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拉姆是一支情歌
文/嚴(yán)英秀
? ? ? ? 即使在現(xiàn)在,我還是會每每遭遇自小一路被質(zhì)疑不絕的問題:你是藏族人,怎么會是一個這樣的名字?你有藏族名嗎?甚至于由名疑人:你恐怕不是真的藏族人吧?
? ? ? ? 通常情況下,面對這種真誠的質(zhì)疑,我都會無奈作答:我確實是純血統(tǒng)的藏族人,而且我的家鄉(xiāng)就是在21 世紀(jì)的今天,也還是一個極端排斥與異族通婚的頑固部落。中國藏族的文化和它所在的地理一樣,比一般人想象中的更廣袤博大,更豐富多樣——我恰好出生在一個氣候宜人的、被稱為“藏鄉(xiāng)江南”的地方,那里屬低海拔的農(nóng)耕區(qū),那里的藏人恰好有“漢姓”,事實上,不僅有漢姓,而且有和漢人一樣嚴(yán)格的姓氏觀?!靶铡标P(guān)乎宗族聲譽榮耀,馬虎不得的。
? ? ? ? 這真是一種創(chuàng)傷性體驗:一個人不斷向外界解釋自己的姓名,辯白自己的身份。關(guān)鍵是,許多人聽了,不失禮貌的微笑里依然保留著狐疑的目光。于是,心累,慢慢也就三緘其口,不到非說明不可的場合便不替自己做說明。2017 年,有一個面向海外的出版機會,但出版社要我的署名“民族化”,說這樣更有辨識力,市場銷售會更好,最終因為我拒絕了“改名換姓”的建議,未能達(dá)成合作。沮喪時也想過,這據(jù)說是來自唐代皇帝御賜給部族的姓,簡直就像一件來歷不明的衣服,這樣牽牽絆絆穿它半生,哪比得上簡簡單單躲進(jìn)“卓瑪”“扎西”的庇護,不必再浪費自己和別人的心神?
? ? ? ? 想必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不幸”的經(jīng)歷。從我們那個地方走出來的人,走得越遠(yuǎn),為此受到的困擾會越多。我的二侄子,便是在讀完大學(xué),讀完碩士、博士在北京參加工作后,給自己另起了一個很響亮的藏名。我的女友,一個大學(xué)中文系的副教授,人到中年后也開始在公開場合使用藏名。一個藏人,有血脈傳承,有民族感情,有文化認(rèn)同,卻還是不夠的,這一切的外面,須得一個藏名的加持。
? ? ? ? 我當(dāng)然是有自己的藏名的。我出生于一個純藏語的世界。母親喚我的第一聲是母語,我在那呢喃如歌的美妙之聲中蹣跚學(xué)步,之后,一步步走向外面的世界。我走了這么久,我已經(jīng)歷了許多種語言,我已習(xí)慣了南腔北調(diào)充斥在我的日常中。甚至有時候,當(dāng)我在都市的街頭,在工作的環(huán)境中,猛地接聽親人的電話時,藏語的某些詞匯和表達(dá)明明盤旋在腦海中,卻莫名地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這樣的時刻并不是太多,但它就像一種饒有意味的暗示,使我警醒。但我知道,余生無論還要經(jīng)歷什么,當(dāng)有一天,我離開這個世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定然是母語。甚至,當(dāng)我已經(jīng)不能夠再開口,停駐在彌留之際的散亂的思維,毋庸置疑也是用母語進(jìn)行的。
? ? ? ? 遺憾的是,在生活中我流利地交替使用藏漢雙語,但提起筆來卻不能。多么失敗,我是一個藏語文盲。我在20 世紀(jì)80年代初就讀的小學(xué),尚未來得及開展藏語教學(xué)。藏家小孩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齡,面臨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讓家長和老師取一個“官名”,以示人生的起跑線由此開始。而我的“官名”,是更早時在給姐姐取名時就一并安頓下來了。
? ? ? ? 那時候,不知道自己那個母語的乳名,是多么美好。后來,一天天懂得了,卻再也回不去了。生性疏淡,卻又犟,不想通過戶口本、身份證這些堅硬的物質(zhì)和程序,去修正一個名字符碼,向褊狹的外界“自證清白”。那個名字,就讓它溫柔地回響在我的私人領(lǐng)域,就讓它是母語的后花園,我心靈的一片露草地。就讓它,陪伴著母親,永遠(yuǎn)地屬于我那青蔥如畫的故鄉(xiāng)吧。
? ? ? ? 亞東的歌里唱“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啦”,其實不光“卓瑪”,我們藏族女孩多是聽上去極好的名字。我留心過一些慣用的名字,在西藏,兩字或四字的名里帶“珍”字的似乎多一些:央珍、曲珍、玉珍、娜珍、邊珍,等等;在安多牧區(qū),到處都是“三葉草”:拉毛草、德吉草、班瑪草、鐘格草、丹珍草;我們老家,似乎更喜歡“措”和“曼”:周措、雍措、蘭措、金科措、珠姆措,而我和我的阿媽、姐姐、大嫂、眾多的發(fā)小一樣,都屬于“曼”字輩。至于旺姆、卓嘎、梅朵、央金,這些吉祥美麗的名字,就像花一般、星一般撒滿了青藏高原的每一片草場農(nóng)區(qū),每一條河流山川。
? ? ? ? 我上高中是在自治州的第一中學(xué),在那里第一次結(jié)識到許多來自草原的藏族同學(xué)。他們一眼看上去就和我不一樣,黝黑的膚色,兩頰上的“高原紅”,以及純正的藏族化的名字。起初我在他們那里無可逃避地受到了身份質(zhì)疑,但很快得到了認(rèn)可、接納。我們在一起唱歌、跳舞,分享從家里帶來的美食,他們的是酥油、糌粑、牦牛肉干,我的是蘋果、石榴、核桃、柿餅等。我至今記得他們是怎么輪番上陣鼓勵我吃下那風(fēng)干的生肉,而當(dāng)他們掰開石榴時,驚喜連同那鮮美的汁液四下迸濺。那是我們彼此的第一次。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對自己民族“文化”的多樣性有了最淺顯的認(rèn)識。
但終究,我的內(nèi)心是有著隱隱的自卑的,因為姓名。
? ? ? ? 1995 年,在我最后的大學(xué)時代,我認(rèn)識了學(xué)藏文的女孩桑吉草。她有烏黑的鬈發(fā),清澈的眸子,她的藏服絢麗又雍容。她正在熱戀中,她的男友是叫萬得才讓吧,高高瘦瘦的,穿著靴子,每個周末騎著摩托車從幾百公里之外來見她。桑吉草滿足了我對藏族女孩的全部想象。但她卻跟我說,人家都說藏族人會說話就會唱歌,藏族人正是你這樣的,我好羨慕你!那大概是第一次,我作為一個“藏族人”被人羨慕。于是,為了回報,我常常在她耳邊高歌“我最親愛的桑吉卓瑪,你是遠(yuǎn)方飛來的小鳥……”她聽煩了,便會笑罵:“情歌不要你唱給我嘛,我要聽萬得才讓唱?!?/p>
? ? ? ? 就是和桑吉草相處的那一段日子里,我萌生了強烈的沖動,想要寫一點藏地題材的文字。我根本沒想好寫什么,但一個標(biāo)題卻躍入腦海:“格桑拉姆是一支情歌”。天,什么樣的情歌?時隔25 年,我已記不起那是一篇怎樣的文字,又是怎樣草草地湮滅于凌亂的習(xí)作堆里,或者,它尚未成形就宣告夭折?它對于我,只意味著一個靈光乍現(xiàn)的題目。一個題目,一個女孩的名字??矗覍Σ刈迮⒏挥袠?biāo)志性的美麗名字,簡直有著迷之愛好。
? ? ? ? 那時候,我不會想到,格桑拉姆真的是一支情歌。一支讓我醒時夢里心心念念的情歌,在余生的歲月再也唱不盡的情歌——那一年,我做了媽媽。我的女兒,沒有經(jīng)過那些取名的規(guī)習(xí)程式,我自己給她賜名:格桑拉姆。我相信沒有什么比一個母親的心愿更隆重,神圣。格桑拉姆,格桑拉姆,我的口莊嚴(yán)地呼喚著這個名字,我的心終于撫平那久已成殤的褶皺。
? ? ? ? 白駒過隙,如今我的格桑拉姆也到了唱情歌的年齡。一個生在城市,跳著現(xiàn)代舞,唱著英文歌長大的女孩,卻仿若天經(jīng)地義就是“格桑拉姆”,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從未曾經(jīng)歷過像我一樣被人質(zhì)疑、向人辯白的尷尬。我的女兒喜歡穿各種式樣的裙子,而我給她的名字,就是最合身、最貼心的那一件,予她溫暖,給她庇護。我終于在她的身上,完成了自己平生一大缺憾。所幸的是,她擁有的不只是這外在的身份標(biāo)簽,她在全然的漢語環(huán)境里努力地學(xué)會來自我遙遠(yuǎn)家鄉(xiāng)的母語,她繼承了外婆珍視的一切素樸的美德和信念,她越來越熱愛民族文化。當(dāng)她穿著藏服走在南方美麗的大學(xué)校園里,身后是一串串贊嘆的目光。
? ? ? ? 女兒隨我走過許多地方,北國風(fēng)光,詩意江南,她沉醉于祖國山河的博大和美麗,常常情難自禁。從北京到上海到紹興,她虔誠地參觀了魯迅故居,感受了從教科書到現(xiàn)場的心靈激蕩。她癡迷唐風(fēng)漢韻,蘇州雨夜聽評彈,西湖的蘇子長堤上,流連至“半江瑟瑟半江紅”。2018 年的暑假,我們先是回了甘南草原,然后是川西藏地,亞丁,理塘,康定。八月的藏地高原,山河磅礴,花開如海,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樣,一切都吻合一個生長在城市的藏族孩子對母族文化的瑰麗期望。一路朝著高處,陽光越來越熾烈,天空越來越湛藍(lán),我是那么欣慰地聆聽著她越來越飛揚的心緒,我是那么感動于她越來越沉靜的笑容。彌足珍貴的見聞,豐富了她,成長了她,她在一點點地認(rèn)識著世界,也試圖發(fā)現(xiàn)更內(nèi)里的自己。回到蘭州后,她為這一次的游歷寫了散文《沒有陰影的家園》??粗敲创_定地寫下“家園”這個詞,我有一種淚濕的感覺。女兒這一代藏人的成長,到底是和當(dāng)年局促的我們不一樣了。他們起點高、眼界寬,有比較,有容納,他們正在培植足夠的自信審視自己民族的歷史,他們更有執(zhí)著的熱愛傳承民族文化的“真善美”。他們必將走向更廣遠(yuǎn)的世界,而無論行至何處,他們都是有根的人。廣袤壯麗的青藏高原,五千年燦爛文化的偉大祖國,是他們眼里心里永遠(yuǎn)的家園。
? ? ? ? 我想我確是老了,不然我怎么會已經(jīng)開始憧憬又一只粉嫩的小胖手的撫弄呢?是的,哪一天,我的女兒也許也會有一個小小的女兒,那么,她會有一個怎樣的名字?到那時候,中華大家庭中的每一個民族都富強而自信,我們燦若星辰卻又相互包容,彼此增輝。到那時候,一個名字,或許不再需要承載重重的心愿了。一個名字,古老又新鮮,簡單又美麗,只是天地輪回中一支生生不已的情歌。
? ? ? ? ? ? ? ?摘自《當(dāng)代藏族女作家散文自選叢書》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之《走出巴顏喀拉》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