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雷雨:繁漪在哪里
演繁漪是一個挑戰(zhàn)。我將詳述此條:

值得注意的是,雷雨的原作中有一前一后的序章和尾聲。在讀雷雨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這一前一后的“十年后”是將這個悲劇孤立的。尼姑們對這個諾大的房子發(fā)生的往事似懂非懂,孩子們又對此處好奇又恐懼:似乎除了那個白發(fā)老人,沒有其他人能再一次敘述出這個故事。這個悲劇的荒涼感和宿命感就在這樣的彌撒聲里,與我們產生極大的間隙。然而在看雷雨戲劇表演時,我似乎能真正體會到這個故事了。如果說戲劇需要演出來,常演常新,那么我認為我們也應該帶著更新、更全的目光去看待悲劇和角色本身,而并非遙遠地體會孤立的悲劇。繁漪,就是一位可以被重新闡釋的人——一個可以穿任何顏色的衣服上臺,而不是黑色的人。

(一)
籠中鳥
在我的腦海里,繁漪是這樣的:
一個被四面八方的線纏住了的人,面前總是一碗審判似的藥。
在心灰意冷后,于是她將這些一絲一縷的線全撕裂、拋了出去,她似乎有了果敢的神力,誰也無法阻擋的力量——去用這些線報復,纏住所有拿線纏她的人。但這些想象太過抽象了,繁漪是一個擁有自我但身不由己的女性。我們可以在她的身上發(fā)現(xiàn)一種執(zhí)拗的反抗、一種清晰的直白的自我主體意識(正如她宣告“我的這顆心還是我的”),卻也發(fā)現(xiàn)她難以掙脫舊時代的種種羈絆。她清楚的明白,在周公館,一切,除了她的思想,都是被支配、被左右的。但她的反抗性在全劇中越來越外顯。她是一個矛盾的人,一個兩面性的人,一個“夾心餅干”式的人。她的身上與其說有兩元對立,不如說是混沌難分。她追求自己那“大勢已去”的愛情,卻仍處在自我中被深深困擾;她尋求自我,但依然將逃離的目的求于一個“他”。她不能完全被認為是一個反封建、反父權的人,因為她清醒、果敢、聰明、有同情心,卻偏執(zhí)(當然是周公館造成了她這樣)——不能徹底地反抗,只能揭露。

以上所說是一個概述。繁漪的性格是很難用三言兩語判斷的,是不被定性的,是瘋狂的——正如她從來將自己與所有傳統(tǒng)女性的身份斬斷(“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我不是他的母親,我也不是周樸園的妻子”)。我們可以看到繁漪越來越明晰的反抗路線。
首先,從她和周萍的談話中“十幾年來像剛才一樣的兇橫,把我漸漸地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 “方才的情形不是一天的事情” 透露出這十八年來的先欺騙后折磨,她大概都是忍的,雖然有偶爾輕微直接反抗(喝藥);她背地里和周萍的戀情、清醒認知周家的道貌岸然,“一個女人不能受兩代人的欺辱” ——都是她暗地里的發(fā)泄,她成了周公館里的鬼,日日夜夜哭泣——但此時老爺在礦上,她的生活是有暫時的愛和希望的。
直到周萍回歸了他對于父權的信仰,靠四鳳來解脫繁漪時,她說:“來吧,恨我的人,來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來吧,我在等候著你們?!?在這里,周萍澆滅了她的部分希望,她轉向憤恨的復仇,但仍存周萍能夠回心轉意的幻想。這里是一個轉變,繁漪就像雷雨、火山,她暗地里決定挽救自己、報復她失去的愛情?!澳悴灰岩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p>
再后來,目睹周萍和四鳳在窗前相擁,似乎一個鐵證,她于是已經無所顧忌,選擇狠狠關上窗;回來時直接一反忍耐的態(tài)度,直接反讓周樸園出去——再到周萍面前,最后一次通牒,懇求,直到誘惑。這無疑是讓周萍驚恐、躲閃、厭惡的,她的一切懇求直至看似瘋狂的誘惑,她仍站在自己的立場,向周萍訴說沒有了他的生活會怎樣。周萍是不聽這一套的——他曾說和如此有思想的女人一塊,他的缺點是會被指出的。周萍的無能和自私,是有更復雜的緣由的,他渴望被認可、被奉承,而不是聽到繁漪的痛苦——說白了,在他決定和過去斬斷,這些她人的痛苦都無關痛癢。周萍“我要你死”的詛咒讓繁漪陷入了絕望;而喊出兒子設法阻撓卻又一次失敗時,她徹底絕望了。
她的徹底悲劇性我認為還有一點。在她意識到了真相后,她開始懊悔、甚至同情周萍時,她回歸了作為母親的理智、同情。但是,當她本能地關心飛奔進雨中看起來一心尋死的四鳳,叫周沖去看看她時,命運讓她直接失去了兒子。當她最后最后一點的理智和情感都被粉碎時,她才會變得瘋狂,甚至笑著說“沖兒,你該死,你有這樣的母親!”
(二)
主體?
她的反抗、挽救、復仇路線,都突出了她把自我的主體拉回整體的沖動,她否認自己任何社會定義下作為“母親”“妻子”“情婦”的身份和義務;她回擊任何一種形式對她的指控和命令;她安排了侍萍來、安排了那扇窗緊閉、安排了周沖、樸園下樓——似乎只等全部與這故事交集的人到齊,閃電就批下來了,她似乎是主導這一切的人。
然而,是這樣嗎?如果有戲劇研究者將繁漪定義為功能性人物,那么繁漪在這場悲劇里只是一個“工具人”而已。戲劇將驅使她走向悲劇路線的兇手清晰的揭露了(而在歷史和當今,父權制的壓迫者總是能在道德綁架、將女性客體化一切一切手段里,犯罪但完美隱身)——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周樸園、周萍,但也不完全是。是他們背后的那套父權制邏輯,是每一個在年輕時候曾經質疑過的男性最終臣服于的封建邏輯。繁漪只是其中一個受害人,或者她們、他們都是。

繁漪為什么不妥協(xié)呢?在那個年代,為何她在普遍的父權壓抑之下,迸發(fā)出如此強烈的反抗、思考、清醒、行動?這也許是她詩文的愛好,也許是她“雷雨”的性格——或僅僅是自然的、天然的、必然的決定。她不妥協(xié),不掩飾自己的欲望,不后悔,不迷茫。但她的努力在客觀看來是枉然。因為她自我的體會太強烈了,她沒有想到那些早在她到來周公館前就有的罪惡,也沒有更深地想到周萍不能帶給她任何幫助。(是繁漪的局限,不是現(xiàn)代眼光的指責)
(三)
娜拉
想分析一點我理解的父權制,雖然曹禺不認為這部劇的主題是反封建反父權的,但我認為這個話題還是很重要。父權制為什么令人著迷,在周家一代代人里重蹈覆轍地犯罪?為什么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甚至德國留學的周樸園會繼承這一切?為什么周萍也選擇了向父權的信仰傾斜?描寫魯貴同樣作為父親這一角色在家作威作福,又有什么作用?真正敢反抗的只有繁漪一人,但她的反抗是否徹底?這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周樸園自我一套慈善有為、深情厚道的形象構建究竟如何對對于兒子們產生影響?真正敢反抗的只有繁漪一人嗎?她的反抗是否徹底?這都是非常令人深思的問題。繁漪這一角色的構建是曹禺明確表示“有真實影子的”,事實上雷雨所有角色都是現(xiàn)實許多許多人的縮影。這表明繁漪的角色形象復雜,但是真實的,是有影子的,是有時代借鑒意義的。繁漪的處境和與其他文學作品“她”處境有什么不同?我看到莎士比亞的戲劇《奧賽羅》中,女主角Desdemona在被丈夫極度誤會而被丈夫親手掐死時,她臨死前說的“是我殺死了我自己”,是一種宣告奪回自己的主體;我看到《奧德賽》里果敢聰明,主持大局的女性Penelope,運用女性智慧驅散了追求者,衷心等待丈夫歸來,但她在男性的注視、懷疑下退回織布邊和家庭。我看到一切被凝視的、被客體化的、被支配、被犧牲的女性,她們都和繁漪有著相像之處,我時時刻刻看到繁漪的影子。繁漪在我們身邊嗎?身邊有因為父權制犧牲的女性嗎?(或者男性)有希望和沒希望的犧牲有什么不同?忍受和反抗又發(fā)生在誰身上?繁漪可以是反父權的代表嗎?或她只是一個雷雨性格的女人。繁漪的理解是否局限住了?……

在設想一下,繁漪若是掙脫出了這周公館,又會如何呢?像娜拉沒有寫完的結局一樣令人深思。前段時間在看東亞和法西斯主義時候,我翻到了一副漫畫,畫上是一個濃妝艷抹挽著一個肥胖的西裝男人,下面寫著:娜拉出走后。這幅本質厭女性質濃厚的畫作,也揭露了當時女性困境。魯迅先生說,娜拉出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覺醒之后無路可走,是一個非常痛苦且真實的女性困境。魯迅指出獲得經濟權才是女性擺脫傀儡處境的第一要務——我也概括了他提到的兩點:保持清醒(不成為自己討厭的人)和保持同理心(不做冷漠看客)也同樣重要。繁漪是沒有經濟權的,她也將逃離的希望寄托給了周萍。四鳳也何嘗不是。她們天真,但我們也絕不能因此否定她們任何一個閃光的個性。再說一遍,她們身上體現(xiàn)出的困境令我們反思,而不能被我們指責。(有興趣可以閱讀 魯迅?娜拉走后怎樣)
不可否認的是,她的身上代表了我們許多人都有的反抗、追求和局限。既然她是一個集合,一個縮影,一個罪惡的所有受害人,那么她的著裝可以五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