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卷?！?/p>

鈴聲，窸窸窣窣的收卷聲，筆盒拉鏈聲，笑聲。瓶子伸了個懶腰，抬手遮了下窗外刺眼的陽光。播送英語聽力的收音機在唱周杰倫的老歌，他摘下耳機，堪堪聽清了泛式的后半句話。

“……約了出去吃飯，”他說，“走不走？”

“走啊，”他莫名其妙地回答，“考完了又沒事干，約個飯放松放松，我干嘛不去？”

泛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瓶子心說這廝別真是個男同，遂反手薅走了他的眼鏡。兩個男生三下五除二拾掇好了書包，笑鬧著在走廊里狂奔起來，陽光下翻飛的校服像白色的飛鳥。

結(jié)束了，瓶子心想，都結(jié)束了，高考收官。

“你之前！……”瓶子猛地揪住泛式衣領(lǐng)，剛要罵人，又顧及著什么似地壓低了聲音，“你沒說她會來啊！”

泛式還是笑。

“我說了，”他回答，“是你自己沒聽清?！?/p>

他沒有繼續(xù)搭理急赤白臉的瓶子，向飯桌揮了揮手招呼起來。

“都來得那么早？”他說，“看來我倆是最后到的?！?/p>

“好膩歪啊，”竹魚說，“一口一個我倆，準(zhǔn)備什么時候出柜？”

“欸，”一邊赫蘿笑著起哄，“有人在吃醋，我不說是誰。”

哄笑聲里泛式扶了扶眼鏡，一臉正經(jīng)地在竹魚邊上坐了下來。瓶子看著他邊上唯一一個剩下的位子，頓感有種奪門而逃的沖動。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飄忽了一下，正對上一副笑靨如花的面孔，心臟不太老實地在胸腔里猛跳一下，撞得他口干舌燥，腳底像是踩了棉花。

他在心里問：專門給我留的嗎？

他在嘴上說：“這下我坐女生這邊，真就燒0了?！?/p>

天國拍桌狂笑，赫蘿丟了杯可樂過來，一臉看破不說破的狹促笑容，竹魚邊上的幾個女生接著男同笑話繼續(xù)聊了下去，氛圍在高考結(jié)束的喜悅和輕度酒精的作用下很快熱絡(luò)起來，沒人注意到他的緊張。

真的沒人嗎？

他目不斜視地坐了下來，神經(jīng)緊繃了半分鐘，發(fā)現(xiàn)邊上另一位沒有主動搭話的意思，松了口氣，又隱約有點失望。

事情在餐桌第四次轉(zhuǎn)動時出現(xiàn)了變化。

“八爺還吃鹵鴨嗎？不吃把桌子撥一撥啊，”悶頭看了十分鐘手機的瓶子瞅了眼桌子，下意識說，“這幾道菜花兒都過敏，你讓人家怎么吃——”

話剛倒出來一半，他就悔得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我這個嘴欠吶！

“他都從來不記得我吃什么過敏的，”泛式作泫然欲泣狀倒在竹魚肩頭，一臉賤樣地小聲嘀咕，“從來不見舊人哭，只見新人笑吶……”

“不哭不哭，”竹魚作嚴肅狀摟著泛式，“他不喜歡你還是有人喜歡你的?！?/p>

“誰啊？”

“我們家養(yǎng)的lucky可喜歡蹭你了，你要是不介意體型差……”

又是一片哄笑，瓶子覺得餐廳有點熱了，是外套穿太多了嗎？他給了悄悄引開話題的竹魚一個感激的眼神，在飯桌下又踹了八爺一腳。

一只冰涼的小手在他臉上蹭了一下，若即若離，電得他一個哆嗦。

“你臉好燙哦，”女孩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耳邊說，“著涼了嗎？不會是有點發(fā)燒了吧？”

“還行……”瓶子干巴巴地回答，“……你呢？”

蠢話一出口，他又有點想給自己一耳光。

女孩“鵝鵝鵝鵝鵝”地在那邊自顧自傻樂呵起來，他松了口氣，稍微把目光側(cè)了回來一點。

……其實當(dāng)同桌的時候也是這個視角，只不過前兩年多他們壓根沒什么交集，學(xué)校里除了他們那個小圈子也都以為瓶子是個不好相處的冷臉。

一切交流都起于……

……起于什么呢？瓶子也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某一天他提前寫完卷子，拿著草稿紙放空大腦亂涂亂畫，交卷的時候拿著橡皮猛擦，發(fā)現(xiàn)密密麻麻的一頁都以自己鱉爬般的字體寫著她的名字。

一個班來了大半，二十多號人決定吃完飯再去看一場電影，天堂財大氣粗地揮了揮手，干脆訂了個小放映廳包場。

“……對不起啦，”月隱空夜眨了眨眼睛，“ZC特想看這片，本來我們約了一起去看的，結(jié)果我拖延癥一直拖到今天，這場我就去前排跟他一起看咯？”

瓶子：……

他看了眼身邊笑得眉眼彎彎的女孩，掏出手機，咬牙切齒地給京華發(fā)了條消息。

瓶子：我靠，我跟ZC不熟啊，為什么他也搞我？是不是泛式讓你傳了什么餿主意？

錘子：人家是真情侶……全班都知道……只有瓶子前輩你一直在悶頭玩手機……才會沒有注意……

隔著屏幕都能想象這小子慢慢悠悠的調(diào)調(diào)，瓶子險些一個用力把屏幕捏碎。

瓶子：那你呢？你是單身吧？來救我?。?？？

錘子：呵呵~不是哦~有約啦~

瓶子“嘶”地一聲，怒關(guān)屏幕。

靠北，這筆賬算是記下了。

燈光熄滅，黑暗的影院里只剩下銀幕光。

瓶子能聽到自己如鼓擂的心跳聲。

太近了……這絕對坐得太近了吧？他低頭就能看到女孩順滑的棕發(fā)和柔軟的臉頰。那股清淺的香味往鼻翼里猛湊，勾得他滿腦子胡思亂想。

……為什么不說話?。?/p>

他平時也不愛主動搭話，但女孩平時總能湊巧找到合適的話茬，不至于大眼瞪小眼。

“皮克斯的新電影，”他只好沒話找話，“我跟你講過的，他們家的動畫電影真的很不錯?！?/p>

“??？”

電影院里不好大聲喧嘩，瓶子只好目不斜視地往下湊了湊，復(fù)述了一遍。

“聽不太清……”花花用細細軟軟的語調(diào)說，“你離得太遠啦?！?/p>

太遠了嗎？

瓶子愣了愣，下意識轉(zhuǎn)過頭，正對上一雙亮晶晶撲閃著的的眼睛。那股香味從未如此濃烈地撩撥心弦，她的發(fā)梢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黑暗里五官模模糊糊，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知道此刻他們呼吸相聞，近得能在瞳孔里看到對方的身影。

他呼吸一滯，狼狽地往座椅上躲。

“你又躲著我，”女孩輕聲說，“你吃飯的時候明明坐在我邊上，都不愿意跟我講話，空夜和光寶她們都問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

不是平時那種很歡快的語調(diào)，每句話尾都帶著點委屈低落的意思。她生氣了嗎？瓶子忍不住想，我是不是真的很過分？

“不是不愿意……”他笨拙地說，“……我的意思是，我確實有點發(fā)燒……不太精神……”

“真的嗎？”

“真的啊。”

下一刻，一只小巧柔軟的手貼上了他的額頭。

瓶子猛一哆嗦，險些像野貓一樣炸著貓躥起來，他抓著扶手硬生生把自己穩(wěn)在座位上，大氣都不敢喘。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她為什么要摸我腦袋？……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好軟好軟好軟好軟好軟……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該躲了該躲了該躲了……

但事實上，他只是木偶一樣呆坐在那里，任由女孩順勢湊了過來，下巴貼在他肩上，凝視著他并不算帥氣的側(cè)臉。

“這個距離會傳染嗎？”她在耳邊用氣聲說。

“應(yīng)該……應(yīng)該有可能吧……”瓶子干巴巴地回答，“電影講到哪兒了來著？剛剛有點困了……”

這次皮克斯新出的電影講的是一個離家出走的機器人王子的冒險故事，銀幕上正好放到收留他的人類老人躺在病床上，撫摸著他的額頭說出最后一句話。

“愛讓我們裹足不前，滿心憂愁，我的孩子，”他的眼淚流進花白的須發(fā)里，“但愛也讓我們強大和勇敢。”

西八！

瓶子在心里罵道，什么破臺詞？

“不是很熱……”花花突然垂下了手，“……看來沒什么大礙?！?/p>

她抽身離開，縮回了自己的座椅。

瓶子的左肩突然失去那種溫暖和柔軟的觸感，松了口氣，但又有些悵然若失。

愛讓我們裹足不前……滿心憂愁……

他撓了撓頭發(fā)，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

電影繼續(xù)進行，但他突然又覺得有點食之乏味了。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一部分正在離自己而去。那些白色襯衫的笑臉、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那些試卷班會早自修、那些翹課熬夜聯(lián)機游戲、那些落日下的電線桿和街邊店……還有這個女孩。

一切的一切都將被湮滅在高考蓋棺定論激起的塵埃之下，連同他那顆敏感又悶騷、膽怯又柔軟的心。

“再見，”花花笑嘻嘻地說，“今天這個點你回去肯定就睡了吧？明早打派嗎？”

……至少此刻一切如常嘛。

他又僥幸地想。

“打啊，”他說，“帶帶我?guī)遥秃眠@口稀的。”

然后他們在地鐵站分離。

“你也看出來花花不太開心吧?！狈菏酵蝗徽f。

隆隆的車廂里，瓶子轉(zhuǎn)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不送你女朋友？”

“合著你剛發(fā)現(xiàn)我在這兒呀，”泛式翻了個白眼，“我也想呢，竹魚把我趕跑了，叫我給你這馬桶腦袋開導(dǎo)開導(dǎo)。赫蘿你也給他亮個相，這小子思考人生呢，肯定也沒發(fā)現(xiàn)你。”

“別，”赫蘿說，“見色忘義之輩，某所不屑也。”

“……”

瓶子垂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我能怎么辦呢……”他突然小聲說，“出國之后又不一定有機會回來……我寄吧誰啊……憑什么耽誤人家女孩子……”

泛式?jīng)_赫蘿擠眉弄眼。

我說什么來著？他用口型說，他心里清楚得很呢，你輸了，這頓飯我宰定了。

算你狠，赫蘿比了個中指。

“其實吧……”泛式清了清嗓子，“你要出國這件事是瞞不住的。”

瓶子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肯定會告訴竹魚，這你也知道。竹魚會跟她的閨蜜講，她閨蜜又會告訴她閨蜜的閨蜜，我們班的女孩子關(guān)系都不錯，于情于理，早晚會傳到她耳朵里……”

泛式拍拍他的肩膀。

“人家女孩子都不介意呢，”他說，“輪得到你在這兒自怨自艾嗎？”

“……我脾氣不好，”瓶子說，“成績也就這樣吧，我要是高富帥那倒沒什么，想回早晚能回，也支棱得住，我不能拿人家情愿當(dāng)資本啊。她……她喜歡我什么呢？”

赫蘿歪了歪腦袋。

“喜歡你嘴臭，喜歡你成績一般，”他說，“這有什么好想的？喜歡又不是買賣。虧你還是個京蜜，人六花圖勇太什么?。壳Х刺镉謭D折木什么??？”

“帥……”

“那你還占了個高呢，”泛式說，“別氣餒，實在支棱不起來你可以在漂亮國當(dāng)鴨，賺錢養(yǎng)花……”

“滾！”

三個男生面面相覷，突然都笑了起來。

“我有點動心了……”瓶子說，“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立刻掉頭騎著自行車追上去道歉？”

“別，太二次元了?！?/p>

“難怪你三年也就這么一個戀愛機會，得虧人姑娘喜歡這種上世紀浪漫，真好騙啊?！?/p>

“幫幫忙啊多啦同學(xué)，給點主意啊！”

“放心，”赫蘿嚴肅道，“咱集思廣益，反正不至于真讓你玩這種尷尬套路，你別看我沒談過，女人緣這塊哥哥沒在怕的?！?/p>

“嗯，有我們在，肯定不會讓你玩這種尷尬又古早的老橋段……”泛式拍著胸脯。

“花！——”

花花驚愕回頭的時候，只看到滿街車水馬龍、如梭的光影。

“這兒……哎我艸……西八……早晚要揍這倆缺德貨一頓……這兒呢！”

一條高瘦的身影蹬著自行車，急剎在她身邊。

這幅模樣真不太瀟灑，二刺猿終歸只是二刺猿，沒人能狂蹬十里路之后仍然保持翩翩風(fēng)度的。夜風(fēng)吹得他頭頂亂成一團，眼鏡也歪了，瓶子靠在車把手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擺著手說不出話來?？膳⒄驹诼窡粝拢舸舻乜粗@位騎著破舊二八杠自行車追上來的騎士，表情卻像是看著她命中注定的、騎白馬踏彩云而來的英雄。

“你……等等……我喘口氣……”瓶子說，“我……來跟你道歉……我……鑄幣……”

他打開手機，低頭看了眼三個人剛剛討論出來的道歉表白千字長稿。

“我……”

這些真的是他想說的嗎？

瓶子突然關(guān)上了手機。

“我能閉著眼睛說嗎？”他說，“看著你我有點緊張，我說不出口?！?/p>

花花只是用力點頭。

瓶子深深地呼吸，閉上了眼睛。

“我喜歡你，”他認命般地一吐為快，“我從這個學(xué)期中段就開始喜歡你了。我一直不敢跟你表白，因為我這個人脾氣臭、性格爛、沒什么優(yōu)點，我馬上就要出國了，我也害怕如果你同意……如果你同意……”

他頓了頓，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等我好嗎？”最后，他只好笨拙地說，“我不太會說話，有時候也不能照顧到你的情緒。但我不會冷暴力你，我們可以在線上聊天，每個紀念日我都會記住，你的習(xí)慣、你的喜好我也都會記筆記，口紅色號、菠蘿本、你感興趣的我都去了解，我做錯了什么你就罵我，我都改，大學(xué)不擺爛了，我打算當(dāng)視頻博主，假期就開始學(xué)，我讀完就馬上飛回來找你，我……”

他的嘴唇被一雙柔軟的唇瓣堵住了。

瓶子近乎本能地抱住她，酸酸甜甜的情緒在他心里炸成了一把七彩煙花，轟轟烈烈，明明滅滅。

良久之后，他們分開嘴唇，靠在一起。

“人家ZC和泛式一開始就是行動派，京華障總他們高二也開竅了……”花花嘟嘟囔囔地說，“我一直都在可勁兒撩你，你跟個木頭似的……”

“我的我的……”瓶子說，“……我這種木頭可太需要花門的救贖了?！?/p>

“那能不能說點甜甜蜜蜜的情話?。俊?/p>

“……今晚月色真美？”

“好老土哦?！?/p>

瓶子低頭看看，忍住了沒把“那你怎么臉紅了”說出口。

是吧？

按照戀愛漫畫教程來看，這里是應(yīng)該不說話對吧？

氣喘吁吁的泛式和赫蘿從花花背后的街口出現(xiàn)，遠遠地沖他興奮揮手，瓶子各賞了他們一個中指。

“見色忘義啊。”

“豬狗不如啊?！?/p>

在小情侶遠處，兩個男生步調(diào)一致地搖著頭，嚴肅批評瓶子的惡劣行徑。

“想吃燒烤了……”

“可是你不是說吃燒烤對長痘……呃……吃！今晚放開了吃！”

男生和女生的笑鬧聲慢慢遠去，匯入人流，匯入這個美好、且還遠遠望不到盡頭的盛夏。

寫完假面騎士黑深殘世界觀之后就想搞點甜甜戀愛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