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活》【明日方舟/苦艾】

【請注意:人設(shè)有改動?!?/strong>
復(fù)活
一
十二月下旬,切爾諾伯格經(jīng)受了從北方荒原襲來的寒流,溫度驟降,異常寒冷。傍晚時分,一位少女緊張兮兮的,匆匆行過城西的小巷,拐到一座頗為老舊的八層出租公寓前。這是一棟舊時代的大房子,每層分作一間間不大的宿舍,住滿了來自各行各業(yè)的貧苦人;年老的裁縫、衰弱的鐵匠、殘疾的廚師,還有形形色色的偷渡客、性工作者……
按理來說,正經(jīng)人家的姑娘是不該來貧民窟邊緣的街道晃蕩的,但卓婭別無選擇。她害怕地瞄了一眼房子門口進進出出、準備開始夜晚工作的成熟女性,便連忙拉緊外套立領(lǐng),壓低帽檐,把臉龐深深藏在褪色的衣物里。
卓婭不想碰見任何人,哪怕給他們留下一點兒印象都不想。她在大院之外站了一陣,等人流散盡,就立刻大跨步地溜進大門,從右側(cè)圍墻下繞過,跑上了樓梯。樓道非?;璋怠ⅹM窄,與卓婭的心情是一樣的顏色。
第一次來城西的貧民窟,卓婭的心臟跳得飛快,像是在打退堂鼓。她抱緊了懷里的報紙團,怯怯地貼著扶手、低著頭,僵硬地往上走,仿佛隨時會倒下來逃走似的。來到二樓,轉(zhuǎn)上走廊,前往盡頭,卓婭努力回憶同學(xué)所說的只言片語,確認無誤后,才敢拉動門鈴。
門鈴很輕,但在卓婭聽來十分響亮。她猛地顫了一下,此刻她的神經(jīng)實在太脆弱了。
稍微過了一會兒,房門開了很小的一條縫,門鏈還拴著。里面的那個老烏薩斯人以明顯懷疑的目光從門縫里,細細打量著來人。卓婭將懷中的報紙團抱得更緊了,她只看到一雙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的小眼睛。當認出門外的不速之客是一位少女,而且體格纖細,這個烏薩斯老頭兒迅速打消了憂慮,解除了門鏈,但依舊堵在門口。
卓婭不好意思開口,只能小心翼翼地遞去一個眼神。
老頭兒當即會意,把房門完全打開了。卓婭瞥了一眼身后,確認無人才跨過門檻,走進屏風隔開的前廳。老頭兒默默站在身后,注視著卓婭。他是個干癟的老家伙,六十多歲,有一雙目光銳利的細眼,鷹鉤鼻,禿頂。老頭兒渾身衣服縫縫補補,十分陳舊,雙肩披著一款暗淡發(fā)黃的保暖圍巾。
發(fā)現(xiàn)卓婭尷尬地愣在原地,不愿說話,原先消失的狐疑又再度浮現(xiàn)在老頭兒的臉上。
“我是……高級中學(xué)的一名學(xué)生——先生,我是來……”卓婭急忙含含糊糊地解釋,并且微微鞠躬行禮。她想讓自己盡可能顯得不那么缺乏社交經(jīng)驗,至少懂點行,并非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這樣或許會讓對方不那么小瞧自己。
“哦,你是……正經(jīng)行當?”老頭兒歪著眼,瞅瞅卓婭的姿色。
“是……是的……”不知為何,與這個老頭兒對上目光時,卓婭的嘴唇就不受使喚,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她的內(nèi)心愈加哀嘆,預(yù)感自己即將浪費許多錢。外行人是注定要被宰的!卓婭的腦海里再度彈出那位同學(xué)的調(diào)侃,她抱緊報紙團的雙手開始哆嗦。
為了盡快冷靜下來,保持端莊與沉穩(wěn),卓婭強迫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于是,她以余光掃視屋里的一切,不過這里卻沒有任何值得在意的東西,只有熏黑的屏風前擺著的一張滿是皴裂的黃木矮桌。老頭兒指指這個空無一物的桌子,“要賣就快點!”
卓婭顫巍巍地扔下報紙團,刻意慢條斯理地當著老頭兒的面,解開風箏線。撕開好幾層紙張,真正有價值的是由最里邊塑料袋裹緊的一個小團兒。老頭兒走近兩步,仔細觀察,其實僅有一塊懷表,兩支鋼筆,還有一條銀色的手鏈。
當老頭兒不帶絲毫感情的目光觸碰到最里側(cè)的手鏈時,卓婭的身軀忍不住抖了一下。
“請問……”
卓婭還未說清楚,老頭兒就兀自挑三揀四地說道:“小姐,您盡可以拿些覺得貴重的東西過來,這里的小東西都不值幾個錢?!?/p>
“……是多少?”
“小姐,您這些東西,幾塊盧布就能買個新的。這筆買賣太小了?!?/p>
“——那!那這個……手鏈……呢?”
“我覺得八個盧布差不多?!?/p>
“八個盧布!可是……畢竟……”
“四個盧布,利息先付。當然,您不愿意就當我沒說?!?/p>
“四個盧布!怎么回事?剛剛還說八個盧布……”少女驚叫道。
“因為不可能‘全價典當’。如果您無法按時贖回,我會賣掉當物,扣除手續(xù)費與已交付的當金,剩余的您來找我拿就行——這是我這兒的規(guī)矩?!弊繈I詫異得說不出話?!胺凑S您的便,如果不愿意就可以離開了。”老頭兒直起身,把手里的銀鏈放下,走向門邊送客。
卓婭望了一眼桌上的手鏈。
“請您拿給我吧!”她自暴自棄地喊了一聲。
老頭兒詭秘一笑,伸手到衣兜內(nèi),掏出鑰匙,繞過屏風,鉆進室內(nèi)。留下少女獨自一人站在前廳中央,怔怔盯著天花板的黑暗角落。她又望了一眼桌上的手鏈,經(jīng)常保養(yǎng)的銀鏈亮閃閃的,平時都舍不得拿出來戴。老頭兒快回來了,腳步聲是倒計時,很快這條手鏈就不屬于卓婭了。卓婭努力瞅著它,要記憶下昏黑前廳中它倔強閃著光的模樣。
“小姐,我跟您說!我的規(guī)矩是月息百分之十,一個盧布的利息是十個戈比。您的兩支鋼筆算兩個半盧布,懷表一個半,手鏈嘛……四個。加起來,我該給您八個盧布,但一個月收您八十戈比,利息先付,所以我給您七盧布二十戈比?!?/p>
“連……八盧布都沒有了?”
“正是這樣?!?/p>
少女沒有爭論,只是茫然呆滯了數(shù)秒才接過錢。一路精神恍惚地離開當鋪,卓婭連有沒有人可能瞧見自己都顧不上了,蹣跚走出院子,機械似的踏上回城東的路。本以為原價十八盧布的手鏈至少能當出十盧布,再加上些零零碎碎的東西,二十盧布應(yīng)該不成問題。結(jié)果連這個數(shù)目的一半都沒有拿到。
現(xiàn)在,她既不能用言詞,也不能用感嘆,不能用任何方法表達出內(nèi)心的不安與憂愁。七個盧布能做什么呢?忽然,卓婭猛烈咳嗽起來,她趕緊捂嘴拐進小巷,靠墻蹲下身子,等待這一陣暴風雨過去。從前肺病發(fā)作時她仿佛要把心肝都咳出來,而現(xiàn)在好多了,只不過沒有按期服藥,先天的老毛病又隱隱抬頭。
寒風呼呼卷入小巷,卓婭一個激靈,因為肺部受涼又猛咳了一陣。休息一會兒后,她搖搖晃晃地沿著環(huán)城道走了一陣,冰涼夜色讓腦子清醒了一些,但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分辨不了自己是走在哪一條街上。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自己愣在一家小酒館前。
這家酒館開在地下室,要進入酒館,就必須走下十三級臺階。此時,恰好從酒館內(nèi)走出兩個醉醺醺的顧客,他們互相攙扶著,嘴里罵著烏薩斯粗口,順著樓梯爬到街上。卓婭沒考慮多久,立刻就下去了。以前她從未進過酒館,但是現(xiàn)在她頭暈?zāi)垦#炝C孜催M,還有火燒眉毛的干渴折磨著她。
卓婭還不想回去,至少不想回去太早。
如果在晚飯期間回去,不免碰上那個刻薄的女房東。少女暫居的那間斗室,是一幢三層矮房的閣樓,就在房頂?shù)紫?,每次出入必?jīng)三層排頭的女房東門口。雖然卓婭本不用如此懼怕房東,兩人只是交易關(guān)系,可是當女房東升級為女債主,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更重要的是,卓婭想嘗試喝一點兒酒,盡管肺病纏身喝不了酒,但她哪里還愿考慮那么多,不如說發(fā)生什么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
卓婭悶頭闖進了酒館,直奔又暗又臟的角落,隨便選了一張發(fā)黏的小桌。
酒保遲疑地估摸卓婭的年紀,但被強硬而不假思索的語氣迷惑了。
卓婭直接要了一杯啤酒,盯著橙黃的液體冒著泡沫,一口就干。稀薄的酒精裹挾著水果與咸菜沖入肚中,她靜靜趴在桌子上,悄悄等待著。酒精分解了,腹中有一團火焰升起,似乎驅(qū)散了寒意,卓婭興奮起來,適才的憂郁與悲傷立刻消失了,她的思想更加清晰了。
“至少我還有七盧布二十戈比,啤酒花不了多少錢的!把這個月的房租交了,剩下的節(jié)衣縮食用到下個月沒有什么問題。當物的期限是一個月,既然我已經(jīng)支付了利息,干嘛不用夠一個月呢?后面還有整個圣誕節(jié)假期可供我操作呢,打點零工,總歸能周轉(zhuǎn)靈通的!我有什么好怕的呢?”心靈突然擺脫了某種可怕的沉重枷鎖,卓婭立時欣快起來。
不過,此時的樂觀或許是一種病態(tài)。酒保發(fā)現(xiàn)卓婭捂著肚子,一動不動,便擔憂地走上前來,推了推她的肩膀,檢查她的狀況。隨后,酒保大驚失色。
——卓婭吐了。
吐在酒保的身上。
?
二
失魂落魄地返回出租屋,卓婭的兜里還剩六盧布八十戈比。
閣樓靜悄悄的,窗外的黑夜深沉,切爾諾伯格在安睡。然而,卓婭仍在羞愧之中,毫無困意。她的小窩是一間十分簡陋的狹室,從門口到內(nèi)壁只有六米長,兩側(cè)墻紙已然發(fā)黃,都快從墻上掉下來了,而墻縫與墻角擠滿了灰塵。
閣樓的天花板不高,哪怕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卓婭,站在床鋪上都直不起身。二手家具配上這古早房間倒也合適:一張黃漆剝落的書桌放在只能打開一半的窗戶前,旁邊是一把搖搖晃晃、嘎吱嘎吱的高背椅,正對窗戶的墻邊有一張布面沙發(fā),但內(nèi)側(cè)棉花干硬泛黃,從角落的破損處漏出來。最新的家具是進門右手邊的那個矮書架,它是卓婭從鄉(xiāng)下老家搬來的,上面裝滿了書脊脫線的參考書與練習(xí)冊。當然,這個閣樓是卓婭自己租的,如果母親與妹妹看到這樣的房間,她們肯定會拼死改變卓婭的決定。
卓婭從書桌上拿起手機,傍晚出門時為了不讓其他人打擾自己,鞏固自己的決心,她特地將手機忘在屋里。如今喚醒時,手機的屏保界面顯示著一張中年男人與卓婭的合照,兩人的笑容不免讓卓婭的胸口堵了好一會兒,她抬眼看向漆黑玻璃上倒映的人影,眉宇間的相似仿佛并不存在,它們在兩年前的一個雨夜失掉了。那場雨,下到今日,仍未停止。
嘆了口氣,卓婭滑了一下屏幕,看到了來自“安東”的十六條短信,五個未接電話。此時此刻,卓婭方才意識到凌晨兩點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城東的屋子的?她完全不記得。甩掉鞋襪,撲在床上,她側(cè)躺著瀏覽聊天軟件里,一行行短促而關(guān)切的發(fā)言。安東每隔半小時就發(fā)一次問候,不過最終在凌晨時分停止了。
大概是安東的父母給他限制了流量或關(guān)掉了電閘,他們總是非常守規(guī)矩。卓婭羨慕這樣的人,她也想守規(guī)矩。但是,深更半夜才從酒館歸來的女高中生,一直在木訥地翻動男友發(fā)來的聊天記錄,大拇指來回滑弄,怎么看都不像是守規(guī)矩的類型。
想到這里,卓婭氣苦地翻了個身,倦意又消散了許多。
關(guān)閉聊天軟件,隨便點開一個新聞頁面。黑暗中眼里飄過一行行字,但卓婭心里想的滿是怎么弄到更多的錢。圣誕節(jié)假期是最后的機會了——如果不能攢夠房費,那么她必須滾出這間屋子;圣誕節(jié)之后,如果不能攢夠?qū)W費,那么她就必須從巴杰科夫高級中學(xué)退學(xué),滾出切爾諾伯格。卓婭再度嘆了口氣,這些問題太簡單了,就是根本解決不了。
絕望彌漫心田,她幾乎放棄了思考。
可是,思緒又不禁顫抖著:哪里能快速弄到錢呢?一個學(xué)年的學(xué)費是四十盧布,每個月的住房要四盧布,如果女房東賞臉,她的女仆會幫忙做一份早餐。至于中餐晚餐,都得卓婭自己解決。然而,事實是饑一餐飽一餐的卓婭很久沒有規(guī)律飲食了,腸胃病與肺病常常同時發(fā)作,醫(yī)藥費根本不能算進計劃里。
想著想著,身體困倦了,但精神依舊是清醒的。
我絕對不能回去,她們都在指望我考上大學(xué)——卓婭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捏緊了手機外殼。但是,自從兩年前父親那件事,家里還有什么收入來源供給卓婭讀書呢?過完年就是高中三年級了,卓婭不繳足學(xué)費就無法參加大學(xué)招生考試,無法參加考試,做什么都沒用。
“哪里能弄到錢……”卓婭呻吟似的嘆息。
她關(guān)掉了屏幕,將手機扔在枕邊,仰躺著注視傾斜的黑色天花板。
不如,找安東借一點?
卓婭被自己這個膽大包天的妄想嚇了一跳。她挑起一撮發(fā)梢,略微揉搓,只有粗糙的手感。不修邊幅,自說自話,自私自利,這樣的自己到底盡了什么樣的女朋友的義務(wù)?將成對的銀鏈典當之后,自己還有這種資格嗎?要說借錢?不!絕對不行!卓婭要自力更生,讓她開口求人,不可能辦得到。如果向已經(jīng)對不住的安東請求借錢——一大筆錢!——他肯定會千方百計地將錢搞來??墒?,那又怎么行?卓婭堅信這是自己的問題——自己的問題!——既然是自己的錯誤、自己的無能,難道可以把解決的義務(wù)拋給別人嗎?更何況,安東本身沒有錢,而他的父親是八等文官,母親是女男爵,若被他的父母知道……或許他們會接受只有特殊源石技藝與姿色的自己,但更或許他們不會接受,并作出讓安東傷心的決定。
卓婭尚且不知道將安東視作與自己的妹妹同等重要的人,算不算是愛他。不過,有一點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安東是一個好人,卓婭不希望他哪怕受到一點兒傷害與侮辱——如果是因為自己,卓婭說不定寧愿死。死?不,卓婭不能死。她知道,對于母親與妹妹來說,她就是她們的一切。一旦被拋棄在苦難的塵世上孤苦伶仃,她們又能指望什么呢?是那幾畝貧乏的耕地,還是妹妹在桑坦利勛爵家做女仆的工錢?唯有卓婭活著,她們才有希望,才能繼續(xù)忍受生活。要錢?卓婭死都不會向她們開口要錢的,因為她們有的話早就給了。
“……所以,只能靠我想法子……”
卓婭將薄毯捂緊,朦朧中念叨著;枕邊的手機震了一下,卻沒有把她喚醒。
最終,她沉沉睡去,夢里是自己打工的模樣。
?
三
卓婭醒來時,居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睡著的。精神狀態(tài)瀕臨極限,但卓婭至少有一點很滿意,那就是自己還足夠堅強,沒把思路歪到借錢或自殺的方向上去。至于吵醒她的巨響,是女房東的女仆敲門聲。
“起來,起來啦!還睡什么!”大嗓門的波琳娜大力拍著門板,想必女房東出門了,不然她可不敢如此吵嚷,“八點多了,太陽都高升好久了!——喂!你不是學(xué)生嗎?今天是星期三哎!快起來,快起來!”
卓婭慢吞吞地爬起身,四肢乏力,頭腦發(fā)脹,肚子空空的,喉頭還有酸味。
她打開房門,一位身材高大、膚色黝黑、雙眼睜得老圓的中年婦女,立刻端著餐盤闖了進來。波琳娜將餐盤擱在書桌上,毫不客氣地拉開椅子坐下,抬起那個釉彩開裂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兌過水的淡茶。她撩起女仆裝的裙擺,右腳踝架在左膝蓋上,從兜里掏出一塊發(fā)黃的餅干,塞進嘴里嚼了一下。吧唧吧唧的咀嚼聲中,餅干的粉末飄然而下。
卓婭不知所措地望著她,是什么風把波琳娜吹過來了?難道是來催房費的?
“克謝尼婭·帕格羅夫娜到警察局去了?!?/p>
卓婭倒吸一口涼氣,雙膝一軟,但她勉強扶著門把手撐住了。
“意思是說……”
“這個月你沒給房錢。難道還要我們親自趕你嗎?”這話讓卓婭的全身僵硬了數(shù)秒,隨后雙眼發(fā)酸,連忙狠吸了幾次鼻子,直至肺部作痛才止住軟弱的淚水。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那……我是不是今天……就得……”喉嚨又哽住了。
“今天?不,我不知道——嘻嘻,小家伙,你有個好消息?!?/p>
“……好消息?”
“昨晚你不在的時候,來了一封給你的信——嘿!我想起來問了,昨晚你干啥去了?”
“信?我的信?”卓婭手腳發(fā)涼,沒管波琳娜的疑問,“你確定是給我的?”
——還會有誰知道卓婭住在這里呢?
“皇帝在上,波琳娜小姐,請您快將信給我吧!”
波琳娜在懷里摸索了一會兒,把信拿出來了。卓婭迫不及待地伸手搶過,以顫抖的手指將信封翻了個面。當粘有郵票的那一側(cè)映入眼簾時,卓婭頭腦昏眩,眼前發(fā)黑,臉色慘白:果真是母親從鄉(xiāng)下寄來的!這種時候寄來的不期之信,到底是天意逼迫,要她滅亡,還是命運垂青,苦盡甘來?
“……”卓婭喘息著,她還沒有足夠的勇氣拆開,“波琳娜小姐,請您快點——快點離開吧。請您看在太陽的份上,快點兒出去吧!”單薄的信件在手中抖動著,她只想快點兒獨處,因為她清楚自己即將情緒失控,所以無關(guān)者走得越遠越好!
波琳娜終于出去了。卓婭立刻跪了下來,親吻了信件的封口,悲哀的目光滑過每次都不同的填寫地址的筆跡。母親沒有上過學(xué),不會認字,更不會寫,除了極少時候妹妹代筆,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在郵局花錢請個抄寫員。
卓婭慢慢起身,就像一臺年久失修的機械,僵硬地挪到書桌前坐下,用袖口擦干波琳娜留下的水漬,手指夾著信紙,抽出、搟平——這一切她都是抬著眼,盯著窗外做的。直至最后一刻,她才敢垂落視線,才敢從最上方的那一行讀起:
我摯愛的卓婭·伊凡洛夫娜:
距離上次聯(lián)絡(luò)已經(jīng)六十八天了,孩子,你在切爾諾伯格過得怎么樣?時隔如此之久才能騰出時間給你寄一封信,未能經(jīng)常確認你的狀況,我與索菲婭都十分擔憂。不過,我想你也是一樣,你一定在擔憂我們在村里的生活,盡管我很想對此保持沉默,但你從小便是聰慧的孩子,恐怕我們什么都不說你也能從中瞧出什么不祥的兆頭。
沉默沒有意義,所以我承認,我的確隱瞞了一些事情,以至于等待一切塵埃落定,才敢跟你聯(lián)絡(luò)。請不要為我的迫不得已而責怪我。你知道我是多么愛你,你是我和索菲婭唯一的親人,你是我們的一切,是我們的全部希望。我不知道你所說的咖啡店打工有多少薪水,只知道每個月寄給你的八盧布肯定是不夠用的。
為什么耕田一年僅有一百二十盧布的收入?我是多么想給你匯去更多的錢??!
哦,孩子,讀到這里別太擔心,我不是在向你倒苦水,因為苦水到此為止了!我敢向皇帝陛下發(fā)誓,太陽已經(jīng)把好運送到我們家了,這一封匆忙草率的信函就是急于向你分享好消息的、我的迫切的心哪!第一,親愛的卓婭,你的妹妹再也不用去桑坦利勛爵家做工了,現(xiàn)在她和我住在一起,你在圣誕節(jié)假期回家來就可以見到她了(我們上你這兒也行,都可以,隨你喜歡呀);第二,圣誕節(jié)之后,索菲婭將有一份安分體面的工作了,薪水不高,但完全可以支持你的學(xué)業(yè)——感謝太陽,我們的折磨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可以在同學(xué)面前昂頭挺胸了!
當然,我說得天花亂墜,你可能根本不信,以為是讓你安心而扯了謊話。
好!卓婭,接下來我就簡單復(fù)述來龍去脈,這樣你的疑慮肯定會消失的。
首先,為什么兩個多月杳無音信,不愿透露半句。因為你的妹妹,索菲婭她在桑坦利勛爵家受了屈辱。這件事我該如何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呢?孩子,你與你父親的性格很相似,剛烈、正直、自立、倔強,如果你知道了這件事,大概會收拾行裝,就是徒步都要趕回村子里來。你和你父親一樣,是不會讓家人蒙受羞辱的。啊!感謝太陽,這件事已經(jīng)解決了。
事件的起因,是桑坦利勛爵夫人的一條項鏈丟失了。聽說這條項鏈價值兩千盧布,而且是杰斯塔西婭伯爵夫人贈送的結(jié)婚禮物,分外貴重。勛爵家上上下下找遍了,一無所獲,最終查到當天進出夫人房間的仆人,可憐的索菲婭遭到了可恥的懷疑。盡管沒有證據(jù),但勛爵家的確是待不下去了,為了徹查所有可能的藏匿地點,勛爵夫人先派人搜身了索菲婭,再將她趕出了府邸。
你的妹妹索菲婭,伊凡的好女兒,她始終沒有改變自己的說法,哪怕在大雨之夜摔到農(nóng)田里,所有的衣服、內(nèi)衣統(tǒng)統(tǒng)都仍在泥漿里,她始終站直了身子,大喊自己根本沒有偷竊任何東西。然后,她一分車錢都舍不得花,抱著衣服,走了一宿,天明時倒在家門前。哎呀!皇帝在上,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當時的驚詫、悲傷與憤怒,我的絕望又怎么能與你分享?
整整一個月,村子滿城風雨。
盡管勛爵府找遍了索菲婭可能知道的所有地點,仍然沒有絲毫頭緒。那是當然的!我的女兒不可能偷竊別人的任何東西!可是,謠言呢?各路小道消息不脛而走,村前村后的人們對此事議論紛紛——他們怎么能如此殘忍?伊凡作為烏薩斯軍警,多年來為保護鄉(xiāng)里,付出了多少血汗,甚至他的生命!他們怎么能忽視他的德行而污蔑他的孩子呢?
所有熟人都躲著我們,所有陌生人都在背后指指點點,就連織布都賣不動了!天哪,這樣下去我該如何安慰你繼續(xù)上學(xué)呢?況且,由于那場大雨與秋寒,索菲婭病倒了——全知全能的太陽啊,您應(yīng)該讓墳塋里的伊凡暫時起身,來見證他的女兒是怎么做的:索菲婭太堅強了,我不能設(shè)想她是如何忍受著高熱與頭痛,在一片苦難中持續(xù)安慰我、鼓勵我的??!
索菲婭是我們的天使!
終于,太陽垂聽了我們的祈禱,苦難的海洋有了盡頭。盧森耶夫子爵給桑坦利勛爵發(fā)了一封致歉信,他的夫人在勛爵家做客時,不小心將兩條相似的項鏈,先后裝進了自己的首飾盒里。一個多月后,子爵夫人參加宴會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了一條鉆石項鏈。老天啊!這只是個誤會,是誤會啊!子爵的一封信解決了一切,聽聞此事我才后知后覺,文字究竟能包含多么強大的真理、多么強大的力量!收回項鏈后,勛爵夫人立刻確信自己的錯誤,她找上門來,說她犯了非常令人不齒的罪過,希望我們原諒。之后,勛爵府的仆人們頓時都敢說真話了,他們贊美索菲婭品行的言語與謠言傳播得一樣快。
誠實、自尊、清貧、正直、寬容……這些高尚的言辭都加在索菲婭的身上。那天雨夜里索菲婭對著府邸大門吶喊的那些自證清白的誓言,被宅邸的仆人們傳了出來。剛正不屈、表里如一,更重要的是潔身自好、誠實守信,索菲婭迅速贏得了村里人的尊敬。
當然,好消息并未到此為止。我將開始說第二件事,就是索菲婭的新工作。
似乎是桑坦利勛爵夫人說的,盧森耶夫子爵聽聞了索菲婭的事,了解始末后他對索菲婭蒙受的莫名之冤倍感愧疚,并派人調(diào)查了我們家的情況。當時我們誰都沒想到,那場誤會促成了一個機遇。得知我們的窘境后,盧森耶夫子爵決定給索菲婭安排一份工作,就在他自己的工廠,不需要太高的教育水平,按照工時日結(jié)工資。這則消息乍聽之下光怪陸離,我和索菲婭也拿不定主意,于是我跑到鎮(zhèn)上向人們打聽這位盧森耶夫子爵。
盧森耶夫子爵的確是一位正派貴族,有廣大的領(lǐng)地,在切爾諾伯格、明斯托克這些大型移動城市里都有好多家工廠歸屬于他,資產(chǎn)多到我們想都不敢想。子爵的仆人說,自家老爺?shù)墓S是最安全、最先進的,而且整個烏薩斯都找不出第二家工資這么高的工廠。
經(jīng)過計算,一個工人每月可以得到三十五盧布薪水,加上買賣布匹的錢,供給我們與你的生活綽綽有余。我們本來應(yīng)該與你聯(lián)絡(luò),詳細討論后再決定索菲婭的新出路,但考慮到你的學(xué)業(yè)為重,且對方尋求盡快答復(fù),所以只能自作主張了——當然,我們完全相信你會同意的。索菲婭接受了這份邀請,對方當即表示將預(yù)支一個月的薪水接濟我們的生活。
所以,此次圣誕節(jié)你回家的路費,或者我們上你那兒的路費,就都不用擔心。悄悄說一聲,索菲婭想進切爾諾伯格見識一番,更具體地說,她就是思念你。妹妹與姐姐分別太長時間了,迫切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按時吃藥。今天離圣誕節(jié)還差一個星期,她都等不及了,恨不得明個兒就出發(fā)。我問了卡車師傅,目前從村子到城市恰好八十九公里,花不了多少錢,之后沒準兒我能給你二十五盧布,甚至三十盧布!
總之,見面再說吧。不是下個星期,就是圣誕節(jié)后。
至此,親愛的卓婭,我擁抱你,媽媽給你祝福,愿太陽保佑你!此事之后,你要更愛你的妹妹索菲婭,要像她愛你那樣愛她。她對你的愛是無限的,勝過愛她自己,她是天使,只要你幸福,她也就會幸福。卓婭,你時常向太陽祈禱嗎?你是否依舊堅信創(chuàng)世主與我們救世主的仁慈?我真害怕,時髦的無信仰風潮會不會落在你的心上?親愛的,在你們的童年,還有伊凡在世的時候,大家環(huán)坐在火爐邊,念著贊美太陽的禱文。那時我們是多么幸福??!
我們會再度迎來那一天的,無論是地上,還是天上。
愛你的母親
安娜·拉斯科夫娃
1096年12月18日
從最開始,卓婭就是噙著淚的。讀完這兩千多字的文本,她仿佛用了兩個世紀。越讀到后面,她的臉色就越是慘白,一會兒想哭,一會兒想笑,病態(tài)的俏臉由于痛苦與絕望而扭曲了。讀完的剎那,就像被雷擊的罪人終于倒地死亡,她猛然從椅子上滑落,撲通一聲,滾落在地。她緊貼著骯臟的地板,怔怔出神地思索起來,還思索了很久。她的面頰燥熱,呼吸困難,心臟跳得沉重又哀慟,天地間的燈火似乎一瞬間全部熄滅了。
母親的信是最后的稻草,卓婭別無他法了。盡管母親竭盡全力挑出容易接受的措辭與細節(jié),但仍然騙不了卓婭。某個信念形成了,在讀到一半時就形成了,如今更加穩(wěn)固,并且堅定不移:母親以為卓婭不知道盧森耶夫子爵,這就是識破的關(guān)鍵——卓婭猛拍地板,在切爾諾伯格,誰不知道盧森耶夫子爵的源石工廠!
桑坦利勛爵夫人讓索菲婭蒙羞,可是真相大白,反而讓勛爵夫人蒙受了羞辱。桑坦利勛爵夫人如果真的大度、坦率認錯,她就應(yīng)該將索菲婭帶回家里,重新讓她做女仆——但是這位夫人不會!這場烏龍劇是盧森耶夫子爵虧欠她的,所以看在夫人的面子上,給索菲婭安排一個工廠崗位易如反掌。然而,他們的目的僅止于此嗎?難道不是讓索菲婭從村子消失,讓這個令勛爵夫人蒙羞的草民變成受全烏薩斯唾棄的感染者?真虧母親能把如此卑鄙的仇恨說得如此平淡!不過,卓婭不怪她,因為請求接受的人一定是索菲婭自己。
索菲婭!可憐的索菲婭!卓婭在心底呼喚著妹妹。索菲婭·伊凡洛夫娜是什么人?就是父親教導(dǎo)的那種人。她寧愿只吃黑面包、喝白開水,饑寒交迫,決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決不會貪圖安逸享樂而賤賣自己的德行。如果沒有人可憐她,她寧愿渴死路邊,都不會偷喝一口別人家菜園里澆的水。
卓婭爬起身,再度沉思。
那么,是什么讓索菲婭賤賣自己的肉體與尊嚴呢?答案顯而易見:卓婭。
為了自己,索菲婭不肯出賣自己;但若是為了她的姐姐,索菲婭愿意賤賣了自己。為了摯愛的人,為了母親的希望,她當然愿意出賣任何東西。卓婭不知道全知全能的太陽,與圣駿堡皇宮里的皇帝陛下在干什么,因為在這里、在切爾諾伯格的農(nóng)村里,有一個女孩呵,為了她的家庭與愛,決定把自己的健康、尊嚴與未來的安穩(wěn)都出賣了。
索菲婭說服母親肯定費盡了心思,讓母親自我安慰這樣是值得的,而且工廠有周全的衛(wèi)生措施,吸入不了多少源石粉塵的——這些謊言,切爾諾伯格的工人是從來都不會信的。以前卓婭相信,如今她終于不信了,工廠的工人不過是貴族的兩腳豬玀,只需要哼哧哼哧地把飼料吃進去,養(yǎng)大養(yǎng)肥就可以了。貴族們甚至編造出一系列巧妙的文字游戲,演化出一整套偷天換日的概念與蠱惑人心的理由,如果不是真的有三十五盧布的工資,誰愿意把生命的鮮血都流干在吃人的工廠里呢!
“……真是這樣嗎,我的母親!您是否明白,那個子爵的工廠意味著什么?索菲婭,你又是否明白,將來的悔恨與病痛?源石感染后,我們的家庭會新增多少悲痛,多少絕望,多少苦難?你又必須瞞著我們,背著社會,在惡毒與仇怨的視線中默默流淌多少眼淚???就因為你是索菲婭·伊凡洛夫娜?就因為你比我晚出生,是我的妹妹,就必須經(jīng)受這一切?索菲婭你的堅強,母親趕不上——屆時,母親把前因后果都看清,將感到何等的愧疚與痛苦?她的身軀與頭腦能承受這樣的厄運嗎???索菲婭,我只是你的姐姐!我只是比你早出生,我只是恰好出生在這個家庭而已啊!我不要你的犧牲,索菲婭!我不要啊??!”
卓婭徹底挺直了身子,卻又被現(xiàn)實的凄涼壓彎了。
“……可是,我……我哪里有……錢、錢呢……”
這個問題無比沉重,壓著她的肩膀,折磨著她,嘲笑著她。這個問題由來已久;自從兩年前,父親抓住了一位鄉(xiāng)紳的犯罪丑聞,卻不愿徇私舞弊,于是在一次巡邏中意外殉職,這個問題就開始了。它一直折磨她們的靈魂,使她們痛苦不堪。從前,這個生活的頑疾多少還能用母親與妹妹的勞動緩解;如今,已經(jīng)不可能了。它必須飛快、馬上、立刻得到解決!
卓婭猛力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因為她突然打了個哆嗦。
她想到了辦法,但沒有完全想出來。
最后,她放棄了思考,抓起鞋子,不顧一切地沖出房門,向中央大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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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今天星期三,卓婭又沒去學(xué)校。
出勤率與成績當然沒問題,雖然無法在全班強奪第一第二的名次拿到獎學(xué)金,但第八第九的位置還是可以保證的。不過,今天只是虛度而已,卓婭來到中央公園,癱坐了一天,實在饑餓得不行,就在小攤上買個餅,狼吞虎咽。她就這么持續(xù)坐著,呆滯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還有陽光、鳥兒、石子路、草地、樹木……患病的肺在冷空氣中反復(fù)作痛,卓婭沒心情管它——不如說疼死算了,至少這樣不算自殺,至少這樣不是卓婭的錯,是老天爺幫她解除人生的枷鎖。
解決辦法已經(jīng)有了。
其實,卓婭并沒有選擇。她就像被判處死刑的囚人,坐在囚室里,什么都沒思考,也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她只能在命運與生活的激流中順流而下,不管是在瀑布的巖石上,沖得粉碎,還是卷入大江大河,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自由,沒有意志,出路唯一決定了。
從公園回來,又是晚上九點了。
卓婭把床頭的手機充上電,滿屏都是安東發(fā)來的消息與未接來電。她不敢點開,又猶豫著點開,就這么糾結(jié)了整整一個小時。安東的最新消息是,約定在星期四傍晚的中央公園見面;卓婭只回復(fù)了一個字“好”,就消耗了全部心力。
將手機扔到床上,數(shù)秒后就連續(xù)震動了好幾聲。
卓婭連翻過手機的勇氣都喪失了。
閣樓完全漆黑,她沒有開燈,根本沒有一點開燈的想法。然后,肺病又發(fā)作了,腸胃抽搐著,卓婭拉出鐵盆,干嘔起來,咳出帶有血絲的唾液。身體在打冷戰(zhàn),卓婭從床上拿來毯子,裹好身軀。她還在思索那個辦法,準確來說,是在說服自己。她的思維完全清醒,但強烈的睡意像鉛一般,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困倦時,向東的窗戶完全亮了。
“……安東,對不起……”
朝陽刺激了疲乏的雙目,卓婭終究抱著頭,嗚嗚哭泣。
最后,尖叫一聲,精神防線突然崩潰了。
渾身沉重無比,卓婭側(cè)身倒在沙發(fā)上,立刻深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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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往警察局之前,要和安東分手——這是卓婭蘇醒后的第一個想法。
辦法想清楚了,但完全沒有辦法。
太陽尚未落下,時間還很充裕,約會不至于遲到。
卓婭艱難地換了個姿勢趴著,從兜里排出所有的紙幣與銅板,放在地板上。
首先,和安東分手;然后,到警察局申請黃色執(zhí)照;之后,找一個澡堂、理發(fā)廊、服裝出租店;最后,找到城西的那個老頭兒,聽天由命……對了,掮客也要收費吧?卓婭目光空洞地數(shù)著僅剩的幾塊盧布,香水、口紅、發(fā)油……都要錢的。
據(jù)說,第一個夜晚可以賣到三十盧布。果真如此就好了。若是加倍努力,或許能在圣誕節(jié)假期后攢夠房錢與學(xué)費,索菲婭的命運將再度改變。在切爾諾伯格,一貧如洗、又純潔無瑕的一個姑娘,靠自己的誠實勞動能掙到很多錢嗎?咖啡店的打工經(jīng)歷告訴卓婭,那是不可能的,一天干十四個小時,掙不了二十個戈比。
與索菲婭一樣都是出賣肉體,只不過妹妹的未來更加可怕。
所以這是合理的,卓婭希望自己確信。
“……剛剛好?!弊繈I數(shù)完了。突然,她如夢初醒似的慘叫起來,渾身顫抖著爬過沙發(fā)的扶手,連滾帶爬地縮進角落。啪啪兩聲,卓婭猛抽了自己兩記耳光,崩潰地揪住頭發(fā),眼淚撲簌撲簌流下?!拔摇艺媸莻€混賬……我怎么能——這些想都不應(yīng)該想……”
對于卓婭來說,光是想想這些事都是不純潔的表現(xiàn),在與安東說清楚前,她怎么可以想這些事?……至少要,等到關(guān)系終結(jié)以后——“不行!我不能想!我是個混賬王八蛋?。 弊繈I嚎啕著拿頭向墻壁撞去,額頭狠砸木板,咚的一聲彈了回來,整個大腦都在顫抖。
卓婭躲在角落,蝦米似的蜷縮身子。她以為,自己還有最后一點自尊,哪怕肉體必須遭受玷污,只要精神不把它們納入考慮,那么靈魂就依舊是高尚的、頑強的、純潔的。這就是卓婭卑微的倔強。
“……對不起,安東……對不起,索菲婭……對不起,母親……對不起,父親……”她不停念叨著。時間推移,落日的余暉照到了腳邊,盯著薰黃的光線與漂浮的塵埃,她的精神忽然又崩潰了,“——可憐!索菲婭·伊凡洛夫娜!我可憐的妹妹,天使般的妹妹,你干嘛要可憐你的姐姐呢!聽好了——你的姐姐不值得可憐!她就是個軟弱無能的家伙、只知吸血的寄生蟲!”卓婭失心地狂笑了三聲,情緒十分高昂,她跪在地上,膝行到窗邊,扒著窗臺眺望太陽,“我這種家伙為什么值得可憐、值得幫助?是啊,我不值得幫助——我在切爾諾伯格做了什么好事?我拿不到獎學(xué)金,我找不到工作……我活該餓死,不配憐憫與關(guān)愛!為什么沒有人來審判我?我的無能與愚蠢導(dǎo)致這一切,死刑不是理所應(yīng)當?shù)膯??索菲婭,我不配當你的姐姐,你快回去吧,別到工廠去,在鄉(xiāng)下做一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吧;母親,我不配當您的女兒,您快回去吧,大哭一場,然后把我的一切都扔掉、都忘了吧,當作您從來都沒有生過我,因為我活在世上的這個事實只能讓您蒙羞??!安東,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這么卑賤的人如何能配得上你?請離開我,就將我當作一塊骯臟的舊抹布扔掉吧……”
卓婭捶打自己,不停用惡毒的話語虐待自己,只有痛苦能讓她的良心得到安慰。
“……偉大的太陽啊,全知全能的創(chuàng)世神,我們崇拜的救主!——我懇求您大發(fā)慈悲,請您以雷光的指尖觸碰我,讓我死去。我這個卑微的罪人正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我懇求您拯救我的妹妹,讓她脫離凄涼的未來……”她就這么跪著,絞著十指拼命祈禱。
直至?xí)r間真的要來不及了,卓婭才惶恐起身,將四盧布擱在桌上,往公園而去。路上一刻都不敢設(shè)想安東的面容與反應(yīng),她自己把自己的資格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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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1096年12月23日,星期四,切爾諾伯格的災(zāi)難之日。
17點30分,整合運動發(fā)動進攻。空降部隊襲擊了中央?yún)^(qū),選擇地勢低平、空曠的中央公園作為地標,傍晚時分于此散步、游玩的人們成了第一批不幸的犧牲者。之后,整合運動的突擊部隊控制了車站與城門,不少流血事件因此發(fā)生。
在慌亂躁動的人群中,少年揮舞雙手,呼喚著少女的名字。
少女哭泣著,向少年伸出顫抖的手掌。
在猛烈的爆炸與刺鼻的硝煙中,燃燒的汽車飛過人們的頭頂,砸在公園噴水池上。雕塑裹著火焰外衣,不可違抗地坍塌、傾倒。局面更加混亂,潮流中人踩踏著人。
少女匍匐在地,通過千難萬險爬到廢墟時,只能找到半截手腕。這只手腕戴著兩條漂亮的銀鏈,上面都有一顆閃閃發(fā)亮的小寶石。兩條相似,卻不一樣。
再說一次,車站、城門、公園,在最開始就發(fā)生了流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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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雷槍貫穿了盾衛(wèi)的裝甲,射進隊伍之中,火花引爆了突擊手的源石炸彈。整合運動的小隊頓時陷入混亂,他們四處逃竄,然后在蒼天雷鳴下一一倒地,化作焦黑的尸體。盡管這支掃蕩隊伍只有二十多人,但解決他們就能保證附近地帶的安全,無法離開切爾諾伯格的難民們將偷得少許喘息。
卓婭放下了手腕,望向后方的兩名青年。
“這樣……就行了吧?”
“哦哦,當然!感謝你啊,將這片區(qū)域的感染者解決了,”左邊的那位高瘦青年拍拍同伴的肩膀,闊步走上前來,將手里的袋子扔給卓婭,“按照約定,這是酬勞的水與食物?!贝硬恢兀繈I倚靠著撐在腋下的木棍,騰出雙手打開紙袋,右眼檢查了一圈,道:“能量棒減少了……只有三根,不夠……”
“喂喂!別說風涼話了好嗎?軍隊不來補給,我們聚集地的物資是一天比一天少啊。要不是看你能打,三根都不會給你,有的吃就偷著樂吧!”高瘦青年啐了一口,瞟了一眼卓婭與繃帶都遮掩不住的猙獰疤痕,“那群該死的感染者,竟敢……”
“……我不是感染者。”
卓婭低聲否認。她左手提著袋子,右手抓緊拐杖,往天臺的樓梯口慢慢挪步。
青年頓感無趣,悻悻然返回同伴身邊,不料卻被問道:“……怎么不挽留一下她?她來聚集地不是幫助更大嗎?說不定能幫助我們沖破城墻缺口,逃到龍門去?”
“哎?你說她呀……”青年根本不在意樓道里的卓婭是否聽得見,大聲說,“這家伙就是個掃把星。上月那群感染者暴動不是?那天她的母親與妹妹恰好跑來城里,結(jié)果就在車站——她在公園,與男朋友一起——Boom!你懂的,與她沾點關(guān)系的人都被感染者殺了?!?/p>
青年的同伴愣了半晌,他聽見樓道里的拐杖敲擊不遠。
“你……你怎知如此清楚?”
“她同學(xué)說的?!?/p>
“噢……”
本來想問既然有如此知悉的同學(xué)在聚集地,怎么不說兩句好話,不過他憋住了。
“況且,她是感染者!感染者不值得信賴!”
“感、感染者?!”
“你沒見她不用法術(shù)觸媒就能釋放法術(shù)嗎?”
“?。∧悄愀艺f這些?她都聽到了!”
“嘿!感染者各有不同嘛,這家伙就是個沙包——你瞧著!”
青年拉著同伴,噔噔噔下樓,追上了卓婭。
同伴還在疑惑發(fā)生什么,青年就做出了讓他大跌眼鏡的舉動:青年奔跑數(shù)步,高喊了一聲,趁少女轉(zhuǎn)身的空當,揚起右拳,狠狠捶打在她的側(cè)臉。巨大的力道讓卓婭甚至退了五六步,翻倒在地,頓時右臉就泛起青紫之色,高高腫起。
“——你、你這是……”同伴驚呆了。
卓婭捂著面頰,僅剩的右眼仰望著青年,其中滿是茫然與詫異。
“讓我們打一頓。我再給你兩根能量棒。”
青年抽出布條,纏在手上,避免用力過度讓指節(jié)受傷。
“……”卓婭盯著青年鼓起的上衣口袋,沉默不語。
“喂!是不是過分了……我們要趕緊回去向頭兒匯報……”
“怕什么,我爹就是管理物資的——”
同伴還欲再言,卻聽到了砂礫的摩擦——卓婭蜷縮了,雙手護在后腦勺,收緊腹部。沒有任何別的舉動,既不逃跑,也不抗議,令人啞然。青年得意地向同伴哼了一聲,然后猛地一腳踢在卓婭的背上:“呸!罪該萬死的感染者!”
青年又補了兩拳,叉會兒腰喘口氣,慫恿道:“揚!你不來試試嗎?挺解壓的!一直待在人間地獄里,若不尋找機會釋放自我,人是遲早要瘋的。”而被稱作“揚”的那名同伴僵在原地不敢動彈,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不……不成……打人……誰希望……”
“哎!呆瓜!你忘記你的父母是被什么人殺害的了嗎?”
“……啊這……爸媽是……”他辯解著,“爸媽……的確……是被感染者……”
揚不情不愿地輕輕踢了一腳。他只是試試看。
“怎么樣?”
“……”揚轉(zhuǎn)念一想,“好像……好像是挺解壓的?!庇谑?,他又踢了一腳,青年也踢了一腳。然后,不知是誰先暢快地笑了一聲,就再也分不清誰的拳頭誰的腿了。至于卓婭一直低聲念叨著,“我不是感染者……不是感染者……不是感染者……”,那就沒人在意了。
當少女找回自己的意識,天空已綴滿了星辰。
她首先摸索懷里的袋子,再尋找另外兩根能量棒,把它們緊緊攥在手里。拄著木棍,卓婭一瘸一拐地往東走,拐進不為人知的廢墟小巷,來到一座半塌的學(xué)校前。從角落里,有幾雙戒備萬分的眼睛盯著卓婭,卓婭也能感受到這些視線。她沒有刻意尋找它們的來源,僅僅將手里的東西都留在校門口,找了塊石頭壓著。
行走與撿起石頭幾乎耗盡了力氣,卓婭扶著半截的墻壁,慢吞吞地直起腰,她似乎想一鼓作氣站好,但中途猶豫半晌就放棄了。身軀一晃,她坐倒在一塊大石墩上,不住喘息,但就連喘息都輕微得很,她疲憊不堪,仿佛隨時會撲在地上,爬不起來。卓婭不是第一次來廢棄學(xué)校了,不過她從未見過這里的學(xué)生或避難者,只知道這里有人而已。
大概休息了十分鐘,黑暗中的觀察者都不耐煩了,卓婭才艱難地離開石墩,把肩膀掛在木棍上,她的動作真是極盡緩慢,宛如經(jīng)過百年?;蛟S,是上半身的重量壓得她彎了腰,卓婭就像耄耋老嫗以三條腿行進在崎嶇山路,一步一步在瓦礫中間拖著腳步遠去。她始終沒有回頭瞧一眼,后方躲藏的孩子也始終沒有出現(xiàn)。
寂靜的黑夜中,卓婭踽踽獨行,走一會兒休息一會兒,休息一會兒走一會兒。她完全忘記了時間,只是默默走著,壓榨最后的力量回到一個后方有大墳包的矮房。因為屋頂坍塌,門框非常低,卓婭略微俯身就失去了重心,倏地滾進了室內(nèi),栽倒在草席上。
她動了動,想調(diào)整姿勢,但實在沒有余力了。
終于,要來了嗎?她想。內(nèi)心竟有一絲解脫。
寒風吹動破損的窗欞,猛灌入內(nèi)的嘎吱聲淹沒了微弱的呼吸,卓婭下意識地想伸手拉一拉,卻一根指頭都動不了——恐怕這里就是終點了,自己還真來遲了——從歪斜的窗臺上看到高高的墳堆,安東、索菲婭、母親與遠方的父親,早早就超過自己了?!啊筋^來,我為什么要拖到今天啊……有什么意義呢……”卓婭自問道?;蛘?,她以為自己在說話。
就在這時,她的胸腔深處響起了一記沉悶的破裂聲,緊接著一股熱流傳遍全身。卓婭猛地咳嗽起來,微微張嘴,吐出內(nèi)臟的碎片,鮮血嗆進了氣管,還從唇邊涌流出來,可是,她不怎么痛苦了。一陣突然的寒意使她的渾身冰冷如霜,木棍滑落一旁,視線從窗上垂落。
“大家都離開了……我是憑什么捱到今日的呢?我活著,還能是為了誰呢……”
死了不算什么,更嚴重的是不能活了。
視野漸漸黑暗,但奇怪的是她又十分鎮(zhèn)靜、十分清醒,“我居然獨活了這么久……”卓婭從來沒有認真考慮自我了斷,她以為那樣太浪費、太窩囊、太軟弱了?!啊赣H,我沒有屈服哦……沒有向任何人,乞求憐憫……我曾經(jīng)念著出賣自己……可是,”卓婭想笑,她的今生今世對紅塵的最后一瞥,就是血泊中自己的倒影,“我在饑餓中……堅持了一周……我的罪贖清了吧……我還幫助了幾個孩子……”她完全不知道那幾個孩子的面容,“……不記得真好啊……我不用留戀……了……”
少女殘存的意識不斷稀薄,她還在心底吶喊:“世上……沒有誰我還虧著了吧……我借的債、欠的情……都還清了吧……”最終,倏地一下,世界完全漆黑了,在卓婭的靈魂深處只剩一縷微光。這道光就像溫暖的蠟燭之火,她在火中看到了壁爐、餐桌、羅宋湯、土豆燉牛肉,還有美麗的圣誕樹——索菲婭、媽媽、爸爸還有安東,他們圍在桌邊,好開心、好開心地笑著。
卓婭一下子就睡不著了。她想起身擁抱妹妹,親吻爸爸媽媽,與安東說悄悄話,然后拿起一片小麥做的吐司,抹上果醬,滿滿咬一口——好甜哪!原來世上真有吐司的味道么?與黑面包到底差多少?卓婭想象不出來,早知道就找機會嘗一口了,“決定了……今晚要做這個夢……”忽的,身下的大地空了,她感覺自己是在一個大滑梯上,嗖嗖地滑落下去,滑向無邊黑夜里的一個遼闊湖泊。卓婭仰望著上天,她果然還不想死,但又不知道為什么活。
冬季的晚風卷進屋內(nèi),她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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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睡醒了。
卓婭睡醒了。她還在這間屋子里。
撫摸左眼,卻撫摸不到傷疤;因為公園踩踏事件而斷掉的右腿,已經(jīng)痊愈了。流浪中破損的衣衫依舊破損,但粗糙泛黃的肌膚已經(jīng)恢復(fù)了光滑與白皙;卓婭感覺自己完全好了,肺病、腸胃病都消失了,但她明明死了。
從草席上爬起,跨過低矮的門框。
此時,月亮在天空已走完了它的旅程,正要隱沒到群山中去,空氣清涼,東方發(fā)白。在遙遠蒼穹的某處,傳來雄鷹的一道嘹亮嗥叫震懾云霄,群星消失,天空大亮。卓婭終于意識到黎明了,她把低垂的目光抬起,又閉上雙眼,黎明的光彩使她目眩。翻涌沸騰的紫紅朝霞半遮半掩在切爾諾伯格的大廈殘骸后面,向蘇醒的大地投射無窮的威光。
霎時,撥開濃密的云彩,太陽顯現(xiàn)了。
火一樣的明媚陽光傾瀉在樹木上、荒原上、斷壁上、大地上,還有卓婭的身上。天地空曠,世界仿佛首次在她的眼前如此光芒萬丈,她夢想了很久很久這樣開闊的風景。在光輝壯麗的大自然面前,醉人的快意,甜美的開朗,撫慰著傷痕累累的心靈。不知為何她堅信,這是她的日出、她的黎明、新生的起點、復(fù)活的開端!面對如黎明這般神圣的偉大,卓婭顫抖著、木然凝固在無從表達的崇敬之中,不能自已地流下熱淚。
天際的熾烈光芒中,似乎飄蕩著虛幻的剪影。
祂向卓婭伸出燦爛的手掌。沒有任何言語。
是誰賦予生命?是誰征服死亡?是誰創(chuàng)造人生的意義?
少女的右手握住了什么,她低頭看見了父親的銃劍。它應(yīng)在老家,它不應(yīng)在這里——可是,少女實實在在地握緊了它,她恍然明悟了父親訓(xùn)誡的真實含義。
那不是個寓言,那是個預(yù)言!
卓婭理解了,她理解了光中的意志。
少女向東方邁進。這就是復(f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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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孩子,記住這些話,傳達給你的子孫,還有子孫的子孫,因為當年我的父親,我父親的父親,還有父親的祖先,他們都是如此告誡的:在預(yù)定的日子,太陽將揀選你,讓你在塵世作祂的器皿,你必重生,必在光輝中復(f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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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是軟弱與貧苦的故事。我想盡可能緊扣方舟世界的“礦石病”主題。
此次的主角是“苦艾”卓婭·伊凡洛夫娜,一個倔強而自立的女孩子。她從不渴求他人的憐憫,但如果別人主動施舍,必將報答,只是自尊讓她無法開口。在設(shè)定角色時,我參考了金庸先生的《俠客行》的主角石破天(狗雜種),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還有最近感興趣的《剃須,然后撿到女高中生》。
不論如何,此次是卓婭·伊凡洛夫娜的“復(fù)活”。正如托爾斯泰筆下的聶赫留朵夫,經(jīng)過返歸和自我完善,在精神上獲得了新生,而卓婭在經(jīng)歷了失去所愛之人、愛她之人的雙重絕望后,通過死亡的幽谷,首次認識到自己的使命,主動選擇了未來的生活(活下去)。
這個角色堅定而強烈的道德感是我希望描繪的。她曾經(jīng)差點走上歪路,但我認為那并不是墮落,因為卓婭與《悲慘世界》的主角冉阿讓一樣,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罪犯。他們完完全全是生活所迫,甚至是出于愛,他們沒有考慮過自己,而是一心保護家人,他們屬于的家庭不能沒有他們。
泰拉大陸的礦石病,烏薩斯沙皇政府的落后腐敗,使得卓婭是那個時代的縮影,人們因貧窮而生病,而這種病是藥物治不好的。卓婭是烏薩斯人,在她選擇玷污自己時,卻不妨礙她的內(nèi)心同時是一個高尚的人,貧窮、期待、父親的死亡幾乎摧毀了她,并最終在家人與情人的消逝中,她與他們一同毀滅了。是的,我承認,博士(祂)的出現(xiàn)是機械降神式的,但在貧窮的枷鎖與家族的羈絆全都消失之后,還有什么能支撐人繼續(xù)前進呢?我想,卓婭就是那樣一個人——太陽只是一個寓言式的象征——在文明社會,人類制造地獄,用壓迫在命運的道路上妄加惡毒的陷阱,但最終在充滿大地的苦難中,依舊有人正直地生活。
昏暗的時代,呼喚太陽一般道德的英雄。哪怕她是弱小的。
至于苦艾這么慘,都是作者的錯,十分抱歉,下次還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