予練兵三十年，威信一旦喪矣?！庇柙唬骸败妼俨烤靡樱枪时?，將非故將，雖有一二舊部，又無實權(quán)。今大人帥軍方數(shù)月，不及整布，豈能損大人之譽耶？惟彰德為家所在，男有守責(zé)，恐為牽動，男何以對祖先！”先公曰：“爾明日返，因機制宜，予心已碎于國事，不能問家事矣?！比胍梗吹帽６ū冎畧?，火車已止，乃以專車行，隨行者朱家磐、周銘盤、高世異、步翔芬四人。至保定前一站，站長謂保定大亂，電線已斷，不能發(fā)路簽，車不可前，從行者亦勸阻。予必欲行，乃強之前。至保定未停，亂兵自后發(fā)彈，幸朱傷人。過保定之一站，見百馀亂兵阻鐵軌，勢不可越，乃命車止。予下，謂亂兵曰：“何所求？”彼咸曰：“特欲附車行耳?！蹦搜又?。又至一站，復(fù)如互斗必有傷亡，車尚有隙地是，先登者欲阻之，予曰：“可同載也?！睆?fù)盡延之。予詢其致變之由，爭以其情告，略曰：主將日處于高堂廣廈，食珍，擁姬妾，視予等如糞土草芥。甘苦不問，餉則緩且減，衣不暖，食不飽，寢處不安。若中下之官，動則苛斂，遇兵如牛馬，暴虐恣厲，非所能受。欲呼告而無從，不得已出此下策。言者欷歔憤慨，其同行者無不切齒。

亂兵沿途漸下，夜十一時過豐樂鎮(zhèn)，忽聞排槍聲，予出視，見騎兵一隊，首者持紅燈，止車行，予恐彰德已變，心乃大震。及車止，持燈者至車前，燈及予，大呼曰：“乃二爺也，亂兵何在！”予曰：“予歸自京，無亂兵。爾等何事？”持燈者曰：“頃得電告，謂見亂兵一車直下，將至彰德。故張營務(wù)處特分兵防截，倘亂兵有變，即擊轟之。萬不期為二爺歸也！”予揮之去，車乃行，車中所馀之兵咸跪予前求赦，予曰：“到彰德后，盡繳槍械，不得停留?！彼煲悦虝C付之。至彰德時，車初止，張士鈺、袁乃寬咸戎服戒備，予下車，彼等相顧驚詫。袁謂予曰：“弟如何得達耶？”予以情形告之，彼等始釋然，盡解其防，遂同歸洹上村。予詳述北京兵變，及先公遣歸，謀彰德之安全。乃與張、袁籌策竟夕，遂定防阻外至之變兵，及詳察圖煽惑者。復(fù)設(shè)軍學(xué)研究所，即于　上園中建一會場，每星期日集一次，邀官紳及領(lǐng)防營者同至，陸軍則每連舉一兵，每次一易，軍官咸至，以聯(lián)絡(luò)感情，通達上下，不涉政事，會合地方官紳防營，免生誤會為旨。是日，免除階級，咸可發(fā)議，且佐以茗果，以鼓興趣，上下之情既通，圖亂者不得逞矣。

北京之兵變，多釀于段芝貴等之疏玩慢縱；保定之兵變，則由于曹錕之驕貪淫虐；天津之兵變，則成于張鎮(zhèn)芳之昏悖怯懦。天津近都咫尺，既聞亂訊，略無防置，既變，又不能遏制。所變者以督署之衛(wèi)隊為最甚，是夜空隊而出，焚掠街市外，竟入北洋造幣廠，盡搜其銀條移置署中，他若貂狐之裘、金珠之器，咸不可以數(shù)計，即于署中招售。張知之而不言，反每一衛(wèi)兵各予以二十金，以賞其救衛(wèi)之勞。亂后所誅戮示警者，或竊一衣，或拾一履，多為無辜。張之顛倒繆亂至于斯極，而津民冤矣。濟南、石家莊、鄭州諸地復(fù)相繼變亂，彰德適處于中，朝夕危惕，莫敢茍安。保定之逃兵強登予車者，其攜有贓物，已沿途四散，隨至彰德，多無所掠，馀十?dāng)?shù)人耳，予既許其弗罪，即搜奪軍械諸物而釋之。后北京、天津之逃兵續(xù)有至者，其未攜贓物者則釋之，若攜有贓物者，則遵中央之令盡斃之以示眾。詳檢厲法，諸營震服。又有軍學(xué)研究所之設(shè)，以通情感，故雖處四亂之中，尚能固鎮(zhèn)。

予錄研究所宜言條例陳達先公，批示頗加獎勉，予益自奮勵，以安家室。后聞京邸司電報之吳嘉福告予曰，前總統(tǒng)得彰德一電，謂君同軍人結(jié)黨，大不安分，總統(tǒng)甚怒，即傳予至，擬發(fā)電責(zé)君，詞極嚴厲。而君之函適至，總統(tǒng)閱后微笑，即命予出，謂無須電君矣。此何事耶？至今惑焉?！庇杓匆郧笆抡Z之。予聞此，乃益慎事謹言，惟恐貽先公憂。洹上衛(wèi)兵，有一奸孀謀產(chǎn)者，有一因奸生事者，予擬正以軍法，左右爭為乞免，乃送交安陽縣嚴辦，蓋案關(guān)于地方也，旋聞咸驅(qū)逐出境。未幾，忽偕來洹上，謂已求于大爺，命其招衛(wèi)兵四十人，以二人領(lǐng)之云云。旋即招集，宿于園中，招搖強橫，無惡不為。予書詰大兄曰：“兄既招衛(wèi)兵，應(yīng)隨衛(wèi)兄，家中兵衛(wèi)甚多，無需再有此也。且彼等在此，無人能約束，兄速招之入都，免后生他事?！贝笮謭笤唬骸吧龠t，定有安置?！庇柽t之久，杳無后訊。一夕，忽聞槍聲一二發(fā)，予立招領(lǐng)村中衛(wèi)兵者，使其分兵守要路二橋，庶城中有變，不得渡越。張士立入城，邀縣宰親巡四城，斷人行跡，免匪乘機。予至園中，見大兄所招之四十衛(wèi)兵無故聚合，頗有不安之色。予覺有異，時領(lǐng)原有衛(wèi)兵者在側(cè)，即令其以四十人監(jiān)此四十人，分守二橋之南，蓋村居橋北也，且密囑曰：“如此輩有變，或強欲退回，立即槍殺，不可違延?！贝怂氖滦l(wèi)兵見人眾于彼，不敢逞，乃分出守。時槍又二三發(fā)，無應(yīng)者。城內(nèi)外道路咸張與縣宰躬自巡視，盡令居民閉戶，有違令出者，立斃之。諸營兵無令不得出營，違亦立決，故竟夜無動作。及晨，詳探發(fā)槍者，知為匪徒勾結(jié)北來逃兵，聳惑衛(wèi)兵及防營之秀徒，思圖一逞，乃約以槍聲為號，呼應(yīng)者同起。幸素有籌備，至?xí)r又防御嚴疾，張與縣宰咸能以身為率，巡守弗懈，亂遂潛滅。予回思新招衛(wèi)兵當(dāng)聞槍聲時之神狀，有接耳撫槍之可疑，及詢所遣監(jiān)視者，咸云彼輩守橋南時，欲北者屢，初力阻之，后支機關(guān)槍作迎擊狀，始懼而止。至撤防歸，猶互相私語，不可測也。予乃以所見所聞?wù)Z張，決以善遣，遂倍其餉，收械散之，二領(lǐng)者迫使遠去。結(jié)后，函告大兄，并以遏亂情形詳陳先公，先公甚獎張之明練迅敏也。

一日，袁乃寬忽邀予至勉堂族叔室密談，予從之往。袁出一電示予，電略謂張士鈺措置不當(dāng)，著即撤去營務(wù)處，以駐彰統(tǒng)領(lǐng)高文貴接充云云。予閱竟，謂袁曰：“兄意若何？”袁曰：“此電突來，張尚未知，予已囑司電報者秘之不宣。今軍心正在浮動，張又得軍心，倘有危變，奈何？”予曰：“兄知此可矣。予思總統(tǒng)日前尚有批諭，獎其防護得宜，方旋踵間即無故罷免，決非總統(tǒng)之行事。兄與弟當(dāng)深知總統(tǒng)之任人從無若此者也，必有枝節(jié)盤錯其中。此電即存弟囊中，萬勿使外間知，若有來詢，即以無事告之。弟立即電京詳問，并請總統(tǒng)顧念彰德安危，萬勿撤易。俟得回電，再為宣示?！痹埜矫?。予擬電曰：“頃承電令，甚為惶駭。日前危變，幸張士鈺定之，此軍心所屬，安危攸關(guān)。忽予罷免，軍心必為一震，倘有禍亂，全家與地方皆不可問矣。懇大人萬勿信小人之閑言，搖粗安之危局。男文責(zé)在守家，侄寬職關(guān)地方，安敢陷大人于憂慮而快小人之私憤耶斯時予正少年氣盛，未計言之過莽，非對長者所應(yīng)，今日視之，知予過之甚、氣之露矣，而先公度容誠寬且大焉。電發(fā)，軍中來詢者紛紜相繼，蓋為電局所流露，予以絕無此事慰之，且命其傳告同軍，勿為謠動。詢者來時咸張皇失色，去已色然喜矣。夜間，急電返，謂前電原因復(fù)雜，著即取消，仍責(zé)成張士鈺善為辦理，且有訓(xùn)勉之語。予乃以此電遍示各營，并出示前電及陳請之電以釋群疑，群眾歡呼，且誓以身衛(wèi)彰德，不使有一草一木之傷。予復(fù)邀袁詣張寓所詳告之，張初尚欲自辭，予與袁力勸止之，以義責(zé)之，且告以軍心之歡服，張始欣然。予之必留張者，蓋彰德不隨四方而俱變者，張防衛(wèi)之力也。先公謂前電原因復(fù)雜者，誠有復(fù)雜者在，而先公實不知有前電，迨予電至，始詰責(zé)司電報者而索見之。先公既未明指，予亦從而隱之，彼之欲罪張以快私憤，實未計及系于彰德之安危，遽然出之，非故圖擾害也。斯役雖微，而后來大事多有種因于此者，故不憚冗瑣而詳述之。

彰德雖一時鎮(zhèn)平，而土匪四竄，奸宄四伏，多以洹上為的，惟懼衛(wèi)嚴，不敢一逞。先公縱云國而忘家，然家有危亂，心亦未必安也。 昔于天津曾置一宅，予因以移眷居津為請，先公頗有允意，大兄力阻。既而彰德謠喙日甚，匪又掠于近村，家人日夜無甯息。適先公電索天王補心丹，遂復(fù)一電曰：“請大人移眷于安地，勝服補心丹萬萬矣?！毕裙鞗Q令遷津。布署既迄，眷以三次行，予殿后。唯嫡母與大兄以產(chǎn)物俱在，弗欲舍之去，仍留洹上。予行之日，大兄送登車，辭色不怡，見張士鈺攜眷從予，益怒，力囑張仍須回彰，張頷之。

時二月初旬，見大兄汗墜如雨，兩頰赤紫，怒目直視，予恐其疾，勸之歸村，不必俟車之行也。大兄原以騾車來，歸乃改乘予之馬，予阻之不聽，望其款段入村，時車亦北指矣。方至津，彰德已先電至，謂大兄墜馬，傷甚，招予歸視，先公亦電令歸。予遂邀一友偕往，擬就站登車。過法租界，忽有一紙飛起，復(fù)予車之馬首，馬驚回身，雙轅并折，馬即止，車亦無恙。友人謂予曰：“不宜行矣?！庇璨豢桑爸琳?，車已行，是日已無入都之車。予歸宅，友又力阻，且告家慈母，不令予歸，遂稱病不往，改令三弟歸視。后有人告予曰：“君幸不歸，歸則危矣。令兄墜馬，乃先昏厥而后墜者，內(nèi)疾外傷，故象絕險。其左右咸謂致病由于君，大有不利于君之言。”予莫測所由。后大兄傷雖愈而腦髓經(jīng)震，神思已亂，其病確緣事屢不遂，憤憾而成。卒因此遭人愚弄，釀成洪憲之禍，嗚呼哀已！

古人云：“一言喪邦”，誠哉誠哉！有張宗長者，為先公業(yè)師之子，曾宦于直隸，先公以師誼，命在政事堂學(xué)習(xí)。其人愚而妄，好為星相家言，自炫擅飛星秘訣，日趨大兄門。大兄初甚輕之，張思媚之之術(shù)，遂語人謂推大兄之命，當(dāng)為二十年太平天子，故使大兄聞之。大兄信星命，召入詳叩，張曰：“推公之命，應(yīng)以來歲始，為二十年太平天子。大總統(tǒng)若為終身總統(tǒng)，則誤公之正位矣。以某之計，立時鼓吹帝制，先推總統(tǒng)即位，以固國本，后諷總統(tǒng)遜政頤養(yǎng)，則公之帝位成矣。若有阻難者，公有模范團，可以力服也?！贝笮譃閺埶螅熘\帝制，斯誠所謂“一言喪邦”者也。

昔清孝欽后垂簾，蓋以皇帝稱“爺”，而又時宮中稱曰“老佛爺”，加尊焉。洪憲初改元，大兄忽諭指揮使徐邦杰，命其傳諭宮中各處，以后呼之為“爺”，稱先母曰“佛爺”。徐惶然，思持此諭請命于先公。徐有幕客陸增煒，字彤士，清之會元，太倉人，有詩名，久官京曹，知清故事，乃謂徐曰：“此清皇帝與皇太后之稱也。今總統(tǒng)存在，萬不能如此稱謂，亦不可陳于總統(tǒng)，置之不應(yīng)，不宣可也。”徐尚懼見責(zé)于大兄，彷徨莫定。陸告予，予又為釋說，并屬徐焚其諭，徐始了然。

乙卯夏，馮國璋入覲，段芝貴諸人以馮輩最老，群推其向先公勸進。見先公之日，予宴馮于流水音書齋，邀段芝貴、唐在禮及二三內(nèi)史為陪。馮退覲即臨，見段在，憤然曰：“總統(tǒng)膽太??！中國不行帝制，決不能強。今日勸進，大遭訓(xùn)斥，奈何，奈何！”予曰：“恐非其時耳。”

馮曰：“癸丑亂平，即為改制之機。是時予即力勸，總統(tǒng)不納，恐背民意。民意何物耶？欲改則改可矣?？偨y(tǒng)昔頗有果斷，今怯弱何耶！”

予曰：“今日飲酒，可屏國事?！比胂螅T、段復(fù)互言帝制之宜、民主之悖，歷二三時始罷。馮為勸進最初之人，后之離叛者，既憤楊度等未先與謀，復(fù)貪政客輩總統(tǒng)之餌，非真為國計也。

籌安會宣言之后，一夕，予邀趙次珊師、李木齋師、方地山師、何鬯威、梁鴻志，集于水泡子別寓中。言及籌安會，予曰：“楊度過妄，雖應(yīng)施帝制，亦無若是燥亂者。彼徒冀為開國元勛，而不顧置總統(tǒng)于何地。萬國環(huán)視，九州危系，未計輕重利害而冒然舉事者，奠楊度若也。”梁曰：“恐內(nèi)幕有主厥謀者。”予曰：“予知總統(tǒng)必不樂此，謀此者必別有人，予深懼非總統(tǒng)福也。”梁默然。何曰：“盍別建一會以糾之？”予曰：“佳。宜多延耆宿，以立正論，予但隱為協(xié)助，免為忌者指摘而傾敗也。”何曰：“予歸即草宣告及章制，當(dāng)推次老、木老二公主之?！蹦編熞嗌钜詶疃然I安為非，且言此籌亂，非籌安也；次師尤痛言楊之亂政構(gòu)禍，聞鬯威語，咸諾主持正義。

翌日，予趨省，先公出示一紙，書“何昌煒”三字，曰：“此人汝識否？”予應(yīng)曰：“不識?！毕裙唬骸坝腥藖砀?，謂此人為亂黨，與汝同謀傾復(fù)籌安會，何耶？”予恍然，遂詳陳前一夕欲謀糾正之言，且曰：“何名震彝，字鬯威，乃秋輦之子，與我家三代世交，且是書癡，豈敢作亂耶？”先公笑曰：“是鬯威也，予亦識之，彼但知作詩耳。頃來告者立懇批交緝懲，予不允，且戒告者后不可妄入人罪。汝可傳語鬯威，不必多事。楊度亦無聊弄筆，不過立此一說，視將來民情如何以為進止，予此時決不允其實踐也?！庇柰烁孥送?，鬯威懼，遂罷建會之議。予獨詫告者胡知此事之速，乃使探之，始知梁鴻志為籌安之謀士、楊度之朋黨，是夕筵終，即走報楊度，楊據(jù)以入告。梁與鬯威為盟交，素誼深厚，竟謀危害，殊禽獸之不若矣?；I安敗，梁以名微脫漏，遂詬籌安以取譽。今終敗墮，可知邪亂之徒不或免焉。

江朝宗冤害無辜屢矣，以誣指沈祖憲、句克明謀危新華宮一案，為尤妄謬。沈，浙之會稽人，字呂生。先公練兵小站之先即入幕，相從幾三十年，素行規(guī)謹。先公戊申放歸時，沈為直隸某縣知縣，立掛冠從隱，其澹泊篤舊可知。辛亥變政，任為秘書，后改授內(nèi)史。句，直隸大城人，一名有，其母隨侍家慈母三十馀年。句幼時即傭于予家，初役內(nèi)室，后侍先公，先后二十馀年。辛亥后，命其管理宮府電燈。一日晨，江詣府請見，先公召入。江袖出一折上呈，先公披閱，盡列沈、句通謀亂黨、炸毀宮府之詳情確證，咸偵探所探知者。先公曰：“呂生決不至此，句有或恐為奸人所利用，惟須實察，不可妄入人罪。”江曰：“咸探有實據(jù)，請批交朝宗訊辦?！毕裙蛩加许暎瘸?，傳護衛(wèi)司令范樂田將句克明送執(zhí)法處，交雷震春密訊。復(fù)傳雷入，命其邀沈同往質(zhì)證，不得以罪人視之。

雷曰：“總統(tǒng)放心，震春絕不敢稍有妄亂，使人負冤。況沈祖憲學(xué)養(yǎng)深靜，言行端謹，似不至出此。句克明隨侍二十馀年，亦何忍如此負恩，中必有枉，震春當(dāng)平心察之?！?/p>

先公曰：“善。予亦知呂生無辜，故不允江朝宗之請，而使汝質(zhì)問也。可善遇之，勿令予負老友也?！?雷退，即偕沈至執(zhí)法處。沈初不知，及雷授以江所呈折，沈嘆曰：“予受總統(tǒng)三十年厚恩，親若家人，喝忍出此！如察有實據(jù)，甘受誅戮而無怨恨。惟今事未白，請留此待質(zhì)。”雷曰：“總統(tǒng)亦不信此，使君來者，聊塞誣者之口，俾君有以自白耳?！彼炜钪T別室，奉若上賓，惟句則拘囚。當(dāng)即遣人搜察沈、句寓所，檢其文件，一無可疑，招江之偵探對質(zhì)，亦不能實指。江所謂實據(jù)者，特偵探之報書耳，沈、句所勾結(jié)者何人，以何為證據(jù)，咸渺渺焉。雷謂江曰：“如此略無憑證，即可強入人以罪耶？”江猶強辯，雷大怒，披其頰者再，且聲數(shù)其誣陷之罪，江慚而遁。雷遂入陳，力為沈白。先公曰：“予心知其枉，茍不如此，則不足箝誣者之口而正其罪也?！彼烀猿酥囧律蛉敫?，釋句出，罪誣告之偵探，以江亦故舊，且已為雷責(zé)，斥之而已。厥案之原，多由于句。句性傲而乖，為眾所銜，用奢而貪，尤致忌怨，與江素交惡。江適見其日騁摩陀車于通衢，疑且妒焉，偵探承其意，遂構(gòu)此獄。沈與江亦有隙，因亦連及。茍先公以此案付江，則冤獄成矣。若陸建章仍長執(zhí)法，亦恐不免焉。

鄭汝成以衛(wèi)侍武官出鎮(zhèn)滬海，先公極賞其才能，鄭亦銜感知遇，擁衛(wèi)過于宿舊。先公每謂人曰：“異日代馮國璋者，舍鄭汝成莫屬。而鄭之才非華甫所能敵，誠后來之彥也！”馮聞而妒焉。且當(dāng)?shù)壑浦H，馮有異謀，鄭在滬嚴緝黨人，偶獲馮通結(jié)之證，乃封而致之，蓋鄭恐為離間者偽構(gòu)，即實，亦不欲遽發(fā)其謀。馮懼，轉(zhuǎn)銜之，遂密計于所親，購數(shù)鄉(xiāng)人善彈擊者，刺殺鄭于白渡橋。刺者張皇間竟被捕，引渡后，應(yīng)就滬正法，馮乃為之乞北解，道過江甯，而刺者已非河間人矣。噩耗至京，先公痛傷者累日。予入定省，先公輒泫然太息曰：“壞我長城，南方無甯息矣。”外間竟有疑先公主令者，何其誣之厚耶？大兄之?dāng)。或溩种轮?。其驕，則左右成之也。大兄左右謀士咸無學(xué)無識者流，不特不知大計，雖常事小節(jié)亦莫策一籌，但解酒食諂媚耳。大兄既傷廢，外事咸間阻，左右遂得肆其愚惑，而仆價尤咨橫無忌，以是正人日遠，小人日親。彼妄冀高祿者，日進天命攸歸、太平天子諸邪說，大兄乃益驕倨。有上級軍職請謁者，其仆咸以跪拜戒屬，謁者既來，多忍辱從之。及謁，下拜，大兄則坐而受焉，謁者雖無言，而心已憤且怨矣。先公遇人下拜，咸起答揖，大兄竟自尊若是，故親者憤而離，眾人怨而叛矣。大兄病居，昧于大勢，猶可曲諒。獨異彼左右者，無以謙下為勸，坐視敗墜，猶號曰謀士，鮮有恥矣。先公曾以女冠服制，命大兄授其左右擬圖，及圖成上呈，先公顧予笑曰：“汝大兄所謀者何人，竟若是奇謬耶！”予披其圖，非古非今，非夏非夷，或近傀儡，或若沐猴，茍宣此制，則貽笑萬國矣。夫以此輩淺拙，欲圖革政而戴大位，安有不喪墮者哉！

陸建章殘忍嗜殺，素號屠夫，而極畏其婦。婦年與之相若，體大而肥，面黑目巨，喜修飾。每梳兩髻，各簪錦結(jié)，結(jié)丹如盤，垂帶飄然，脂粉金銀，數(shù)倍于人，日馳騁于通衢，見者輒目哂之，而婦自若也。性狠尤過于陸，多干政事，陸懼甚，莫或違，陸之惡，婦有以成之也。陸有一妾，惟晨以盥進，立退出，不敢一言，馀無相見時。婦之命，陸心怨而已。

陸又好色，聞劉喜奎而艷之，懼于閫，無所為計，知予識梨園中人，商于予，思一窺顏色。遂議假宴記者名，陳氍毹于陸之寓邸。時楊千里在京，為偵者跡，陸擬捕治。予與楊善，心知其誣，欲為疏解，今遘此機，乃首延千里。千里見帖具有陸名，猶疑懼不前，予以意告之，始欣然來。及筵既張，遂介千里與陸會晤，陸初頗驚詫，予因語以與千里之交誼，陸乃釋然。是夕，劉喜奎自津招至，疊演二劇，陸大樂，贊稱不輟。劇終，陸使招喜奎入室，喜奎拒之，使三往而三拒。陸乞于予，必邀一盼。予為所迫，招執(zhí)事者至，語以無他，但一見耳。喜奎知其婦悍，初拒者，畏之也。至是不獲已，乞勿入內(nèi)室，避婦窘辱。陸延至別院，喜奎與執(zhí)事者偕入，默坐，陸詰之，亦不言，俄頃即去，如驚鴻之一瞥耳，陸爽然若失。

賓客既散，陸謂予曰：“喜奎天人也，予為之顛倒矣！茲來孰致之？”予曰：“邀之至者，一趙姓，舊伶而業(yè)劇館者?！标懺唬骸凹饶苎?，必與之習(xí)，乞遣趙為予媒?！庇钁蛑唬骸懊娇?，成則不卜。惟先請一事，君允，予必為君謀?！标懺唬骸笆聼o不允?！庇柙唬骸奥劸稐钋Ю?，信否？”陸曰：“有之。”予曰：“乞君書一免捕之證，予保此人決無異圖。”陸立書證授予。予因曲解友難，甘冒誑言之失，而陸之愚妄亦可笑已。后其婦微聞此事，大與之哄，謂如納喜奎，必杖殺之，陸懼乃寢。千里已得安居，而徜徉于九衢間矣，謂非喜奎功耶！

張鎮(zhèn)芳，河南項城人，先大伯之妻弟，以八股文稱于鄉(xiāng)里。先公督直時，張官戶部主事，奏調(diào)總永平七屬鹽務(wù)，以是起家，旋授鹽運司使，先公稱其善理財焉。宣統(tǒng)繼位，張度先公將退休，乃亟拜載澤門，重金為贄，且以己之侵沒鹽款悉委諸先公。載澤喜，疏舉入鹽政處，先公罷政，與有力焉。內(nèi)雖危害，見先公猶曰力相助也。

辛亥變政后，一為直督；天津毀亂，再為豫督。桑梓涂炭，白狼之禍，所釀成也，殺戮無辜，不可數(shù)計。先公不獲已，褫其職，實曲全之也，張不知感，心反銜怨。洪憲改元，張初亦推戴，及云南起兵，川貴繼應(yīng)，知事垂敗，密遣心腹張方入豫謀獨立，驅(qū)趙倜，戴張為督，聯(lián)南軍抗先公。張方不謹，為趙所擒，訊知張之主使，立電陳京府，請就地正法。先公得報，詰張，張惶懼變色，力白無他，乞移京審訊，先公許之。及張方遞至，張為之奔走救援，并密囑張方變供，此案遂隱。張以至戚，且賴先公而致官祿，初寒士，今富翁矣，竟反復(fù)若是，斯尚不若禽獸之有心也！張勛復(fù)辟，張為偽尚書兼議政大臣，事敗就獲，判徒刑入獄，雖遭縲泄，為平生未經(jīng)之慘痛，而茍全性命，已至幸矣。身敗名毀，天道之薄懲耶！

先公在位時，予居居仁堂西偏北第一院。院有二樹，一已萎槁。予夜讀，每聞窗外廊間有屧聲，時或叩彈窗欞，搴簾視之，寂然無人，簾下，而聲又作。予心疑而不言，恐婦孺聞之驚也。一夕逾子，予自外歸，甫入院，見一滿洲女子，循北廊西向行，適背予，以裝度之，華貴年少，廊盡有小院，女入即隱，心知為鬼。

是夕夢一女，謂予曰：“女德宗宮女也，初甚邀寵，遭人妒忌，詬謗叢生。一日獨行，一豎自后至，穢言戲謔，乃斥之。帝忽至，責(zé)女不端，橫加杖辱，女憤且恥，遂縊于此院樹上，樹因女冤而枯死。女雖負冤，無人為白，乞公草一疏，焚于樹下，即得超度矣?！毖跃瓜掳荩栳葆彘g，已夢覺矣。

回憶夢中人，與院中所見衣飾無異，乃腹擬疏文，外出書之。次夕夜中，持疏歸，就枯樹焚之，微聞環(huán)佩聲蕭然而逝，自此院中不復(fù)有聲動矣。

蔡鍔為梁啟超弟子，先公極賞其才。蔡初亦敬畏先公，執(zhí)弟子禮，拜于門下。先公于變政后，免除通譜、納贄諸惡俗，于蔡則特器，非以常情論也。一時兼七八職，段芝貴、江朝宗等咸嫉之而莫敢言。

籌安之初，蔡集諸將軍于其寓，議上表勸進，蔡首署銜名，段、江輩益妒視焉，遂誣以謀叛，以兵圍檢其寓，無所獲證。再三侵擾，蔡不能堪，而先公不知也。蔡乃請假，出京養(yǎng)痾，先公猶電令蔡所經(jīng)地之官守優(yōu)予衛(wèi)送，未覺蔡竟起兵抗變矣。

江朝宗統(tǒng)領(lǐng)步軍，廣布爪牙，冤殺枉戮，不可數(shù)計。天津王生，十馀齡耳，其父兄咸營商販。生卒業(yè)小學(xué)校，以投稿某報獲罪于楊以德，遂避禍入日本租界某攝影館。館主郭某，予舊識也。奉先公命攝中岳諸景，乃薦郭往。郭曾至洹上，為先公攝蓑笠垂釣圖，故先公亦識之。郭請以二徒偕行，一即王生。迨歸，先公嘉其勞，授薪使留府備差，王亦留佐之，即令居流水音。

一日，有偵探數(shù)人銜江命，至流水音欲捕王去，謂系亂黨。王泣求于予，因訴前事，予憐其幼而無辜，叱偵探去。先公忽召予，曰：“江朝宗據(jù)楊以德報稱，有亂黨王姓在流水音，何人耶，亦胡不令捕耶？”予曰：“王姓即攝影之徒，曾隨往嵩岳者，年只十馀齡。其家經(jīng)商，平居誠謹，不或妄行，似非作亂者。茍付偵探，不獲生矣。男招之來而殺其命，心何忍耶？”先公曰：“如是，可縱之去，不必留也。”予諾而退，遂語郭，使王行，郭曰：“偵探四伏，出流水音，即不免矣，奈何！”予曰：“予適有天津之行，隨附予車，可無阻矣?！币钤?，攜之登車，江及偵探咸入車見予，請以王付之。予曰：“總統(tǒng)命縱之行，爾輩何能阻！”因叱之使下，江丑怩去。俄頃復(fù)來，謂已得總統(tǒng)令，必捕王去。予大怒，舉行杖向江及偵探曰：“孰再言，即叩其顱！”因數(shù)其種種誣良罪惡，江面遂鼠竄去?；蛑^予曰：“彼輩頰盡赤害人多矣，公拯一人，復(fù)何濟耶？”予曰：“不見，則無可如何；既見，則不能以一人而忽之不顧也?！?/p>

古奇女子握政秉權(quán)理萬機者，有漢之呂后、唐之武后、清之顯后；其謀勇雄躍者，有宋之紅玉、明之良玉。執(zhí)笏垂紳，尚鮮其人。漢、唐女官，咸同監(jiān)豎，非輔政佑治者也。

今之女子，知謀為世用。予癸丑返都，即請設(shè)女官，俾樹參政之材，至乙卯冬，始定施行。擬先設(shè)專官于府，養(yǎng)其識，培其用，后予出擢，庶無遺墜。初使吳廷燮草官制，先公病其繁，授予定之。吳制悉本《唐六典》，多違時宜，予刪其六七，如卿大夫士例，亦設(shè)九級，其先但任府中尚儀、尚璽諸職，視有可以從政者，稽其績，量任外職焉。計三年后，諸部參、僉、主事、秘書暨各省視學(xué)，多有以女子從事者矣。官制以令公布，即選天津女子師范卒業(yè)生數(shù)人任之。行之未久，先公殂，制中廢，惜哉！

京中貴婦名媛，假榮祿故園作游藝會，籌資濟賑。時初夏佳晴，宜于游賞，易哭庵慕其盛，邀予偕赴。予有書記方重審，少年好事，亦與同往。予素惡囂雜，遇集會事咸弗與臨，易、方之約，初亦卻之，要迫再三，不獲辭避，乃同園會。一院中陳雜物，諸婦女咸在，遇游者輒求鬻。有唐在禮之夫人，予盟嫂也；潘連璧女士，北洋女子公學(xué)生也；章以保女士，北京女子傳習(xí)所生也。三人咸識予，要予助金購物。予出數(shù)十金，易一銀籃、一銀匣，及他物累累。易、方爭攜之，唐夫人以絹花酬予，蓋助金者咸若是。易乞一枝，唐亦予之，易手持物，不遑兼顧，因乞為簪襟上，唐素爽特，無婦人習(xí)，故未以易為妄而斥拒也，易大樂。適陳物鬻罄，潘女士導(dǎo)予游觀，易、方從于后，盡歷園景，薄暮始別女士行。是夕歌集城南樂家，易、方又偕往。筵間招雪印軒、石曼君諸女妓侑觴，咸擅昆曲者。易擊箸狂吟，盡歡而散。

翌日，報載易紀事詩六絕句：一遇熊希齡之夫人；二唐夫人為簪花，有“黑鈕小名何必諱，是梁紅玉是張秾?！本?；三譽潘女士，有“水紅衫子水紅裙?！本?；四記鬻物諸女士，五贈雪印軒，六贈石曼君，其序中謂予偕往云云。唐、潘見之大怒，咸就予責(zé)問，謂予導(dǎo)其往，不應(yīng)聽之為此詩，辭既輕薄，復(fù)與女妓同列，太難堪矣！唐尤憤，因其夫見詩注有簪花云云，疑有隱昧，嚴詰深責(zé)，唐避居醫(yī)院，幾致絕離。予亟代服罪，且允糾易之誤，遂屬易作詩正謬，既辨既謝，唐氏夫婦始和好如初，潘亦釋然。后聞有某某女士，擬尋易捶撲之，賴潘勸以止，未遭窘辱，亦云幸矣。斯時方設(shè)參政院，擬簡易為參政，唐在禮銜之，詆為狂妄，不宜預(yù)政，議遂寢焉。

皖人方重審，年少能詩，予以廉泉紹介識之，善摹予書，因延為書記，下榻流水音。方與朱啟鈴之三女交甚密，日假予書齋之電機通好辭，予與朱咸不知也。

一日，方又自機招女，適朱在機側(cè)，詢何地、為誰，方以流水音及予名對，朱厲聲再詰，方知不善，即擲機遁。朱詰接機者，則確為流水音也。朱甚怒，招女至，叱之跪，嚴訊之，女自承與予交好。

朱惶然，入陳先公。先公知予素不茍邪，雖喜狎游，而于閨室未敢一窺也，因力為予白，且謂必有奸徒假名，不可不詳察也。朱退告府庶務(wù)司丞郭葆昌，使詢于予。予駭然，朱女雖于宴會中偶值，而從未通一辭也，乃呼諸仆至，一一詰之，何人曾假機焉，仆有屢遇方對機低語者，因以語予。予遂下逐客令，使方他徒，予之冤乃白。

段祺瑞好博弈，圍棋自詡國手，實淺弱也。雀戲亦不精，而喜翻花樣，無奇不有者即創(chuàng)自祺瑞，尤繁于外間所傳，若自摸、對碰、單吊、邊張、嵌當(dāng)之類，咸流行者也，彼所益者，有一頂九，如已有九萬三張，復(fù)碰一萬，或單吊一萬咸是，馀類此；又有么頂么、一頂一、九頂九、三副同、中心五諸名，繁不勝舉。一副和成，博者輒不能計數(shù)。

惟其妻弟吳光新，工于檢算，故祺瑞臨博，必使光新隨侍，博者成，即操盤計和，不差毫忽，庶博者弗畏難而卻避焉。后光新以祺瑞內(nèi)戚得授湘督，其言鄙，其行卑，蓋私養(yǎng)之流，為博場計籌尚副其材，竟任以疆寄，不啻薦糞土于廟堂，被狗以錦繡，殆秉政者亦五十步之于百步耳。秉政者若是，疆寄者若是，黎庶之不墮于水火者，鮮矣！

先公秉國，子弟無從政者，先公不欲私所親也。四兄克成，先三伯父子也，任河南軍事稽查累年，頗著勤勞，趙倜為請補少將，先公固不許，因易請二等嘉禾章，復(fù)不許，后再三呈懇，庶勵將來，始允授三等章，而猶不明令下布。八兄克暄，先大伯父子也，盛朝曾為使美參贊，變政后返國，留外交部任事，屢請簡參事，未允，后以陸徵祥力薦，始下令簡署，尚以為外交官而允也，若屬內(nèi)政，則初即不得入部矣。大兄累欲領(lǐng)軍，或督一省，輒遭訶斥，后雖使參預(yù)模范團，而終未假以名焉。

袁乃寬，原名克寬，河南正陽縣人，與予家一宗，字派亦同，因隨佐軍需，乃易今名，小有才而鄙傖，故不使任政事。予以中原公司與福公司合并，被推襄督，事屬商業(yè)，猶不許與正督同令，以指令作為簡任，創(chuàng)聞也。趙次珊師邀為清史館纂修，先公使辭金受職。以上諸事，先公尚以為過，遑論右于斯者矣。乃寬次子家駒，今易名英者，少年性激，言多失檢，交游咸民黨中人，彼輩復(fù)從而張之，遂為江朝宗所揭發(fā)，謂通亂徒，謀毀新華宮，乃寬又惡之，遂下執(zhí)法處訊治。大兄深嫉，必欲死之，幸雷震春尚知大體，不欲代先公冤殺親族，貽譏于人，故未即刑。

一夕，侍先公筵，言及斯事，遂力為之白，謂家駒年幼失學(xué)，友多黨人，言不檢有之，危亂之圖必不敢，況殺之亦無所濟，徒使人笑親先離矣。如恐其為禍，幽之可已。先公曰善，遂諭震春善視之，免其死焉。震春即營密室居之，使人日伴樗蒱戲，以和其心，英遂賴以安矣。

易順鼎以作艷詩侮唐在禮妻，遂失參政。后趙維熙呈舉為肅政史，已將下令，順鼎忽以贈津妓李三姑詩刊于報，嫉之者以報上呈。先公閱其詩，有“臀比西方美人臀”諸猥褻之句，顧左右曰：“是人如此放蕩輕薄，堪為肅政史耶！”令遂寢。順鼎終于印鑄局參事，美人之貽也。段祺瑞外剛而內(nèi)荏，其用徐樹錚也，知非正遠之材，時怒謂左右曰：“敗予事者，必樹錚也，必去之！”言雖堅切，及見樹錚則又懼而悔前言矣，獨不知祺瑞之懼于樹錚者又何耶？祺瑞長陸軍部時，政令咸出于樹錚，祺瑞不敢預(yù)涉，顛倒刑賞，盡失軍心，卒致一敗涂地?；驗殪魅鹣?，知其不善而用之，抑孰之罪耶！洪憲改元之先，段祺瑞初未嘗以帝制為非，特惡楊度等之專咨，恐僨事耳。度等遂讒于大兄前，謂將有不利焉，大兄怒，因入告，先公不納。大兄益憤，乃密遣人謀刺殺之，祺瑞懼，引疾避居西山。其妻張，先母寄女也，入泣于先母前，力為祺瑞白，誓無貳。先母素不預(yù)外事，因憐其誠，向先公述之，先公曰：“予久知芝泉無他，唯克定不察，妄信人言，使芝泉引避，予心猶歉然焉?！蹦藢傧饶竿駝翊笮郑笮中糟?，終不釋然，而又狐懦，不敢遽加危害，坐使祺瑞叛離。及重入內(nèi)閣，迫先公至死，雖祺瑞辜恩背義，亦大兄有以釀成之也。

徐世昌自命工書，初摹山谷，后宗長公，而腕弱筆俗，實未能工也。好金石，復(fù)不辨真贗。聞濰縣陳氏有大保鼎二，一曰：“太保作寶鼎”，一曰：“太保鼎”，以己為清之太保也，必欲致之。懸五千金，估人艷之，求于陳氏，舉二鼎入都。厥二鼎為陳氏藏彝器之下乘，以之儲精小金石，匆促裝置，未遑詳檢，遺二物于其中，陳氏不知也。及至都，即獻于世昌，世昌大悅，如懸金予之。搜鼎中故紙，二物墜見，金錯銀鏤，光芒照炫，世昌以其微，輕之，擲還估人，估人亦不識為何器，懷之歸，欲估之而無受者。有拓工朱姓，持二鼎拓本示予，鼎大逾斗，字畫稚近，未敢目為真也。朱姓又以估人持去鼎中所遺二物見告，予立偕之至廠肆，訪估人，索觀二物。估人出示，一奔虎形，長二寸許，中空，首尾俱穿，身刻虎文，朱碧瑩然，背金錯“大攻婿”三篆文。按“婿”，周官名“大攻”，則冬官也。

《周禮》佚冬官，于此獲知其一，古物之益于學(xué)誠大矣。審此為周代銅鎖，錯以官名，官家所用“大攻婿”，掌執(zhí)者也。一虎首形，方二寸弱，高不盈寸，中空，面凸起，耳鼻口頰，突兀有致，細銀片為文，燦爛晶瑩，背平，中有孔如桃，下端橫鏤銀文，篆書“左征”二字。頸作橢圓形，口作扁孔，中如一齒，判分為二，蓋用以銜環(huán)者，此漢銅鋪首也?！白笳鳌碑?dāng)亦官名，曾見一漢弩機正同此文，可以證矣。斯周鎖漢鋪，制作文字俱精古無倫，識為真確。詢值，索百金，如數(shù)易歸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