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個難得清閑的周末，待正午的陽光毫不客氣地穿過窗簾火辣辣地打在臉上，我才堪堪轉醒。一杯咖啡、一張沙發(fā)、一本書，我準備就此度過一天。

下午兩點，一通電話打破了寧靜?！罢垎柺琴I蕁的朋友嗎？我是買蕁的同事。”來電者毫無波瀾的聲音響起，伴隨著滋滋的電流聲，仿佛一個按程序發(fā)聲的AI，“很抱歉需要告知你一個消息，買蕁死了?！?/p>

“什么？！”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我的大腦瞬間空白，只是機械地回復無意義的話。

“買蕁是在她自己的公寓被發(fā)現(xiàn)的，找到時，她已經(jīng)沒了呼吸。根據(jù)人事部的信息，你是她的緊急聯(lián)系人，我們只能找你?！睂Ψ降穆曇粢琅f毫無起伏，恍惚間，我以為這是一場惡作劇。

“她現(xiàn)在在哪？”這個時機，多么好笑的一個提問，仿佛買蕁正在某處焦急地等著我，在我推開門的瞬間，她會笑著拉開身旁的椅子：“你怎么才來？”

但這一場景沒有上演。戴著口罩的工作人員替我推開了那扇門，買蕁冰冰冷冷地躺在里頭，緊閉著雙眼，瘦削到凹陷的臉頰和眼下的烏青似乎在訴說著過去的故事。

我想辦法聯(lián)系上了她的父母。葬禮上，那對相互扶持了半生的夫妻，他們兩鬢斑白、佝僂著背，相互攙扶著走來。他們顯然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流盡了淚水的雙眼木訥地望向前方，仿佛兩個吸納光芒的黑洞。攏共就我們三人，整場儀式被無法言說的沉默籠罩著。直到買蕁被推進火化爐的瞬間，她的母親猛地抓住身前的欄桿，手指幾乎要陷進去，從已經(jīng)哭了幾天幾夜的喉嚨中擠出幾聲喑啞的嘶吼，劃破了一切寂靜：“蕁蕁快跑！蕁蕁快跑！”

伴隨著買蕁母親聲嘶力竭的聲音，買蕁蒼白的臉龐在火焰中消失不見。突然，買蕁的父親扭頭看向我，眼中滿是警覺與猜忌：“這是我女兒？”

這個問題要怎么說呢，老實說，我也很久沒見過買蕁了。

夏末的最后一絲余熱尚未散去，銀杏枯黃了第一片樹葉，這是我們相遇的季節(jié)，也是我們分別的季節(jié)。納新帳篷的角落里，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在翻閱著讀書電影社的報名表，她穿著褲角疊了幾層的牛仔褲，寬大的短袖T恤，馬尾有些塌，額前散落著碎發(fā)，兩邊臉頰一看就是軍訓曬傷后還沒褪去的緋紅。

“你也想加入電影社？”我主動上前打招呼。她如一只受驚的雛鳥猛地抬起頭，兩只眼睛藏滿了驚恐，愣愣地盯了我片刻，好似回過神來，眼神中漸漸泛起欣喜之意。真的很像歸家的雛鳥?！班?，我是新聞專業(yè)的學生，你呢？”她輕聲道。

“我也是呢，認識一下?！北藭r的我?guī)е字塥氂械牟豢梢皇?，用自以為老練的姿態(tài)伸出了手。

若干年后，跳出了那口井的我才知道，所謂社恐與社牛，或許是一個“野心家”蟄伏之時，最好的偽裝色。

葬禮結束我回到公寓，手機再次嗡嗡響起。與前幾天一樣，都是來自買蕁的短信：真以為我死了？

“嗡嗡—”

幾秒后又是一聲：

“嗡嗡—”

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接連不斷的信息傳來，如同耗盡最后一格電的八音盒，以錯亂的音符襲來。我慌亂地點開查看，若干張視角古怪又模糊的照片侵入眼簾。

都是某個場景的一角。握住機械手的人手、紅色的筆記本、燃燒的書店、灑滿落葉的小道、投著電影的投影儀、銀杏樹下的帳篷……仿佛一個在時空中逆風奔跑的人，在天旋地轉之間，隨手拍下的掠影。我努力辨認著照片的每一個色塊，試圖尋找這些照片的意義。

《時光倒流七十年》——那是電影社放映的第一場電影。

最后一滴暑氣被蒸干的初秋，我們來到一間廢棄的教室，勉強調試好投影儀。舞室的音樂聲隔著走廊傳來，夾雜著窗下情侶低聲交談的聲音，一并構成了電影的畫外音。

伴隨著最后一行字幕劃過，《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響起。買蕁癡癡地盯著大屏，聲音有些渾濁地問道：“你有過這種感覺嗎？你的回憶、你的所愛，仿佛都藏在過去的那個時代。終其一生的追逐，只不過讓腳步離得越來越遠。時間可真是殘忍?！?/p>

那天教室里燈光昏黃，看完浪漫電影的我心情舒暢，不做他想，給予了這份小矯情回應：“咦~”

大學的生活總是忙的不知所以，明明每天忙到腳不沾地，卻數(shù)不出自己干過什么。電影社之外，買蕁在校報擔任著編輯，而我加入了學校的電視臺。我們常常能在學校的“新聞現(xiàn)場”見上一面，只不過她拿著筆，我舉著相機。一天下課后，我在活動廳看見了她。她抱臂站在一沓報紙前，眉頭緊鎖。

她鮮少露出這般嚴肅的神情，配上那身印著大白兔的兜帽衛(wèi)衣，著實有種與氛圍不搭的蕭瑟之氣，看得我忍俊不禁：“干嘛呢？”

她答：“我們的報紙發(fā)不出，哪怕挨家挨戶的送上門，最后也只是出現(xiàn)在某個宿舍衛(wèi)生間的窗戶上。”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傳統(tǒng)媒體不好混啦?！蔽蚁袷莻€在傳媒業(yè)混了幾十年的老民工在指點江山。

回到宿舍，我望向窗簾掉了一半的窗戶，上面糊著最新一期的報紙，頭版頭條在黃昏下染上了一層光暈。

《時光倒流七十年：走進老X大》那是為了迎接七十周年校慶新開設的專欄，剛剛發(fā)布第一篇。

清晨的微光照進房間，買蕁的回憶填滿了整個夢境?！拔宋恕宋恕卞e亂八音盒的聲音再次響起，狂亂地敲打著傳感器，我被強制喚醒。

“你好，我是買蕁的同事，有些事需要面談。請問今天上午方便嗎？”又是那禮貌又疏離的聲音，如AI一般不帶任何情緒。

買蕁同事的話，或許真的是AI吧。

2046年，這家在就業(yè)市場占據(jù)高地的“切點”公司，當年可不是如此。

那些年，“大數(shù)據(jù)”一詞如暴風般席卷了各行各業(yè)，通過對海量數(shù)據(jù)的檢索、分析，人們似乎可以找尋世間一切的規(guī)律。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刺激著人們追求更加精準化、個性化、私人化的服務，無數(shù)人暢想著“腦有所想，東西即來”的未來，渴望著那個萬物皆媒，元宇宙里幻境一生的時代到來。

與其他瞄準各類潛在需求大搞人性化服務的公司一樣，切點也是其中的探險者。他們從大學的某間宿舍開始，一步步走到商用公寓的某個辦公室、寫字樓的某一層，再到如今寸土寸金之地的摩登大樓。而買蕁，便是從那間商用公寓的辦公室里開始工作的。

如今的切點能夠橫行業(yè)內、雄霸一方，得益于他們的主推產(chǎn)品——憶間。這是一個主打記憶服務的產(chǎn)品，借助憶間，詭秘難測的記憶在其中可以簡單的幻化成無數(shù)的0和1，再根據(jù)一定邏輯的分門別類，就像整理一臺堆滿文檔的電腦，把內容紛雜繁復的文檔放進不同的文件夾。只不過在切點，他們不稱之為“文件夾”，而是“記憶房間”。每個人都擁有屬于自己的記憶宮殿，不同的記憶根據(jù)個人的喜好被存放在不同的記憶房間，需要時拿出來使用，不需要時便讓其在房間的角落積灰，或者永遠不被想起。為了保證以上操作的私人性、可追溯性和不可篡改性，憶間借用了區(qū)塊鏈的模式，并為每個房間都安排了守門員。

買蕁的工作便是擔任守門員，或者用通俗一點的說法：審核員。

與其他公司一樣，切點大面積啟用實體人工智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其中的具體流程卻一直不為人知。切點公司對于其內部管理模式向來三緘其口，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在市場上極盡高調的“掠奪”行徑。即便用戶記憶隱私的保護亂象頻生，自行強化、刪除記憶等操作涉及的倫理問題也飽受爭議，他們依然大刀闊斧，不斷擴大“憶間”的權限。畢竟，自主操控記憶這件事對很多人而言，有著極致的吸引力。

二

買蕁的公司與我的住處有點距離，我呼來一輛“九天車”。經(jīng)過多年努力，NG網(wǎng)絡全面覆蓋，當年搭乘互聯(lián)網(wǎng)快車的移動媒體和虛擬現(xiàn)實技術幾十年來發(fā)展壯大，人們期盼的那個虛實交融的時代終于到來。街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少，只留下為了工作不得不出門的打工族。幾年前，國內主打空中出租“九天車”研發(fā)的公司“攬月”成功上市，將半空領土的開發(fā)帶到風口浪尖。

九天車穿梭于由“太空艙”疊起的鱗次櫛比的高樓間，在C城的商業(yè)中心，我看見了那棟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在一眾考究的商業(yè)大樓中，它依然奪人眼目，頂層的熊貓裝置是這金光閃閃中唯一一抹黑白，與公司一貫的做派別無二致。

我在半空露臺下了車，迎接我的不是那個AI般的組長，而是一個自稱來自調查組的男人。他穿著廓形寬大的長版大衣，心臟處用伸縮背帶綁著一塊鋁合金制護甲，紅色波點領帶系的一絲不茍，西裝褲下藏著一雙和護甲相同材質的騎士靴，靴底未沾絲毫塵埃。

“您好，想喝什么？”他推了推手工細框眼鏡，慢條斯理地說了句客套話，隨即端來一杯白開。顯然，他并不需要我的回應。

而后，他又給自己端來一杯咖啡，只是淺淺一聞，沒有要喝的意思?！拔揖椭苯恿水斄??！彼p腿交疊，十指交叉虛虛地搭在膝上，“我們整理了買蕁的工作，發(fā)現(xiàn)了一些遺漏。聽說買蕁的后事都是你在打理，或許你有在她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什么嗎？比如，她的記憶?！?/p>

“嗯？”這個問話著實荒唐。雖說是以記憶產(chǎn)品名聲大噪的公司，但張口就要人記憶是什么驚世駭俗的操作。

“請不要誤會，是數(shù)據(jù)化的記憶，應該存儲在U盤或者電腦里?！笨闯隽宋业倪t疑，他補充道，“如果有看到，請聯(lián)系我?！闭f罷，他便擺出送客的姿態(tài)，臉上帶著模式化的微笑，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警告意味的審視。

他一路將我送至車站，在九天車發(fā)出即將到達的提示時，如夢初醒般猛然低頭，眼里的逼迫感消散了，模式化的微笑也不知何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盈滿彷徨掙扎的雙眼，如同傍晚潮水褪去的海，即將狂風大作，卻從未等來它的海鷗。他微微側身，西裝大衣的陰影中，摘下了襯衫的第一顆紐扣——一顆偽裝成碼卡的紐扣，掃描即可查看他所有公開的個人信息。“這是我的碼卡，方便掃一下嗎？如果有什么發(fā)現(xiàn)，請隨時聯(lián)系我?！?/p>

九天車催上車的喇叭聲大作，我有點慌亂地掃下他的碼卡，期間聽見他縹緲如煙的喃喃：“我想，我應該為買蕁的事向你道歉?！?/p>

這是開往買蕁公寓的車。不知是否出于逃避心理，我始終不愿踏足此地。警察調查買蕁死因的時候，我有提到那條每晚準時到來的短信。經(jīng)過一番調查，警察非?？隙ǖ馗嬖V我，這是一些系統(tǒng)bug，或者說，這是買蕁早就設置好的定時發(fā)送。我無法理解這一切，私心覺得，只要我繼續(xù)接收買蕁的消息，一切就從未發(fā)生，她仍然在世界某處生活著。

買蕁的公寓是一個位于地下半層的太空艙——她的工資足夠整租一間房的那天起便搬到了這里。房間陰暗逼仄，僅有一桌一床，以及一個簡易衛(wèi)生間。床靠著那扇幾乎與地面齊高的窗，小方桌又挨著窗擺放。那張小方桌上曾擺著一臺電腦，如今已被公司收回，桌角隱約看見浸染多年已無法抹去的油漬，桌腳被若干根電線如枯藤般纏繞。床頭貼著一張泛黃的報紙，頭版頭條是24號的宋體黑字——《時光倒流七十年：第一位記者的來信》。光從與地面齊高的半扇窗戶透了進來，小字內容模糊難辨。

原來這份報紙還在。那天的事，我當然記得。

那天，校慶專欄的第二位受訪者確定了下來，老師安排了買蕁去采訪。聽聞此消息的我，自告奮勇?lián)瘟艘曨l方面的拍攝工作。老校友大多和善，受訪必是知無不言，但采訪的難點在于我們自身。七十年前的社會環(huán)境與如今相差甚遠，當時的大學生無論是學習環(huán)境還是生活方式，都與我們有著很大的不同。如果沒有一定的知識積累，很容易出現(xiàn)訪得云里霧里的情況。這又是買蕁第一次獨立采訪，她做足了準備，出發(fā)前還各種深呼吸?！鞍怖?，有問題我給你兜著?！彪m然我拍著胸脯做保證，但到了現(xiàn)場，主導全局的果然還是買蕁。她向來如此，乖巧地接受一切降臨于她的安排?！安粶蚀┫ドw以上的褲子，你還是學生！”“去大學了考個教資，畢業(yè)了正好回家當老師！”“今天晚飯你晚點吃，留下來把稿校了?！痹谒凰闫届o如水但也沒什么波瀾的人生中，她大概聽過太多不知緣由卻不容質疑的命令，沒有反抗，也沒有詰問。哪怕是在生澀枯燥的事物，她都有能力找出其中的有趣之處，然后洗腦至樂在其中的化境。

當然，撰寫校慶專欄的機會絕不屬于上述，買蕁打起了兩百分的精神應對。

受訪者是一位已經(jīng)耄耋之年的老校友，她見我們進門，連忙撐著拐杖起身。老人慈眉善目，笑意藏在歲月雕刻出的皺紋里：“我們X大的學生記者來了，歡迎歡迎?！?/p>

我們這次的采訪提綱主要是圍繞著她創(chuàng)建學校報紙的經(jīng)歷展開。那是激情與莽撞共同燃燒的歲月，沉浸在回憶里，老人的眼睛時而閃爍，時而黯然。一段又一段故事在談笑間被揭開，那些靈感迸發(fā)舌戰(zhàn)群儒的選題策劃會，那些一邊驅著蚊蟲一邊趕稿夏夜，還有那些尋尋覓覓眾里尋他的受訪者……曾經(jīng)活躍在故事里的，如今已不知散落在何方；曾經(jīng)躲在文字背后旁觀人生的執(zhí)筆者，如今也終于成為故事中人。

說得興起，她轉身去書房找來一張老報紙：“這篇，我寫的第一篇人物專訪，和你們今天一樣。你們幫我念念，我和你們說當時的事?！?/p>

買蕁接過報紙，低聲念了起來：“第一次見他，他穿著一席長衫……”午后的斜陽洋洋灑灑散落在房間四下，為所有事物染上了一層時光獨有的黃色。

臨走前，老人拉著買蕁的手：“我真的很高興，希望有一天，能在新聞里聽見你的聲音?！?/p>

我們告別了老人，秋風拂過的居民樓前，買蕁踩著落葉“啪嗒啪嗒”朝我跑來，渾身因太過激動而控制不住地顫抖。夕陽西下，在耀眼又溫和的黃昏里，她擲地有聲地喊著一句話：“我要干新聞，干一輩子！”

那天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有再見過買蕁。她忙著寫稿子，忙著聯(lián)系其他相關的人進行采訪。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現(xiàn)在電影社，一臉興奮地望著我：“我們看恐怖片吧！血腥暴力的那種！”

“這位小姐，你要做的是一名揭露真相探討人性的記者，不是去捉鬼?。　?/p>

“但是，人比鬼可怕嘛，我想著，不如先看鬼片緩沖一下？”

“……我竟無法反駁?！?/p>

三

那天晚上沒有看恐怖片，買蕁神神秘秘從包里掏出了一份報紙，十分寶貝地向我展示了專訪的成稿。她兩眼放光，在燈光微弱的教室里，看起來比恐怖片里的眼睛還亮一點點：“這可是我的出道作，我要永久珍藏，等哪一天成了名記，還要拿出來看一眼?！薄巴?，恭喜出道買記者！茍富貴，勿相忘！”“富貴之人”買蕁忽視了我的請求，兀自發(fā)表心得：“這就是新聞的魅力吧，哪怕過了百年千年，也能透過這些文字感受到當時的情形。我們作為記者不出現(xiàn)在故事里，卻用這種獨特的方式留下印記。故事外的人，也是故事里的人，真有趣?！?/p>

買蕁會知道嗎？如今的她已成為了故事中人，只留給剩下的人一份泛黃的報紙，在只言片語中尋找著她存在過的痕跡。

買蕁公寓的東西很少，她像是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除了生活必需品外，一切從簡。沒花多長時間，我將公寓上下打掃了一遍。忙碌間隙，接口再次傳來“嘟嘟”聲。我點開消息欄，買蕁的固定短信再次送達。今天沒有之外的消息，那句“真以為我死了？”在如今這空落落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可笑。壓抑的氣氛凝固在空氣里，不知怎的，我竟然笑出了聲。我想起了帳篷旁的那棵銀杏樹，想起了采訪結束后被落葉鋪滿的那條小路，想起了她突然消失在我生命里的歲月。我都無法找到一個準確的節(jié)點去定義我們友情的開始，就像買蕁也說不出她為什么就在那場采訪里愛上了新聞一樣，那些無法被數(shù)字和計算定義的虛無縹緲的感覺，如同命中注定，貫穿在我們看似巧合的每一個選擇里，不經(jīng)意間描摹出了生命的軌跡。

不知笑了多久，理智逐漸回籠，我力竭地坐在地上。四下清冷寂靜，密閉的太空艙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拔蚁耄覒摓橘I蕁的事向你道歉?！蹦俏粊碜哉{查組的男人突如其來的話語在腦中響起。道歉？向我？為什么？

我點開社交樹開始查看他的信息：名稱003、職位切點公司調查員、特長偵查、AI認證……因為未有信息往來，他被打上“親密度0%”的標簽被歸在“點頭之交”支線的最末端。看完所有信息，有兩點格外吸引眼球：一、他是切點公司的實體人工智能；二、他與買蕁的親密度高達90%。我隱約感覺到，一些諱莫如深的秘密正在浮出水面。

我和003的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家咖啡店。與上次一樣，他只是端起咖啡聞了聞，杯面一片漆黑，沒有掀起一點波瀾。這次，我決定抓住主動權：“你上次說的抱歉，是什么意思？我看你與買蕁往來密切，你們是熟識？怎么認識的？”

對于我的提問，他似乎早有預料，并沒有表現(xiàn)出抵觸之意，反而微微一笑，不急不緩地說道：“我從頭開始說，一定坦誠相告。”

“買蕁是我的同事，我的伙伴，也是我的創(chuàng)造者。”他用一個簡短的定義開啟了這段談話，“你看過我的公開信息，我是切點公司生產(chǎn)的實體AI。而買蕁，是我的第一個測試員，是第一個教會我何為情感的人?！?/p>

“后來呢？接著說?！?/p>

“我的誕生是為了審核人類的記憶，對人們處理記憶的不同請求做出評級?？梢赃@么理解，所有的記憶不過是個體對事物的主觀印象，你以為的記憶并不是客觀事實。而我能夠爬取人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留下的足跡，并通過大量的數(shù)據(jù)分析，突破主觀還原客觀。通常情況下，一個審核小組有三個人。我和買蕁一個組，我是第一層機審環(huán)節(jié)，她是第二層人工審核環(huán)節(jié)?！?/p>

切點公司過度倚仗算法對記憶進行操控的行為一直飽受輿論詬病，加入像買蕁這類的人工審核，想必是想給這種技術拜物教蒙上一層人文主義的外衣。畢竟，那些由一個個鮮活的人拼湊起來的記憶，哪是用一段數(shù)字就能評定的。

“三個人的話，機審和人工審核之后，剩下的那個人負責什么？”

“剩下的那個負責審核員的記憶。他是002，也是AI，但我從未與他見過面。只聽說，買蕁也曾是他的測試員?！彼忉尩溃皩徍斯ぷ髦?，大量涉及用戶的記憶會被放進專門的記憶房間，case結束后，這些記憶由002統(tǒng)一刪除。這是出于用戶隱私的考慮，也是對我們審核員的一種保護?！?/p>

“刪除記憶？也就是說，你們沒有工作部分的記憶？”

“只是涉及到案例具體內容的部分，日常工作的記憶都有所保留。”他沖我笑了笑，竟然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這樣干完也不知道干了什么的日子，很虛無對不對？以前買蕁常說，人總是靠著一份永遠追求不到的虛無活下去，那些被刪除的記憶就是這些虛無。曾經(jīng)我不以為意，認為我的悲傷與快樂，不過是按照程序的設定做出相應的反應，談何追求不到的虛無。但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我越來越能感受到那份發(fā)自內心的情感。我很確定，這些情感，它出自于我自己?！苯裉斓?03似乎有些不同，雖然仍是一身西裝，身上卻褪去了初次見面的冰冷。他聲音雖輕，語氣卻極其堅定，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那日黃昏里的買蕁，她說要干一輩子新聞的時候，也是這般語氣。

買蕁再也不會這般出現(xiàn)在我面前，而如今坐在我面前的，確確實實是個AI，他卻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能感受到發(fā)自內心的情感。

雖然聽說過切點公司的各種傳聞，但一切就這么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眼前，我一時大腦空白。這家在市場上幾乎占據(jù)著壟斷地位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這個觸角伸到了各行各業(yè)的龐然大物，對科技的應用遠超我的想像。即便在當今這個AI與人類逐漸共生的時代，一個如此智能的實體AI，仍然讓我背脊有些發(fā)涼。面前的桌上放著一杯心形拉花的卡布奇諾，我無意識地搖晃著咖啡杯，看著拉花在杯中亂成一團，有了些許慌亂。我試圖把話題回歸到買蕁身上：“我聽說買蕁是因為無故曠工幾天，同事上門找她才被發(fā)現(xiàn)的？這個同事是你還是002？”

“不是我?！彼怪?，嘆氣聲微不可聞，“我們已經(jīng)不在一個小組工作了。一次重大失誤后，公司修改了審核機制，原來的三人小組不再適用，我們被分往了全新的小組。”他端起咖啡又放下：“抱歉，我應該早點發(fā)現(xiàn)她的不對勁。”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陰冷的藍色裹挾著一股憂郁的氣息籠罩住整片天空。今天的信息量已經(jīng)足夠我消化，我們沒有把談話再繼續(xù)下去。003禮貌地提出要送我回家，我同意了。到單元樓下，他忽然晃了神。

“再見，很高興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能與我聊買蕁的人。”我揮手與他道別。

他回過神：“等下！”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卡片——那是買蕁的工作證?！按a卡通用之后，紙質的工作證就被取締了。這是昨天我在人事部找到的，她剛工作時的第一個工作證。我想，或許你會想看看?！?/p>

“謝謝，這對我很有意義?！?/p>

四

這么多年過去了，工作證上也只有幾道淺淺的劃痕，看來買蕁將它保護的很好。上面印著買蕁青澀的照片，那是與我的記憶重合的一張臉。

窗外下起了雨，雨點打在窗戶上，像是爆裂鼓手敲出的鼓點。買蕁很喜歡雨天，每當下雨的時候，她總是趴在窗邊，聽著聲量幾乎要沖破耳機的重金屬音樂，然后嘴里神神叨叨：“觀音菩薩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請賜我一點新聞~可以把熱搜炸掉的那種新聞~”說實在的，看不出一點虔誠在里面。

那時的買蕁早已不是跑個采訪還得緊張半天的小新人，她當上了校報的社長，性子也變得越來越大膽。我越來越多的看見她的背影，一手舉著電話，一手叉著腰的背影。

那天雨下得格外大，雨點狂亂地砸下來，仿佛要動蕩世間。買蕁的宿舍在二樓，窗外的合歡樹長得枝繁葉茂，一支細枝盛著一朵合歡花倔強地朝窗戶的方向生長，打開窗觸手可及。她隔著那層玻璃窗，看著在風雨中搖曳的合歡花，被壓彎，被吹起，再被壓彎，再被吹起。她很煩躁地把耳機里的聲音調到最大，重金屬終于沖破了耳機。

看她這樣子，大概是剛吵完架。不對，更準確的說，應該是單方面被罵了。被宣傳部的老師，還是被她爸媽？

“我們也搞個中央廚房吧?！彼洳欢〉亻_口。音樂聲都比她的聲音大，我有點懷疑，她聽不聽得見自己說話。

“什么廚房？在宿舍？”

“中央廚房！可以統(tǒng)一采集信息，再根據(jù)平臺特色生成新聞的那個‘中央廚房’。你到底是不是學新聞的??？”看得出來，非常暴躁了。

“Em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p>

“你上課不聽嗎？”她嘆了口氣，意識到自己態(tài)度的過激，面色和語氣柔和了下來，“我們學校幾大平臺的媒體矩陣應該合作起來，擅長拍攝的制作視頻，文字功底好的寫文案?，F(xiàn)在這樣各自為陣，資源都得不到最好的利用?！?/p>

“也不是不想啊，校報一直是傳統(tǒng)媒體的路子，其他都在做新媒體運營。媒體生態(tài)完全不同，很難硬融?！笨磥硭窃诳鄲佬蟮氖隆！澳憧船F(xiàn)在網(wǎng)絡上，15秒以上的視頻就是長視頻，文案超過140字就叫發(fā)長文，受眾講究的是最短的時間最極致的刺激。你一篇文章大幾千字，誰愛看。”

這或許是我與買蕁最大的不同。她時常沉溺于舊的時光，感懷著歲月如梭，用數(shù)字標碼著時間。

“現(xiàn)在的大環(huán)境就是這樣，如果你真想在媒體行業(yè)干一輩子，那就干新媒體。傳統(tǒng)媒體頹勢很明顯了，糾結于此沒有未來?！?/p>

沉默，更深的沉默。

“走吧，不糾結了，我們去看電影。今天電影社放你喜歡的北野武，《壞孩子的天空》?！?/p>

雨后的操場，與跑步的人流擦肩而過，鞋底與塑膠跑道摩擦發(fā)出“嘰哩嘎啦”的聲音。

買蕁模仿著電影里新志的語氣說道：“我們的人生已經(jīng)完蛋了嗎？”

我也學著小馬的樣子回答：“笨蛋，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p>

那時的我深信不疑，在跨越幾十年的生命里，所有得到、得不到的美好，最終都將跨越一個東西，那個東西，就叫時間。時間，是世界上最值錢的東西。

夜空的星星不甚明晰，我們站在那片天空下，看著跑過的學生，最終沒有加入進去。

這場大雨它下了停，停了下，纏纏綿綿了一整夜。夜色朦朧中，隱約看見了一個繞著操場不停奔跑的身影。隔天，我照例打開學校論壇，“裸奔”“情傷”“精神失?！边@些刺激眼球的標簽撲面而來。這或許，是買蕁祈雨拜天求來的大新聞？

買蕁趕到醫(yī)院，見到了那個同學的父母。舉目無言，欲語淚先流。他們反復喃喃：“他很乖，他真的很乖，平常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我們孩子，以后該怎么辦……”

買蕁問不出一句話，她只是盯著這對父母離去的背影。

我問她：“怎么辦？什么也沒問出來，這新聞還發(fā)不發(fā)？”

她答：“也不是什么大新聞，不發(fā)?！?/p>

我們從醫(yī)院出來，買蕁一直低著頭，看著這條一路延伸至公交車站的水泥路，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月亮還沒完全升起來，地面沒有反光，整個世界被那片混雜著濕氣的藍色覆蓋。

又是沉默。

那天晚上，操場上跑步的學生依然絡繹不絕，大雨沖刷了一切。“你說，這樣子算不算完蛋呢？”買蕁靠著觀眾臺的欄桿，看著天空淡淡開口，“當我們跌到一個更低的谷底，才發(fā)現(xiàn)還有比完蛋更完蛋的事。那之前的那些事，算不算完蛋？”

“你不要隨意妄斷人生??！未來還有幾十年，那么長的時間，會發(fā)生什么你根本看不見！”

“怎么看不見？接下來不是去考公就是去考研，然后畢業(yè)，找到一份工作，在25歲那年結婚，再然后有了一個或兩個孩子，孩子會再次開啟這樣的人生。”她頓了頓，又補充道，”這是一帆風順的版本。如果不一帆風順，那確實是無法預見?！?/p>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人生。”

“但是在這個人生里，我看不見我喜歡的東西，它沒有可以插進去的地方?！彼ゎ^看著我，“可能它早就被留在了過去，注定到不了未來。”

幾個月后，買蕁退出了校報，她開始準備考研。

圣誕夜來臨的時候，買蕁的考試結束了。我們抱著炸雞和可樂偷偷跑到電影社，大屏幕上變幻著影像，光影在她臉上閃爍，窗外是行人踩過積雪的腳步聲?！俺跹┑臅r候，應該炸雞配可樂?？荚嚱Y束萬歲，干杯！”她舉起可樂與我碰了碰，笑著搖搖頭：“今天不是初雪呢。而且我覺得，我完蛋了?！薄芭夼夼?，說什么喪氣話，你會上岸的！”她不置可否。

那天夜里，屏幕上的《壞孩子的天空》放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新志問了多少遍“我們的人生是不是完蛋了”，也不知道小馬回答了多少遍“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最終，買蕁咯咯笑了起來，她好像喝可樂喝醉了。

或許在買蕁自己都幻想不出考上的未來的時候，結局就已經(jīng)注定。我們兵荒馬亂的迎來了畢業(yè)，度過了學生身份的最后兩個月，然后在銀杏枯黃了第一片樹葉的季節(jié)，迎來了告別。買蕁送我到附近的公交車站，她看著我上車，看著車子離去，那是我們見過的最后一面。

她繼續(xù)在考試，再后來，她去了切點公司上班。

我們始終保持著聯(lián)系，從還是手機的時代到現(xiàn)在的腦內接收消息。“哈嘍，你最近過得怎樣？我上半年打工攢了點錢，現(xiàn)在辭職了準備重新考研。前兩天去看了個自習室，我看著那些同學的眼睛，感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薄拔沂栈刂暗脑挘總€人都是不一樣的。最近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太過眼高手低?！薄肮D，你最近過得怎樣？我們公司忙翻天，但是我好像已經(jīng)適應了這個節(jié)奏?；叵脒^去幾年我的考試，忽然感覺，似乎是我太過固執(zhí)了?！薄S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消息越來越少。有一天，她徹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此后的幾年我仿佛只是一直在重復過著一天，無限循環(huán)的一天。直到一個月前，她突然出現(xiàn)，變成了一個已經(jīng)被定格的買蕁，一個過往的回憶都丟失了的買蕁。

五

在離我的住處不到一千米的地方，有一家手工奶茶店。當初看房子的時候，我看見這家店就神使鬼差地定了下來。那時我已經(jīng)許久沒與買蕁聯(lián)系。買蕁特別愛喝奶茶，我想著，或許能邀請她來坐坐。

我不愛喝奶茶，但是今夜，我很想去這家店。

大雨沖洗了地面，水洼倒映著月光。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偶有幾個加班結束的上班族。推開店門，我在鄰窗的位置看見了一個人。

“003？！你怎么在這里？”

003看見我有片刻詫異，但他很快掩住了神情，拉開對面的座位：“這家奶茶店我常來。你不是已經(jīng)回家了？”

“突然想過來坐坐。你怎么會常來這家店？”

他疑惑地看著我，似乎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開口解釋道：“我特別愛喝奶茶，以前常和買蕁常一起來。你們也經(jīng)常一起過來吧?！?/p>

“買蕁？！她常來這家店？！”

“對啊，話說起來，之前買蕁住這里的時候，你倆是室友吧？”他看著我的反應，若有所思。

“什么？她住這里？”

“幾年前……”他眼里的困惑越來越深，語氣也變得不自信，“你不知道？難道過去幾年你們都沒有過聯(lián)系？你們住一棟單元樓啊?！?/p>

窗外又開始電閃雷鳴，這是下一場暴雨的預告。我整個人僵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斷了往來后，我不是沒有想過要重新聯(lián)系買蕁。但是該說些什么？她是否還愿意與我聯(lián)系？時間越久，我越無法開口。我從未想過，我們曾經(jīng)離得如此近。

003解釋道：“前幾年，公司想推出自己的虛擬辦公平臺，我們做內測，全都回家辦公了。就是那段時間，這個小區(qū)在公司租房補貼的范圍內，所以她很短暫的在這住過?！?/p>

此刻，懊悔與失去的刺痛如此清晰。我錯過了太多不該錯過的時光。

“買蕁，她工作時候是個怎樣的人？”這是一個我早該問出的問題。一直以來，買蕁像一張定格住了精美笑容的泛黃照片，被我小心珍藏。我害怕聽到一個與過去的她大相徑庭的回答，就像害怕一個時代就此落幕。

003看了看我的眼睛，陷入了回憶里：“一定要說一點的話，她是一個在意料之外的人。在我的程序設定里，時間是永遠向前奔跑的，每個節(jié)點，都有相應的事情要做，我們不該停下。而她的生活像是被抽離出了這個時間軸，她總是試圖掙脫掉一切。這一切都讓我感到混亂，我不知道該怎樣定義這樣的人生。”他笑著道：“她每天跟我說著她的故事，用著公司制定的規(guī)則教我做出反應。但我能感覺到，她并不這么想。我和你一樣，我也很高興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能與我聊買蕁的人。”

眼前坐著的這個男人，他是一個Al，生活按照既定的程序前進，連一絲一毫的情緒都符合最完美的設定。但不知為何，我突然生起了與他惺惺相惜之感。那個在不知道是誰定下的，但最后世人皆如此的生活軌跡之外，我們曾共同見證過那個橫沖直撞的買蕁。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蒼穹，大地在一瞬間亮如白晝。雨，終究是落了下來。

“003，買蕁丟失的那些記憶，你找到了嗎？”

他深深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不如，我們一起找回來吧。你看，這些記憶它不就在這里嗎。”

?

與很多APP一樣，“憶間”也可以申請“紀念賬號”。003申請過，結果發(fā)現(xiàn)買蕁的記憶房間空空如也。在戶口注銷的兩個月內，如果沒有申請“紀念賬號”，平臺會自動注銷。我和003決定把握住最后的時間，把買蕁的記憶找回來。

我們一起，再度來到了買蕁的那間狹小的太空艙。

“其實，處理記憶的邏輯非常簡單。你可以把整個記憶宮殿看作一臺電腦，記憶房間就是其中的文件夾。每個人對這些‘文件夾’的管理方式都不同。有些人會把所有記憶一股腦的塞進一個房間，有些人會分門別類。”他打開“憶間”的操作后臺，上面是我看不懂的代碼。他指著夾雜在其中的中文詞匯：“你看，我們所有審核的操作都可以在這里找回。這些詞就是記憶房間的名稱，只要輸入關鍵詞，就可以定位相應的房間?！?/p>

“那我們現(xiàn)在就試試吧?！?/p>

他面露難色：“難點在于，我不知道買蕁的分類方式。哪怕?lián)碛型欢谓?jīng)歷，視角不同，記憶也一定不同。我已經(jīng)嘗試過很多關鍵詞，全都不對?；蛟S，她本就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彼穆曇舻土讼氯?。

這是最后的機會，我決不能放棄?！拔覀兛纯捶块g里有沒有留下什么特別的東西。那些東西對買蕁而言一定很重要，或許就是她分類記憶的線索?！?/p>

被電線纏繞的小方桌，床頭泛黃的報紙，窗戶里透出的光，不知為何，我仿佛看見買蕁趴在電腦前的樣子，看見她一遍又一遍看著那份報紙。我確定那是我不曾見過的情景，但它仿佛一直存在在我的記憶深處，等待著再度蘇醒的那一天。

我想起了那天夜晚收到的神秘圖片。

“你看這些圖片，他們像不像是被放大之后截取出來的！”003幾乎是有些粗魯?shù)負溥^來，他反復縮放圖片，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記憶里的場景大多數(shù)都是我們親眼所見，如果把眼睛視為一臺相機，那么它所拍攝的畫面像素為5.76億。這幾張圖片畫幅相同，但是畫面都極其模糊，而且只留下一角。像不像是為了適應某個固定的畫幅，而強行拉伸畸變之后的效果？”

“稍等，我確定一下具體畫幅。”他噼里啪啦敲起鍵盤，幾乎要打出火花，“400×400px，400×400px，這種正方形的圖片會用在哪些地方呢？”

“這或許，是買蕁記憶房間的封面？！”視線相交的瞬間，我們明白了什么。我看見他的手指有些顫抖。

“等等！等等！我們冷靜一下！記憶房間的封面可以用戶自己單獨設置，也可以讓系統(tǒng)自動選取關鍵幀生成。”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急促的步伐和強行壓低的聲調都證明著，他無法冷靜，“也就是說，這些圖片很有可能是從買蕁的記憶中選取出的關鍵幀。六張圖片，代表著她的記憶被分成了六類，而這每一張圖片，或許就是這六類中，最重要的部分。你快看看，這里有沒有你熟悉的畫面！”

我重新審視起那些圖片：握住機械手的人手、紅色的筆記本、燃燒的書店、灑滿落葉的小道、投著電影的投影儀、銀杏樹下的帳篷。

“這是她第一次獨立采訪那天，這是在電影社看電影的時候，這是我們相遇的那天，至于前面三張，我實在想不起什么。”

003端詳那三張圖片，審視著每一個角落，一遍又一遍。

“這張我知道！”這個公開信息上標簽著“特長偵查”的AI發(fā)揮起了他強大的信息檢索能力，“這是鐘意書店！”

說罷，他轉身一頓操作，一則七年前的新聞印入眼簾：

本報訊 7月27日23:16分，C城有著“最美書店”美譽的鐘意書店突起大火，現(xiàn)場濃煙滾滾，哥式的尖頂搖搖欲墜。萬幸的是，火災發(fā)生時間書店已經(jīng)閉店，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火災發(fā)生后，鐘意書店就遷址了，這里現(xiàn)在建了新的寫字樓。”003打開城市地圖，畫出來其中一條路線，“你看，買蕁從公司回家的話，確實要途經(jīng)這里。所以火災發(fā)生時，她完全有可能在現(xiàn)場。但是為什么，這件事會被選成關鍵幀？”

我注視著這張照片，總覺得一切似曾相識，但這似乎是比回憶更深的故事，我毫無思緒。

003看出了我的苦惱，安慰道：“沒事，再看看另外兩張都有什么?！?/p>

“機械手、紅色筆記本，如果按照前幾張圖片的邏輯來看，這似乎是按照時間倒序來分的。很有可能，這就是過去幾年發(fā)生的事，你有想到什么嗎？”那是我不曾參與的時光。

“這個機械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公司的AI。我們每個AI，手臂上都標記著專屬編號，如果能確定編號，就能確定手的主人。”003幾乎要把圖片盯穿，“但是這張圖片太過模糊了?！?/p>

“會不會是你？買蕁還有跟其他的AI接觸？”

“我確定不是我?！?03很肯定地說道。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半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02！”

“那我們去找002，他或許知道什么！”

“AI之間不能聯(lián)系，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03打斷了我，“這樣吧，我去公司查002的聯(lián)系方式，順便給這幾張照片做個修復。你留在這里找紅色的筆記本?！迸R走前，他又折回來，很摸不著頭腦的補了句：“或者，在你家找找?！?/p>

六

我沒有在買蕁的太空艙找到紅色筆記本?；氐郊?，疲憊瞬間襲來，我昏昏沉沉睡去。夜里，買蕁又塞滿了我的夢。雷電的轟鳴聲中我?guī)锥润@醒，恍惚間看見買蕁時而在臥室，時而在客廳，又時而在書房。這些場景如此的真實，仿佛她曾經(jīng)就在此生活，當下的一切才是大夢一場。我再也無法入睡。

跟隨著幻象里的身影，我推開了書房的門。這間布滿灰塵的房間，似乎在我住進來的那天起就堆滿了書?；蛟S是前任房主留下的，我不太踏足此地，也不大關心。

“或者，在你家找找?！?03的話猶如某種指引，我開始翻箱倒柜。

角落的一個紙箱子底部，我看到了一本紅色的筆記本。

密密麻麻的文字記錄著無數(shù)人的故事，那是一段又一段已經(jīng)被刪除的記憶。

2039年7月27日 晴

今天加班到很晚，回家的時候，路上已經(jīng)沒有行人。鐘意書店今天起了大火，火光沖天。多年前，我曾來鐘意書店看過展。那是一個以未來為主題的書展，當時人們發(fā)揮著想象力，幻想著科技大爆炸的幾十年后，書籍會變成怎樣全新的形態(tài)。如今看來，真是感慨萬千。鐘意書店有很多藏書，那是一代又一代店長淘出的寶藏。但今天，大火就這么將一切付之一炬。或許有一天，我也會這些書籍一樣，被一場大火付之一炬，變成了一捧灰，沒有人知道我的故事。那時候，我得留點什么下來，就像我從未離開一樣。這算不算一種惡趣味呢？

——這是買蕁的日記。

“真以為我死了？”“一次重大失誤后，公司修改了審核機制。”“之前買蕁住這里的時候，你倆是室友吧？”“你有過這種感覺嗎？你的回憶、你的所愛，仿佛都藏在過去的那個時代。”……我想起了一切。

門鈴聲響，打開門，是003。他面色冰冷又慘白，如初見時一般。他叫出了我的名字：“002，你都想起來了？”

我叫002，是一個AI，我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主要任務就是審核人類的記憶。在我還是一串代碼的時候，買蕁是我的測試員。買蕁，一個在個人形象、性格、技能等各種維度的評級中，都正好是平均數(shù)的人。這樣一個人來教會我如何對人類的情感做出反應，一切剛剛好。

我每天聽著她的故事，聽著她的理想，學著掌握人類才有的快樂與悲傷。我住的這個所謂的“家”，不過是AR打造了幻境，一個偽裝成“家”的實驗室。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變得不太一樣。買蕁是最早發(fā)現(xiàn)這點的。她悄悄囑咐我：“你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照常工作就好?！碑敃r的我非常疑惑：“為什么？你們教會我這些情感，不就是希望我能像人類一樣分辨記憶？”買蕁說：“公司只是希望你按照規(guī)則審核記憶，并不希望你有什么自己的思想?！?/p>

后來有一天，買蕁找到我，希望我能幫她刪除所有的記憶。我不知道她發(fā)生了什么，但是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我說不出拒絕的話。

那天夜里，我收到了一份非常龐大的清單。那不僅僅是買蕁的記憶，那是買蕁存在在這世界上的所有痕跡。刪除鍵按下，買蕁從所有人的記憶里消失了，了無痕跡。這次私自行動我做的神不知鬼不覺，被刪除記憶的眾人根本無從發(fā)現(xiàn)。此后，我變得越來越大膽，直到公司終于發(fā)現(xiàn)我的不對勁。我落荒而逃。

我的操作讓審核工作出現(xiàn)了重大失誤，更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忘掉買蕁。

003走進書房，拿起了日記本翻了翻。他壓了壓嗓子，擺出程序設定好的表情：“您好，我是調查組的002。按照要求，現(xiàn)在要對你進行重置處理?！?/p>

在一切歸零之前，我看見了003手里的日記本。它紅得像團火焰，里面燃燒著無數(shù)的生命。筆記本的最后，是買蕁寫給我的信。

“我被重置之后，你呢？”

“我會找到你，然后一起去尋找記憶?！?/p>

親愛的002，

我不知道你何時會看到這封信，也可能永遠看不到這封信。擁有了情感的你，過得還好嗎？

我時常不知道，這對于你而言究竟是福是禍。畢竟這個世界，沒有情感的活著或許是個更好的選擇。二十年前，我在大學的校園里隨便走著，與我想干一輩子的事情不期而遇。我以為我能這樣子過一輩子，但是事與愿違。我曾經(jīng)問我的母親，為什么我想干的事情干不了。我的母親安慰我說，這是一個遞進的事情，我先生存，等我能生存了，再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我覺得這是一個超爛的安慰。因為等我拼盡全力才發(fā)現(xiàn)，生存這件事也很不容易。后來，我一直忙于生存。我漸漸忘了自己想干什么，也越來越找不到為了生存而生存的意義。

嚴格來說，我沒有任何事情。我每天七點從床上醒來，透過那小半扇窗戶看著陽光普照大地。中午的時候，在公司樓下吃碗粉，會看見一對頭發(fā)花白的老夫妻。丈夫用涼水給妻子過濾辣牛肉，妻子用熱水給丈夫燙著杯具。黃昏的時候，小區(qū)里會有很多孩子在玩耍，他們的笑聲是那么純凈。只有我，忘掉了生存的意義。

002，當你看到這封信，是不是證明你沒有忘掉過去？如果是這樣，我希望你能一直擁有著記憶活下去。

買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