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離——夏日的檸檬味 EP.7

雨,什么時候才會停止。
初中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
青蔥歲月里,只知仰望父親的背影的少年,如今也站到了那片風雨交加的窗臺前。
家人,朋友,同學。
蠻橫無理地一個接一個闖入他的生活,而他束手無策,任由那場仿佛永遠不會停滯的暴雨沖擊著他的心靈。
“知道嗎,毛元,很快你就會像我這樣,沒有時間去為一些有的沒的的事煩惱了。我等你好點再來看你,媽媽的事,我很抱歉,對不起?!?/p>
那天,醫(yī)院病號樓的窗前,也是下著這樣的瓢潑大雨。
那個男人背對著他,對他的嚎哭和任性不理不睬,對母親的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模樣面無表情。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
什么叫做“我很抱歉”,什么叫做“對不起”,什么叫做“一些有的沒的事”?
從那天起,他就已經(jīng)置身于暴雨之中,那場雨,再也沒有停過。
“該成熟一點了,毛元?!?/p>
他這樣說,
面前的這個女人也這樣說。
夏銀砂松開制住毛元的手,毛元翻了個身,大雨過后的天空開始慢慢地泛出微藍。
天光下,毛元的臉上粘著沙土,嘴角上的血漬把臉龐襯的蒼白如紙。
他的眼神空洞無光,就像凝視著深淵。
不經(jīng)意間,唇邊傳來冰涼的觸感,夏銀砂伸出手指慢慢把他臉上的沙土撇去。
“恨我么?”
上方傳來她的聲音。
“為什么……要恨你?”
因為無緣無故被打了一頓?
不,如果只是這樣,但此刻比起恨她,他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無力,恨自己內(nèi)心無盡的猶豫和彷徨。
“哦……明明只是個小鬼,卻強裝作心胸寬廣的大人模樣呢?!?/p>
女人笑了笑,彎起嘴角,大雨過后,她的發(fā)梢散發(fā)著高雅清冷的香味。
“不……我真的,不知道?!?/p>
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一句抱怨也沒有。
毛元艱難地撐起上半身,神情木然地看著眼前的夏銀砂。
不知道為什么,他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無法產(chǎn)生對她的怨恨。
每天的渾渾噩噩,漫無目的地游蕩在賀神川小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的他,就連恨一個人這樣簡單的事都無法堅持下去。
“真是讓人不忍直視。喏,還站的起來么——”
夏銀砂見到他的樣子,笑意更濃了,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攤開。
毛元楞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握住,卻在中途停了下來。
他努力想要站起身,卻在站起來的剎那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下去的時候,一股輕柔的力量抱住了他,讓他站穩(wěn)了身子。
“呃……!?”
“剛才是我不對,作為賠償,我?guī)闳バ菹⑿菹?,弄弄干凈?!?/p>
舉手投足,夏銀砂都展現(xiàn)出極致的從容與優(yōu)雅,仿佛不像是個學生,就像是久經(jīng)社會的職場女性一樣干練和沉穩(wěn)。
“你的……衣服……”
被那一抱,毛元模糊的意識,開始有些運作起來。
他的眼角注意到方才抱他的時候,夏銀砂的身上也沾上了沙子。
“白璧微瑕,才惹人憐惜不是嗎?”
她朝毛元眨了眨眼,朝著岸邊走去。
毛元被那個回眸擊中,仿佛有某種奇特的魔力驅(qū)使,他也邁開步跟了上去。
夏銀砂的車停在盧薩克的店門口。
在小鎮(zhèn)上這樣的海邊餐廳并沒有多少顧客,停車的地方也比比皆是。
不過像夏銀砂這樣直接把車停在店門口的也并不多見。
“幫我拿下后座包里的個人簡歷文件?!?/p>
沒過一會兒,毛元就準確地找到了一疊夾在各種商業(yè)合同的縫隙中的簡歷。
“嗯?謝謝?!?/p>
一目十行般地看過之后,又把簡歷甩給毛元。
毛元把簡歷重新按類別歸類好之后,又不動聲色地放到了那疊文件之中。
“哦?看不出來,你還挺細心的?”
“你還沒告訴我,你會什么會在那里?!?/p>
沒錯,要不是那個時候下著這么大的暴雨站在海邊,毛元根本就不會去,也不會發(fā)生后面這么多事。
“這個嘛……秘密?!?/p>
“……啊?不……!啊啊啊啊?。?!”
“坐好,要起飛咯?!?/p>
夏銀砂不知在什么時候戴上了墨鏡,一腳油門,黑色的轎車在沙灘邊畫了個颯爽的弧線,疾馳而去。
一連去了好幾家公司,都是與模特經(jīng)紀公司相仿的那種。
毛元跟著夏銀砂,時不時幫她提包,時不時替她跑腿買水,到最后別說休息了,他自己也累了個半死。
終于,拜訪完最后一家之后,夏銀砂坐在車里像是松了口氣一樣,仰頭靠在駕駛座上。
“想不到,你居然還在做這些大人的工作啊……”?
說真的,這半天的時間,毛元見識到了他這十幾年都沒見過的東西。
與人談判的技巧,說話交談的方式,邏輯性極強的判斷,以及果斷毅然的抉擇。
每一個被夏銀砂看中的合作公司的模特,都有著她獨到的眼光。
他開始明白為什么她會被推崇為賀神川的第一美女,那種成熟的魅力,哪怕只在一旁仰視都令人心曠神怡。
“大人的工作……你還真是說了句有意思的話啊?!?/p>
“我說錯了嗎……大學生也只是學生而已,老師說過,學生的主要任務是學習……”
“喂,我說——”
夏銀砂打斷了毛元的話,抬手從車的底座的小盒子里,掏出一支煙。
“……”
就像是立刻明白她的意圖一樣,毛元拿起一旁的打火機為她點燃。
“這些事,不過是基本而已?!?/p>
“基本?”
“對,活下來,作為人而活下來,很基本很基本的事?!?/p>
拉下車窗,她一手搭著車窗檐,一邊看著窗外吸了口煙。
卻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回過頭來朝著毛元冷笑了一下,吐出一口煙霧。
“咳!咳!你干什么!”
“毛元同學,你有相好的吧?”
“咦?”
突如其來的八卦問題,讓毛元有些不知所措。
“這個年紀有一兩個喜歡的女孩子并沒有什么不正常的,不過,你似乎弄錯了一件事?!?/p>
“呃,什么?”
“我,和他們不一樣,和她也不一樣?!?/p>
后半句明顯帶著某種特定的指向,毛元的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了那個人的身影。
寧檬。
那個突然出現(xiàn)在她生命中,自由大調(diào)無拘無束有愛捉弄人的女孩。
在今早自己的一通任性后,不歡而散的同居人。
“吶,你知道女人和女孩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嗎?”
她的眼神銳利,帶著堅定的意志。
“是獨立?!?/p>
獨立。
這是毛元想都沒有想過的一個詞。
或者說,他的潛意識里并沒有這樣的概念,他雖然因為母親的事對父親心懷芥蒂,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離開了父親獨自生活這樣的事,他沒有去認真考慮過。
“經(jīng)濟獨立,行為獨立。你,可以養(yǎng)活自己,并且為你自己的行為負責么?如果不能的話,你永遠都只是小孩子,當然,你說的話,也只是一個小孩子向大人無謂的撒嬌罷了?!?/p>
夏銀砂的話就像是利劍一樣,刺穿毛元的耳膜。
他想起今早的事,想起剛剛那一串幼稚的發(fā)言,頓時慚愧得無地自容。
夜幕悄悄降臨,夏銀砂的車停在了一處高檔的酒店外。
毛元有些魂不守舍地跟著她進了一間包房。
這一天經(jīng)歷了太多事,毛元一屁股坐進柔軟的床墊上,還未來得及多想,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
他模模糊糊地睜開眼,聽見不遠處傳來水聲。
看來電話的主人還在洗澡,他拿起手機按下接聽鍵。
“喂、喂……”
“……”
對面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傳來一聲沉穩(wěn)的中年男性的聲音。
“你是誰?為什么有她的電話?”
“她在洗澡,我?guī)退恿??!?/p>
“唔……”
莫名其妙地,男人突然掛斷了電話。
毛元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一間相當豪華的酒店包廂。
即便是在赤峰那邊,也很難找到星級如此高的酒店吧。
正當他覺得不妥的時候,浴室的門被推開,夏銀砂裹著睡袍走了出來。
“……!”
毛元下意識地背過身去,不朝她看。
“那個……我,我還是未成年……”
“嗯?你在說什么?比起這個,你一個高中生為什么會跑到那里去?”
背后傳來酒瓶打開和液體滾入玻璃杯的聲音,毛元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我……和寧檬吵架了,果然您是認識她的吧?”
“呵呵,豈止是認識?!?/p>
夏銀砂的口氣有些奇妙,她拖著拖鞋,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著賀神川外一片星星點點的燈光若有所思。
毛元雖然很想問她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鼻腔里還依稀殘留著的血腥味,讓他乖乖選擇了殺死好奇心。
短暫的沉默后。
“唔哈……”
她自顧自地喝著紅酒,臉上露出暢快的表情。
毛元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時候,不過,那時候他喝的是牛奶。
“毛元同學,放縱真的很舒服啊。”
“哦……”
沒頭沒腦地,眼前的女人不過也只比他大個四五歲的樣子,但卻完全不像是一個世界的人。
“快點長大,成為大人后,你也可以擁有這一切?!?/p>
“我也……”
“對,沒錯,孩子?!?/p>
她站起身,端起酒杯緩緩走到坐在床邊的毛元面前,彎下腰,直視他的眸子。
她的眸子依然如白天那樣清亮透徹,泛著深邃的藍光、
就像是靈魂也要被吸取一般令人著迷。
“幫我做事,站到我的身邊,屬于我?!?/p>
她開口,帶著惡魔般的誘惑。
“那是……”
“是你渴望的,獨立。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學會與大人們的指指點點抗爭?!?/p>
“是……”
毛元點了點頭,此刻的他就像是明白了一直以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干杯,為了你成為大人的第一步。”
不知道什么時候,夏銀砂像是變戲法一樣,從背后拿出一只倒著紅酒的玻璃杯遞給毛元。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中午。
毛元來到酒店前臺的時候,服務員告訴他賬已經(jīng)結(jié)清,還有夏銀砂的傳話。
毛元接過紙條,上面寫著一串神秘的數(shù)字。
看來是她的聯(lián)絡電話無誤了。
“唔……可是,她真的會在嗎?”
毛元接到的工作是向夏銀砂定期匯報寧檬的狀況。
“可是,早上的時候,她被我氣走了……”
“放心,她一定不會離開你家的。你明天回去,一定可以看到她。”
“為什么???”
“因為——”
昨晚夏銀砂的話,此刻仍然如此清晰的在他耳邊響起。
“她和你一樣,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p>

//.夏日的檸檬味?
episode.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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