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十】追著陽光(1-14)
虛實(shí)(須十)結(jié)合?!
嘗試一種奇怪的風(fēng)格嘿嘿

一
? 晌午。
? 正是日頭最毒的時候,黃土路面上空空蕩蕩,只有茶館附近的蟬聲還有力氣愈演愈烈,妄圖蓋過咕嘟作響的水壺,一爭高下。須須被熱的渾身沒勁,癱在竹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fù)芘埦咕淼娜~片。
? 這條驛路人煙稀少,方圓幾里只有這一家能歇腳的店??杀M管須須的茶館左通集市右連官道,晌午仍注定是個無趣的時段。
? 細(xì)白手指玩膩了,改為敲擊木制桌面,心里悄悄記著數(shù)。
? 一,二,三……
? 對面樟樹沙沙作響,又是一陣熱浪。
?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 隔壁借住著的戲子唱起《秦瓊賣馬》,聲音悲涼,但壯氣不足。
?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 “噠噠”的馬蹄聲規(guī)律而清脆,被熱氣扭曲后和緩許多,催人入睡。
? 這聲音由遠(yuǎn)及近地響著,須須慢慢忘記自己數(shù)到哪了,雙目微合。
? “打攪了,煩請師傅上一壺茶水并半斤羊腿,多謝?!?/p>
? 男子嗓音醇厚,雜著些風(fēng)塵氣息,恰到好處。
? 瞌睡被趕跑,須須迅速抬頭做出一副笑面來:“好嘞,客官先擇張桌子歇歇吧!”
二
? 上茶后,須須回到竹椅邊靠著,無聊地打量這位難得的客人。
? 男子和看上去一樣沉默寡言,拿到吃食就自顧自地吃著,也沒什么表情。一副健壯身軀裹在快要不堪沙石磨礪、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衣內(nèi),只在每次抬手時顯露出驚人的力量。
? 須須下意識瞄向自己瘦弱的身板,忍不住嘆口氣。
? 這人吃得極優(yōu)雅,卻也足夠快,一張硬朗的臉始終繃著,像是要赴某個緊要的約。
? “這可不行啊,”須須暗忖:“好不容易來個能解悶的,總不能一句話不說就讓他走了。”
? 于是他率先打破滿室寂靜:“這位客官如此著急趕路,可是要去華鎮(zhèn)?那確實(shí)得趕快,等再晚點(diǎn)集市可就下市了?!?/p>
? 男子聞言頓了頓,似是驚訝于突然被搭話,片刻后才回道:“不是。”隨后再次投身羊腿大業(yè)。
? ……行吧。
? 須須再接再厲:“不是華鎮(zhèn)?那客官許是走錯了道,這里再走下去就只能到那里了。”
? “沒走錯,多謝關(guān)心?!?/p>
? ……行吧行吧。
?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是去探親?我在這茶館待了快二十年,未曾見過客官?!?/p>
? “不是。”
? 須須沒忍住翻了個大白眼。他不問了總可以吧,真是無聊。
? 可憐龍井茶葉再次落入魔爪,由指尖碾磨成灰。
? 第三片茶葉被霍霍之后,男人示意須須結(jié)賬。須須接過銀兩隨手掂了掂,突然聽得男人開口。
? “我尋人?!?/p>
? 須須一下來了興致:“哦,客官不如詳細(xì)說說那人身份形貌,我也好幫您留意留意??凸儋F姓?”
? 男人認(rèn)真思索片刻:“免貴姓十。那個人……我什么都不記得了?!?/p>
? “???十老爺,那您打算如何尋人?”
? “感覺。若是他現(xiàn)在在我面前,我一定能認(rèn)出他的?!卑⑹砬閲?yán)肅不似作偽,可這話實(shí)在不可理喻,配上那雙瞬間亮起的鳳眼,幾乎是在臉上寫著“我是瘋子”。
? 許是須須臉上三分嘲諷四分震驚兩分疑惑一分莫名其妙的表情太顯眼,阿十耳根漸漸透出一點(diǎn)粉紅色,為自己辯解道:“我說真的。那個人對我來說很重要?!?/p>
? ……行吧行吧行吧。
三
? 梵音,佛香,木魚被敲擊的響聲。
? 膝下草墊不算柔軟,有時皮肉磨蹭到邊緣縫著的金鈴,便是一道細(xì)長傷口。男子卻仿若無所覺,雙眼盛滿水光,崇敬地望著他信奉的神,一座由他親手塑成的像。
? 他是他的神明最虔誠的信徒。
? “我的主人,我的神明。
? 為何您將我投入人間,見證這世態(tài)炎涼,卻不允我救助?
? 為何您縱容我在心里存放玷污您的念頭,不取走我骯臟的靈魂,反而賜予我不衰不滅的身軀?
? 我的主人,我的神明啊。
? 求您用我。
? 求您愛我。
? 求您拋棄我。
? 求您將我擊碎。
? 求您讓我尋找您的真實(shí),
? 卻不要讓我知道,那是您的真實(shí)。
? 我的,須須?!?
? 說完,男人已是淚流滿面。
? “十老爺?十爺?阿十?你怎么了?”
? 阿十緩緩睜開眼,看見茶館的小二正一臉擔(dān)憂地叫他的名字。
? 見他醒轉(zhuǎn),對方明顯松了一口氣:“客官您總算醒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怎么說著說著就暈倒了?可要去趟醫(yī)館?”
? 意識逐漸回籠,心里不知來處的痛苦悲哀莫名指引著阿十伸手,用盡全力把眼前的人壓進(jìn)懷里,不留一絲縫隙。
? 剛剛,是夢見什么了嗎?
四
? ???這位客官什么毛病??
? 說要找人,又什么都不記得;沒聊兩句,又突然暈倒了;好不容易醒過來,又突然把自己摟的死緊嗷嗷哭???
? 須須被困在男人結(jié)實(shí)的臂彎里動彈不得,周圍全是某種奇特而厚重的檀香,無端引得人心悸。他用力抽出一只手推了推阿十:“客官這是做什么?”
? 阿十如夢初醒,連忙松手,囁嚅著嘴唇但又不知如何這解釋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行為。
? “我……那個,請,請問,這附近可有客棧?”轉(zhuǎn)移話題相當(dāng)生硬。
? 須須鼓著嘴沒好氣地應(yīng)道:“沒有,隔壁都是長期住戶,早住滿了。”?
? 男人無措地啊了一聲,低下圓滾滾的小禿瓢,道了聲謝后幾乎像逃難一樣跨上馬背離開了。
? 須須目送阿十倉皇的背影與通紅耳尖,忍不住發(fā)笑,搖搖頭轉(zhuǎn)身回了柜臺。
? 坐上一刻鐘,這場景在須須心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卻怎么也不肯走,總算是讓須須咂摸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委屈可憐來。
? 其實(shí)如此偏僻荒涼的地方有客棧就不錯了,那里能住滿呢。
? “嗯……下次要是再碰上這古怪的小禿驢,就請他喝一壺茶吧,嘿嘿嘿?!?
? 不知道這人今晚要睡哪里喔。
五
? 晌午。
? 雨后的空氣足夠清新涼爽,也順帶澆熄了蟬兒們吱哇亂叫的熱情,安靜的有點(diǎn)不像夏天。須須耳邊只有一只紅泥小火爐咕嘟作響,聲音裹挾著茶葉的香氣四處飄散。
? 溫暖輕柔的,像是時間走過。
? 掐指算算,距離那個悶葫蘆瓢來吃茶已經(jīng)三天了。
? 不知道今天他會不會來呢。
? 須須端了把小竹椅坐在店門口,面朝空無一人的濕泥路,百無聊賴地嘆了口氣。
? “呦,我們須須怎么變成小怨婦望夫石了?這都等了幾天了,想人家就去看唄。” 是隔壁的戲子晃過門口,不輕不重地撂下一句話。
? “才沒有想!你別整日晃來晃去陰陽怪氣行不行,就會拿你那雙鳳眼勾人,沒個正形,哼!”須須嘴上不饒人,心里卻很誠實(shí)地微微一動。
? 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
? 要是能見到的話,順便道個歉,再留他住一宿吧。
? “哇,惱羞成怒的須須也很可愛呢~小臉都紅了還裝什么哦,快去啦,我?guī)湍憧吹?!?/p>
? “颯颯!我都說了我沒想他!再說了,我也不知道人家現(xiàn)在在哪里,到哪去尋他喔?!表氻毮秸f越委屈,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搓磨茶葉。
? “嘖嘖,”颯颯用手中一柄紅扇輕敲須須腦門:“還說沒想,我從頭到尾可都沒提過‘他’的名字外貌,你怎知我說誰?”
? 須須痛呼一聲捂住被敲的額頭,避重就輕地嚷道:“嗚嗚颯颯你居然打我,平時見你寶貝這扇子寶貝地跟什么似的,這時候就舍得磕碰它了?”?
? 颯颯翻一個大白眼,又如游魂一般晃蕩著離開:“那是疼你,我的寶貝能給你碰到是你的福氣可懂?行了,你家小禿瓢人在畫橋上坐著呢,愛去不去?!?/p>
? “他不是小禿瓢!你不許叫!”小禿瓢的外號怎么被颯颯這老妖精知道了?!
? “昂~意思是他確實(shí)是你家的是吧~知道了知道了?!憋S老妖精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空氣中的回音十足欠揍。
? “啊啊啊華立風(fēng)!”
? 無視須須的氣憤,颯颯回到自己簡陋破敗的小屋,順勢吱呀一聲倒在木床上,忍不住發(fā)笑。
? 嗯,調(diào)戲須須真是令人心情舒暢~
? 颯颯翻過身把絹面木扇摟進(jìn)懷中,眷戀地輕撫扇柄上幾乎看不清的一個字,喃喃自語:
? “想看就去看吧,別光猶豫著、吊著、等著,一不小心,可就再也沒機(jī)會了?!?
六
? 文曲星隕落,人間所存的智慧無法現(xiàn)世,導(dǎo)致皇帝昏庸無道、臣子阿諛奉承、世人愚昧麻木……閻羅王苦苦支撐數(shù)年,還是向天庭求助——黃泉路上排著隊(duì)的亡魂實(shí)在太多,又多為枉死,怨氣沖天,壓也壓不住。
? 無法,玉皇大帝派遣天庭唯一的閑散神仙虛下界頂替文曲星,挽救蒼生。
? 但作為只懂得殺伐與血?dú)獾膽?zhàn)神,他真的搞不懂那些文縐縐的鬼東西啊啊啊!
? 要不是九重天在他戰(zhàn)神威名下多年無人進(jìn)犯,他也不至于這么閑啊啊?。?/p>
? 可惜反抗無果,虛被安排到皇城郊外一間書苑里的小像里,同新科士子們一起學(xué)習(xí)。
? 孔子不信鬼神,這幫酸儒也就不常來祭拜。虛的信仰之力不足無法離開神像,憋屈無聊的要命。
? 學(xué)生換了一批又一批,可新晉文曲星大字還不識幾個,更別說開啟什么民智。玉皇大帝急得日日催促,奈何講學(xué)的老頭太無趣,虛的全部精力都用來阻擋瞌睡蟲了,哪還有心思學(xué)習(xí)。
? 終于某日,老頭沒抗住衰老,去找閻羅王報道了。
? 而后書苑來了一位先生,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開口說話時如春風(fēng)化雨,總算吹盛了戰(zhàn)神對學(xué)習(xí)的熱情。
? 最最關(guān)鍵的是,這位先生信佛誒嘿嘿嘿。
? 從此,無人敢拜的殺伐之神擁有了成神以來第一個信徒,會每日供奉美食的那種。
? 虛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于是神識在先生頭上轉(zhuǎn)了一圈,打下代表庇護(hù)的三個金字。
? 小禿瓢。
七
? 須須把包袱綁扎在紅棕色小馬側(cè)面,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沒問阿十的具體方位。
? 而畫橋是華城最長的橋,騎馬都得走上一刻鐘的那種。
? 啊算了算了,大不了我一個一個人看過去就是嘍。颯颯太不靠譜了?。?/p>
? 唉,這禿瓢害自己這么辛苦,等會見到他一定要讓他請我吃羊腿補(bǔ)償補(bǔ)償嘿嘿嘿,就當(dāng)住店錢好了。
? 等到了畫橋頭,須須才發(fā)現(xiàn)自己純屬多慮。
? 這傻禿瓢就直愣愣杵在畫橋正中央,圓滾滾的眼睛盯著每個過路人的臉仔細(xì)端詳,瘆得慌。有人嫌他擋路推搡幾下,這人也不肯挪窩,活像一座頑固的金身瞪眼羅漢。
? ????這位客官果真是有什么大?。浚?/p>
八
? 學(xué)堂的禿瓢先生來教學(xué)時剛行了冠禮,從此日日祭拜不曾斷過??删退氵@樣,虛還是在先生三十歲時才攢夠力量,能開口說話。
? 虛真的等不及要和先生說話。十年了,他就只能像個傻子一樣自言自語,絕對可以生生憋死。
? 而且小禿瓢實(shí)在是太可愛了!超想跟他說話!
? 他雖然信佛,又和一般人的敬神畏神不同。虛沒有過信徒,但也明白沒有信徒會像小禿瓢一樣摟著神像的腿絮絮叨叨,就像多年未見的朋友,隔著千山萬水也想共嬋娟,在月下訴說思念。
? 總是心有靈犀地帶來自己愛吃的肉不說,小禿瓢長的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實(shí)際卻和自己一樣,也是個小話嘮。十年來每日向自己匯報生活日常不間斷,語氣正經(jīng)嚴(yán)肅,偏偏內(nèi)容有趣得緊。
? 虛每回看著圓腦袋上掛著副老氣橫秋的表情,耳尖粉紅的可愛模樣,就總感覺心里某個癢處被羽絨搔了又搔,舒服的只想永遠(yuǎn)這樣看著。
? 有時虛聽到諸如“年紀(jì)小的學(xué)生趁他睡著在他臉上畫烏龜”之類好笑的事,他恨不得馬上竄出來大笑幾聲,將這學(xué)生引為知己。
? 畢竟當(dāng)年威風(fēng)赫赫的戰(zhàn)神念書時也這樣干過,氣的那老頭沖進(jìn)太上老君丹房要取火來燒虛的龍尾巴。
? 就在見到小先生的第三年,他給虛起了個新名字——須須。
? 他那時候撫摸著神像前的蒲團(tuán)突然說出這兩個字,眉眼罕見地帶笑,有日光灑在他肩上。
? 一瞬間,光影交錯,動人心魄。
? 虛覺得,沒有誰比自己更了解小禿瓢了,當(dāng)然也沒有誰更適合和小禿瓢做朋友。
? 于是先生三十歲生辰那天端著盤羊腿來祭拜是,收到了“神諭”。
? “你叫什么名字?”
? “哐當(dāng)”一聲巨響,羊腿落地。
? 神像前的人白了一張臉,抖抖索索地問:“誰,誰在說話?”
? “啊啊啊啊?。?!我的羊腿!??!”神像里的虛急壞了。
? 小禿瓢聽著宛如被掐住脖子的雞一般刺耳的嚎叫,快要抖成一個糠篩。
? 嘶,這反應(yīng)和自己想象中怎么不一樣?不是應(yīng)該欣喜若狂然后抱住自己神像的腿哈哈大笑最后高山流水話知音嗎??
? “我是戰(zhàn),啊不,那個文曲星,我叫虛。你怎么連我都不認(rèn)得,陪你說了這十年話都白說了?”語氣可以說相當(dāng)不滿了。
? 小禿瓢抖了又抖,愣了又愣,終于開口道:“您是……須須?”
? “對啊,不然還能是什么。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叫什么名字?”
? “我我我,我,我叫,叫十辰于?!?/p>
? 眼見小禿瓢怕自己怕得話都說不清楚,虛不禁有些無趣。
? 怎么總是這樣。
? 小時候在學(xué)堂里,大家總是不理他,就因?yàn)樗俏ㄒ坏凝?,是吃肉的,生來就和小兔子小鹿小松鼠不是一路人?/p>
? 等大一些他成為戰(zhàn)神,就再也沒人敢跟他說話了,總是畢恭畢敬地低著頭拿后腦勺給他看,憋個半天憋不出個屁來。
? “算了,沒事?!碧撛谏裣窭锬藗€身:“你走吧?!?/p>
? 十辰于愣在原地好一會,似乎察覺到對方委屈極了,終于下定決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到神像邊,戳了戳神像的腳。
? “干什么?我現(xiàn)在不想和你說話?!碧摎夂艉?。
? “那,那個……”十辰于心里因著大不敬的舉動瘋狂打鼓,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您……是氣我不想想和您談天?”
? “錯了!”是氣你居然認(rèn)不出我!
? “啊……”對方似乎陷入無話可說的窘境,自顧自紅了臉。
? 虛失望地想:“好不容易碰到這么好的人,居然又是個膽小鬼,唉?!?/p>
? “那……您是不想跟我說話嗎?”怯怯的聲音傳來,小心翼翼。
? 須須生氣了,須須不吭聲。
? “……好吧,我本來想和須須做知己的,這樣的話也沒辦法了,真可惜?!?/p>
? 誒誒?!成功了?!
? “那行吧,我就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吧,真是受不了你們這些凡人,哼!”?
? “嗯嗯好的須須,我的神?!?/p>
? 阿十:“嗯……居然有這么像小孩子的神喔~真好哄?!?/p>
九
? 一整天,阿十看遍了華鎮(zhèn)所有人。
? 穿著破布衣的老者,不是;肩扛糖樁的小販,不是;蹦蹦跳跳路過的少女,不是……
? 不是?
? 不是!
? 不是。
? 不是……
? 統(tǒng)統(tǒng)不是那個人。
? 其實(shí)心中已經(jīng)萬分確定自己早已看過這里所有人的面孔,阿十還是強(qiáng)迫自己多等了一個時辰。
? 說不定,還有人沒出門呢,對吧?
? ?終于等到日落西山時,畫橋上除了幾個正在收攤的小販幾乎沒有人還在游蕩。阿十再也忍不住巨大的沮喪與悲傷,但還是努力地盯著僅剩的幾個路人,那些已然看過幾遍的面孔。
? 華鎮(zhèn)是他要去的最后一個地方。如果這里也沒有……
? 阿十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 記憶總是抓不住的。他早就記不清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尋人的了,那個人留下的最后一點(diǎn)印象也快要磨滅在無窮無盡的尋找的失望里。
? 那個他最不該忘記的人。
十
? 阿十原是江南人。
? 他父母在蘇杭之間做絲綢生意,家底不算厚實(shí),養(yǎng)好獨(dú)生的寶貝兒子倒綽綽有余??傆行┠涿畹娜吮澈笏崃锪锏乩涑盁嶂S,說阿十好好一個男子漢都快被養(yǎng)成小姑娘了。但十父十母從來不放在心上——自己的寶貝疙瘩自己不寵著,還要怎樣?
? 更何況阿十是早產(chǎn)的孩子,從小到大疾病不斷,對別人來說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病都能讓他幾乎送命,必須要被悉心保護(hù)。
? 阿十后來覺得,自己人生中所有的幸福都在十二歲之前用完了。每日都可以專心研讀心愛的書,空閑時練練強(qiáng)身健體的功夫,累了就窩在母親懷里撒撒嬌,向父親討個糖吃。
? 這是阿十做夢都想回去的時光。
? 十二歲時,父母隨船去一趟蘇州驗(yàn)貨,怕他暈船就沒帶上他。臨走時父親拍拍他的頭笑道:“你就生的像我,俊的很。可惜一顆頭圓滾滾的寸草不生,太像你娘親,唉?!?,說完就被母親嗔怒地錘了一下肩。
? 歡聲笑語,誰知是永別。
? 那之后阿十便是無父無母,無人管教。從未見過的姨媽去學(xué)堂領(lǐng)了他去到某個小村莊,用他父母留下的家產(chǎn)買地,不許他再去念書,日日壓著他干農(nóng)活。后來發(fā)現(xiàn)阿十身體太弱什么都做不好,就再也不管他了,隨他和路邊的野狗一起長大。
? 阿十有大才,十二歲失孤時已然考中舉人,雖荒廢學(xué)業(yè)多年,仍然是讀書人欽慕嘆惋的對象。于是剛剛行過冠禮,阿十便再也不想和那骯臟的男人女人住在同一片土地上,在鎮(zhèn)上尋了個私塾教教書,每日與學(xué)生們共話六藝四書五經(jīng),倒也頗有些意趣。
? 晨起后順著街坊去,路過鎮(zhèn)頭的包子鋪時買幾個新鮮肉包作午飯;傍晚學(xué)生離去而他無家可歸,便在教室旁一間小佛堂里悄悄煮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吃飽好安睡到天明。每月發(fā)銀錢是打發(fā)那一家吸血蟲確實(shí)麻煩,但阿十慢慢地也不再把他們放在心上。
? 他早就沒有所謂的家人了。
? 這樣過了十多年,身體倒?jié)u漸好起來,學(xué)生們總說他看上去像個健壯的和尚。
? 有時阿十看著空蕩蕩的佛龕,會莫名地感到悵然若失,不過習(xí)慣后倒也稀松平常。
? 阿十本以為自己的一生會就這樣庸庸碌碌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過去,沒有恨,更沒有愛。直到,直到某日他做了一個夢。
? 夢境模糊不堪,幾乎消失在遺忘中,只有阿十膝下茅草堅(jiān)硬的觸感歷久彌新。
? 他聽見一把溫和醇厚的嗓音:“來尋找我的真實(shí)吧?!?/p>
? “正如你所愿,我的小禿瓢?!?/p>
? 他聽見自己胸口處傳來的無聲的嘶吼。
? “求您愛我??!”
? 第二日夢醒時分,阿十便辭別私塾,踏上尋人的旅途。
? 不知所尋何人,也不知所往何處,但凡頭腦清醒,沒人會這樣魯莽地出發(fā)。
? 臨走時,多年未見的義父母難得管了一回他的事情,在渡口攔住他。
? “你還敢走,?。??十家養(yǎng)你這么大,你個藥罐子干不了一點(diǎn)農(nóng)活就算了,要去讀那些個歪理邪說也隨你去,裝什么富貴人家搞離家出走這一套,???!怎么,老子打兒子天經(jīng)地義,你還委屈上了?養(yǎng)不熟的東西!”
? 他聽見男人粗鄙的謾罵,女人軟弱的哭泣。
? 渡口人來人往,看熱鬧的人群將這名存實(shí)亡的一家人層層圍住,低語悉悉索索地堵塞阿十所有感官。
? 看客中有鎮(zhèn)頭的包子鋪掌柜,有他的學(xué)生,有老人有孩子,有過路的馬夫。但他們在阿十眼中都長著同一張臉,嬉笑的臉。
? 他想,或許他是腦子不清醒了。他居然還對這對夫婦懷有最后一點(diǎn)期待。
? 瘋子從來不屬于任何地方。
? 瘋子該走了。
? 瘋子要追著陽光的方向去了。
? 可是瘋子怎么找也找不到啊,陽光在哪里?
? 阿十再也忍不住了,全身松散,“砰”地一聲重重跪坐在地,手掌完全蓋住臉。
十一
? 日落西山,最后幾縷陽光灑在須須肩上,溫溫?zé)釤幔袷切∝堒浐鹾醯淖ψ印?/p>
? 須須著急的要命,手指翻飛迅速地把幾節(jié)麻繩團(tuán)成一個結(jié)。
? 那呆禿瓢方才突然跪倒在地,隔著老遠(yuǎn)都能看見肌肉緊繃的線條,若不是十分痛苦,定然做不出這副樣子。
? 可小棕馬看著矮矮的可愛得緊,實(shí)際上卻是匹向往自由的不羈浪馬,害須須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把小馬拴在橋頭的木柱上。
? 再回頭看去,破敗的身影已經(jīng)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將要離去。
? “禿驢!禿瓢!十爺!等等??!”須須趕緊叫起來,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但被叫的男子依舊沒有回頭的意思,只是慢悠悠地向前走著。
? 哇禿瓢怎么不理人的?!
? “喂!你搞什么??!”須須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一把扳過阿十肩膀,強(qiáng)迫人和他面對面。

? 阿十什么都聽不清,什么都看不見,只有臉頰處水漬冰涼的觸感依舊鮮明。巨大的絕望充斥他心尖每一寸空隙,肆意叫囂著嘲諷著他的愚蠢和不堪。
? 當(dāng)初毅然決然地選擇尋找一個莫須有的人,就應(yīng)該做好失望的準(zhǔn)備,對吧。
? 因?yàn)榀傋酉沽?,瞎掉的瘋子?dāng)然是看不見陽光的。
? 都是他自作自受。
? 突然,肩上傳來一道不算強(qiáng)勁但不容忽視的力量。他如木偶一般被牽引著回頭,猝不及防對上一張怒氣沖沖的臉。
? 白膚被夕暉映為橙紅,攜同黃昏時分最后一縷逐漸冷卻的陽光直直刺進(jìn)阿十眼中。
? 阿十愣住了。
? 他想,我找到了嗎?
? 這樣明亮熾熱的,只屬于他一個人的陽光。
十二
? 天黑了。
? 須須強(qiáng)拉著阿十走上回茶館的路,小馬委屈巴巴地跟在他們后面,時不時停下吧唧吧唧吃口草葉。
? 阿十本就沉默寡言,現(xiàn)在更是一句話都不說,須須覺得自己活像是在拖一尊銅羅漢像。
? “哎,你剛剛突然干嘛呀,嚇?biāo)廊肆恕!表氻殯]話找話,腳尖輕輕使力踢走一粒石子。
? “……你之前住在南方?”銅羅漢答非所問,但好歹是開口了。
? “嗯?應(yīng)該沒有吧,其實(shí)以前的事情我都記不太清了哈哈?!闭Z氣輕松明快。
? 阿十側(cè)頭看向須須,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對方眉眼并沒有帶著哪怕一絲笑意。他追問道:“為什么記不清?”
? 他眼看著須須僵了僵,一時說不出話,又迅速做出一副笑面來:“哈哈哈你問這個干什么,不就是過太久了唄,別轉(zhuǎn)移話題!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 雖然須須嬉皮笑臉地追問,阿十卻莫名從中看出一種哀傷。
? 這份哀傷帶著些許熟悉感猛然擊中了他,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回答,好像須須會忽然氣呼呼地背過身不理他。
? 好像有一個人總會在他忘記買烤羊腿的時候氣得炸成一團(tuán),鉆進(jìn)神像里不肯出來,要他哄上半個時辰才能乖乖出現(xiàn)陪他說話。
? 好像那個人會在他睡著之后溫柔拍撫他短短發(fā)茬,帶來片刻寧靜;好像那個人一見到他就會笑得見牙不見眼,又乖又甜。
? 那個人還會盤腿窩在自己懷里,瞪大眼睛對著巨丑無比的神像罵罵咧咧,說等阿十哪天發(fā)達(dá)了,千萬要記得給他重塑一尊。
? 那個人身著流光溢彩的華服,指尖居高臨下地劃過他下頜,面上是來自于神明的憐憫。
? 他是神?
? 記憶紛至沓來。
十三
? 為了栽培這朵玫瑰,虛用盡了畢生的疼惜和愛意。
? 授之神法,傳之神體,是為了讓他長生不老,不必感受到生命流逝的苦難。只有這樣,玫瑰才能永遠(yuǎn)鮮活,永遠(yuǎn)與他相伴。
? 他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它盛開的樣子。那定要比冬夜的篝火更要熱情,比清晨的露珠更要純真,比落在指尖的雪片更要脆弱。
? 但當(dāng)玫瑰終于綻放,卻向他投來最圣潔也最糜爛渴望的目光。
? “我應(yīng)該離開的。世間那么多人整日風(fēng)餐露宿飽受苦難,我既已為神,就應(yīng)該去幫助她們,這才是神的職責(zé)。”
? “放他走吧?!碧撘槐楸檎f服自己:“他既已成神,你也拘不住的。”
? 但他的手指卻不由自主地要觸碰玫瑰柔軟的臉頰。戰(zhàn)神的眼中露出最狂熱的,教徒式的信仰。
? “求您讓我尋找您的真實(shí),卻不要讓我知道,那是您的真實(shí)。”?
? 這是玫瑰的心愿,被用那種令人陌生的語氣同他說,像是二人只是神明與信徒。
? “如你所愿,我的小禿瓢?!?/p>
? 撫去順著玫瑰臉側(cè)滑下的淚水,虛欣然同意。封鎖記憶,壓制靈力,安排夢境,替換文曲星,最后只剩下干干凈凈的兩個人,分散海內(nèi)。
? 但虛終究不愿意全然放棄那些美好回憶,為自己和玫瑰設(shè)下解開記憶的鑰匙。只要其中一人開始相信對方是自己要找的人,便能回想起一切。
? 然后就是無窮無盡的追尋。
? 和虛心中永遠(yuǎn)唯一的答案。?
十四
? 阿十被須須不解的灼熱目光驚醒,趕忙回話:“我,我也不知道。我夢見的?!?/p>
? “夢見?”
? “嗯。但他肯定是真實(shí)存在的,我知道。”
? 阿十曾經(jīng)在一座繁華城池里遇到過一個同樣短發(fā)的男人。
? 那時他剛離家不久,許多世上的規(guī)矩還不太懂,不知怎地就被熱情的老鴇拉進(jìn)一間青樓里。
? 許是見他拼命推拒那些嬌軟女人的樣子太過狼狽,一位錦帽貂裘的公子走過來替他解了圍。為感謝公子,阿十摸出錢袋里最后幾兩銀,請對方吃了頓飯。席間二人相談甚歡,只是公子不知為何一直往嘴里灌酒,勸都勸不住,簡直是想把自己五臟六腑全都燒爛才好。
? 醉后,公子伏在桌上好一會,再抬頭時已是雙目通紅。
? “哎,你知道嗎?都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非也,非也!造化,才是最無情的。
? 偏偏它又常常為庸人設(shè)計(jì),用它那最卑劣的手段,那個,呃,對,時間,時間。用時間來洗這人世間了,洗我的回憶,洗我的夢境,洗得空空蕩蕩,什么也不剩下。留下那點(diǎn)微漠的悲哀,有什么用?偏生我又賤的很,非要死死巴住那點(diǎn)暫得偷生的機(jī)會不放,勉力維持這似人非人的世界。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 我真的不該忘的,我,可我已經(jīng)忘卻了……”
? 說著,公子又伏回桌面沒了聲息,手指死死攥住腰間一柄紅扇。
? 阿十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連忙伸手輕輕拍撫對方消瘦的脊背:“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沒辦法的。舊事被遺忘被拋棄,然后再也回不來,這是箴言。只有努力追隨尋找,才不至于完全失去啊?!?/p>
? 公子埋在自己手臂上愣住,過了許久才悶聲笑道:“哈哈哈,小友還真是通情達(dá)理,只可惜我沒早點(diǎn)遇上你。現(xiàn)在我早已忘卻當(dāng)年之事,徒留一道背影,要尋回他談何容易?”
? 阿十笑笑,沒有接話。
? 他何嘗不難?不過各人選擇不同罷了。方才公子幫他之前是在和數(shù)名貴氣逼人的少年一同聽曲玩樂的,若沒被他打斷,怕是早就擁某個美人入廂房尋歡作樂了,想來并不那樣迫切地想找什么人。
? 阿十在心里悄悄唾了一口。
? 他只愿做追日的夸父,做一條被回憶糾纏的固執(zhí)靈魂。
? 現(xiàn)在,這條靈魂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 “須須,我好像找到那個人了。” 阿十想到這里,停下腳步。
? “?。窟@么快嗎……是誰?”須須站在黑暗里,臉上神色看不分明。
? “嗯……其實(shí)我還得確認(rèn)一下?!?/p>
? “昂~所以你現(xiàn)在要離開了是嗎?去找那個人驗(yàn)證?”
? 沒等阿十開口,須須就翻身上馬,刻意瀟灑地?fù)]揮手,爽朗笑道:“行吧,有緣再會啦,十老爺?!?/p>
? 阿十生怕須須真要離開,趕緊上前幾步卡住韁繩,稍一用力便坐到須須身后,小心翼翼地把泛著淡淡茶葉香氣的人攏進(jìn)懷里。
? 須須感到耳側(cè)傳來一陣溫?zé)?,是阿十的嘴唇?/p>
? 薄唇柳葉似的劃過,從外面看看不出任何痕跡,卻輕易留下滿滿紅暈。
? ????。?!
? 須須無措地“唔”一聲,隨手推開阿十寬厚胸膛,說:“你!你你你干什么!”
? 醇厚男聲愉悅地低笑:“剛才不是說了嗎,需要確認(rèn)一下?!闭f罷阿十再次湊近,旨在對方瑩潤嘴唇。
? 觸及一片溫軟,須須感覺自己無法思索任何事,也忘記如何反抗。他們的身體貼合在一起,他甚至可以數(shù)清阿十臉上細(xì)致的絨毛,任憑對方身上獨(dú)有的風(fēng)塵氣息充斥鼻端。
? 是阿十在吻他。
? 呼吸變得灼熱,語言早已多余。須須情不自禁地顫了一下,睜開眼看到阿十眼里霧蒙蒙水潤潤的,鼻尖滲出細(xì)小汗珠,嘴唇微張。
? 舔舐,碾轉(zhuǎn),摩擦,心臟咚咚地響。
? 這是愛情嗎?
? 他緩緩伸出手攀上對方脊背,右手用力扣住阿十后腦,指腹深埋對方發(fā)間。
? 內(nèi)心和嘴唇一樣火熱。

嗯感覺之前兩節(jié)兩節(jié)的發(fā)太少了(?ò ? ó?)就把它們匯總了一下
哈哈十四節(jié)加一起都沒到一萬字哈哈哈
第十四節(jié)部分內(nèi)容化用了魯迅先生的《紀(jì)念劉和珍君》,具體大家應(yīng)該都看的出來,就不特別標(biāo)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