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買了輛新車，自行車，說要開始騎行。

我一看，想起他說的話，“人老以后，不給子女添麻煩的唯一方式，只有保持健康”。

他生活習慣一直很好，沒有抽煙喝酒這些約定俗成的“不良嗜好”，除去年初一和暴雨天，他每天6點準時起床，晨跑10公里。

此刻突然，就想起一些事。

我出生在冬天。

聽外婆說那年冬天很冷，爸爸常常半夜爬起來，摸我的腳，然后掉眼淚。

外婆也摸摸我的腳，原來小腳很凍。

打我記事起，他就是爸爸，仿佛他生來只為了做我爸爸。

但說實話，一開始，我對他的印象并不好。

我上小學了。

爸爸很嚴厲，幾點起床，不能喊第2遍，幾點練字，幾點練琴，排球練習后幾點必須到家，飯桌上不可以說話，更不可以挑食剩飯。

每天都有明確的分割，每塊分割里都有自己的規(guī)則。

有次晚餐，媽媽煮了豆?jié){。

我最討厭豆?jié){了，但我不敢說。

于是憋了一口氣，把一碗豆?jié){一口喝完了。

爸爸沒有抬頭，吃自己的飯。

家里長輩都說我像他，連走路都一樣。

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爸爸，覺得自己長得真難看。

一天放學到家，我坐在電視前看動畫片，爸爸進來坐邊上一起看，看得好好，他突然轉(zhuǎn)頭看著我，感嘆道：我女兒長得可真好看啊。

我第一次感受到DNA除了是一種轉(zhuǎn)生，還是一種自戀。

我上初中了。

初中生活很乏味，但我在學校很調(diào)皮。

有次中午到學校，買了一包冰，偷偷溜去體育老師宿舍。

老師正抬著胳膊午休。我把一包冰從窗戶扔在老師腋下，就咯咯咯跑了。

爸爸被氣急敗壞叫到學校，假模假樣罵我?guī)拙洌菚r我是傷心的，傷心爸爸竟然不是無條件站在我這邊，因為他是我爸爸啊。

初二開始，我?guī)缀趺刻於际盏侥泻⒆拥那闀?/span>

初始我會看，后來我不看了，拿到手就扔。

有次忘記扔，帶回家才想起來，就扔家里垃圾桶，被爸爸發(fā)現(xiàn)。

那天，我正在屋里假裝溫習，實際上在偷偷看《茶花女》，爸爸推門進來，喊“XXX”，大名。

一般我們都知道，你爹媽喊你全名時，準沒好事，好像英文對話里的“we need talk”，接下來多半是一些嚴肅對話。

我趕緊藏起茶花女?；仡^“嗯？”

爸爸“你最近在跟誰通信嗎”

我“沒有啊”

爸爸“我在垃圾桶撿到一些信，都是寫給你的”

我“那別人寫，我又管不了”

爸爸“那你可以看完了再扔，要珍惜別人的心意”

說完就關(guān)上門走了。

我上高中了。

長大了，成了少女，有了心思和苦惱。

仗著老師們疼愛，我在高中沒有負擔的叛逆。

每天正常離家上學，下午逃課，在各大唱片行和影碟店游蕩。

晚上會準時回家晚飯，吃完飯就離家去晚自修，實際上跑去同學家看偶像劇，從沒在學校出現(xiàn)過。

有時一整天不在學校，跑去看外婆。

這樣持續(xù)了一個月。爸爸被傳召到學校。

他很震驚?！八刻鞙蕰r上學，準時回家的，她去哪了？干嘛去了？這么長時間我一無所知”。

老師苦口婆心，爸爸一直道歉。

我不想說話，我充滿煩惱，那時我是一個煩惱的年輕人，思慮愛和孤獨、思慮人類的困境和浩瀚的命運。

爸爸沒有罵我，他嘆氣。我不在乎。

回家后，我給爸爸寫信，長長的，充滿迷茫、憤怒和煩惱，放在客廳桌上?！鞍职质铡?/span>

爸爸看完后給我回信。放在桌子上。“女兒收”

我們在一個屋子里，用書信溝通，心照不宣的不使用言語來對話。

高考結(jié)束后，奶奶不想讓我出省，我問爸爸。

爸爸說“我給幾個建議，但你是大人了，你自己做決定”。

我讀大學啦。

開學那天，爸爸因為工作原因，沒法送我報道，姑父開車送我去學校。

我很生氣，但我準備假裝不在乎。

跟親戚們吃完飯，我準備離家，爸爸叮囑“到學校安頓好，記得打電話回來”

我沒回答，提起媽媽收拾好的行李，頭也沒回，跟著姑父走了。

姑父幫我安頓好后就去工作了，臨別叮囑“等會跟你爸打個電話”

我敷衍了事“好”。并沒打。后來幾天，爸爸打電話我也不接。

我就不接，急死他。

1周后，爸爸到學校，找到輔導員，在操場找到正在軍訓的我。

沒罵我。帶我去吃了頓飯，吃完就回去了。

大二時，爸爸病了，是抑郁，爆瘦很多。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

在讀研的姐姐知道，請了一個月的假回去陪他。

那時他每天給我打電話，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吃了嗎？天冷穿衣服了嗎？”，后來我不耐煩，常?？吹剿碾娫捯膊唤?，讓他響，一直響，響到他自己掛掉。多半時候自己在琴房，或者在空蕩蕩的教室里聽舒曼。

一個糟糕的女兒。

我開始工作。

我有一些爸爸不太喜歡的生活習慣，比如抽煙。

爸爸知道，對此他不高興，但他從來不說，他讓媽媽跟我溝通，我總敷衍“好好好”。

我失戀，回家坐在陽臺發(fā)呆，收到長長的消息后開始哭，接著開始抽煙，一根一根，爸爸坐在客廳，玻璃落地窗，也沒看電視，就坐在那。看著我一根一根。

后來，我又愛上新的人，高興的去找爸爸，他正在書房看書，我推開門，興沖沖說“爸爸，我又愛上了一個人”。

爸爸抬頭看了我一眼，說“第幾回了？滾出去，把門帶上”

爸爸很奇怪，我意思是“別扭”。

有一回中午，我正在辦公室吃外賣，他突然打來電話，說“不管怎樣，你都是我女兒，不管以后你選擇什么樣的人生，爸爸媽媽會陪你走到最后”。說完就掛了。

難道不別扭嗎？

偶爾我會想，爸爸離開那天，我會不會哭？我意思是，我會不會為了他離開而哭。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如果某天，我在街上行走，路過一個大落地玻璃，側(cè)眼看到自己走路的姿勢，突然想起“爸爸走路也是這樣誒”。一定會哭的吧。

希望他活得比我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