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審判的終章·其二
公舉身著一身黑衣,表情肅穆的佇立在法院門前,這天的天氣稍微有些不好,原本應該是晴空萬里的天空此時卻被灰白的濃云所遮掩,抬眼望去盡是令人不快的煙色,同行的馮兆陽嘖了一聲,順手點起了一支煙,狠狠的吸了一口,似乎很看不慣遠處的那個人一樣,但公舉卻不以為然,他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并將目光再次投向了遠處的人——那是本案的另一位負責人。
“宮門先生,請走這邊。”
公舉點了點頭,跟隨他的指引進入了法院,他全程都一語不發(fā),其余人也知趣的不去碰公舉的霉頭。
阿爾丹自然也在隨行之列,她看著公舉的背影,只覺得前幾天發(fā)生的事情簡直是一場噩夢,讓她久久無法緩和。
嚴老的去世對公舉的打擊之大是毋庸置疑的,面對強裝鎮(zhèn)定的公舉,阿爾丹已經(jīng)竭盡全力去安撫他了。
可是始終是差了那么一點點。
或者說,一直都差一點點。
阿爾丹一直都知道的,自己和公舉似乎是互相愛慕,但是相比自己的愛意,公舉更多的是……
阿爾丹閉上了眼,她強迫自己不去深究,她知道,一旦自己深究,這段本就如履薄冰的情緣就會變得更加艱深,甚至有觸之即碎的危險。
越是和公舉相處就越是恐懼,恐懼自己會失去他;越是恐懼就越是想更加深入地了解他。
懷著這樣矛盾的沉重心情,阿爾丹還是用好消息來麻痹自己——公舉就像一個無底洞,能夠無限制的容納自己的好奇心,自己還能游刃有余的留在他身邊。
換言之就是,阿爾丹讀不懂公舉。
這個結(jié)論如同利劍一般劃過阿爾丹的心,讓她不得不通過深呼吸來平復心情,以免被身邊的人發(fā)覺異樣。
帶著幾分委屈和不甘,阿爾丹看著公舉的背影——她不得不承認,公舉變了。
這個男人,似乎已經(jīng)不是她認識的那位公舉了。
雖然他依舊和從前一樣溫文爾雅,耐心體貼,大氣從容……
可是有哪里不對,阿爾丹看不懂現(xiàn)在的公舉——如同自己給自己套上了一層畫皮,哪怕對身邊人也是一樣。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為什么要將自己遮掩起來?”
阿爾丹不止一次地想詢問公舉,但是都沒能說出口。
一次是時機未到。
兩次是氣氛不合。
三次是……
四次是……
……
……
其實阿爾丹比誰都了解——
“當我問不出的時候,其實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阿爾丹的眼神中倒映著那個莊重的紅色國徽,嘴邊不禁微微勾起,似乎是做好了什么準備一樣。
——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微微偏頭,公舉正看著自己,他的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一切都會過去的?!?/p>
“……”
阿爾丹沒有答話,甚至沒有任何動作,公舉對阿爾丹的沉著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沒有其他動作,只是默默的握緊了阿爾丹的手,似乎生怕她離開。
看著那個緩緩走上被告席的身影,公舉知道,這件事解決之后,阿爾丹就將不再被過去所梏,只要自己再擊敗那個人,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在公舉的身邊,阿爾丹的神色淡漠如水。
她一早就知道。
公舉必定是擺平了所有人,將自己從這場壞劫中完全摘了出去。
果不其然,沒有人提及自己的包庇之罪。
無論是馮兆陽的調(diào)查也好,還是二階堂的供述也好。
自己反倒成了受害者。
雖然自己確實失去了巨額財富,的確如二階堂所說的,是“損失慘重”的受害者。
可是錢財如何與生命相提并論?
自己失去的是錢財,路宛名失去的是僅有一次的生命。
這天平從一開始就是傾斜的。
阿爾丹的嘴唇在抽動——她現(xiàn)在就想站起身承認自己的罪惡。
懷著最后的一點幻想,阿爾丹偏頭看向公舉——他的眼中除了盡在掌握的自信以外再看不到其他。
“怎么可能……”
在阿爾丹的認知里,公舉不會容許任何人僭越規(guī)則。
哪怕是為了自己,他也一定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可是——沒有。
阿爾丹沒有看到公舉眼中的愧疚。
只有冷漠。
他就好像在看一場早就排練好的戲一般。
直到這個時候,阿爾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種違和感并非錯覺。
公舉真的變了。
他變得不再遵守規(guī)則了。
“不必慌張,你很安全?!?/p>
似是看出了阿爾丹的動搖,公舉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身軀,讓阿爾丹的頭貼近自己的肩膀,但是阿爾丹已經(jīng)無法再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公舉的寵愛了。
“是我將你逼成這樣的嗎?”
阿爾丹喑啞的聲音讓公舉的眼神僵了僵,似乎被阿爾丹問住了,不過他依舊輕拍阿爾丹的肩膀,“沒有,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沒有關(guān)系?!?/p>
“……”
阿爾丹一聽就知道是假話,因此她干脆閉上了眼,公舉見狀也沒有強求阿爾丹的認可。
事實上,此時的公舉滿是不解。
對于阿爾丹的愧疚,公舉當然理解,他不理解的是自己是否做了多余的事。
“難道說,讓阿爾丹認罪更好嗎?”
公舉看向遠處的二階堂本——他的神色無比淡然,對“死刑”的判決并不意外,而且公舉注意到了,在判決落定的瞬間,阿爾丹的眉毛抽動了一下。
顯然,阿爾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
恰恰相反,她很在意。
阿爾丹的不安,公舉感受到了,也堅定了自己沒有做錯的覺悟,因此他抱住了她,輕聲道,“結(jié)束了,都結(jié)束了。”
阿爾丹沒有回答,她依舊緊閉著眼,耳朵也在微微顫抖。
公舉知道,必須抓緊時間離開這里,不然自己所做的布置可能都將付諸東流。
因此他無視了試圖和自己攀談的幾人,只是略微點頭示意后便帶著阿爾丹起身走出了審判庭,馮兆陽對此并不意外,倒是他的幾個上司面面相覷,似乎有點不理解為何被公舉冷落。
另一邊,阿爾丹一改平日的溫和,暗中和公舉較勁,公舉幾乎是將阿爾丹拽出法院的。
阿爾丹知道自己的力氣比不過公舉,因此故作姿態(tài)道,“你弄疼我了!”
這招果然好用,公舉見狀立刻收力,阿爾丹便順勢抽回了自己的手,沉默的盯著公舉,而公舉在最初的錯愕之后也不甘示弱,和阿爾丹對視了起來。
兩人的氣氛逐漸降至冰點。
良久之后,公舉終于示弱,“回去吧,這里的事已經(jīng)和你無關(guān)了,已經(jīng)不必……”
可還未等公舉說完,阿爾丹就仿佛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一樣笑了起來,她沒有了以往的矜持,也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只是指著公舉笑——直到她流下眼淚,笑不出來為止。
“你在說什么呢?你竟然會變成這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公舉完全沒想到阿爾丹竟然也會有如此詰問自己的一天,但是現(xiàn)在的當務(wù)之急是立刻穩(wěn)住阿爾丹的情緒,防止變數(shù)的發(fā)生。
但是面對搖曳后退的阿爾丹,公舉竟然口不能言,平日里鍛煉的話術(shù)此刻竟是全然成了擺設(shè)。
還是阿爾丹慘然一笑,“你果然還是太嫩了啊。”
“誒?”
“你的布置的確精妙,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問題……”
阿爾丹沉聲道,她的眼眸此刻無比澄澈,“但是你有考慮過我嗎?”
“我是為——”
“‘我都是為了你’,你想這么說嗎?”
阿爾丹抿起了嘴,“我不需要。”
“?。俊?/p>
“罪人有我一個就夠了,四年前,是我疏于防范才讓二階堂得手,也是因為我的懦弱才讓他猖狂至今……你此前的布局我也心知肚明——對不起,當時我竟然沒有阻止你,是我的邪念作祟,但這是絕對不能容許之事,所以……”
阿爾丹緩緩拿出一張疊好的紙條,“我會自首?!?/p>
“我會和他們說明?!?/p>
“什么,不行!”
公舉聞言立刻沖上去要把阿爾丹手里的紙條奪過來,但是公舉的手卻停在了與紙條咫尺之間的距離——他看到了阿爾丹眼中的決然。
如果不能說服阿爾丹,那自己就算奪過紙條也是無濟于事,因此公舉試圖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但阿爾丹的手卻悄然攀上了公舉的臉頰。
“就像我說的,罪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阿爾丹輕輕的撫摸著公舉的臉,并適時地在他握住自己之前抽離。
“不行……不行!”
“沒關(guān)系的,是我蒙騙了你,你什么都沒有做,這些布置都是我的杰作?!?/p>
“不……”
眼看阿爾丹轉(zhuǎn)身便朝法院走去,公舉連忙上前拉住她,“你想想,二階堂的問題你要如何解釋?為什么他愿意幫助你?他沒有幫助你的理由吧?”
“這不重要?!?/p>
“怎么會不重要!”
公舉以為找到了阿爾丹的邏輯漏洞,“如果你不能解釋這個,那些布置你又該從何談起呢?”
“……他都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想幫誰還不是隨他樂意?”
“不……”
“二階堂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過,所以才會要挾我,那么我也可以反過來要挾他——他不是欠了一大筆賭債嗎?”
“……”
公舉臉色鐵青,一時之間竟無法反駁阿爾丹,連帶著手上的力道也弱了下來。
“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你的罪,由我替你承擔……”
阿爾丹輕輕甩開了公舉的手,轉(zhuǎn)身離去。
此時,公舉的聲音再次響起。
“等等,不要走!阿爾丹,連你也要拋棄我嗎!”
阿爾丹停下了腳步,她本不想停下的——
“不是的?!?/p>
“那就回來啊!”
只是聽著公舉的聲音就能知道他現(xiàn)在有多么心碎。
阿爾丹愈發(fā)慶幸自己沒有轉(zhuǎn)身,要是她看見公舉現(xiàn)在的表情,大概就永遠不會離開他了吧,但是她沒看見,因此她還有最后的沉穩(wěn),讓她可以平靜的和公舉對話。
“我不能?!?/p>
“為什么?難道你不愛我嗎?”
“——”
阿爾丹的心弦被狠狠的撩動了,但是她依舊沒回頭——她的指節(jié)都被攥得發(fā)白,“我比任何人都愛你,所以才不得不放你離開?!?/p>
“你在說什么呢?”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問你的問題嗎?”
“我記得!”
公舉見阿爾丹突然提起從前,以為有了回旋的余地,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另一邊,阿爾丹繼續(xù)說道,“你還記得你的回答嗎?”
“德比?!?/p>
“……”
似乎是遙遠的記憶再次被喚醒了一樣,阿爾丹竟是伸了個懶腰,“那么,我現(xiàn)在要問你和當初一樣的問題,你還能再答出來嗎?”
“……”
公舉記得,自己和阿爾丹的初次相遇——自己只不過在晨跑,但卻在路過的老操場中,看見了一位出塵的精靈。
年輕的公舉被她的身姿所吸引,為她的氣質(zhì)所折服,最后在一次又一次的相會中認可她的品格。
而在一切的開端,是她在接過自己遞上的毛巾后,笑問自己的問題——“你猜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
彼時的公舉只是順嘴瞎蒙,但卻真的說中了阿爾丹的心結(jié)所想。
十年之后,公舉再次面臨相同的問題,只是這次他猜不到了,只能憑借蛛絲馬跡分析——
“如果是提及從前,那么是否和以前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p>
“之前阿爾丹的身體孱弱導致她的生涯成績并不理想,是不是還是這方面的事情?”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
“不不不,應該是現(xiàn)在!阿爾丹說了,‘現(xiàn)在’在想什么!是現(xiàn)在!”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p>
“是什么?這里是法院,阿爾丹要自首——‘我自首的理由?’”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
“不對,阿爾丹已經(jīng)說過理由了,難道是關(guān)于我的?關(guān)于什么,不對!”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
“上一次是德比,這一次是菊花賞?”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
“消費主義陷阱?包庇罪的量刑標準?法院的建筑風格?”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
“只有一次作答機會!”
公舉的身形搖搖欲墜,他已經(jīng)想不到問題的答案了。
他已經(jīng)讀不懂阿爾丹了。
畢竟一開始就只是湊巧罷了。
那么現(xiàn)在說不出答案也并不奇怪吧。
公舉從未感到如此無力,他不知道應該用什么方法才能說服阿爾丹留下來,唯一的解決方法似乎就是答出正確答案——但是真的有正確答案嗎?
“只是要答出讓阿爾丹滿意的答案……”
公舉咬了咬牙,“為了贖罪,我不會再逃避!”
“……很可惜,這不是我心中所想?!?/p>
公舉的眼神陡然凜冽,“不,等等!”
“果然,哪怕是你,也不能總是洞察身邊人的想法啊。”
“什么——哪會有這種人???”
“是啊,哪會有這種人呢……”
似是聽出阿爾丹的言外之意,公舉立刻說道,“你想知道我的事情?好,我現(xiàn)在就全都告訴你——”
“不,這同樣不是我的心中所想……”
阿爾丹搖了搖頭,不顧身后公舉的懇求,再次邁步走向法院。
她走的每一步都相當決然,直到停在門口——那個鮮紅的國徽充斥了她的眼眸。
閉上眼,緩緩地轉(zhuǎn)過身,阿爾丹深深的鞠了一躬當作拜別。
——我記得當初你曾經(jīng)勸慰我走向未來的意義,可你為了挽留我又做了什么呢?
“我們兩個,究竟是誰死守著過去不放呢?”
阿爾丹走進了法院。
“你曾說你不愛路宛名,可是不要忘了,我?guī)缀跻恢痹谀闵砼?。?/p>
當工作人員看到阿爾丹遞上的紙條時立刻大驚失色。
“當路宛名挽住你的臂膀,依偎在你懷里時,你都不知道你露出了多么幸福的笑容?!?/p>
“這個笑容是我從未擁有的——但是你卻向她也展露了相同的笑,遺憾的是,這次我依舊是見證者。”
面對著聚攏來的人群,阿爾丹轉(zhuǎn)過頭想要再看一眼公舉——她確信他就在自己身后。
可是這次看不到了。
也許以后都看不到了吧。
“那就這樣吧,罷了……罷了?!?/p>
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