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機是今年東方華燈宴的音ＭAD組曲〈寄世界於東方〉裡，有一段是《東方花映塚》ED〈花如幻想一般〉（花は幻想のままに）的改編：

【2020東方華燈宴單品】寄世界于東方～Otomad World_嗶哩嗶哩 (゜-゜)つロ 干杯~-bilibiliwww.bilibili.com

　　這段很短，只有兩句在重複，但是很高能，很上頭，我就記住了這首比較冷門的東方曲。

　　然後7月2日早上，作夢的時候，夢到幾個女聲在合唱這一段，卻是不同的風(fēng)格－－慢板，很舒緩、溫柔，如花浪在風(fēng)中起伏，帶點憐憫和憂傷。我當(dāng)下就想到以前日文老師所說的：「日本民歌的旋律大都是像海浪一樣起伏，因為他們習(xí)慣聽海的聲音，他們覺得那樣很美?！?/p>

　　夢中人唱的是日語，但因為我日文沒有繼續(xù)學(xué)到能說能造句的程度，大腦生成日語的能力不足，所以生出來的歌詞只是無意義的音節(jié)。但正因如此，我能完整留下那花浪起伏的印象。醒來以後就想：我來填填看吧，只是兩句的話，正好寫在書裡用作填詞教學(xué)示範(fàn)。

　　於是開始想有沒有參考樣板。馬上我就想到了翁倩玉原唱的《祈禱》(1975)，我們從小到大都在學(xué)校、廣播裡聽過很多遍，是那種你聽得很熟，而都不會想去查它來歷的曲子 。

王杰、王韻嬋 - 祈禱 早期原版MV 字幕版 《致敬經(jīng)典》_嗶哩嗶哩 (゜-゜)つロ 干杯~-bilibiliwww.bilibili.com

　　而今既然要填，我就去查了一下。一查，原來《祈禱》 原曲是日本民謠《竹田搖籃曲》（《竹田の子守唄》），它的來歷，非常不簡單：

【山本潤子】 竹田搖籃曲 （字幕）_嗶哩嗶哩 (゜-゜)つロ 干杯~-bilibiliwww.bilibili.com

守りもいやがる 盆から先にゃ
守著孩子已經(jīng)厭倦了 盂蘭盆節(jié)之前
雪もちらつくし 子も泣くし
雪已經(jīng)輕輕飄了 孩子也在哭
盆が來たとて 何うれしかろ
盂蘭盆節(jié)到了 有什么高興呀
かたびらはなし 帯はなし
沒有新衣服 也沒有腰帶
この子よう泣く 守りをばいじる
孩子總是哭 守著他更辛苦
守りも一日 やせるやら
一背就是一天 越來越瘦了
はよも行きたや この在所こえて
真想盡快走出去 離開這個地方
向こうに見えるは 親の家
那邊能看到 父母的家呀
向こうに見えるは 親の家
那邊能看到 父母的家呀

　　介紹說是「在60年代被京都和大阪的部落民傳唱，還被部落解放同盟選為盟歌。常作為日本民族音樂和流行音樂的素材。 」歌詞的主人翁是離家?guī)腿藥Ш⒆拥谋Ｄ?，曲子在哄小孩的同時，是排遣自己的悲苦，反映著世世代代貧民的悲劇。這便解釋了它的曲調(diào)為什麼在平靜和撫慰之中，有著重新填詞也抹不去的悲傷。

　　不但如此，「部落民」在日本歷史與社會上也是被歧視、壓迫的群體，他們或者是比大和民族先來的原住民，或者是被貶謫、驅(qū)趕到深山化外，甚至被妖魔化的人，《東方文化學(xué)刊》第七期〈深嵌歷史的心障，秘神涵化的委曲－障礙之民考〉便考據(jù)了《東方天空璋》背景和秘神隱岐奈的設(shè)定，是涉及到了這個歷史議題。我查到的資料也說，因為與部落民的社會運動的關(guān)係，《竹田搖籃曲》被日本當(dāng)局列為的禁播歌曲，直到1990年才解禁。

　　這下繞了一圈可繞回來了：《竹田搖籃曲》 背後有悲哀的時代和被歧視的民眾，《東方花映塚》 出於二戰(zhàn)結(jié)束60周年，也有隱約的追思，而〈花は幻想のままに〉的曲式，和《竹田搖籃曲》 是一樣的：前奏之後，就是同一段只有兩句的主旋律一直反覆。所以我才這麼容易就聯(lián)想到了兩者。

　　中文版《祈禱》由翁炳榮作詞。我平常聽到的大都是純音樂，很少聽到歌唱版，大家對這歌詞也記得不深、談得不多。這亦是有緣由的：

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啊，多少祈禱在心中；
讓大家看不到失敗，叫成功永遠(yuǎn)在。
讓地球忘記了轉(zhuǎn)動啊，四季少了夏秋冬；
讓宇宙關(guān)不了天窗，叫太陽不西沉。
讓歡喜代替了哀愁啊，微笑不會再害羞；
讓時光懂得去倒流，叫青春不開溜；
讓貧窮開始去逃亡啊，快樂健康留四方；
讓世界找不到黑暗，幸福像花開放。
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啊，多少祈禱在心中；
讓大家看不到失敗，叫成功永遠(yuǎn)在。
讓大家看不到失敗，叫成功永遠(yuǎn)在。

　　你一看就會發(fā)現(xiàn)它不合理，它是故意寫得不合理：「叫太陽不西沉」云云，全都是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不實際的願望，說難聽一點就是自我麻醉。但如果再考慮到原曲的悲傷，似乎可以說：也就是這樣極端一廂情願的歌詞，才好和那抹不去悲傷的曲子相反相成。對現(xiàn)實中正處於困苦的人，這樣的詞曲或許也可以提供一些暫時的撫慰，以及繼續(xù)活下去的念想，就像原詞最後還是在想家，也沒有到徹底絕望。

　　但這一層意思或許還是比較難解或難以消受，所以我在電視節(jié)目上聽過的版本，幾乎都是淺層地就把它當(dāng)個歌頌太平的麻醉劑來用；學(xué)校、餐廳廣播裡聽的也是輕緩的純音樂，把脈絡(luò)抽掉了。

　　以前我或許還會按照進(jìn)步派學(xué)者或硬核樂迷的路數(shù)，批判一下這種去脈絡(luò)化的演繹，然後講一下部落解放運動的古，藉此在知識份子的鄙視鏈上站到一個高位，再舉幾個比較有體會、比較能再現(xiàn)出這些沉重歷史的版本來捧，攬一攬話語權(quán)。現(xiàn)在我倒覺得，如《祈禱》這樣把「禁歌」去脈絡(luò)地流傳到海外，靜待有心人發(fā)掘由來，倒也不錯。如果都要像革命歌曲、社運歌曲那樣硬灌理念，它的影響也就很難出圈。

　　那麼，現(xiàn)在讓我來填〈花如幻想一般〉，可以怎麼填呢？本來我只是想要當(dāng)成示範(fàn)習(xí)作，填兩句便罷；現(xiàn)在這麼一查，我覺得有意思了，這是應(yīng)該付出對人間困厄的敬重，認(rèn)真翻填的一首歌。

　　查凋葉棕作過一首評價頗高的改編曲：

【東方Vocal】花映「魂之花」【凋葉棕】_嗶哩嗶哩 (゜-゜)つロ 干杯~-bilibiliwww.bilibili.com

　　聽了幾遍，感覺還是從個體的生命與哀愁，往淒美去渲染，編曲也由簡而繁，層疊至盡。不可謂不精緻，但我查過上面這些歷史脈絡(luò)以後，覺得它還是太銳、太露了。我們應(yīng)該可以來點不一樣的。而在我實際填出來之前，就先和大家分享一下這點發(fā)現(xiàn)。不知有沒有人，也想過ZUN的〈花は幻想のままに〉是否有《竹田搖籃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