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亦山|步郡】塵埃落定
·一些個人對結(jié)局的幻想(絕對實現(xiàn)不了),同硯看個樂子就好。 ·七夕快樂! ? 01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李白《俠客行》 南塘的小山村來了兩位“大人”。 兩人來到山村時正是盛夏某日早晨,住在山麓的大娘在院中一瓣瓣剝生玉米上的籽粒,半好奇半疑惑地注視著兩位大人。為什么稱作“大人”呢?兩人雖年輕,姑娘約莫二十出頭,公子則年長些。兩人皆一襲薄衫,別無多余的金玉珠寶,腰間均有一枚青蓮翡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倒顯出幾分含蓄貴氣。同時,姑娘身邊跟著另一位眉眼英氣的女子,右手總下意識壓在腰間長刀的刀鞘上,眸中光華流轉(zhuǎn)卻滿是擔憂。 車夫安頓好馬,取下車上的木箱。行動間,山麓早已圍了些敢玩農(nóng)活的村民,有幾個熱心的上前幫忙。兩人朝上前的村民頷首,忙走到前方指引。 “哎,二位留神!昨夜山中落雨,踩在青苔上容易跌跤!”大娘揚嗓一吼,二人點頭微笑。那位公子稍稍后退了步,落在姑娘身后,左手微微護在姑娘腰后。 “欸,李大娘,這兩位是哪來的貴人啊?”站在大娘身旁的村婦湊近了些發(fā)問。 “不曉得。呦,小王,采蒹葭回來?”李大娘瞇起眼看向村婦背后的竹簍,蘆花似三月飛絮,輕軟而溫柔。 “可不是嘛。咱家田邊那一片可茂盛了,我忙了一上午才菜了一半。下午太陽太毒,在家里和閨女做蘆花枕嘍……” 這時,對面院落中的女孩蹦蹦跳跳竄到母親身邊:“娘親!那個大姐姐好美,像云中郡主一樣呢?!?村婦一手拍在女孩肩頭:“學學你阿姊幫你娘親爹爹做些活。盡知道胡說,你見過云中郡主嘛?” 小女孩不服氣地嘟起了嘴:“上次爹爹帶我趕集,茶樓里的先生就說:‘云中郡主,那可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就像那花家徽記青蓮……’” “你爹爹就知道寵你……”村婦帶著女孩進屋了,留下大娘一人思索。 ? 02 我看浮名似夢,卻貪山水閑游。 ——陸游《六言六首》 遣走所有侍者后,承永帝親封云中郡主、乾德帝親封南塘王,坐在小木凳上,仰天長嘆。步夜則從旁積灰的柜子上取下另一個木凳,拿抹布擦了擦,坐在了云中身側(cè)。 “這屋子的破舊程度超過了我的預期。之前在外看還以為只是長時間閑置,沒想到這屋頂需要重修一番……”云中有些累地向后靠去,倚在桌腳上。破瓦上積的夜雨已所剩無幾,但仍一滴、一滴地沿著瓦片破碎的邊緣滑落,在屋內(nèi)的地磚上漾開漣漪。 步夜則接了她的話茬:“稍作休息,在下便去村中瓦窯買些新瓦來,自是不能讓這屋子不避風雨。” 云中輕輕地答了聲,閉目養(yǎng)神。想起幾年來的種種事,當日甚覺波瀾壯闊、兇險非凡,以至于諸事塵埃落定,這南塘王不過也是個吃俸祿的閑差,她坐在花家庭院中時,生出了隱居避世的念頭?;蛟S是見多了朝堂詭詐、明槍暗箭,而今天下太平,她真的想撂擔子,放下過往花家主、云中郡主、南塘王的光環(huán),只作為她——花云中,過一段平凡的生活。 于是,幾日前,她與花忱說起了全部計劃,打算把南塘王的封號讓給他,自己則在南塘某處生活,不再留心官場世家觥籌交錯等。不過,意料之中,哥哥拒絕了她。 “小妹,你煩心交際事務我懂。可是,你若就這般拋下花家的一切,你一個人生活能行嗎?哥哥以后想你了又怎么辦?要是傷了、病了……”花忱握緊手中書卷,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眼前的云中。 “哥,我不是一個人?!痹浦械囊暰€飄向坐在一旁木椅上喝茶的步夜身上。 對面的花忱不再說話,想起自己這個妹妹這幾年一個人在宣京應對權(quán)術(shù)斗爭,自己則只能和玉澤在寒江注視,偶爾提供一些助力,不免難過。但一想到是這小子一直陪在云中身邊,還把他妹妹拐跑了,一時有些不知味。更過分的是,現(xiàn)在他還要把小妹藏到世人找不到的地方,不禁怒從心起,聲音大了幾分:“小妹,不可以!” 云中有些不知所措:“哥,你擔心我沒人照顧,有步夜在。我在大理寺的這幾年,他也為我擋了不少明槍暗箭。雖然沒有給過彼此承諾,但那……是因為我……你若是擔心以后見不到我,我平日也回花府看看就是了?!睂γ娴幕ǔ廊允且晃稉u頭,一副軟硬不吃的模樣。 “還有哥哥,我會選離花府近一些的地方,你覺得銀沙湖畔怎么樣……”可任憑云中叫喚,花忱也不將目光從書卷上移開。 步夜有些擔憂地看過來,只見云中站立的身軀有些顫抖,對面的花忱手中拿著書卷卻是一字未曾看進去。漸漸地,云中也不再言語,屋內(nèi)一時安靜,只有步夜手中的茶盞放在桌面上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單調(diào)而平靜。 當步夜再一次拿起瓷盞時,云中上前了一步。 “哥,這件事無論你同不同意我都會去做。我心已決,那便不必再言了?!痹浦信ゎ^便走,步夜忙想上前阻止,花忱突然起身,語氣中含著慍怒:“花云中,你就這么想拋棄這個家?甚至不在乎我的感受?” 云中沒有回頭?!案?,我又什么時候說要拋棄這里,我連南塘都未曾離開。倒是你,那年在寒江我明明拒絕了,你還是要將家主之位給我,甚至不允許我和你一同前行?!?“我只是累了,這守護花家、守護大景的任務太累了。所幸一切塵埃落定,哥哥、玉先生、舊日同硯也都無事,那我也便安心了?!痹浦性俅芜~步,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那個背影仍有著未被歲月磨平的棱角,卻是那般滄桑。 花忱第一次覺得,他沒有讀懂小妹眼底的憂傷。 ? 03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兩人的村居生活便就這般開始了。不過很多事不同于想象,比如…… 剛到那日的午餐,二人便被燒柴這項技術(shù)活為難了。老屋內(nèi)的柴火在昨夜雨水的充分浸潤下散發(fā)潮氣,并不適合點火。于是兩人分工協(xié)作,云中負責清理灶臺、清洗廚具,步夜則出門尋些干燥的柴火。 而后,腰酸背痛的二人又被那把鈍了、銹了的大斧折磨得不輕。劈柴并非不會,云中和步夜在外查案,也曾以諸多身份示人:歌樓舞女和買笑客、侍女和貴公子、商人和護衛(wèi)……自有身陷險境、于小村躲避之時,兩人早對這類基本生活技能爛熟于心。雖然工具不稱手,但暴力總能解決一些問題,不過是步夜笑著輕撫被震疼的虎口罷了。 木柴還是有幾分潮濕,灶下火不大。灶上兩口鍋,一是飯二是菜,中間的小爐用來燒水。云中掌勺,步夜坐在小馬扎上添柴。沒了燒糊的憂慮,只是要花更長的時間收獲成果。兩人倒也悠閑,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之后還要把整座屋子徹頭徹尾打掃一番。步夜,你說,我們倆要怎么謀生呢?”云中拿水瓢從旁的熱水爐中撈水,倒入鍋中。刺啦聲未完,便被悶在木鍋蓋之下。云中側(cè)頭,卻沒有聽見灶后那個令她安心的聲音。 “步夜?”她有些疑惑地走去,只見步夜輕咳著側(cè)過頭去,一手握著送柴的火鉗,另一只手揮動一把破芭蕉扇,有黑煙從灶口冒出。 “咳咳……郡……云中,柴有些濕……”步夜話未說完,站在一旁的云中便跑向前廳,從木箱中取了塊大小合適的絹布,對折后遞給步夜:“先將就下吧,午后看看灶尾是不是堵住了。順便我去山上找找干的柴,多屯些。”言罷,她又到灶前看火候去了。 山下江水流淌,江風吹過蘆葦蕩,像是金色的麥浪。水杉蒼翠的葉映著滔滔江水,生生不息。木窗欄后云中的臉上滿是笑意,讓步夜這個滿口敬稱的人改口叫她云中可真不容易。說起來,她倒少見他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樣子呢…… ? 04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卓文君《白頭吟》 云中從來沒想過,活下去會成為問題。過往歲月中雖有一箭穿心的時刻,有走馬燈時分,卻從未有過渾身無力之感。對,就是實際意義上的無力。 對付這水田里的螞蝗和水蛇就夠讓云中提心吊膽,在盛夏烈日下勞動數(shù)個時辰已有當年崖下帶哥哥躲避暗齋之感。所幸從王姑娘家買來的剛長成的黃牛還給她面子,犁地時不搗亂。 不知去山那邊搬毛竹的步夜怎么樣了。過去的少卿武力值不低,但這農(nóng)活…… 犁完地,云中坐在黃牛背上,想著小屋前麻布上曝曬的稻粒是否已露白破胸,想著午間洗手做羹湯。只可惜頭頂?shù)亩敷业謸醪涣颂嚓柟猓沟魏滔峦翆⒃浦袕乃妓髦芯境?。兒時背過先人之詩,說什么“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想來也只有孩子這般無憂無慮,再困難的生活里也能開出花,而歡愉讓他們不會疲憊。 那日,云中通過李大娘得知小王家的小牛剛長成,便踏入了王姑娘家商議買牛之事。未至房門,便見一個小小身影扒在門邊向外望,看云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慌忙像枝頭的百舌嘰嘰喳喳著逃走了。 “娘親娘親,仙女姐姐來了!”小姑娘叫嚷著,云中卻停頓了一瞬沒再向前走。 仙女姐姐…… 小女孩往后廚跑去,喚來了正在洗鍋的王姑娘。她有幾分局促,用手抹了抹曬得黝黑的臉上的汗珠,請云中在廳中坐下,她也坐在另一頭,兩手搭在襜裳上,寒暄起來。 生意很順利,王姑娘也讓云中有什么不懂盡管找她。云中則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王姑娘,你人可真好。” 對面地王姑娘倒是一愣:“這……這有什么的,不過是你情我愿的買賣,沒什么好謝的。村里人都這樣,太客氣了?!?云中的笑容僵了一瞬,眉眼間的疑惑轉(zhuǎn)瞬即逝。兩人說說笑笑行至院門,一旁沉默多時的女孩突然開口:“姐姐,你是云中郡主嗎?” 望進那雙澄澈的眸中,云中不想說謊,但也并不想暴露身份??墒牵?,過去的一切會在她的記憶、言行中,無法抹去。很多事,是跨不過的。就像她聽到“仙女姐姐”不自覺的停頓,對人心的猜忌。 “不是哦,姐姐姓葉,只是一個普通人。就是和你一樣慢慢長大,然后長成的哦?!痹浦杏X得自己的回答有些傻傻的,但她還是這么說了。 王姑娘略微尷尬地笑著:“見笑了,我那郎君太寵她了……” 云中一愣,有些疑惑,現(xiàn)下日暮,這樣一個村婦的丈夫為何未歸。王姑娘自顧自說著:“他這個人讀書,想法總是和我這種俗人不同。還說什么要為我得個誥命……我倒是不在乎,他呀,別讀書太辛苦讀壞身子就好?!?云中與母女告別,看著小女孩蹦蹦跳跳進屋子,母親關(guān)切地跟著怕她磕著碰著。 夕陽西下,過去立于權(quán)力之巔的女子露出了一個艷羨的笑容。 是啊,真好。 ? 05 結(jié)發(fā)與君知,相要以終老。 ——陳夢雷《青青河畔草》 這日,云中隨婦人往灘涂采蘆花歸來時,步夜未歸,想來還在山上尋柴火。云中便取下掛在庖廚房梁上的食盒,將中午的剩飯熱上。又架起火來,將洗凈的野菜投入鍋中。 鍋與鏟的刮擦聲掩蓋了木門的吱呀聲,步夜來到灶后,放下背上的柴火,抬眼撞進了煙火氣后溫柔的眼眸。 云中抬手抹了抹腦門上的汗珠,微笑著開口:“辛苦了,步夜?!辈揭箘t往灶中加了根柴,而后取來桌上的茶盞,為云中遞上一盞清茶:“你也是?!?用完晚膳,兩人有些無聊地坐在院子里。如今的步夜不是大理寺少卿,亦沒有長明燈下案牘勞形的煩惱;如今的云中不是南塘王,亦沒有千萬人前巋然不動的責任。兩個人就這樣,聊著何時要將小麥播種,是否要養(yǎng)些雞鴨鵝。 群星之下,濤聲依舊,云中想起河畔灘涂上的蒹葭:“步夜,明年蘆葦開花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吧。那場景,真的很美?!彼齻?cè)頭看向身邊人,輕輕唱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雙原本盛滿星光的眸子轉(zhuǎn)向她,云中卻還能從中看到滿目繁星,和那繁星之中,一個小小的自己。步夜的唇角勾起,像過去無數(shù)次案牘勞形時逗她開心一般。“云中,”步夜眉眼彎彎,“作為回禮,我想帶你執(zhí)手試聽楓葉下,看那滿園銀杏落秋風?!?云中沒有迎上熾熱的目光,她只是笑著抬起手,輕撫過指尖、掌心的紋路,那是勞作留下的痕跡。她和他的關(guān)系,便如這雙手,看似已很近,但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彌合縫隙,而是選擇以家人的角色陪伴。 云中知道,步夜在給她時間。給她時間找回自己,放下過去。可她,真的能像一個失憶者,忘掉戒備和傷痛,遠離權(quán)勢與喧囂,在交通阡陌間碌碌,于江海流淌中寄余生嗎? 她不能啊……過去的一切銘刻心間,如一點殷紅的朱砂痣。世事如鏡,終有一日她會看到那眉心的灼痛。 “可是,步夜,我忘不掉啊……”云中的指尖細細撫過掌心,描摹著粗糙的紋理,嘴角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 出乎意料,另一只手覆上她交疊的雙手。這雙手還同過去一般,如過去地心山她抱著小七的小猴時覆住她顫抖的手,如過去鄢南房檐上與她一同舉起寄托心愿的孔明燈,如大殿上對峙時溫和而不容抗拒攔下意氣用事的自己。只是,歲月侵蝕,多了傷痕,不改溫柔與擔憂。 云中有些出神,步夜卻又湊近了幾分,低聲開口:“云中,向前走從來不是遺忘的借口。在下也不會舍得忘記你我的過去的。雖然那段日子充滿了猜忌、血淚,至少,我們在一起。”云中抬起頭,雙唇微張,欲言又止。二人鼻尖相觸,步夜笑意更甚:“想來這位健忘的小姑娘,是忘了當年湯泉村說過的:‘面對過去的傷痛需要勇氣,相信希望、相信他人也一樣。這條路很艱難,但你不是一個人,我陪你?!胰缃裆頍o分文,布衣白身,身無長物,所做無非一事,點上我的一點星光?!?“你若想忘記,我便陪你。你若想背負前行,我亦陪你?!?夜風吹過,攪亂了云中和步夜的長發(fā)。星光下,一滴晶瑩從云中眼角溢出、滑落、歸于塵土。殘留的淚痕下,云中笑了:“步夜你看,星漢燦爛?!彪S后,她不帶一絲猶豫,吻上了眼前人近在咫尺的唇。 步夜頓了頓,抬手抹去云中面上的淚痕,而后,輕輕擁住他的星光。 懷中的云中悶悶地開口:“步夜,我成老太婆了可不能嫌棄我……” 步夜一指點在她的眉心:“云中,我可要賴你一輩子。兩鬢斑白,還要吃你做的荷花酥?!?“到時候做出全村最難吃的荷花酥你也要吃哦!”云中撇撇嘴,出手割下了一縷青絲:“結(jié)發(fā)為契!” 步夜笑意更深:“云中這結(jié)契方式,倒是與眾不同?!?“那是,賣身契,簽不簽?!?步夜撲哧一聲,手起刀落。“案舉齊眉,帶綰同心,釵留結(jié)發(fā)……”兩縷發(fā)絲纏繞,步夜再次吻上了少女。 靜默過后,步夜低沉的嗓音響起:“禮成了,小君?!?云中有些羞澀地推開步夜,別開目光:“你又加了什么儀式嘛……郎君?!?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 06 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辛棄疾《清平樂·村居》 云中似乎意外為自己找了個營生,就是面對這些鬧哄哄的孩子她有點不知所措。 “諸生,莫鬧。先賢這句‘《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何意?”云中盡可能溫和地與這些頑劣的孩子交流,可除了少數(shù)幾個比較勤奮好學的,余下者,斗蟋蟀的斗蟋蟀,畫王八的畫王八,還有趴在書卷上呼呼大睡的。這也不怪他們,正是貪玩的年紀…… 云中心中自我安慰,面上笑容不減,衣袖下的手卻漸漸拳成了一個球。如今,她才算明白,當年明雍書院的司業(yè)為什么老罰季元啟抄經(jīng)書了。扶不起的阿斗啊…… 當然,她并不打算用十斤算學作業(yè)鎮(zhèn)壓,若能找些更別致的方法就好。云中忽然緘口不言,只是手執(zhí)書卷背向身后,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嘰嘰喳喳的學子們覺察到了異樣,學堂內(nèi)漸漸安靜下來。 “諸生,課堂上這般喧鬧,想來是胸有成竹了?不如我出上句,在座的一位來對下句。想來老先生早已教導諸生對句。若能作詩,自是更佳?!痹浦心7轮^去明雍的幾位老狐貍,瞇眼微笑。 “趙學子,你先來?!痹浦械氖贮c在剛從睡夢中醒來的趙學子的桌上,“屋中夫子誦不止?!?小趙被云中的目光盯得有些窘迫,猶豫了一會,訕訕開口:“窗含銀沙奔毋息?!?云中點頭,不置可否,而是將手中書冊點向另一側(cè)的桌案:“李學子,你來對一下剛剛那句?!?斗蛐蛐的小李局促地放下還握在手中的竹籠,忽然撲哧一聲笑了。望向云中那張嚴肅的臉,他又努力收回笑容回答:“隔桌鼾鼻正陶然?!?原本竊竊私語的討論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哄堂大笑,云中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一旁的小趙不服氣地反駁:“小李你真不夠意思,明明是‘隔座促織正須聽’嘛!” 屋內(nèi)更鬧騰了,孩子們的嬉笑都快掀翻黑瓦了。不過呢,吵鬧著、嬉笑著,卻也曉得了還是要聽夫子講課的,不然就要被寫進詩里供同硯笑話啦! ? “所以……你是震住這群孩子了?”步夜替云中揉著肩,輕聲發(fā)問。 “暫時算是吧?!痹浦忻奸g微蹙,用手拄著腦袋,嘆了口氣。 步夜明明立在身后,卻若能看見云中神色一般。他倒沒有擔憂,反而微微笑出了聲。 云中轉(zhuǎn)過頭來,有些氣惱:“怎么?老先生身體不適恐不能再回學堂,我們可還要管這些小霸王許久呢。你還笑得出來?” 步夜一手點在她的眉心:“我呀,就是在想,某個混跡官場的笑面虎,倒是會發(fā)愁了……”他的指尖輕輕揉搓,“別擔心,明日我陪你去學堂。” 隨后,步夜俯下身,吻在云中額間。“晚安,小君,早些歇息。” ? 07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 ——納蘭性德《浣溪沙》 “好了,諸生,今日我們學王介甫的《梅》。大家先跟我讀一讀。”云中口中念著,領(lǐng)著學子們誦讀:“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自打入冬,步夜每番燒柴,便攢下炭火,上課燃一些,學子也可以免受嚴寒侵襲。據(jù)步夜說,這南塘、蒼陽之寒與宣京不同,宣京的寒是北風肆虐,南塘的寒則是濕冷入骨。他作為學堂先生,自當為學子著想。不過,云中曉得,步夜較常人畏寒,便稱自己也冷,讓他燒著。 云中走到窗邊,伸手打開窗子。窗欞之外,幾支白梅傲霜挺立。“諸生,這便是梅。即便立于無人觀賞之所,亦于寒霜之下綻放;形似白雪,卻多一分暗香。正如王介甫其人……” 寒梅謝后,便是春來。有了學堂先生這一身份,兩人不必再為生計擔憂,學子也會用幫先生家干農(nóng)活抵消學費。這不,忙完麥田中的農(nóng)事,步夜下山去學堂上課,云中則跟著村中婦女上山采茶了。這采茶,一是掙錢,二是給步夜一個驚喜。云中早打聽過,銀沙湖畔除明前龍井外,其余茶種亦不錯,只是名聲不及,其中就有小葉苦丁。 新茶,以嫩為貴。上品的小葉苦丁采于孟春,經(jīng)晾曬、揉捻、炒制,便可流向茶客之手。云中并不精于此道,但也盡力尋了鮮嫩的茶葉,其余留待村中心靈手巧者了。 ? 又是一年春分,學堂要放一段時間的農(nóng)假,步夜出門為播種玉米準備,云中則負責浣洗衣物。不一會,云中晾曬好衣物,回到小屋,煮好沸水,取出珍藏已久的茶具和新茶。正巧步夜拄著鋤頭歸來。 “步夜,你來得正好,給你表演一段茶藝吧。”云中擺好茶具,“家父雖多年征戰(zhàn)沙場,但也頗好茶道,小時候母親教過我。多年不曾練習,可別笑話我。” 步夜放好背簍,扶著腰笑著坐下:“自然?!?馬公入龍,云中還放了些去歲秋搜集的木樨花?!皳Q換口味。我也不太受得了小葉苦丁的味道?!?步夜笑笑:“隨你,我也試試新口味。下回泡明前龍井可好?” “好。”云中搖了搖裝有干茶的置碗,沸水潤茶,倒去頭湯。而后鳳凰三點頭,春風拂面去茶沫。 “晴窗細乳戲分茶。”步夜隨口吟詠,突然起了壞心思:“云中,你可知陸放翁此句在詩集何處?” 云中封壺:“怎么,賭書潑茶?我雖比不上易安過目不忘,但孩子們的背誦詩集可是爛熟于心。”云中取下書架上的詩集,“五十八頁六列?!彪S后翻開書本,詩句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紙上。 步夜笑著,端起桌上茶壺分壺,繼而奉茶:“既然如此,小君,請?!?云中接過茶盞,微抿一口,木樨花香清淡,小葉苦丁先苦后甘:“禮尚往來,不如郎君你來答?”她略頓了頓,“‘睡來誰共午甌茶’一句?” “還是陸放翁。”步夜笑著取過詩集,“六十一頁一列。” 云中亦端起茶盞:“那便請吧。這茶,我可不舍得打翻了?!?步夜伸手接過,徐徐開口:“納蘭容若嘆二人‘當時只道是尋?!?,我想易安寫那《<金石錄>后序》時,亦是這般想法……” 云中放下茶盞:“你我如今也是這般,過著尋常日子。不過,尋常無妨,我很珍惜?!?“我亦是?!?? 08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劉禹錫《西塞山懷古》 光陰流轉(zhuǎn),歲序更替。小山村的生活變化不大,說得簡單些,是有去者,亦有來人。 去者,像是村中老人的逝去,還有王姑娘的離開。那日,一輛馬車停在王姑娘家門口,之后便見小王收拾東西,帶著兩個女兒上了車。云中也是之后聽李大娘說起才曉得,原是當年封妻蔭子誓言的踐行,而今一家人應在宣京某家府邸。 “小張這人,倒是重情義。小王吃了這么多年苦,也算熬出頭了。”李大娘和云中在河邊搗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老張和他妻子去得早,當年小張差點因為錢放棄讀書。小王和他青梅竹馬,便早早地嫁過來操持家務。說是妻子,其實就像是母親,靠一雙手供他讀書這么多年。萬幸啊萬幸……” 來的人,像是花忱。兄妹二人自那年爭吵后不再相見。步夜也知道,這兄妹二人其實彼此在意,卻也都拉不下臉。云中有時候會做很多很多的荷花酥,明明像是要送去給什么人的樣子,還是把糕點分給村里的孩子了。而后某次,步夜止住了云中分發(fā)荷花酥的動作。 “云中,我替你去,去南塘王府?!彼f。 之后,步夜一早提著荷花酥出門,云中也不知他和花忱說了什么,只是回來時還有許多哥哥的禮物。而后的那個除夕,哥哥出現(xiàn)在這個小山村?;ǔ赖某霈F(xiàn)有些突然,幸好步夜早有準備。 “所以,你早知道我哥會來?”云中在灶前做飯,有些不滿。 步夜則安慰地從身后抱住她:“倒是冒犯了,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云中撇撇嘴,小聲嘀咕:“既如此,我們明年去王府過年,這就扯平了。” 步夜笑著,放開她:“好,哪有兄妹不一起過年的?” 初一那日,花忱又要回王府應酬,步夜沒有跟去,是云中去送的。兄妹倆就這么沿著小路一直向前,隨意地聊著天。 “哥,大家都好嗎?”云中淡淡開口。 花忱輕笑一聲:“都好。本來我想讓林珊和木微霜回本家,她們二人都不愿意,便留在花府了。”花忱頓了頓,“這些年,有很多你的朋友來訪,我告訴他們你隱居的事,只讓他們有什么想說的留封信吧?!?花忱又想起云中離開的前一日,他們的爭吵。現(xiàn)在的云中看起來,又和過去不同了。過去的小妹,氣息鋒利凜冽,永遠倔強不屈,少女身上卻有太多的背負?,F(xiàn)在的她,更像一個普通人,會有情緒,會撂擔子,活得輕松自在。他理解了,他也愿意成全。 當年的官場上,哥哥沒能保護你,那便現(xiàn)在,為你留一份快樂吧,我的俠客小花…… 花忱伸出手,像兒時離家前般,輕輕抱住了妹妹。 “小花,哥哥愿你余生都是快樂的?!被ǔ浪砷_手,將一大摞的信箋交到云中手中,轉(zhuǎn)身離去。云中靜靜站著,知道花忱的身形消失在視野中,才邁開腳步。 哥,你也要快樂。 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 來的人,還有……孩子。 關(guān)于這個,兩人倒沒有驚訝,就是學堂教書的營生讓云中對孩子的教育問題有些苦惱。這份工作剛開始沒多久,云中就因為搗亂分子屢次突破之前定下的底線——不打?qū)W子。對此,步夜許諾全權(quán)包攬下這個未出生的小生命的教育事宜。 孩子出生在夏天,一切順利。步夜本來很擔心云中生產(chǎn)的安危,所幸安然無恙。 小步是個有些膽小的孩子,最喜歡的是娘親做的布偶小猴以及爹爹的抱抱。睡覺抱著小猴,陪爹娘上山抱著,后來去學堂還是抱著。有次一家去花府忘了帶小猴,小步哭了一宿,最后哭累了,在他爹的懷抱里睡了。步夜和云中相視苦笑,門外來了同樣沒睡的花忱。 ? 人生幾度秋涼。云中早已過了少女懷春的年紀,如今已是青絲藏不住白發(fā),步夜額前的白發(fā)如今成了真白首。兩人也就這么平凡地過了半輩子。 又是一年七夕。 兩人各自忙碌。晌午云中從學堂歸來,卻見步夜在庖廚中。 “步夜?”云中上前,看清了鍋中原是巧果。“你居然會炸巧果?” 步夜笑著,夾起一塊出鍋一會兒的放在云中嘴邊:“嘗嘗怎么樣?!?云中張嘴,清脆的一聲,炸得酥脆的面團伴著芝麻清香,散在唇齒間。 傍晚時分,步夜拉著云中上山了。山上步道是過去一個喜好游山玩水的望族公子修的,不常有人走,正逢山間開始落葉,赤色、黃色、褐色的葉子落滿了步道,踩上去沙沙作響。兩人牽著手,慢慢賞山景,從山麓到山巔。在半山腰的亭中俯瞰江水緩緩流淌,最終會聚,流向前方,夕陽映在水中,波光粼粼。也能看到仍有鄉(xiāng)民耕作,看到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 橙黃的暖光化為黛紫,云中牽著步夜下山。來到蘆葦蕩邊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黯淡了。云中點上一盞小燈,靠著步夜坐下。 “步夜,你聽,是風吹蘆花的聲音?!痹浦休p聲呢喃,享受地閉上眼。 步夜也學著她的樣子,閉上雙眼,用心感受。蘆花摩擦著,陽光氣息縈繞鼻尖,發(fā)出悉悉索索的響動,伴著濤聲拍打河岸的來回震蕩聲,與蟲鳴一起,譜一曲初秋的歌謠。 “星水中,藍天上,星河處處閃金光……”云中唱著村中小調(diào),緩緩睜開眼,拿起身旁紙箋:“步夜,有什么愿望?” 看著云中身邊的孔明燈,鄢南往事涌上心頭?!霸浦?,”他說,“當年花詔盛宴,我許下的是海清河晏。當日無牽無掛,那是身為大理寺少卿的職責所在。然,今時不同往日,天下太平,我也早已不是大理寺少卿。步夜他有一些愿望想要許下?!彼峁P,在紙箋上寫下他的愿望,一旁的云中看他寫下“花開常在”四字,笑著說:“步夜,你許愿都這么簡潔的嗎?”她另取一張紙箋,奮筆疾書著。 “愿白首之約不負,愿小步仕途順遂,愿我愛的人平安如意?!?步夜與云中一起,將紙箋放入孔明燈中,點燃后,看著它慢慢飛上渺遠的天。 “云中,我并不常許愿,信天不如信人。當年海清河晏的愿望,也是你、我、首輔大人、景朝千千萬萬的人努力所得。而如今,我依然會用我的方式去實現(xiàn)我們的愿望。”步夜伸出手,輕輕攏住那雙他握了半輩子的手。“白首之約,定不相負?!?云中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眸,歲月無情,奪去其中亮光,卻始終溫柔。她幸福地瞇起眼,笑著答道:“好。等到河畔的蘆花開時,再陪我聽一次吧?!?? 惟愿: 花開常在。 世間有情人皆能相守。 雖經(jīng)世間磨折,真情不負。 ? 七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