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在荒誕的世界里做自己的孤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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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貝 · 加繆(1913-1960)
甚至我的死也是有爭議的。
然而今天我最熱切地希望的缺失一種寂靜的死,
它使我所愛的人們平靜。
——加繆
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
文 | 譯林出版社
01
荒誕??!人生
最優(yōu)秀的人物總是先死,因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死而無憾,這就是生活。
當加繆在《鼠疫》中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絕沒想到,這是一個需要他自己去實現(xiàn)的預言。
1960年1月4日,阿爾貝·加繆坐上米歇爾·伽利瑪?shù)能囯x開盧爾馬蘭,同行的還有后者的妻子雅尼娜、女兒安娜,以及他們的愛犬。
米歇爾出了名的愛開快車,而加繆厭惡開快車,他曾說過:“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死于車禍更愚蠢的了?!?/p>
早午餐后,旅程繼續(xù),米歇爾握著方向盤,加繆坐在他的右側(cè),沒有系安全帶。
事故發(fā)生在一瞬間,“雅尼娜沒有聽見丈夫發(fā)出任何叫喊或者反應”。加繆被甩向后車窗,腦袋穿過玻璃,顱骨破裂,頸椎折斷,當場死亡——死于發(fā)生在一條九米寬、三車道、空無一人、剛剛下過微雨的通衢上的車禍。
荒誕啊,人生!
次日,加繆改編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最后一部戲劇《群魔》照常公演。三天內(nèi),演員們陸續(xù)收到加繆從盧爾馬蘭寄出的信,信中表達了對他們的鼓勵和惦念。而加繆……“他看不見今天的早晨了。”西蒙娜·德·波伏瓦神思恍惚地說。
02
孤獨與團結(jié):影像中的加繆
2009年,當時的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打算將加繆的遺體移至先賢祠,遭到加繆的兒子讓·加繆的反對,指責其“利用和消費”加繆,遂作罷。同年,由加繆的女兒卡特琳娜·加繆編纂的《孤獨與團結(jié):阿爾貝·加繆影像集》出版。
先賢祠是供奉法蘭西民族最孚眾望的賢人的地方,而出版一本影像集,可以通過照片鮮活地呈現(xiàn)加繆的一生。
在這兩種致敬的方式之間,加繆的兒子替他的父親選擇了后者。他說:
父親一生反對虛名,是不會同意住進先賢祠供人膜拜的。
看來,這對雙胞胎子女是理解他們的父親的:比起在高臺上受人瞻仰,不如“與人數(shù)最多的那些人在一起”。
也正因為此,我們才擁有了這本可以捧在手中閱讀的珍貴影像集。
卡特琳娜·加繆知道,用照片呈現(xiàn)一個人的一生是困難的,因為“一個生命是變化,懷疑,矛盾”。
但是,一位叫做雅克琳·列維-瓦朗齊的批評家說服了她:
他(加繆)向我們呈現(xiàn)的神話,遠非一些美麗的謊言,從而出賣了真實,這些神話揭示了人類條件的深刻的真理、世界的美、人的痛苦、他們的孤獨、他們對生命的熱愛……
因為不愛虛名,所以加繆是孤獨的,他在巴黎的知識分子中間感到“渾身不自在”,對“很豪華的生活”感到“疏遠”和“憐憫”。
在1957年獲得了諾貝爾獎金之后,加繆在普羅旺斯的一個小村莊盧爾馬蘭買了一棟房子,終于可以不受干擾地安心寫作了:重新工作。《第一個人》的第一部分有進展。感謝這個地方,感謝它的孤獨,感謝它的美。
但是加繆又在普通人中間收獲了友誼。正如卡特琳娜·加繆所說:“我的父親和那些人在一起,所有的那些人,人數(shù)最多的那些人,他們每天都兢兢業(yè)業(yè)地做著他們該做的事。不知其名?!?/p>
阿爾貝·加繆葬在盧爾馬蘭。在一個小小的公墓里,一叢荒草下,有一方粗糲的、沒有打磨過的石頭,上面刻著“阿爾貝·加繆1913-1960”的字樣,沒有墓志銘。
旁邊是他妻子的墓,墓碑比他的大而整齊;周圍是一些當?shù)仄胀ň用竦哪沟亍?/p>
加繆在“人數(shù)最多的那些人”中間發(fā)現(xiàn)了友愛,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對幸福之絕望的追求和他們的兄弟之情”,并最終回到了他們中去。
除了簡短的前言和照片的說明之外,《孤獨與團結(jié)》的幾乎所有文字都引自加繆的作品。
卡特琳娜將加繆的一生分為“起源”、“覺醒·行動”、“反抗”和“孤獨·團結(jié)”四個階段,其中“孤獨·團結(jié)”所占篇幅最多,亦與書名相呼應,為藝術家、哲學家、劇作家、作家、記者、丈夫、父親、情人……加繆的一生做出了最精當?shù)淖⒔狻?/p>
03
少年愛著海灘,還有漫天星斗的夜
阿爾貝·加繆的一生始于貧窮,終于清貧,但是他并不以為恥,為困,為苦,或為罪。他說得好:
貧窮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一種不幸:光明在其中撒播著它的財富,甚至我的反抗也被照亮了。
貧窮與光明,貫穿了加繆的一生。他從不羨慕,從不嫉妒,從不覬覦,沒有“怨恨之心”,而是更熱情地投入靈與肉的狂歡之中。他“生活在窘迫之中,生活在某種快樂之中”。
加繆坦然地面對貧窮,免除了嫉妒之心,這首先應歸功于他的家庭、他童年的生活環(huán)境,他說:
免除嫉妒,我首先要歸功于我的親人,他們幾乎什么都缺,卻幾乎什么也不羨慕。這個家庭甚至不識字,它以沉默、謹慎、自然而樸素的驕傲給了我最高的教誨,我畢生受用不盡?!^的資產(chǎn)者的幸福使我厭倦,使我害怕。
貧窮與高貴,在加繆看來,并不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反而激發(fā)了他的才華:我發(fā)現(xiàn),一個窮孩子可以通過藝術表達自己和解放自己。
十六歲的加繆,英俊、貧窮,病弱,患了肺結(jié)核,多次咯血,不得不遠離人群。在最具生命力的年紀直面醫(yī)院、死亡和孤獨,他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荒誕,以及對生活的熱愛:
不,不,生活是另外的東西。
貧窮而有尊嚴,這是他的選擇,這種選擇使他在荒誕之中找到了一條幸福的道路:
我們不尋求什么教訓,也不尋求偉人所要求的那種苦澀的哲學。陽光之外,親吻之外,原野的香氣之外,一切對我們來說都微不足道。
04
非典型英雄“局外人”
阿爾貝·加繆被認為是一位荒誕哲學家,然而什么是荒誕?加繆的荒誕是存在主義的荒誕嗎?
他認為,“荒誕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兩者的共存”,所謂“共存”,其表現(xiàn)形式乃是人類社會。
但是,認識到此并未完結(jié),僅僅是邁開了第一步。在他看來,荒誕只是個出發(fā)點,重要的是面對荒誕采取什么態(tài)度,即在荒誕的條件下,人應該如何行動。
是以死來結(jié)束荒誕的狀態(tài),如“局外人”默爾索?還是以反抗來賦予人生某種意義,如推巨石的西緒福斯?
默爾索是“一個沒有任何英雄姿態(tài)的人”,但他“不大會欺騙自己”,不流俗,不從眾,坦然地“接受了為真理而死”,并在死前感到了幸福。
實際上,加繆對默爾索是欣賞的。在《局外人》新譯本《陌路人》美國版作者前言里,他寫道:
默爾索并非落魄之人,而是一個寒傖而外露的男子,愛好太陽,因為陽光不留陰影。遠非缺乏一切感受性,他具有一種深厚的激情,鼓勵著他,因為他堅忍不拔,憑著他對絕對和對真理的那股激情。與此相關的一種真實,盡管還是負面的,即存在的真實性和感知的真實性,如果缺乏這種真實性,任何對自己和世界的征服都將永遠不可能?!瑺査麟m然沒有任何英雄姿態(tài),卻接受為真理而死。
而加繆在給海德里希的信里寫道:
默爾索不是與法官、社會的法律以及符合習俗的感情站在一邊的。他像一塊石頭或一股風一樣存在于太陽底下,這些人從不會撒謊。如果您從這個角度看這本書,就會看到面對世界的快樂的一種真誠的道德,一種既嘲諷又悲劇性的頌揚。
而西緒福斯是荒誕的英雄的典型:他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巨石旋即滾落下來,他又得重新下山,再把巨石推上去,如此反復,了無終期。
加繆感興趣的是下山途中的西緒福斯,他敢于正視那塊巨石,敢于把它再次推上山頂,這種精神是對命運的蔑視、挑戰(zhàn)和反抗——
“登上頂峰的斗爭本身足以照亮人的心靈”,加繆發(fā)現(xiàn)了這條千古不滅的真理。
05
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
影像集中的加繆,是在病中吹長笛的憂郁少年,是與女伴嬉水、與妻子同游的情郎,是為貧窮和戰(zhàn)亂奔走疾呼的記者,是有子有女萬事足的老父親,是激情迸發(fā)的編劇和導演,是與左岸若即若離的知識分子,是與存在主義決裂的荒誕派哲學家,是聲勢日隆的諾貝爾獎作家,是排版工人的摯友,是離群索居的藝術家……
讓·格勒尼埃、紀德、勒內(nèi)·夏爾、薩特、波伏瓦、阿拉貢……這些出沒在影像集里的人們,他們愛加繆,有的或許也恨他,卻終在他戲劇般地退場后,懷念他,頌揚他。
翻看一張張照片、手稿、信件、海報,與海明威影像集傳遞的“活著是一種姿態(tài)”的激情、沖突與掙扎不同,加繆是放松的、愉悅的。
海明威說,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那加繆,可能就是這席盛宴中,最倜儻的身影。
這并不是說,加繆缺乏深度。相反,與海明威自毀式的抗爭不同,加繆的抗爭是自愈并治愈他人的。
海明威用掏空自己向世界宣戰(zhàn)的方式樹立起一個“可以被摧毀,但不可以被打敗”的精神偶像,而加繆坦言,“我一部分非常蔑視這個時代……常常失去信心”,“另一部分卻想承擔這種衰退和共同的斗爭”。
毫無英雄姿態(tài)的局外人,沒有猶疑地接受了西緒福斯的命運,用對生活的徹底的投入和熱愛,在戰(zhàn)后歐洲的精神廢墟上,為流浪的青年們提供了永不冷卻的熱源。
在影像集序言的結(jié)尾,卡特琳娜寫道:
我的孩子,我的孫子,我的侄孫女,沒有見過他。為了他們,我愿意歷數(shù)所有的形象。為了重現(xiàn)他的笑、他的隨意和他的寬容,為了重現(xiàn)這個賦予我生命的親切、熱情的人。為了展現(xiàn)阿爾貝·加繆是“眾生中的一人,他試圖在眾生中盡力為人”……
有戲言說,人人都愛加繆。是啊,誰會不愛他呢?
畢竟,他曾那么熱切地愛過每一個人,直到今天,那溫度仍依稀可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