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戲劇》編輯部同志告訴我，廣大讀者很關(guān)心我的回憶文字，并希望能夠見到我演出劇目的心得體會文字。對讀者的關(guān)心，我十分感謝，由于《人民戲劇》篇幅所限，我的回憶文字不能依序進行連載了，在這里，僅將我在《蘇三起解》一劇的演出心得寫下，以求得讀者的指正。撰寫回憶文字的工作，我將繼續(xù)努力進行，爭取早日成書，就正于讀者。

《蘇三起解》是一出青衣唱工戲，有西皮、二黃等板式豐富的唱腔，唱工比較吃重。蘇三出場很重要，戲曲講究“亮相”，就是要在出場時把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表現(xiàn)出來。臺上禁卒一叫——“蘇三走動哇！”場面“大鑼一擊”，蘇三要在幕后呼一聲“苦哇——”，起“撕邊”，然后在“大鑼鈕絲”中上場，出來的是一個手帶鐐銬的女犯，人物的身份交代出來了，但還不具體，“鈕絲”切住，在胡琴的亮弦中，蘇三“喂呀”一哭，人物就在戲中了。這個“戲中”是什么呢？概括為三個字“冤、苦、怕”。蘇三早已和王金龍盟暫在先，把一生寄托在王金龍身上，盼他考場得中，為自己贖身，擺脫受人凌辱的妓女地位，不料卻被沈燕林騙買而去，在沈家又遭大婦的忌恨，皮氏做了一碗藥面，原是要害死蘇三，沒想讓沈燕林吃了，皮氏就反咬一口，誣告蘇三謀死親夫，致使蘇三含冤入獄，這就是“冤”；再就是“苦”，妓女本身就是受歧視的，含冤入獄，子然一身，分文全無，打的是一場窮官司，這在封建社會的衙門口里注定要吃虧的，這就不僅冤，而且要受苦，在獄中，受獄卒的拷打是家常便飯，因為這個“苦”，所以引出一個“怕”來，禁卒一叫，蘇三就“魂飛魄散”，因為經(jīng)驗告訴她：“上堂來先打四十板”，她就怕上堂，還怕獄卒找碴兒，她是挨打挨怕了。

話劇演員在創(chuàng)造一個人物時，要把人物的小傳寫出來，我以為這個方法值得戲曲演員學(xué)習(xí)，因為只有把人物的來龍去脈搞清楚，演員在舞臺上的唱念才有了依據(jù)，他在舞臺上的“亮相”才亮得準。我體會，如果把蘇三的“冤、苦、怕”三個字體會到了，那么，在蘇三出場時，演唱的四句〔二黃散板)就不會只顧著去亮嗓了。否則，決難給觀眾留下一個含冤受苦、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女囚犯形象來，而后面許多重要的大段唱，也就很難唱出感情層次了。

蘇三在等候崇公道時唱了一段（反二黃慢板），我在唱這段時，注意了兩點，一是動作不要多，要在靜中顯出心中之亂，例如開唱的過門很長，我在長過門中，特別注意表現(xiàn)蘇三百感交集的內(nèi)心痛苦，要想到可能帶來的希望，也要想到悲慘的后果，想到這些，很自然地輕拭兩頰的淚痕，做到這里，過門已經(jīng)完了。

另外，我還特別注意到演唱這段慢板要以聲帶情，情在其中，這段慢板多在中、低音區(qū)進行，三個大拖腔有兩個走的都是低腔，因為這些低腔是為了表現(xiàn)蘇三心情的壓抑、沉思，聲音應(yīng)該是凝重的，底氣要足，才托得住。例如，第一句“崇公道他說是冤枉能辯”中“能辯”二字的一個大拖腔始終在低音區(qū)回旋，我理解，這是為了突出蘇三的思索、疑惑，所以走低腔是合適的。

第二句“想起了王金龍負義兒男”，走的是高腔：走高腔往往是心里激動、興奮的表現(xiàn)，蘇三對“復(fù)審”還是抱有一線希望的，她想到如果真的有了出頭日，就有可能見到王金龍，就能得到幸福。行腔最高音到“6”，稍使小腔跌到“5”音上，這就在一束希望的光輝上籠罩了一層憂慮的疑云。

唱腔的演唱要時刻注意同胡琴的配合，我在琢磨這段〔慢板時，經(jīng)常同琴師何順信、張似云在一起研究，我把自己的演唱意圖告訴他們，同時也提出我的要求，我們有了共同的感情依據(jù)，找準了地方，就能各得其所，盡情發(fā)揮了。例如我唱的第一句“冤枉能辯”時，胡琴伴奏的音域同我的拖腔相差八度，我在低音區(qū)進行，胡琴則在中、高音區(qū)用雙弓子伴奏，行腔完畢，胡琴過門則是中、高音區(qū)的雙弓子大過門。這種對比是為了突出表現(xiàn)蘇三亦憂亦喜的起伏不定的心情，這種伴奏需要熟練的技巧，但絕不能炫耀技巧，該用人物的感情把唱腔、伴奏統(tǒng)一在一個整體之中。

崇公道投文后，蘇三在“快長錘”中上場，唱〔西皮流水板〕，這段唱是人們十分熟悉的。我感到，越是人們熟悉的唱腔，演唱時就越要重視，把幾乎是人人會唱的唱腔唱出新意來，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唱出新意，并不是無邊無際的獨出心裁，關(guān)鍵還在于對人物的理解。蘇三出了洪洞縣，心情該是十分復(fù)雜的，試想，一個久居圖的囚犯，一旦走出了牢籠，來到了熙熙攘攘的鬧市之中，見到了天日，感受到了人間生活的氣流，她的境遇可以說是有了一個突變，這種變化，用唱腔調(diào)式轉(zhuǎn)換方式——即由壓抑低沉的反二黃轉(zhuǎn)成明朗舒展的西皮唱腔來表現(xiàn)，應(yīng)該說是很合適的。但人間生活的氣流僅僅是觸動了蘇三生活的愿望，而這種愿望的實現(xiàn)，又不是有把握的，所以，蘇三的心情既是興奮的，也是很激動的。我唱這段〔流水板〕，前兩句“低頭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節(jié)奏比較舒展一些，其中的第二句“大街前”三個字過去是走高腔，閃過板出“大”字，曲調(diào)流暢，但“大”字倒了，近年我唱“大”字走的是低腔，并把三個字擺勻了唱，一方面是為了把“大”字唱正，一方面也意在表現(xiàn)蘇三離開洪洞縣時的心情的開朗、舒展。到第三句時，我在“心好慘”的“心”字上做了蓄勢的準備，一下子就把節(jié)奏催成近似〔快板〕節(jié)奏，胡琴伴奏也采取了雙弓子的裹腔方法往上催著唱，直到結(jié)束演唱時，不再把它扳慢。這樣催著唱是為了把蘇三的激動心情表現(xiàn)出來。這些都是我對這段唱腔的新處理。記得我在王瑤卿先生家學(xué)戲時，只要一吊嗓，王先生就叫我唱〔快板〕，他對旦角〔快板]的演唱要求很嚴，旦行的腔比生行多，一般唱〔快板〕都要比老生慢一些，王先生卻要求旦行的〔快板〕唱腔同生行一樣，這就迫使我在氣口、勁頭、吐字等各方面演唱技巧上，下了很大功夫。因為有了這樣的鍛煉，我現(xiàn)在唱《蘇三起解》這段〔流水板]時，做了把速度往前催著唱的處理，就不覺得吃力了。經(jīng)過多次舞臺實踐，我發(fā)現(xiàn)，觀眾對我的新改動還是歡迎的。

蘇三的西皮大段唱腔中的〔慢板]部分，我曾在唱詞上做了些改動，原詞是：“玉堂春含悲淚忙往前進，想起了當(dāng)年事好不傷情，想當(dāng)初在院中纏頭似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細琢磨，這段唱詞意思有些不妥，不妥就不妥在“纏頭似錦”這四個字上。蘇三在妓院里倒的確是纏頭似錦的，但這種生活卻是蘇三要極力擺脫的受人欺辱的生活。聯(lián)系到前一句“想起了當(dāng)年事好不傷情”，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疑問：“纏頭似錦”的生活怎么好不傷情呢？可見這“纏頭似錦”用得不切，它把蘇三對淪落妓院痛苦生活的追憶變成了對妓院生活的眷戀，“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這一句又同“纏頭似錦”做了對比，進而給人的印象是：“妓院的生活有多好，沒想到現(xiàn)在在監(jiān)獄里受罪”。所以，我認為這段唱詞不符合蘇三這個人物的思想情感，就把它改成了：“想當(dāng)初在院中艱苦受盡，到如今又落得罪衣罪裙”。這樣改就把原來被顛倒了的意思顛倒過來了。

與這段唱詞相應(yīng)的就是接下去崇公道的一段對白也需要做些改動，過去崇公道的念白有這樣的內(nèi)容：“‘想當(dāng)初在院中纏頭似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是呀，今非昔比，打上官司，就比不得當(dāng)初在院中的時候啦，你是他的搖錢樹，當(dāng)然得打扮你了，打上官司才穿上罪衣罪裙，雖說是罪衣罪裙，你可是個大紅人兒??！”這段念白是順著那段“纏頭似錦”的唱詞來的，講的也是監(jiān)獄生活不如妓院舒服，“大紅人”一詞則與劇情無關(guān)，講的是扮演蘇三的演員，這在過去演出是有效果的，現(xiàn)在在新觀眾中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效果，所以我們把這段念白改成：“喚！真是呀！想當(dāng)初在院中的時候受那樣的苦，如今又遭這場不白之冤！孩子，你就盼著吧，此番到了省城，見了都天大人，判明你的冤枉，就有一條生路，稱心的日子，都在后頭呢，別著急，有指望！”

蘇三最后唱的四句〔散板〕是整出戲的結(jié)束唱段，但也是一個轉(zhuǎn)折，這時已經(jīng)快進入太原境內(nèi)了，蘇三面臨著會審的關(guān)頭，她的心情又激動起來了，最后一句“此一去有死無有生”要表現(xiàn)蘇三把生死置之度外，決心在公堂冒死申訴冤情，所以這句腔做了翻高處理，為的是在觀眾心里留下一個新的懸念。

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登臺演的就是《女起解》，因為蘇三一身大紅罪衣，初登舞臺也取個吉利。自我演出這個戲以來，觀眾很歡迎。于是，這個戲就成為我長期保留的劇目之一，一直沒斷演這個戲。記得我四八年至五一年困居香港期間，曾同俞振飛先生合作，還把“蘇三起解”連同“三堂會審”一起拍攝過戲曲藝術(shù)影片，由歐陽予倩先生導(dǎo)演，他在導(dǎo)演這部影片時，運用了一些電影特技，例如蘇三唱到“那一日梳妝來照鏡”時，銀幕上出現(xiàn)了蘇三梳頭照鏡時的特寫鏡頭，這種處理，當(dāng)時看來還蠻新鮮的。

《蘇三起解》這出戲經(jīng)過前輩許多著名藝術(shù)家的加工錘煉，從內(nèi)容到藝術(shù)都是相當(dāng)成熟的。但是，藝無止境，隨著不斷的演出，也會不斷有新的體會，我感到這出戲應(yīng)該著力于表現(xiàn)蘇三這樣一個在封建社會中飽受摧殘的女性，演出者首先要對蘇三寄以無限的同情，才能喚起觀眾的同情，因而使這出戲在今天的社會主義社會中起到教育觀眾的社會作用。故此，我在浩劫以后恢復(fù)這出戲的演出時，一方面在唱腔上做了新的加工處理，一方面又同郭元祥、謝虹雯等同志對整個劇本的臺詞做了反復(fù)的推敲，把原有的崇公道一些不在劇情之內(nèi)的臺詞，特別是拿蘇三來開心以取得觀眾哄笑的不嚴肅的臺詞都做了刪除改動，努力表現(xiàn)出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主題思想。我想，一個戲之所以流傳不絕，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歷代演員對它的不斷加工，我們繼承戲曲遺產(chǎn)，也要繼承他們對藝術(shù)潛心研究的精神，即使是很成熟的作品也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當(dāng)然，我所做的加工整理肯定也會有不足或不妥之處，把我的體會寫在這里，目的是征求意見，盡我最大的努力，把這個戲演好。（謝虹雯、安志強整理）

【作者：江上行??1981.6《中國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