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妍沉默了一會兒，她不知道自己同意提供幫助，跟歐陽羽對他的委托是不是沖突，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這個稱自己為“陳蒨”的人格繼續(xù)接觸交往下去?？墒?，她也知道，歐陽羽并不是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人，他一定有他的目標、他的方法，雖然歐陽羽不會害自己，但他也不會對自己完全真誠和透明。隨著調(diào)查工作的深入，她已經(jīng)越來越感覺卷入了一場是非之中，她在這旋渦中，也需要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或者人格，可以幫助自己，或者至少不用再費心防范。

“溫偉男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你在場么？”沈玉妍覺得，對溫偉男意外的追查，雖然不在歐陽羽對她委托的范圍內(nèi)，但是她作為當(dāng)事人和受害者之一，本身就對這件事有很深的疑慮，后來見到歐陽羽本來想要確認一下，卻不想被歐陽羽關(guān)于催眠的話題岔開忘記了，也或許歐陽羽本來就不打算跟自己討論這件事，畢竟他，或者他背后的家族，最終被印證是這場意外的受益者。

陳蒨點點頭，他對于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也有很深的印象。

“那你當(dāng)時有沒有感覺到什么？我是說，你的直覺？”

陳蒨回憶了一下，他確實當(dāng)時感覺到危險和惡意在他們身邊縈繞，但是當(dāng)時場合如此嘈雜，具體是誰有危險，是誰對誰懷著惡意，他無從分辨。而且他第一次魯莽行為產(chǎn)生的嚴重后果，已經(jīng)給他足夠的教訓(xùn)，除了他想要找到的人，其他的事，能不管他還是決定放任了。后人的因果循環(huán)，自有他們各自承受，實在也不需要他一個按道理已經(jīng)死了千年的人杞人憂天。

“有，但是當(dāng)時我分辨不清狀況，無法干預(yù)其間。況且，我還在尋找我要找之人。”

“你找到了嗎？那個你要找的人，很重要么？”

陳蒨搖了搖頭，“沒有。但是，我現(xiàn)在確實找到了一個重要的人。所以，我想請沈小姐幫我?！?/p>

“你要我具體幫你什么？”

“一起找到真相。并且”，陳蒨猶豫了一下，“在可能的或你覺得需要時，想辦法讓我出現(xiàn)。我需要更多的時間?！彼麘┣械恼f。

“在什么情況下，你才會出現(xiàn)？你之前都是在什么情況下出現(xiàn)的？”沈玉妍發(fā)現(xiàn)，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第一次，應(yīng)該就是歐陽羽醉酒和朱婧相會之時。”

“他沒有喝醉，那次他被下藥了?！鄙蛴皴?。“你只有在他被下藥或催眠情況下才能出現(xiàn)？”那她沈玉妍可做不到了。她沒辦法對歐陽羽交替始終這種手段，太不人道了。

“第二次、第三次，應(yīng)該是歐陽羽震驚、暴怒或者驚懼，他被劇烈的情緒控制的時候?！?/p>

沈玉妍覺得太嘲諷了，歐陽羽的冷漠鎮(zhèn)定，心機深沉，在整個商界都是出了名的，她何德何能，可以駕馭的了這種人物的情緒，而且約摸著不是心有波瀾就可以，必須得接近失去理智的程度才能有效。比較起來，下藥或者催眠，應(yīng)該會更實際一些。

沈玉妍想了一下，答復(fù)道：“朱婧的死，我和歐陽羽一直在追查；溫偉男的意外，我算受害人之一，要想憑我一個人查清本就很難，你能幫我機會就更大。至于你說的幫你找機會出現(xiàn)，我沒有把握。但既然我們倆以后就是盟友了，我會盡力。”

兩個在這世界上各自有些孤獨、執(zhí)著和帶著一點另類的靈魂，就這樣因緣際會在這個夜晚握手為友。也許他們對彼此都不太了解，但是卻因為共同的目標和初見的認同，決定攜手同行。

怪不得尼采說，婚姻不幸福，不是因為缺乏愛，而是因為缺乏友誼。愛情讓人有勇氣與世界為敵，友誼卻讓人有底氣和自己和解。

接著，沈玉妍把關(guān)于朱婧的基本情況大致和陳蒨交代了一下，并說接下來就打算去找網(wǎng)約車司機求證當(dāng)日的女乘客是誰，然后再去趟內(nèi)蒙找避難的鄒清玫，看看還能了解到什么信息。鄭思捷雖然也是一個線索，但她充滿防備不好下手。雖然她也打算說出劇本中的秘密，但又感覺未必跟朱婧的事情相關(guān)，還是等等再看。

“你剛剛說，歐陽羽被下藥了？”陳蒨突然想起剛剛沈玉妍的話。

“嗯，他第二天做了檢查發(fā)現(xiàn)的。雖然沒辦法確認，但很可能跟朱婧的情況一樣?！?/p>

“你查到是誰、如何下藥了嗎？”

“沒有，毫無線索。當(dāng)天出席會議的人都是非富即貴，沒辦法直接突兀的了解情況。我側(cè)面問了鄭思捷，沒有什么收獲?！?/p>

“如果非富即貴，那些人應(yīng)該不會輕易動手幫別人下藥。還是重點找找那些出現(xiàn)在酒席周圍沒有什么身份地位的人?！标惿`深諳人性，越是位高權(quán)重的人，越愛惜自己，除非必要，不會輕易下場，讓自己直接涉足事件之中。

沈玉妍覺得陳蒨說的很對，這就是有人商量的好處。

“跟何人如何下藥相比，如何做到布置成朱婧自殺的現(xiàn)場，才是最難解決的關(guān)鍵。”陳蒨再次提出。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朱婧可能被認定為自殺時，就不認可這個結(jié)論，但是假設(shè)當(dāng)時現(xiàn)場有第二個人存在，如何從外面將門反鎖，這個他做了那么多年太守，也沒有遇到過。

“我們也還沒有找到答案，歐陽羽懷疑，朱婧被人催眠了。”

又是催眠。陳蒨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代人這么喜歡催眠這種詞語，在他生活的時代，睡覺是不用催的。

“我略懂一點，”沈玉妍莞爾一笑，“不然你現(xiàn)在也不會坐在這里了~但是，催眠絕不可能起到讓人自殺的作用?！?/p>

陳蒨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又搖了搖頭。沈玉妍不解的望著他，他笑了笑說：“別急，讓我再想想?！?/p>

兩個人的對話陷入了短暫沉默。過了一會兒，沈玉妍又想到溫偉男。假如陳蒨真的愿意和他一起追查這件事，不論他是不是分裂出來的人格，還是因為任何難以理解的原因出現(xiàn)的，都至少可以跟他討論一下，更何況，那天晚上剛好他也在場。

“溫偉男出事的那天，我是跟他一起離開的。我覺得也有點蹊蹺的是，他在沒有出車禍之前，就已經(jīng)感覺不舒服，所以我們打算先去醫(yī)院?？墒牵矣钟X得如果有人在晚宴上動了手腳，車禍后在醫(yī)院救治的過程中，醫(yī)生一定能察覺出異樣，那么醫(yī)院也會提示家屬和警方?？墒亲罱K交管局就是以交通意外處理的，司機疲勞駕駛，現(xiàn)在關(guān)起來了?！?/p>

“你的意思是，溫偉男是在晚宴上被人暗算了？”

“其實這點我一直想不通。如果晚宴上被人下藥了，為什么還要安排一個車禍，豈不是多此一舉？如果下的藥本身不致命，不出車禍就可以及時趕到醫(yī)院，那又為什么要在晚宴上動手？難道真的是意外么？”

“如果確如你推測的是有人在酒宴上下藥，你覺得最有可能是在哪里？”

“飯菜我覺得不可能，風(fēng)險太大了?！鄙蛴皴肓讼?，說：“最可能還是酒里。當(dāng)天晚上溫偉男應(yīng)該沒有喝多少酒，除了最后去給歐陽羽敬酒的時候喝的那一大壺?！?/p>

她說到這里，她驚呼一聲：“是不是藥下在你的分酒器里了？”

陳蒨吃了一驚，使勁回想當(dāng)時的情況。他依稀記得，當(dāng)時苗雯先來敬酒，然后加滿了分酒器。后來過了一會兒，溫偉男來敬酒，接著苗雯叫來了賠罪的歐陽林，然后歐陽林干了一壺酒。溫偉男確實是用的自己酒壺里的酒，喝完就說自己喝多了，然后和沈玉妍一起離開了宴會現(xiàn)場。

“溫偉男確實是喝的我的酒沒錯……但這樣的話……”

沈玉妍急切的接著說：“也可能下藥的人是想針對歐陽羽！”情況愈發(fā)混亂了。

“如果是你說的這樣，那么下藥的人，也可能是就坐在旁邊的林瑤兒?！标惿`又開始努力仔細回憶細節(jié)，畢竟他第一次出現(xiàn)的場面，大概率就是林瑤兒干的，朱婧當(dāng)時不就說了，“她應(yīng)該是為了試探你才安排的這場鬧劇”，他依稀記得是這么說的。所以如果這次還是她搗鬼，也不足為奇了?？墒窃趦蓚€人的訂婚宴上？這動機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沈玉妍補充道：“也不止林瑤兒，其實也可能是歐陽林或者苗雯。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動機?！?/p>

陳蒨無法反駁，就算是親人之間爾虞我詐、相互算計甚至要致對方于死地也不是沒有可能，他若不是拜他親兒子所賜，也不會到今天這種境地，何況只是兄弟關(guān)系而已。

兩個人彼此沉默著，都在思考這些可能性中，哪些比較接近現(xiàn)實。

“有沒有可能是溫偉男自己下的藥？如果沒有發(fā)生車禍，那就可以及時得救。”沈玉妍又提出了一個新的理論，這個理論仔細想想也并不比其他可能性荒謬到哪里去。

“如果是這樣，那蘇澈當(dāng)時也在現(xiàn)場?！标惿`說，他記得最后聚過來的就是蘇澈和沈玉妍。

“蘇澈就站在我旁邊，他什么都沒做。而且，他跟溫偉男并沒有什么利害關(guān)系或者沖突?！鄙蛴皴q解道。

陳蒨沒有反對，如果每一個在場的人都可疑，那實際上跟沒有嫌疑人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那么接下來，我們各自行動吧，下次再見時，看看有沒有進展，如何？”陳蒨建議。

沈玉妍笑著說：“且不說我們什么時候能下次再見，你只有那么有限的時間，而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就是歐陽羽，你能做些什么呢？”

不用她說，陳蒨也有很大的乏力感。說到時間有限，他又重新想到了溫屹嵐。是啊，他和溫屹嵐能相處的時間是完全隨機的，他無法控制自己什么時候出現(xiàn)，每次出現(xiàn)又只能以歐陽羽的身份示人，而且每次見到溫屹嵐也不可能相處超過12個時辰?？梢娙诵氖嵌嗝床恢?，在見到溫屹嵐之前，他的奢望僅僅是，讓韓子高的身體活過來?，F(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了更進一步的期待了，不是嗎？

沈玉妍見他發(fā)呆，以為被她打擊了，便又出言安慰：“你當(dāng)我的謀士就很好了，我會努力收集更多情報，想辦法跟你分享。等我再去想辦法找找鄒清玫和鄭思捷，再去吃飯的飯店問問有沒有監(jiān)控或者有人關(guān)注到異常?！?/p>

“我這次出現(xiàn)最晚也只能持續(xù)到明天中午，利用這些時間，我去問問溫屹嵐他父親的具體情況，其實我也可以問問林瑤兒那天晚上注意到了什么?！?/p>

沈玉妍覺得他這個身份去直接面對林瑤兒是不是有些冒險，說不定她會感覺出異常。

陳蒨卻笑了笑說：“我已經(jīng)跟她單獨面對面過了。大概每個人都會想當(dāng)然的認為，自己對一直在身邊朝夕相處、或者自己始終關(guān)懷備至的人，必然就會十分了解。他一舉手一投足，你便知道他在想著些什么。最后證明，大部分都是自以為是、先入為主的誤解罷了。況且更多時候，我們都寧愿關(guān)注遠在天邊、虛無縹緲的事物、無關(guān)痛癢的人物，卻忽略了身邊眼前最重要的人。要不怎么會有詩說，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沈玉妍覺得這詩太耳熟了，這不是自己初次見面就跟歐陽羽說過的那首嗎？

“那我就以被害人的身份再去想辦法了解一下肇事司機的情況，看看車禍本身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也許對我們判斷宴會上發(fā)生的情形也能有些幫助。”

這么多的疑點、同樣多的線索和可疑人，沈玉妍覺得，她的專欄以后可能要變成長篇小說了。

“那么，你的存在，我能否告訴歐陽羽呢？他還蒙在鼓里。”沈玉妍可以非常斷定，只要歐陽羽醒來，一定第一時間來找自己求證，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她對于該如何跟他解釋，完全沒有把握。如果告訴他，有個叫做陳蒨的第二人格，歐陽羽會不會馬上去精神病院治療呢？

陳蒨也有類似的擔(dān)心。本來他的出現(xiàn)在一般人看來就是匪夷所思的，更何況他也并不希望被現(xiàn)代人認為真實的存在過。當(dāng)然，溫屹嵐的出現(xiàn)改變了他的初衷，他期待溫屹嵐不把自己當(dāng)做歐陽羽，他希望自己能作為陳蒨跟他相處，也許他還有更多、更進一步的期待。如果歐陽羽知道了他的存在，且不說能否理解，一定會盡可能阻斷他出現(xiàn)的機會，那時候，他非但找不到要找的人，也見不到溫屹嵐了。

“最好，還是讓他繼續(xù)蒙在鼓里吧?！?/p>

“那可談何容易呢，歐陽羽是多么敏銳、機警的人，騙他可不是簡單的事情?！鄙蛴皴聊ブ撊绾未朕o，她知道，最晚不會晚于明后天，歐陽羽一定會找她核實確認，在那之前，她一定要找到一套穩(wěn)妥的說辭。就算不穩(wěn)妥，至少也要可以暫時把歐陽羽敷衍過去，日后再慢慢想辦法。

沈玉妍一下子又想起了剛剛陳蒨說到他的首要目標，好像是要找一個人，在宴會現(xiàn)場他還在集中注意力尋找?；蛟S自己在找人這件事情上可以幫到他，好歹自己是個媒體人，最不濟也能發(fā)個尋人啟事啥的。

“你要找的是什么人，需要我?guī)兔幔俊?/p>

陳蒨想了想，這件事他當(dāng)然希望借助現(xiàn)代人的幫助，靠他自己不知道需要找到猴年馬月。雖然現(xiàn)在見到了溫屹嵐，他急切想要找到那個人的心情，已經(jīng)快飄到九霄云外，但是既然他曾經(jīng)為了這個目的來到現(xiàn)代，冷靜下來考慮，能找到那個特定的人，帶他回去，救活屬于他的韓子高，才是他真正理智的最好選擇。溫屹嵐，他畢竟跟他不屬于一個時代，讓他安全幸福的生活在這里，他會在遙遠的過去，作為先人，盡可能為子孫后代和那些他永遠關(guān)心、珍惜的后人，努力奠定通向安穩(wěn)、富足、祥和生活的基礎(chǔ)。大概這就是先哲們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吧。

“我要找一個左肩有星芒標記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所以就算想尋求幫助，也沒有方向?！?/p>

沈玉妍想了想，如果要找一個帶著胎記的人，其實茫茫人海并不容易。除非要在媒體上發(fā)布啟示，公開尋人。但看著眼前這人，顯然這么張揚的方法不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選項。

“這人大概在哪里，或者有什么其他特征嗎？”

陳蒨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并不知情。“我只知道，他應(yīng)該就在歐陽羽的生活之中。”

“是男是女，大概年齡呢？”

“都不知?！标惿`無奈的說。

“那么你找到他之后，需要做什么？”

“我想請他跟我一起，救一個我非常重要的人?！标惿`想著措辭，既能表達清楚，又不觸犯規(guī)矩。

“如果你找不到這個人，你想救的人就會有危險么？”

陳蒨對這個問題，竟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找不到那個人，他所要救的這個人再也不會醒來，他將回去獨自面對和承受所有痛苦，一個人負重而行，在空曠而虛無的殘酷現(xiàn)實中繼續(xù)摸索前進，直到生命盡頭。

兩人不知不覺聊到了餐廳快要結(jié)束營業(yè)的時間，沈玉妍竟然有點依依不舍。她現(xiàn)在有了一個跟她一樣深深涉及案件之中、又不用彼此防范猜忌的隊友，仿佛對于穿透迷霧、找到真相也生出更多信心，美中不足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跟自己的隊友再次會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