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視頻跟大家講講馬伯庸先生寫的歷史小說《長安的荔枝》。這本書從小人物的視角切入，講述了長安城小吏李善德如何完成在六月一日貴妃誕辰之前，將只有三日保鮮期的新鮮荔枝從遙遠的嶺南運往長安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過程當中陷入了怎樣的艱辛苦厄與陰謀算計，卷入了怎樣的權(quán)力角斗與官場叵測，最終窺一斑而知豹，通過運送荔枝這件“小事”窺見天寶末年大唐朝廷由上至下的奢靡腐敗與官場運作的秉性規(guī)則。

全書分為六章，馬伯庸先生沒有給章節(jié)起名，為了方便大家直觀了解每章的內(nèi)容，我基于對書本內(nèi)容的梳理和個人的理解給每一章起了名，以求見名知意。

第一章主要是講李善德為何稀里糊涂地接下了采辦新鮮荔枝的任務(wù)，第二章—第四章主要是講李善德為了找到荔枝轉(zhuǎn)運之法而做的三次試驗，第五章-第六章是最終轉(zhuǎn)運荔枝的過程與轉(zhuǎn)運結(jié)果。

在具體講述小說內(nèi)容前，有必要帶大家盤一下李善德運送荔枝的時間線，讓大家了解李善德在四個月內(nèi)與時間賽跑的奔波勞累。

• 2月初，受上司和同僚算計，李善德被迫接下為了貴妃六月一日的誕辰從嶺南采辦鮮荔枝運往長安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 2月5日，李善德離開長安，前往嶺南探查。

• 3月10日，李善德抵達廣州城。

• 3月19日，李善德開始第一次試驗，讓騎手用雙層甕攜帶熟得差不多的荔枝（已催熟的三月紅），分作四隊從四條路同時出發(fā)。

• 3月30日，李善德開始第二次試驗，兩路重建起來的轉(zhuǎn)運隊，再次疾馳而出。

• 4月10日，李善德的馬隊開始了第三次試驗。

• 4月21日，李善德得出荔枝轉(zhuǎn)運之法。

• 4月22日，李善德回到長安，著手說服各衙署配合轉(zhuǎn)運。

• 5月9日，李善德再度趕到廣州城下，盯著荔枝啟運之事。

• 5月15日，李善德去最后確認下荔枝長勢，然后比轉(zhuǎn)運隊提前幾天出發(fā)。

• 5月19日，荔枝轉(zhuǎn)運隊正式出發(fā)。

• 6月1日，貴妃誕辰當日，一騎兩壇荔枝送達長安，獻給圣人與貴妃。

第一章 遭暗算善德受危命，受鼓舞監(jiān)事起雄心

當采辦嶺南鮮荔枝到長安的消息傳到上林署時，李善德正在外頭看房。李善德今年42歲，官職是上林署監(jiān)事，是個從九品下的小官，在長安奮斗了18年，此時他在跟寺廟借貸了“香積錢”的情況下，終于在長安買了一座屬于自己的宅子。這就好比現(xiàn)代社會的很多人，人到中年，升遷無望，在一線大城市打拼十幾年，仍然需要靠借房貸來買房。可是正當他憧憬著新房庭院中的桂花香、還沒來得及喬遷新居時，就在上司劉署令的陰謀算計下稀里糊涂地接受了“采辦嶺南特貢荔枝鮮十斤”這個任務(wù)，擔任了荔枝使。

在六月一日貴妃誕辰之前，從嶺南采辦鮮荔枝運到長安是難度系數(shù)無窮大的任務(wù)，大家都知道根本不可能完成。荔枝一日色變、兩日香變、三日味變，而嶺南距離長安有5447里路，而當時大唐最快的郵驛速度僅僅是日行五百里，就算把只能用于最緊急的軍情傳遞的八百里加急的極限速度用上，嶺南的鮮荔枝根本無法在三日內(nèi)運送到長安。如果任務(wù)完不成，則負責該事的人會丟掉性命。

在上林署接到圣人要求采辦嶺南鮮荔枝的命令時，李善德正好在這一天告假去看房，同僚眾人合議后將不在場的他公推出來接受這個任務(wù)，上司劉署令為了哄騙他接下這個任務(wù)，先用酒把他灌醉，然后故意把“采辦嶺南特貢荔枝鮮十斤”的“鮮”字用“貼黃”掩蓋替換成了“煎”字，哄騙李善德讓他誤以為只是采辦荔枝煎而已、不是鮮荔枝，所以李善德便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任務(wù)，等后來發(fā)現(xiàn)荔枝鮮的“鮮”字被貼黃時，由于狡猾的上司沒有給貼黃加蓋大印，所以李善德也無法說明這個貼黃是上司做的，只得認命。

此時李善德的心情可謂一落千丈，前腳還沉醉在買了新房、終于在長安城有了一席之地的喜悅中，后腳便陷入了走投無路的絕境中。要知道，采辦嶺南鮮荔枝這個任務(wù)完不成的話李善德會死，而且李善德買宅子還從招福寺那里借了兩百貫香積貸，李善德死了后甚至還會連累妻女被變賣為奴。

絕望之際，李善德的朋友韓洄與杜甫給出了兩個不同的方案。

韓洄的方案：韓洄認為既然采辦荔枝的任務(wù)難以完成，所以在六月一日前可以利用使職貪污銀錢的便利和荔枝使背后的強大力量多撈些錢，畢竟是為了貴妃誕辰采辦新鮮荔枝，可能比圣人自己的事還要緊，天大的干系，沒人敢阻撓，有了這些錢就可以還清香積貸，至少能給李善德妻女留下一座宅子，六月一日后李善德可以跟妻子和離，以免李善德犯事牽連妻女。

杜甫的方案：而杜甫建議李善德拼死一搏，先去嶺南走一趟再說。杜甫給他講了一個老兵的故事激勵了：老兵年輕時遠赴西域戍邊，有一次在戰(zhàn)場上被一個兇狠的敵人壓住，眼看要被殺，生死存亡之際老兵發(fā)起狠來，用牙齒咬掉了對方的臉頰肉，這才僥幸反殺，于是老兵明白了一個道理：既是身臨絕境，退無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說不定還能搏出一點微茫希望。從此以后，老兵拼命練習刀術(shù)、騎術(shù)，每天從高山一路沖下拔取軍旗，憑著這一口不退之氣，他百戰(zhàn)幸存，終于從西域安然回到長安城。杜甫將老兵的這個故事寫成了詩傳《前出塞》：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 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 捷下萬仞岡，俯身試搴旗。 杜甫將這首詩贈予李善德，激勵他道“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既是退無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李善德受到朋友杜甫的激勵，燃起絕地反擊的雄心斗志、決定拼死一搏。

讀到這時我內(nèi)心頓起波瀾，跟李善德深深地共情了。這不就是現(xiàn)代職場上的老實人被陰險狡詐的上司和損人利己的同事坑害的故事嗎？趁著你告假不在場，就把燙手的山芋丟給你，冷眼看你身陷囹圄（líng yǔ）。不同之處在于，現(xiàn)代人不至于因任務(wù)完不成而丟掉性命，最多是被開除?？墒敲墒芟莺Χ心晔I(yè)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丟掉性命呢？

第二章 費思量善德做試驗，歷波折胡商予資助

2月5日，李善德離開長安，前往嶺南探查。3月10日，在路上奔波了一個多月后，滿面風霜的李善德終于進入了廣州城。

李善德從長安前往嶺南的途中，深入思考了荔枝轉(zhuǎn)運的極限在哪里，他發(fā)現(xiàn)真正思考起這個問題其實特別復雜： 什么品種的荔枝更耐變質(zhì)？何時采摘為宜？用飛騎轉(zhuǎn)運，至少要多快的速度？與荔枝重量有何關(guān)系？飛騎是用穩(wěn)定性更好的蜀馬、滇馬，還是用速度更快的云中馬、河套馬？是走梅關(guān)道入江西，還是走西京道入湖南？是順江上溯至鄂州，還是直上汴州？倘若水陸交替，路線如何設(shè)計最能發(fā)揮運力？每一條路，在荔枝腐壞前最遠可以抵達何處？ 從荔枝品種到儲存方式，從轉(zhuǎn)運載具到轉(zhuǎn)運路線，從氣候水文到驛站調(diào)度，無數(shù)變量彼此交錯，衍生出恒河沙數(shù)的組合可能。這件事要搞明白，紙面計算無用，必須做一次試驗才能廓清。

但是做試驗所費不貲，需要大量經(jīng)費錢糧資助，李善德便去找?guī)X南五府經(jīng)略使何履光，希望他能提供資助，但因為將新鮮荔枝送到長安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何履光不想趟這趟渾水，但是又不能給人留下不盡心運送荔枝的口實，所以就只是開具了五府符牒，但并不提供最關(guān)鍵的錢糧。說白了就是經(jīng)略府給予荔枝使方便，讓你在嶺南愛去哪兒去哪兒，圣人也挑不出錯，但運送新鮮荔枝的事情，經(jīng)略府一文錢不給。

無措之際，事情迎來轉(zhuǎn)機，胡商蘇諒找上李善德，二人達成合作，李善德通過經(jīng)略府提供符碟，蘇諒給李善德提供試驗經(jīng)費。為了不貽人口實，經(jīng)略府掌書記趙辛民給李善德的這張通行符牒，級別甚高，商隊持此符牒可在五府之內(nèi)暢通無阻，也不必交稅，這個中的利益好處正是蘇諒看中的。但是李善德將通行符牒給胡商的行為也埋藏了一個風險：把通行符牒借與他人冒用，是殺頭的大罪。但是李善德走投無路，完不成荔枝運送任務(wù)也是一死，窮途末路的他不在乎再多背一條罪狀。

試驗經(jīng)費解決了，李善德便全心投入到試驗的準備當中。試驗原理其實很簡單，要將新鮮荔枝運送到長安，有三個關(guān)鍵點，一是荔枝保鮮（延緩荔枝變質(zhì)的時間），二是提高轉(zhuǎn)運速度，三是爭取時間盡早開始試驗。

1）荔枝保鮮：荔枝保鮮方面的唯一收獲是在胡商的海船上發(fā)現(xiàn)了雙層甕，這種甕本來用于海運香料，以防味道散失，李善德覺得運荔枝正合用。先將荔枝用鹽水洗過，放人內(nèi)層，壇口密封；然后在外層注入冷水，每半日更換一次，可以讓溫度不致太熱。

2）提高轉(zhuǎn)運速度：李善德通過胡商蘇諒幫忙，購置了近百匹馬，雇了幾十名騎手以及數(shù)條草撇快船，一共分作四隊。他們將攜帶裝滿了荔枝的雙層甕，從四條路同時出發(fā)，這四條路線各有優(yōu)劣，李善德并不奢求能夠一次走通，只想知道新鮮荔枝最遠可以運到哪里。 在各條路線的輪換節(jié)點上配置了馬匹、騎手、船只，他還設(shè)置了階級賞格，以激勵騎手。 這樣一來，可以勉強模擬出朝廷最高等級的驛遞速度。

3）爭取時間盡早開始試驗：至于爭取時間盡早開始試驗，方法則是選取更早成熟的荔枝。試驗必須攜帶荔枝，隨時觀察其狀態(tài)，如果等到四月底荔枝熟透后才開始行動，絕無可能趕上六月一日的貴妃誕辰。李善德從種荔枝最有名的的峒女阿僮處得知，有一種荔枝品種叫三月紅，三月底即可采摘，不過不好吃，如果不管口味，可通過一種催熟之術(shù)讓其提前數(shù)日成熟，阿僮的三月紅和催熟之術(shù)這兩個建議，幫李善德?lián)尦鰜碜阕阋粋€月的時間。

3月19日，李善德讓騎手用雙層甕攜帶熟得差不多的荔枝（已催熟的三月紅），分作四隊從四條路同時出發(fā)，開始了第一次試驗。

此時的李善德在沒日沒夜忙碌了整整七天后，幾乎累到虛脫，直到馬隊正式出發(fā)，他才稍稍放松了心神。但同時他又是害怕的，他的手微微抖動，他這輩子從來沒花過這么多錢在一件毫無勝算的事情上。李善德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吐出胸口所有的塊壘，那疲憊到極點的神情，反讓他眉宇間擠出一絲堅毅，他說道：“就算失敗，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離終點多遠的地方”。他已經(jīng)拼盡全力殊死一搏了，發(fā)揮出了一個小人物所能做到的極限，他將前途命運和身家性命系于遠去的馬隊之上，滿懷希望又滿是絕望地等待著試驗的結(jié)果。

第三章 幾經(jīng)優(yōu)化善德終極試驗，暗流洶涌經(jīng)略狠起殺心

李善德發(fā)明了腳程格眼來記錄荔枝運送情況：格眼簿子頂上左起一列，從上至下分別寫的是一路、二路、三路、四路；頂上一排，自左至右寫著百里、二百里、三百里......彼此交錯，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格子。那四隊撒出去之后，除了大甕，還帶了同樣規(guī)格的一批小甕，每到一地，開啟一個小甕檢查狀態(tài)，便放飛一只信鴿回報。李善德在廣州一收到消息，立刻按里程遠近，用四色筆填入格眼。黑圈為不變，赭點為色變，紫點為香變，朱點為味變，墨點為流汁。

第一次試驗結(jié)果出來了：四路人馬攜帶的荔枝，都在第四天晚或第五天一早味變，可見這就是荔枝保鮮的極限，而這段時間，最出色的隊伍也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路程。雖然結(jié)果令人絕望，但是通過第一次試驗排除了兩條路線。

第二次試驗：基于第一次試驗結(jié)果，第二次試驗李善德對路線和轉(zhuǎn)運方式做了調(diào)整，選取了第一次試驗中的兩條路線，3月30日，兩路重建起來的轉(zhuǎn)運隊攜帶著半熟的青荔枝再次疾馳而出，看荔枝在路上能否自然或熟，為變質(zhì)延后一點點時間。

第二次試驗結(jié)果：第二次的試驗結(jié)果比第一次有提高但意義極為有限，荔枝進入味變期的時間延長了半日，兩路馬隊完成的里程比上次多了兩百里。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表明，5天三千里是極限。但如果朝廷舉全國之力，不計人命與成本，轉(zhuǎn)運速度一定可以再有突破。李善德心想既然提速到了極限，只能從荔枝保鮮方面再想辦法了。

接下來李善德主要從荔枝保鮮上下功夫，他從阿僮那得知“荔枝不離枝，可以放得略久一點，帶枝可以多維持半日新鮮”。4月10日，李善德的馬隊開始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試驗，李善德把這段時間他能想到的所有辦法都整合到了一塊，命名為“分枝植甕之法”。這一次，李善德跟隨馬隊一起出發(fā)。

但是在李善德投入試驗的過程中，經(jīng)略府開始了一場陰謀：先是派了手下的一個奴仆林邑奴作為奸細待在李善德身邊監(jiān)視其舉動，后來通過林邑奴得知李善德把新鮮荔枝轉(zhuǎn)運之事搞出眉目后，經(jīng)略史擔心李善德將新鮮荔枝送到后引起圣人疑心自己，“圣人會想，這么好吃的東西，為何早不送來？一個上林署的小監(jiān)事，尚且能把這事辦了，嶺南五府經(jīng)略使怎么會辦不成？他到底是辦不成，還是不愿意辦？我交給他別的事，是不是也和新鮮荔枝一樣？“，正所謂”無心與物競，鷹隼（sǔn）莫相猜”，所以便決定要殺了李善德阻止他回到長安，于是安排人手等快到虔州再動手殺李善德，這樣便與嶺南無關(guān)。圣人過問，便可以讓江南西道去頭疼。

李善德不諳官場的彎彎繞繞，不會揣摩圣人與其他官員的心思，他一門心思撲在試驗上，哪里會想到自己已經(jīng)牽動了大人物的利益，身陷危機而渾不自知。

第四章 苦心孤詣終得轉(zhuǎn)運法，官場叵測無人相配合

李善德與試驗馬隊在途中被經(jīng)略府的追兵追殺，之前那個監(jiān)視他并告密的林邑奴卻又來救了他。這個林邑奴幼時在林邑流浪乞討，不知父母，后來被拐賣到廣州，入了經(jīng)略府做養(yǎng)孔雀的家奴，自記事以來，從來只由主人打罵凌虐、譏笑羞辱，經(jīng)略府從來只把他當成一只會講話的賤獸，從未將其視為一個人來對待。而李善德卻肯敬他的一碗酒，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敬酒，也是他第一次被當成人來敬酒，他萬分感念李善德給了他生而為人的尊嚴，在得知經(jīng)略府派人追殺李善德時便趕緊跑來跟李善德示警讓他小心追殺，但是因為一路翻山越嶺奔跑而來，加之途中被老虎纏上，更令他沒想到的是李善德竟然肯停下腳步救他于虎口，他已然是性命不保，臨死前叮囑李善德把自己的尸體扛到林中，點起篝火，吸引追兵前來，并讓李善德割開腳腕手腕，用血腥味吸引老虎，借老虎之力阻止追兵追殺。

讀到此處，我頗為動容，被當作一個人來對待本是多么理所應當?shù)氖虑?，可是這卻是林邑奴豁出性命終其一生也不可求的，生而為人的尊嚴之于他仿佛夜空星辰，終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罷了。李善德萬萬沒想到，他對林邑奴的善意竟成為了自己的救命符，可嘆世間的禍福因果，最是弄人。

險里逃生的李善德繼續(xù)著他的第三次試驗，第三次試驗結(jié)果顯示用“分枝植甕之法”和“鹽洗隔水之法”，荔枝保鮮一共能爭取到十一天時間，雖然十一天內(nèi)轉(zhuǎn)運隊伍沒能抵達長安，但如果由朝廷來進行全國范圍內(nèi)的大規(guī)模資源調(diào)動，可以達到十一天內(nèi)運送鮮荔枝到長安的結(jié)果。這給了李善德希望，他基于三次試驗終于想出了荔枝轉(zhuǎn)運之法：1）測算出最精華的轉(zhuǎn)運路線：在第三次試驗里，李善德根據(jù)前兩次的經(jīng)驗，對路線進行了微調(diào)，最終測定下來的這條轉(zhuǎn)運路線的水陸全程是四千六百里，且避開了各種險阻，可以說集四路之精華。

2）得出荔枝保鮮的終極方式：用“分枝植甕之法”、“鹽洗隔水之法”和“冰鎮(zhèn)”，可以達到十一天的最長保鮮時間，使得荔枝抵達長安時在色變與香變之間，勉強還算新鮮。

3）用朝廷之力調(diào)動全國資源，使得轉(zhuǎn)運速度能進一步提高，也能保證路途上冰的供給以使荔枝更好保鮮，可以實現(xiàn)十一天內(nèi)將鮮荔枝送達長安。

4）計算出轉(zhuǎn)運隊最終正式運送荔枝的啟程日期和準備時間：貴妃誕辰是六月一日，從嶺南運荔枝到長安是十一天。也就是說，最遲五月十九日，荔枝轉(zhuǎn)運隊必須啟程。今天已是四月二十一日，留給李善德說服朝廷以及著手布置的時間，只有不到三十天時間。

當李善德寫完轉(zhuǎn)運法的最后一行數(shù)字時，已是夜半子時。燭花剪了又剪，紙上密密麻麻，滿是令人頭暈目眩的蠅頭小楷，他吹了吹淋漓墨汁，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忍不住心潮澎湃。這一份新鮮荔枝的轉(zhuǎn)運之法，關(guān)涉氣候、郵驛、州縣、錢糧等幾大領(lǐng)域，內(nèi)中細碎繁復之處，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難以想象。從驛站之調(diào)度、運具之配置、載重與里程之換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長安的腳費核算，幾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須做到極細密極周至方可。這件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一處思慮不當，便很可能導致荔枝送不到長安。李善德拿著這本牛毛細賬，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當年裴耀卿于河口建倉的壯舉，生發(fā)出一種可以追躡前賢的躊躇滿志。

此時的李善德我感覺是頗為可敬又可愛的，他于絕路中硬是拼著苦心孤詣、周全精細的測算與試驗拼出一條荔枝轉(zhuǎn)運之路，令人肅然起敬。他是開元十五年明算科出身，算學及第的他在向來以文取士的朝廷全無升遷之望，一輩子只在九品晃蕩，可是算學雖阻了他的前途，卻也助他探索出令人稱奇叫絕的荔枝轉(zhuǎn)運之法，使其保命有望。同時他憑借算學專長歷經(jīng)艱辛終于得出轉(zhuǎn)運之法時的志得意滿又十分可愛，這活脫脫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完成一件復雜工作時喜悅歡愉、洋洋得意的我們嘛！

四月二十二日的寅時末卯時初，李善德回到長安。李善德花了整整一天，跑了戶部、戶房、太府寺和兵部，在皇城里如馬球一樣四處亂滾，疲于奔命，口干舌燥，但各衙署都不愿意理他，把他像踢皮球一樣推來推去。他這時才體會到，自己做了那十幾年的上林署監(jiān)事，其實只窺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這個坐落著諸多衙署的龐大皇城，比秦嶺密林更加錯綜復雜，它運轉(zhuǎn)的規(guī)律比道更為玄妙。不熟悉的人貿(mào)然踏入，就像落入壺口瀑布下的奔騰亂流一樣，撞得頭破血流。李善德實在想不通。之前鮮荔枝不可能運到長安，那些衙署對差遣避之不及，可以理解；但現(xiàn)在轉(zhuǎn)運已不成問題，正足以慰圣人之心，為何他們?nèi)苑笱苋熌兀?/p>

在各衙署都不配合的情況下，李善德遇到了宮市副史、宦官魚朝恩，魚朝恩一張俊秀面孔如少年般清朗，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可李善德沒想到，這魚朝恩竟然謊稱要借李善德的荔枝轉(zhuǎn)運之法回去研究，從而騙走了荔枝轉(zhuǎn)運法拿去搶李善德的功勞。后來李善德才從韓洄處得知魚朝恩雖然相貌俊秀清朗，實則為人狡詐陰險，最擅貪功。

這下得知被騙走轉(zhuǎn)運之法的李善德一下慌了神，他本還指望各衙署替自己作證轉(zhuǎn)運法是出于自己之手，可是韓洄卻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李善德辦成了新鮮荔枝轉(zhuǎn)運之事，在圣人眼里，就是各衙署辦事不得力，李善德的轉(zhuǎn)運法就是打他們的臉，所以他們之前并不受理李善德的荔枝轉(zhuǎn)運方案，他們自然也不會配合李善德來作證荔枝轉(zhuǎn)運之法是出自李善德之手而非魚朝恩。

韓洄指出，要想讓各衙署官員愿意支持李善德進行荔枝轉(zhuǎn)運、讓魚朝恩不敢搶功的方法：在李善德呈上轉(zhuǎn)運法之時，附上一份謝表，說明此事有嶺南五府經(jīng)略使著力推動，度支司同人大力支持，太府寺、司農(nóng)寺、尚食局助力良多，這樣魚朝恩就不敢搶功。做官之道，其實就三句話：和光同塵，雨露均沾，花花轎子眾人抬。一個人吃獨食，是吃不長久的。

可是現(xiàn)在為時已晚，韓洄也別無他法，只能讓李善德趕緊回家跟妻子和離。李善德差點一口血噴出來，自己豁出性命拼死一搏，到頭來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依舊難逃一死。

世事就是如此諷刺，你躺平等死是個死，你傾盡全力謀求出路到頭來還是個死，官場人心叵測、勾心斗角，全無半點人情，個個花花腸子蛇蝎心思，讀得一手圣賢書，卻做得一身腌臜事，放眼偌大官場，真正實心用事者又有幾人？而像李善德這樣實心用事的人又是什么下場？

就在李善德走投無路之際，馮元一給其指了一條路，馮元一讓小宦官把自己的名刺帶給李善德，并讓李善德去招福寺，李善德在招福寺憑著這個名刺見到一位貴人——衛(wèi)國公高啟強，搞錯了，重來，衛(wèi)國公楊國忠，這是自李林甫去世之后，長安城里最讓人戰(zhàn)栗的名字。

第五章 功勞進獻獲宰相支持，誤會深種引朋友反目

在馮元一的引見下，李善德在招福寺跟衛(wèi)國公、也是當朝右相楊國忠說上了話，基于韓洄教誨的為官之道“和光同塵，雨露均沾，花花轎子眾人抬”，李善德將荔枝轉(zhuǎn)運之功獻給楊國忠，并拿捏住族親和睦這個關(guān)系楊國忠圣眷的痛點，說道“下官德薄力微，何敢厚顏承此重任。愿獻與衛(wèi)國公，樂見族親和睦，足慰圣心”。族親和睦四字正搔到癢處，楊國忠與貴妃的親情，緊緊聯(lián)系著圣眷，這是右相最核心的利益，一絲一毫都不能疏忽。新鮮荔枝如果真可以博貴妃一笑，最好是經(jīng)他之手送去。楊國忠將自己的刻有“國忠”二字的銀牌給李善德，支持由李善德進行荔枝轉(zhuǎn)運，而不由魚朝恩負責。李善德接了牌子，又討問手書，以方便給相關(guān)衙署行去文牒，楊國忠聽后一怔，不由得哈哈大笑：“你拿了我的牌子，還要按照流程發(fā)牒，豈不壞了本相的名聲？——流程那種東西，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規(guī)矩”。楊國忠不給手書其實還有一層深意，就是防止李善德把事情辦砸后牽連自己，如果李善德辦砸了，楊國忠只消收回銀牌，他與李善德之間便沒任何關(guān)系，沒有任何文書留跡，切割得清清楚楚。

這個世界仿佛就是這樣，當你成為了強權(quán)，似乎就可以藐視一切規(guī)矩流程，上位者洋洋自得地坐享其成，沐浴在權(quán)力的快感與榮光中?？墒獠恢?，當規(guī)則形同虛設(shè)，當流程名存實亡，當權(quán)力失去了約束，最終傷害的是整個國家的利益，到頭來還是由底層老百姓受罪埋單，而失去百姓的權(quán)力還是權(quán)力嗎？

李善德想到答應胡商蘇諒由他來進行荔枝轉(zhuǎn)運的報效一事，便跟楊國忠提了，可是楊國忠卻不同意：“我大唐富有四海，至于讓幾個胡人報效嗎？體面何在！”，“本相已有一法，既不必動用太府寺的國庫，亦無須從圣人的大盈庫支出。”

招福寺的典座給李善德退還了香積契：招福寺的住持親見楊國忠賜了銀牌給李善德，所以要對李善德示好，便讓典座引李善德到禪房免費留宿，要知道招福寺的禪房在平時可不是尋常人能留宿的，不知得花多少錢。另外，典座還歸還了之前李善德跟招福寺借兩百貫房貸簽的那張香積契，意思就是不再收李善德的房貸了。說來令人心酸，“兩百貫對百姓來說，是一世積蓄，對招福寺來說，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罷了?！?/p>

這一夜，李善德抱著銀牌，一直沒睡著。他終于體會到，權(quán)勢的力量竟是這等巨大，它決定著官場風向，引導著人情走向，于云淡風輕處便輕易判處了底下人的命運。

4月24日，李善德沒回家，一大早便來到了皇城。他刻意借用了上林署的官廨，召集了各路衙署，連自己的上司劉署令也叫來了。這其中就有度支司派來的那個主事，也就是兩天前斥退了李善德的老吏。他此時臉色頗不自在，但有右相的銀牌在，誰也不敢有半句怨言。李善德突然覺得很荒謬，他依足了規(guī)則，卻處處碰壁；而有這么一塊不在任何官牘里的牌子，卻暢行無阻。

能想到砍樹運果的法子，并不出奇，稍加調(diào)研即可發(fā)現(xiàn)。轉(zhuǎn)運的精髓與難點，其實是由此延展出的無數(shù)極瑣碎、極繁劇的落地事項，這些都需要李善德悉心計算謀劃。李善德給各衙署悉心安排荔枝轉(zhuǎn)運事宜，給大家發(fā)了一系列格眼簿子，里面將每個衙署的職責、物品列表、要求數(shù)量、地點、時限都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有兩個衙署需要配合比對，把簿子拿出來，還可以合并成一個，設(shè)計得極為巧妙。整個安排下來，流程清楚，職責準確。

原來李善德限于預算與資源，很多想法無法實現(xiàn)，只好絞盡腦汁另辟蹊徑，而如今有了朝廷在背后支撐，便不必用什么巧勁了。以力破巧，因地制宜?？傊痪湓挘偪竦赜觅Y源堆出速度，重現(xiàn)漢和帝時“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騰險阻，死者繼路”的盛況。李善德在規(guī)劃好的那一條荔枝水陸驛道上，配置了大量騎使、驛馬、快舟、槳手與纖夫，平均密度達到了驚人的每六十里一換，換人，換馬。而且根據(jù)道路特點，每一段的配置都不一樣。

這一天午間休息的時候，魚朝恩來過一次，他歸還了李善德的荔枝轉(zhuǎn)運札子，說自己揣摩了一天一夜，可惜才疏學淺，實在讀不透，只好歸還原主?！八v話時還是那么風度翩翩，言辭懇切，不見一絲嫉恨或不滿在臉上?！?strong>像魚朝恩這種人在現(xiàn)實生活里也多的是，表面溫潤如玉，實則笑里藏刀，擅于搶旁人的功勞，并且事發(fā)后還能當作無事發(fā)生，真不知是修煉了多少年的臉皮才能厚得如此爐火純青。

給各衙署安排完所有事情后，李善德宣布自己將親自趕赴嶺南，盯著荔枝啟運之事，其他人也要即刻動身，分赴各地去催辦庶務(wù)，所有的準備必須在5月19日之前完成，這是不可逾越的死線。

5月9日，李善德再度趕到廣州城下。這一次，嶺南經(jīng)略府的態(tài)度一反之前，比炎熱的天氣更熱情。掌書記趙辛民提出要給死了的林邑奴立碑，趙辛民取出一卷空白的白麻紙，讓李善德給林邑奴題字，李善德便知道經(jīng)略府是打算把之前刺殺李善德的事蓋過去，所以拿林邑奴來賣好。

“李善德本想把麻紙摔開，可一想到林邑奴臨死前的模樣，心中忽地一痛。那位家奴一世活得不似人，死后更是慘遭虎食，連骨殖都不知落在山中何處。若能為他立起一塊碑，認真地當成一個人、一個義士來祭奠，想必他九泉之下也會瞑目吧.......”“李善德不善文辭，拿著毛筆想了半天，最終還是借了杜子美的兩句詩‘我始為奴仆，幾時樹功勛’”。

為了讓經(jīng)略府更加配合荔枝轉(zhuǎn)運之事，李善德牢記韓十四的教誨，拿出準備好的謝狀，請趙辛民轉(zhuǎn)交何節(jié)帥。謝狀里駢四儷六寫了好長一段，中心意思是沒有嶺南經(jīng)略府的全力支持，此事必不能成。荔枝轉(zhuǎn)運若暢，當表何帥首功云云。趙辛民聞弦歌而知雅意，在調(diào)度人員上面積極起來。李善德在安排事務(wù)中特別提到，阿僮的果園從即日起列為皇莊，一應產(chǎn)出皆供應內(nèi)廷。這樣一來，也算是為阿僮提供一層保護，省得引起一些小人、豪強的覬覦（jì yú）。

在李善德身陷荔枝啟運前各種事務(wù)時，萬萬沒想到又出了兩個與蘇諒和阿僮有關(guān)的意外：

蘇諒與李善德反目、帶走了對荔枝保鮮極為關(guān)鍵的雙層甕：由于楊國忠的阻撓，李善德沒能促成由蘇諒來報效荔枝轉(zhuǎn)運一事，蘇諒誤會李善德言而無信、過河拆橋，與李善德大吵一架。經(jīng)略府聽說蘇諒和李善德鬧翻了，便在5月13日對蘇諒下手，通過收拾蘇諒來跟李善德賣好?？墒翘K諒誤以為對他下手也是李善德的意思，蘇諒聽到風聲提前撤離并帶走了只有蘇諒的船隊才有的對荔枝轉(zhuǎn)運至關(guān)重要的雙層甕，以報復“背信棄義”的李善德。當時已經(jīng)是5月13日了，19日就得出發(fā)，來不及讓廣州城的陶匠現(xiàn)燒，最終趙辛民想到了一個補救的辦法，就是用牛胃與單層甕模擬出雙層甕的效果，但這個方法有缺陷，讓途中轉(zhuǎn)運的負擔變得更加繁重，增加了許多變數(shù)。

蘇諒與李善德雖然以利相識，但在后來與李善德的相處中逐漸認可李善德的處事為人，真心把李善德當朋友了，在李善德走投無路時蘇諒確實提供了實質(zhì)性幫助，他信任李善德一定會踐行諾言促成報效之事，所以讓整個商團的同人早早去做了報效的準備。但是如今報效一事未成，商團的準備全都白費了，撒出去的承諾也收不回來了，造成了很大的損失。蘇諒還記著李善德的生辰，本來是帶著李善德的壽辰禮物前來的，與李善德反目后又帶著給李善德的禮物離去。蘇諒這個老胡商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貍，這是把李善德當真朋友，才突然爆發(fā)出孩子似的脾氣。

李善德其實也早已把蘇諒當成朋友而非商人，現(xiàn)在鬧成這樣，實在令他大受打擊。

李善德生日這一天，蘇諒與李善德吵完架后，傍晚時分，阿僮帶了兩筐新鮮荔枝和一些峒（dòng，古代對我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稱謂）人過來探望李善德。阿僮和峒人們原以為李善德給他們帶了之前允諾給他們的長安酒，但是李善德事務(wù)繁忙，加上這次趕回嶺南，日夜兼程，連行李都嫌多，沒時間也不可能帶酒回來。阿僮給峒人們解釋了一番，峒人們雖然失望但終究沒有鬧起來。李善德趁機請峒人們喝廣州城里的酒，峒人們又興奮起來。李善德跟阿僮說了與蘇諒鬧翻的事并說了當天是自己的生日，阿僮聽后把一枚碩大的荔枝給李善德，這是今年園子目前結(jié)出最大的一枚，叫丹荔，每年就一枚，據(jù)說吃了以后能延年益壽。阿僮將丹荔給李善德吃作為生日禮物。

說來阿僮真是個灑脫善良的好姑娘，李善德跟阿僮道謝，阿僮說：“謝什么，好朋友就是這樣的。你忘了給我?guī)Ь?，但我還是愿意給你拿丹荔。——那個蘇老頭真是急性子，怎么不聽你解釋呢？”

2）阿僮的荔枝園被毀：雙層甕的事情出了后，李善德意識到自己不能等到19日和荔枝轉(zhuǎn)運隊一起出發(fā)，他需要提前把驛站走一遍，清查所有隱患，應對沿途的突發(fā)事件。5月15日，李善德去最后確認下荔枝長勢，然后出發(fā)?？墒堑搅撕蟀l(fā)現(xiàn)趙辛民正指揮大量的經(jīng)略府士兵熱火朝天地砍伐著荔枝樹，將近一半的荔枝樹（阿僮的阿爸阿媽種的樹）都慘遭毒手，這些樹以前是阿僮的阿爸阿媽種的，是他們留給阿僮的樹。本來李善德要求的運量是十叢荔枝，每一叢要毀掉一棵荔枝樹，最多砍十棵樹就夠了，但是楊國忠后來增加了荔枝運量，從10叢追加到30叢，需求數(shù)量一變，所有的驛乘編組都得調(diào)整，所有的交接人馬都得重配，工作量加重了不少。而在朝廷各級人員的層層加碼下，最終變成了需要至少兩百叢荔枝。李善德無力改變現(xiàn)實，如果他勒令停止砍伐，那些官吏便會立刻罷手，停下所有事，屆時連轉(zhuǎn)運隊伍都無法出發(fā)，一切就都完了，李善德只得下令繼續(xù)執(zhí)行砍樹動作，最終的結(jié)果是阿僮的荔枝園整個被毀。

李善德是做過冰政的人，很了解這個體系的秉性。每到夏日，上頭說要一塊冰，中間為求安全，會按十塊來調(diào)撥。下頭執(zhí)行的人為了更安全，總得備出二十塊才放心。層層加碼，步步增量，至于是否會造成浪費，并沒人關(guān)心。所以右相要三十叢荔枝，到了都省就會增加到五十叢，轉(zhuǎn)到經(jīng)略府，就會變成一百叢，辦事的人再留出些余量，至少也會截出兩百叢。李善德無法苛責任何人，這與貪腐無關(guān)，也與地域無關(guān)，而是大唐長久以來的規(guī)則。

阿僮撕心裂肺地喊叫著：“你騙我！你騙我說給我?guī)чL安的酒，你騙我說沒人會欺負我！你騙我說只砍十棵樹！”、“我本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這件事毀了的又僅僅豈是阿僮的荔枝園，它更是毀了阿僮對李善德這個城人難得的信任。阿僮是峒人，這些峒人向來被城人看不起，遭受城人的欺負，而李善德由于自身的良善讓阿僮對他產(chǎn)生了信任，在荔枝轉(zhuǎn)運一事上阿僮也真心給李善德提供了許多幫助，此時的李善德對阿僮充滿了心疼愧疚，對自己充滿了厭惡，“他從來沒這么厭惡過自己，多審視自己哪怕一眼，胃部都會翻騰。”

李善德抖動韁繩，駕馬出發(fā)，他不斷加速，只盼著迅速逃離這一片荔枝林?！翱蔁o論坐騎跑得有多快，李善德都無可避免地在自己的良心上發(fā)現(xiàn)一處墨跡?！?/p>

讀到此處，我不禁唏噓，李善德借助了楊國忠賦予的權(quán)力可以隨意調(diào)動全國資源而暢行無阻，只可惜他不是權(quán)力的來源，他只不過是借用權(quán)力的一個小人物罷了，手握本不屬于自己的權(quán)力終將被權(quán)力反噬。在整個荔枝轉(zhuǎn)運事件中，其實盤算下來真正真心給予過李善德實質(zhì)性幫助的就是胡商蘇諒和峒女阿僮這兩人，可是最終受傷最大的反而是這兩人，李善德人微言輕，自己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官怎能與當朝宰相抗衡，怎能與整個朝廷運行的規(guī)則秉性匹敵，他攔不住對蘇諒和阿僮的迫害，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對他們的滿心愧悔下繼續(xù)趕路，繼續(xù)荔枝轉(zhuǎn)運這個令人無比痛恨的任務(wù)。

第六章 劫波渡盡荔枝送抵長安，權(quán)力角斗善德流放嶺南

5月22日，李善德在返回長安沿途檢查驛路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黃草驛的逃驛事件，而黃草驛的位置是遠近八十里內(nèi)唯一能提供水源的地方，一旦此處發(fā)生逃驛將在整條線路上撕出巨大的缺口，并且黃草驛附近的村落也空無一人，李善德只好把自己的馬給后面的騎手留下，自己徒步穿越險路而行，途中摔傷了右腳腳踝，渾身的血口子更是無數(shù)。由于轉(zhuǎn)運過程中的各種意外與麻煩，積少成多，大大小小的意外湊在一起，產(chǎn)生的推遲效應十分驚人，等不及荔枝運到江陵時再用冰加以冰鎮(zhèn)了，李善德最終想出辦法讓江陵的押舶監(jiān)事反向把冰塊運到岳州，以便與轉(zhuǎn)運隊銜接上，本來不愿意的江陵押舶監(jiān)事還是屈服于“國忠”銀牌之下。

六月一日，貴妃誕辰當日。

李善德騎著快馬朝著長安城東側(cè)的春明門疾馳。馬匹是從驛站剛剛輪換的健馬，皮毛鮮亮，氣質(zhì)昂揚，然而馬上的李善德卻軟綿無力，形容枯槁（kū gǎo）。在過去的七日中，他無眠無休，從骨頭縫里榨出最后幾絲精力，完成荔枝轉(zhuǎn)運的最后一哆嗦。短短數(shù)日，他的頭發(fā)已然全白了，狀如頹雪。李善德的右腿在奔波中沒有得到及時救治，基本上算是廢了。根根銀絲映出來的，是一個沉浸在貴妃誕辰的喜悅氛圍中的絢爛繁華的長安城。

“為了慶祝貴妃誕辰，整個長安城都變成了一片花卉的海洋。要的正是一個萬花攢集、千蕊齊放、香氣沖霄、芳華永繼，極盡絢爛之能事。”

能做的，李善德都已經(jīng)做完了，接下來只剩等待。終于，李善德看到一騎沖到了春明門前，只有一騎，兩壇荔枝。從石門山出發(fā)的浩浩蕩蕩的隊伍，最終抵達長安的，只有區(qū)區(qū)一騎，兩壇。

飛騎一口氣跑到了春明門前，春明門的守軍早已做好了準備，二十面開城鼓同時擂響，平時絕不同時開啟的兩扇城門，罕見地一起向兩側(cè)讓開。在盛大的鼓聲中，飛騎毫不減速地一頭扎進城門洞子。與此同時，城內(nèi)更遠處也傳來鼓聲。一陣比一陣更遠，一浪比一浪更高，似乎興慶宮前的城門、宮門、殿門正在次第敞開，迎接貴客的到來。

隨后整個長安城陷入喜慶的狂歡，除了李善德。渡盡劫波的他已然精疲力竭、全無人樣，他無心也無力再去關(guān)注荔枝成功送到貴妃和圣人面前會給這場誕辰盛宴添入怎樣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他的魂魄已在漫長的跋涉中磨蝕一空，失去了對城墻內(nèi)側(cè)那個綺麗（qǐ lì）世界的全部想象?！?/strong>

李善德開罪楊國忠：鮮荔枝送到后，貴妃很高興，以后從嶺南轉(zhuǎn)運鮮荔枝要辦為每年的常例了，楊國忠想讓李善德繼續(xù)做荔枝使、主持鮮荔枝轉(zhuǎn)運之事，并在以后尋機會給李善德升官。李善德問楊國忠荔枝轉(zhuǎn)運的錢糧從哪兒來的，楊國忠得意洋洋地跟李善德說：從太府寺的藏署出不合適，國用雖豐，自有法度，需要量入為出（liàng rù wéi chū）；而從大盈庫里拿，等于是從圣人的錦袋里掏錢，也不是不行，但跟皇帝討債，不是為臣之道。所以楊國忠讓中書門下發(fā)牒文：要求沿途的都亭驛館，所領(lǐng)長行寬延半年；附地的諸等農(nóng)戶，按丁口加派白直徭役，準以荔枝錢折免。各地驛站的日常維持經(jīng)費，都是驛戶自己先行墊付。每三個月計賬一次，戶部按賬予以報銷，謂之“請長行”。長行寬延半年，意味著驛戶要多墊付整整六個月的驛站開銷，朝廷才會返還錢糧。這樣操作下來，政事堂的賬上便平白多了一大筆延付的賬。至于驛站附近的農(nóng)戶，他們在負擔日常的租庸之外，突然要再服一期額外的白直徭役，沒人愿意。沒關(guān)系，那么只消繳納兩貫荔枝錢，便可免除這項徭役。如此一來，國庫、內(nèi)帑（nèi tǎng）兩便，不勞一文而轉(zhuǎn)運饒足。按這樣計算下來，荔枝轉(zhuǎn)運路程四千六百里，所涉水陸驛站總計一百五十三處，每驛月均用度四十貫，半年計有三萬六千七百二十貫；每站附戶按四十計，一共有六千一百二十戶，丁口約萬人，荔枝錢總有兩萬貫上下。合計五萬六千七百二十貫。而本次荔枝轉(zhuǎn)運總計花費三萬一千零二十貫，還有兩萬五千七百貫結(jié)余。這些多出來的錢入了圣人的大盈庫，相當于為皇帝還賺了錢。

然而李善德對于這個籌錢的方法不以為然，跟楊國忠說荔枝轉(zhuǎn)運勞民傷財，以黃草驛來說，黃草驛每月用度三十六貫四百錢，由附戶二十七戶分攤，每戶攤得一貫三百四十八錢。長行寬延半年，等于每戶平白多繳八貫，再加上折免荔枝錢，每戶又是兩貫。而這些農(nóng)戶都是三等貧戶，每年常例租庸調(diào)已苦不堪言。李善德遇見的那個村落，家無余米，人無蔽衫，連扇像樣的屋門板都沒有。而如今平白每戶多了十貫的負累，導致驛長不得不逃，村落不得不散。本來李善德在預算里特意做進了貼直錢，給驛戶予以補貼。但仍然抵不過加重的荔枝錢負擔。為了將兩甕新鮮荔枝送到長安，在嶺南三十畝果園，（兩年）全毀，一棵荔枝樹要長二十年。還有很多騎手奔勞涉險，很多牧監(jiān)馬匹橫死，很多江船槳櫓折斷，很多人也為之喪命。

楊國忠聽到這表情越發(fā)不自然了，強壓著怒氣讓李善德不要再說了?？衫钌频乱琅f堅持說下去，他彎著身子，壓抑了近二十年的能量，從瘦弱的身軀里爆發(fā)出來，令堂堂衛(wèi)國公一時都不能動彈?！坝蚁噙m才說，不勞一文而轉(zhuǎn)運饒足，下官以為大謬！天下錢糧皆有定數(shù)，不支于國庫，不取于內(nèi)帑，那么從何而來？只能從黃草驛、嶺南荔園榨取，從沿途附戶身上征派。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談何不勞一文？”聽到此，楊國忠揮起月杖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頭上，登時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李善德繼續(xù)道：“為相者，該當協(xié)理陰陽，權(quán)衡萬事。荔枝與國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權(quán)衡，圣人心中，又覺得孰輕孰重？”楊國忠聽后，再次揮動月杖重重砸在李善德胸口。李善德倒了下去，口中噴出一口血。

至此，九品下官李善德把權(quán)勢顯赫的當朝宰相給得罪了個徹徹底底。

李善德深知荔枝轉(zhuǎn)運之功成背后所讓天下臣民背負的代價，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條荔枝轉(zhuǎn)運之路是用無數(shù)人的辛勞血汗甚至白骨性命鋪就的，傾舉國之民力供君父以歡愉，耗費無數(shù)人力物力，只為飽當權(quán)者的口腹之欲，博君王貴妃一笑。

馮元一順手救了李善德：由于李善德得罪了楊國忠，所以大臣們都分分開始巧立罪名彈劾李善德，李善德有性命之憂。李善德自知得罪了宰相后會大禍臨頭，叫好友韓洄（huí）和杜甫喝酒，一方面是感謝他們平日照顧提點之恩，二來是拜托他們代自己照顧家人。

韓洄疑惑地問李善德，李善德這么多年在長安城汲汲奮斗，眼看多年夙愿得償，怎么卻自毀前途。

李善德道：“我六月一日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殘碑旁，看著那荔枝送進春明門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點都不高興，只有滿心的厭惡。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沖動是茍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拔以诰┏潜锴耸四?，如老犬疲騾，汲汲營營。我今年四十二歲了，到底憋不住，也是時候爭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子美，你那一組《前出塞》，第二首固然不錯，但我現(xiàn)在還是喜歡最后一首多些?！?/p>

從軍十年余，能無分寸功。 眾人貴茍得，欲語羞雷同。 中原有斗爭，況在狄與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

讀到此處，我對李善德真真是生出了發(fā)自肺腑的敬意，縱使官場黑暗，他依然堅守自己不可逾越的底線，他無法說服自己對荔枝轉(zhuǎn)運所給百姓造成的壓迫視若無睹，無法原諒自己做這個荔枝使而對朋友帶去的傷痛。即便他汲汲一生都在追求能有更好的前途，可是當他九死一生完成荔枝轉(zhuǎn)運、升官發(fā)財已然唾手可得時，他卻放棄了光明的未來，以一己微薄之力對抗強權(quán)，我永遠感動于這種即使世道污濁，依然清明為義的風骨與勇氣。對光明的期許人人都有并不稀奇，但真正難能可貴的是一個人明明經(jīng)受了莫大的黑暗，可他卻依然心向光明。我不禁想起唐恬作詞、鳳凰傳奇演唱的歌曲《云山》中的那句“我在山間而立，一生清明為義”帶給我內(nèi)心的震動與力量，《云山》這首歌真的超級棒，推薦給大家，可以在b站鳳凰傳奇的賬號里看到。

得罪了楊國忠的李善德前路未卜，正當此時，馮元一再次讓人給李善德傳話，讓他去金明門。金明門是興慶宮西南的宮門，墻垣之上即是花萼相輝樓。圣人每月都會登上花萼相輝樓，向下俯觀，即為“觀民”，取體恤庶民、與民同樂之意。李善德被約到這里，高力士當著圣人和貴妃的面指向樓下的李善德，跟圣人和貴妃說了一通后，圣人給李善德賞賜了嘉慶坊綠李一籃。嘉慶坊出產(chǎn)的綠李極為鮮嫩，雖不及荔枝出名，但在京中能吃到的人也不算多。

李善德站在街頭提著果籃哭笑不得，那馮元一折騰這么一出難道就為了給他發(fā)點水果？此時又是韓洄給他指點了迷津：原來這個馮元一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宦官高力士，之前他讓李善德去招福寺，目的就是阻止魚朝恩拿走荔枝轉(zhuǎn)運的功勞，因為魚朝恩近年來躥升很快，頗得青睞，威脅到了高力士的地位。后來高力士又把李善德叫到花萼相輝樓下，為了能在貴妃耳畔點一句：樓下那人，就是把新鮮荔枝辦來長安的小官。如此一來，圣人和貴妃便知道了，原來這人竟是高力士安排的，如此就可攬去荔枝轉(zhuǎn)運的部分功勞。而如此一來李善德的量刑一定會減輕，這御賜的一籃子水果雖不是紫衣金綬，可比大唐律厲害多了。因為圣人剛打賞過的官員，下面的人如果轉(zhuǎn)頭就說他該判斬刑，就是暗諷圣人識人不明。更要命的是，荔枝這事，也許最早就是從高力士那里來的。高力士本來不姓高，而是姓馮，籍貫是嶺南潘州，入宮后才改的名字。難怪圣人特別言明一定要嶺南出產(chǎn)的荔枝，源頭可能就是高力士向貴妃夸口家鄉(xiāng)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后面這一堆麻煩。

“李善德震驚得半天沒說話，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真是比荔枝轉(zhuǎn)運還復雜。高力士的手段好高明，兩次模糊不清的傳話，一次遠遠地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況下攬走一部分功勞，又打壓了魚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過是順手而為。用招之高妙，當真如羚羊掛角，全無痕跡。能在圣人身邊服侍這么久仍圣眷無衰，果然是有理由的。”

“當初貴妃要吃新鮮荔枝，所有人都裝聾作啞，一推二讓，一直到自己豁出性命試出轉(zhuǎn)運之法，各路神仙這才紛紛下凡，也真是現(xiàn)實得很?！?/p>

“他奔忙一場，那些人若心存歹意，他已死無葬身之地；若尚念一份人情，抬手也便救了。生死與否，皆操于那些神仙，自己可是沒有半點掌握，直如柳絮浮萍?！?/p>

“這種極其荒謬的感覺，讓他忍不住生出比奔走驛路更深的疲憊。此事起于貴妃的一句無心感嘆，終于貴妃的一聲輕笑。自始至終，大家都在圍著貴妃極力兜轉(zhuǎn)，眼中不及其余。至于朝廷法度，就像是個蹩腳的龜茲（qiū‘cí）樂班，遠遠地隔著一層薄紗，為這盛大的胡旋舞做著伴奏?！?/p>

三日之后，朝廷終于宣布了對他的判決：貪贓上林署公廨本錢三十貫，杖二十，全家長流嶺南。這個判決頗具匠心，所有涉及荔枝轉(zhuǎn)運的彈劾罪狀，一概不提，只拿一個貪贓差旅錢的罪名出來。若依唐律，貪贓區(qū)區(qū)三十貫竟要全家長流，判決明顯偏重；若依右相心情，判決又明顯偏輕，可見是經(jīng)過了一番博弈，各有妥協(xié)。

至此回看荔枝轉(zhuǎn)運一事的始末，直如一場荒唐的鬧劇。貴妃想吃嶺南的荔枝，玄宗便下令下面的人完成荔枝轉(zhuǎn)運的差事，完成沒有顧慮到這件事的可行性，以及若要完成所要讓天下臣民付出的代價。倒霉蛋李善德攤上了這個差事，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辦成了，博得貴妃明艷無儔的一笑，但他只因說了幾句大實話指出荔枝轉(zhuǎn)運的弊端，便一朝從功臣變?yōu)樽锍??？蓢@李善德雖能憑借扎實的算學專長和細致周密的謀劃在技術(shù)上克服了荔枝轉(zhuǎn)運的困難，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比技術(shù)難題更難的是官場的渾濁人心，若不是林邑奴的搭救自己或許早已死于嶺南經(jīng)略使之手；若不是高力士有意利用他打壓魚朝恩，他的功勞也早已被旁人搶去；若不是高力士為了跟圣人和貴妃表功，他也不會被其順手搭救，最終他能保住一條命竟都還靠了僥幸，真是令人心有余悸。

這件事情追根溯源要怨貴妃嗎？我認為不然，貴妃起初不過是無心的感嘆，只不過是如常人一般想吃一口可口的新鮮荔枝，她無從知道這件小事背后所牽扯出的巨大麻煩，所以她雖是事情起因但卻不應該負首責。那這事要怪唐玄宗嗎？我深以為然。先明后暗謂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瓊為相，米麥不過三四錢，千里不饋行糧，親手締造了將唐帝國推向巔峰的開元盛世，前期確是一位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自從姚宋二相死，李林甫、楊國忠為相，玄宗日漸昏聵。當初為什么沒有人敢跟玄宗直言荔枝轉(zhuǎn)運的難度與弊端，就是因為圣人口含天憲，聽不進諫言，他定的事情，沒人敢勸個“不”字。任用楊國忠等人專權(quán)誤國、敗壞朝綱，言路閉塞，把大唐朝廷搞得烏煙瘴氣?；实塾兴接侨酥Ｇ?，可問題在于他公器私用，舉全國之力供養(yǎng)滿足自己的私欲，而無視對百姓的壓榨剝削，這就成了大問題了。再進一步追究，根還是在于那種封建帝制的腐朽制度，君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而這種制度對權(quán)力的約束卻是有限而偶然的，他依賴于統(tǒng)治者個人的修養(yǎng)與品質(zhì)，仰仗于君王是否愿意受約束，比如世人稱道的宋仁宗就屬此列；而當君王的個人意志大過制度對權(quán)力的約束時這種制度就危險了，此時出個周幽王、商紂王、唐玄宗之類的也就不甚奇怪了，恐怕是制度的必然，歷史的必然?？尚Φ氖?，帝王本人的鍋，卻往往甩給后宮妃子去背，把自身的昏聵罪過都推在所謂紅顏禍水身上，全無半點擔當，成功時便是紅顏知己，末路時倒成了禍水。

李善德全家流放嶺南，開啟嶺南生活：被判處流放嶺南的李善德把歸義坊那所還沒機會住的宅子賣掉，買了一輛二手牛車，還換了一批耐放的酒，在六月底的一個清晨，他帶著夫人孩子離開長安，四個月后抵達了嶺南。趙辛民把李善德判去了石門山幽居，并暗示說這是朝里某位大人物的授意。李善德在石門山的這一年里，在石門山選了一塊地，挽起袖子從一個刀筆吏變成一個荔枝老農(nóng)，照料阿僮（tóng）的果園，順便補種荔枝樹贖罪。

阿僮還在生李善德的氣，在李善德把答應她的荔枝樹一棵不少地補種完，生出葉子之前都不想搭理他，但阿僮跟李善德的妻子相處得很好，阿僮問到李善德一家從長安流放嶺南，妻子就不怪李善德嗎？李善德的妻子就給阿僮講了她與李善德年輕時的故事：很多年前，他們一群少男少女去登華山，途中李善德妻子的腳踝崴了，一個人下不去，需要人背。但是華山很險峻，背著一個人下山，極可能摔下萬丈深淵。那些愿為我粉身碎骨的小伙子都不吭聲了，因為這次真的可能粉身碎骨。只有李善德一言不發(fā)，悶頭把她背起來一路走下山。李善德說他也怕背人下山的風險，但他更怕她一個人留在山上沒命。李夫人說“他這個人哪，笨拙，膽小，窩囊，可一定會豁出命去守護他所珍視的東西?！?/p>

李夫人說，其實李善德去找楊國忠之前問過妻子的意見，只要夫人反對跟楊國忠攤牌，李善德便絕不會去跟楊國忠攤牌。可李夫人懂得李善德內(nèi)心的掙扎，他是真的痛苦，不是為了仕途，也不是為了家人，僅僅是為了一個道理，卻愁得頭發(fā)全都白了。十八年了，他在長安為了生計奔走，其實并不開心。如果這么做能讓他念頭通達，那便做好了。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長安。

在這里我覺得有必要強調(diào)一下李夫人的貢獻，讀者可能把注意力都放在李善德身上了，敬佩于他拼死一搏的智慧與勇氣，感動于他不畏權(quán)貴的品質(zhì)，可是他能有底氣去做這些也是要靠妻子對家里的照顧和對他的支持的，這一點不容忽略。只可惜世人多歌頌稱贊男人的事業(yè)成就有多么輝煌，卻往往忽略了家庭主婦或家庭與工作兼顧的妻子的貢獻。

另外，李善德為了林邑奴在荔枝園旁立了刻有“義仆”二字的石碑，這石碑只刻了“義仆”二字，其他裝飾文字還沒來得及刻，經(jīng)略府便取消了立碑的打算，李善德索性將它扛回來，立在園旁做個伴。李善德也請港口的胡商給不知身在何處的蘇諒捎去一封信。

有一天，李善德遇見了趙辛民，趙辛民告訴他安祿山謀反，長安淪陷，“你若不作那一回死，怕是如今還在長安做荔枝使——真是走了狗屎運呢?！崩钌频侣牶螅澜衲瓴挥迷龠M貢荔枝了，便將園中今年結(jié)出的最大的一枚丹荔（這個丹荔本來是要留著做貢品的）給了女兒吃；李善德自己本作為貢品留在枝頭的荔枝摘下，一口氣吃了三十多枚，直到實在吃不下去才停下來。當天晚上，李善德病倒在了床上，醫(yī)生說是心火過旺，問其可有心事，李善德側(cè)過頭去，看向北方，擺了擺手：“沒有，沒有，只是荔枝吃得實在太多啦?！?/p>

李善德當初完成荔枝轉(zhuǎn)運一事后，選擇放棄借由楊國忠升官發(fā)財?shù)那巴荆炊c強權(quán)抗衡，終致流放嶺南，被迫離開了繁華的都城長安。可嘆禍福相依，因果連環(huán)，他竟然因為遠離長安而避開了安史之亂的烽火硝煙。

至此小說內(nèi)容便結(jié)束了，可是讀者的心緒卻是久久不能平靜。李善德的境遇跟現(xiàn)實中的我們太像了，同樣的為生計奔走操勞，打拼多年買房還是得貸款，在職場被同事上司算計，明明自身專業(yè)能力很強卻升遷無望。世事不易，眾生皆苦，可是小人物也有大胸懷啊，也有拼死也會堅守的底線，也有豁出性命也要守護的東西。愿你我都能尋得心中的光明，向光而行、清明為義，縱使命里有風注定漂泊，也終能百燈曠照，千里通明。

最后，還是想再從整體上談?wù)剬Α堕L安的荔枝》這本書的感想：

1）馬伯庸先生從小人物的視角講歷史，給歷史研究與創(chuàng)作貢獻了很好的視角：一直以來史學太過著墨于那些大人物了，不論是賢君明主、能臣干將，還是無道昏君、亂臣賊子，人們熱衷于銘記那些一將功成的英雄事跡，習慣于塑造英雄，卻鮮少有人去觀照背后的萬骨皆枯，這些小人物的事跡湮滅于歷史風煙之中，消散地毫無痕跡。而馬伯庸先生卻想從小人物的視角去審視史書上每一件大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其實一事功成，也是萬頭皆禿，這使我對歷史的興趣有衍生出了一個新領(lǐng)域。

2）諳熟歷史，文采極佳：十一天寫完一本書：馬伯庸先生從動筆到寫完，恰好是十一天，和李善德的荔枝運送時間等同。小說里的設(shè)定與撰寫是基于作者豐富的史學積淀和對各種史料的考證的，而非個人臆想杜撰，而作者能寫的既快又好，不禁令人感嘆其知識儲備之深。

3）女性角色塑造偏扁平與刻板：作者的文筆極棒，對李善德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太豐滿了，太令人共情動容了，包括對其他男性角色的塑造也都很成功，無論正派還是反派。但是私以為作者對女性角色的塑造還是欠一些，比如對于李善德的夫人的刻畫略顯單薄和刻板印象了，李夫人還是被塑造成了一個滿足男權(quán)社會下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形象，她賢惠明理，對丈夫不離不棄，滿足了男性對賢內(nèi)助式的妻子的期望與想象，但是我想她也可以擁有不畏權(quán)貴、悲憫蒼生的氣度，而不只是局限于“那是丈夫想做的，那我就支持他”這個層面，她首先是她自己，而后才是李善德的妻子，只可惜小說中她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對她的稱呼不是嫂子、就是李夫人。

4）歷史小說≠史實，三明治寫作手法：歷史小說中的設(shè)定不一定完全符合歷史真實，但也不能完全脫離史實，其實是在歷史的縫隙里講故事，是一個史實與杜撰相平衡的結(jié)果。這里分享一個馬伯庸先生對歷史小說的見解，叫做三明治寫作手法：

• 最底層—符合當時社會的細節(jié)：比如當時人的吃喝拉撒睡、行動坐臥走等，這些是不能變的，需要符合當時社會的細節(jié)。比如寫一個唐代的小說，就不能說他花銀子，寫他扔出2兩銀子這是不對的。

• 最頂層—歷史大事符合史實：歷史大事需要符合史實，比如秦末楚漢爭霸的結(jié)局就是劉邦贏了。

• 中間層—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揮的空間：在確保當時社會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可信和歷史大事固定不變的中間層，是歷史小說可以發(fā)揮的部分。

以《長安的荔枝》為例，有些情節(jié)不一定完全符合歷史真實，但也有一定歷史根據(jù)，只是可能會出現(xiàn)把歷史上其他時間的人與事挪用到小說的設(shè)定中，比如：1）關(guān)于楊貴妃吃的荔枝到底從何處而來：作者根據(jù)晚唐袁郊所撰《甘澤謠》中的故事“天寶十四載六月一日，貴妃誕辰，駕幸驪山，會南海獻荔枝”，在小說中也用了這個設(shè)定，只是沒讓貴妃去驪山，而是在長安城里過生日；2）關(guān)于文中所提的諸多荔枝保鮮方式：皆取自從宋代到清代的各種記載，雖然不一定是唐代就有的保鮮方式，但是考慮到中國古代科技差異不大，唐朝縱無記載，也并非不可能實現(xiàn)；3）關(guān)于主角李善德：其實并非唐玄宗天寶年間的真實人物，而是作者在一本敦煌寫經(jīng)卷子的末尾名錄里找到的一位武則天時代的“司農(nóng)寺上林署令李善德”，職位差不多，名字風格也符合，索性拽他到天寶末年來客串；4）關(guān)于摘果子時讓摘果工人唱歌以防其偷吃：林嗣環(huán)在《荔枝話》中提到過在福建有個風俗，就是為了防止摘果工人偷吃，雇主會要求他們一邊唱歌一邊摘，作者干脆把這個風俗挪到峒人頭上了。??

標簽：歷史小說長安的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