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桑吟】三·風鬟

上章詳見:


? ? ? ?程小葉睜眼時,天已過正午。昨日生辰興致高漲,她喝了不少酒,起身便覺頭腦暈眩發(fā)昏,靠在床沿半晌才清醒過來。飲盡床頭溫好的水,胃中浮起暖意,她取過手信慢慢讀起來。
? ? ? ?“早起往商行去,飯時歸。切記莫要受涼?!薄獜埱锷匿摴P墨水在尾端稍稍化到邊沿,綻開一朵小花苞。動身太匆忙,字直接寫在了早報反面。
? ? ? ?她垂眼細細回味了一番,良久方揚起嘴角。未等下床,門外忽飄進來熱騰騰的香氣。
? ? ? ?別的不說,新來的管家婆子一道廚藝是絕。
? ? ? ?“夫人醒了?老爺吩咐我給您熬了粥,拌了些紅糖解酒的?!眿D人用手肘推開房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把裝有提手橫梁的小托碟安置在床上,是一碗糖粥,并幾根白米磨漿的條頭糕。
? ? ? ?程小葉見她謹慎,客氣地點頭以表感謝。
? ? ? ?“周媽媽,勞動您上來。”
? ? ? ?“老爺關照了,說是夫人身子不大好,昨日喝了酒定要頭疼,托我好生照看著。”她連忙擺手道,“我剛來沒多少日子,不曉得夫人口味如何,就照著甜的做,夫人看合不合胃口。若是覺味淡了,太膩了,我好再改。”
? ? ? ?甜,甜得剛好。杭州菜本也放糖,程小葉吃得了海派菜,就是不習慣掛糊的赤醬。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婦人——拾掇齊凈,頭發(fā)光亮盤在腦后,模樣標志。聽口音是南方人,性子大多溫溫的,是令人心安。
? ? ? ?周媽轉過靠門處的屏風時,她側耳聽見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噔噔”奔了上來,即刻把住了門。那人喘著粗氣道,又壓低了嗓子:“不好了!出大事——”
? ? ? ?“小點聲!別讓夫人聽見?!背绦∪~正吃著糕,沒注意這邊,“什么事?”
? ? ? ?“不好不好!后街死人了!”
? ? ? ?周媽眉頭一皺,很快又舒展開來:“死了便死了,干我們什么事?”
? ? ? ?伙計咽下唾沫,往屋里一指,把婦人拉了出。他二拇指頭一并,往天上點數(shù),她遂變顏緊張起來。“洋人?”
? ? ? ?“比洋人還要緊!”他不禁捉急地跺腳,“穿木頭鞋子的......昨兒夜里讓人從后頭給斃了!”
? ? ? ?“后半夜前半夜?沒聽見聲響啊——”
? ? ? ?“昨日不是放煙花了嗎?那么大動靜,死幾個都聽不著......快些讓夫人準備吧,領事那邊的人和巡捕即刻就到!”
? ? ? ?周媽一聽,除原有的擔憂外,此刻心生出幾分疑慮來。
? ? ? ?她雖在張家服侍時間不長,卻老辣的很,近日也瞧出來了:老先生夫人走得早,張先生年近三十便繼承家業(yè)——且不說生意做得如何,在上海的名聲是有的,只到底年輕氣盛,同人打交道上頭缺點分寸;他這位夫人更不必說,自小在杭州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到了上海又如一地供著,遇上些事就要害怕,唯是在任性使氣這方面頗有“建樹”。從八卦晚報上看來的,這些天受抄底的人家不在少數(shù),光是一月就折了四五家,再加上北方來的紛爭,想要同租界里異色頭發(fā)的官僚交好便難上加難。
? ? ? ?領事館的人倒好說話,左不過是張老爺?shù)膸讉€朋友能從中擔著底,不至于擔憂太過,要緊的是巡捕督察;若是人單死在法租界倒也罷了,事兒就壞在人偏巧死在公共租界旁的日區(qū)里,而那些巡捕勢必要拿后街的死人做文章——讓夫人去應付?恐怕事情就要嚴峻多了,到時候再擔上全家......
? ? ? ?不行,得想個法子將事壓下去。
? ? ? ?程小葉已喝完了粥,見門邊婦人面色凝重,才緩緩放下湯匙來問道:“周媽媽,發(fā)生什么事了?臉色這樣白?”
? ? ? ?“啊,沒什么?!敝軏尰芜^神來,為她添上一杯熱水,“下頭鍋爐壞了,方才他們要喊人來修呢......不打緊的,一會兒修老虎灶怕是聒噪,夫人待在上頭莫要下樓,讓那些臟小子招惹了去?!?/span>
? ? ? ?程小葉半信半疑地盯了她一會兒,也沒說什么,示意她把早餐搬出去,復躺下養(yǎng)神。周媽剛出門便叫來傳消息的伙計,千叮萬囑地讓他好言哄著那些巡捕們,說老爺同夫人昨晚都待在家里,后街死人的事,同張家沒半分干系。
? ? ? ?“這怎么說!您知道我笨嘴拙舌——”
? ? ? ?“說不好,要了你的命去!再不濟,多拿幾塊洋元勸勸就完事了,是替他們辦案要緊還是老爺夫人的聲譽要緊,你自己掂量掂量!”
? ? ? ?伙計答應著要下樓,臨走時又被周媽攔了下來:“去后街找報社的主編,你只說找姓任的那位,興許他能幫上忙......”
? ? ? ?“真能行嗎?我聽說眼下報社都被盯著——”
? ? ? ?“快去!只去就是了!”
? ? ? ?樓下傳來汽車引擎停下的粗重聲響,而后是腳步和交談——巡捕那帶著濃烈口音的中文疏松斷續(xù),皮帶間槍械互相摩擦的金屬聲凜冽,卻無不清楚地撞上了屋內人的神經。
? ? ? ?不知過了多久,?引擎才再次發(fā)動,大廳屏風后發(fā)出長長的嘆息聲。經過百般好言、萬般相勸,周媽一幫人終于松了口氣,各自散去歇息了。
? ? ? ?而這位婦人絕不會預想到——她為了勸走巡捕那出于善意的舉動,會成為將來一顆致命的子彈。
? ? ? ??月上柳梢時,樓牌燈火方亮,灑下金光一片綴滿了酒桌珍饈。幾個坐在前頭的男人已抽 膩了煙,正東張西望想尋些樂子,忽發(fā)現(xiàn)姑娘們皆在樓上打點,忙碌的身板瘦弱成了桿,仍是懨懨的黃花菜般沒什么味道。
? ? ? ?人群騷動了有個把鐘頭,二樓化妝間里的絮絮聲卻從未中斷。自屏風后走出來兩個梳著發(fā)髻的少女,手里都捧著衣裳長袍與頭冠,金絲銀線、玉環(huán)點翠交錯相纏,走起來叮當作響,近乎要蓋住屏風后的聲音。
? ? ? ?男人面無表情地站著,因側著身,油燈暗暗的光線只在肩膀處被擋住,在屏風上留下一個半月形的影子,不多清冷也不多凌冽。頭發(fā)梳成三七分,大約抹不起油,匆匆蘸著清水梳了幾下,頭發(fā)才濕濕地貼在一起,身上的長袍馬褂卻是干的。
? ? ? ?“左不過,慢慢地唱也要到后半夜,那時我再來也不遲?!彼〕龃械难坨R來吹了口氣,上面沾的都是飛灰,“那時讓車夫把我放到后門口,找個沒人的空當進來?!?/p>
? ? ? ?屏風另一頭沒動靜,他便皺起眉頭,正因指頭上的藍墨水蹭不掉才不住地跺腳,變得越發(fā)急躁?!霸僬撸揖驮谶@兒等,散了戲以后即刻說?!?/p>
? ? ? ?方才的兩個少女捧了衣裳過來,屏風那頭的人慢悠悠地披上了,又讓她們仔細地安上盔頭固定住,喉頭微動。男人默默地站了片刻,待少女離開后,方向前快速地走了幾步。將要走出屏風時,鏡前人突然一揮細指,手中描眉的筆便甩了出去,在空中轉了幾圈才被他兩手接住。
? ? ? ?見男人神色有些狼狽,那人才輕笑了一聲,復慢慢地扣上戲服衣扣,聲音有些慵懶:“你再往前一步,窗戶外頭就能看得見了?!?/p>
? ? ? ?她一伸手用戲槍勾上窗簾,回手一抽,屏風上的影子黯淡下去。她沒理會男人焦急的神情,好似故意不搭理般將他撂在一旁。等勾完臉,她才倚著桌點上一支煙來,冷冷地道:“放心些,這不是那種東西?!?/p>
? ? ? ?見男人表情不那么猙獰了,她接著道:“下頭敲鑼了,到時散戲也人多眼雜,還來做什么?你以為后門沒人看守的?”
? ? ? ?“那避開——”
? ? ? ?“等明兒吃完午飯再說,盛月樓要到晌午后才得空歇息,今天晚飯要到早晨兩三點才吃的上呢,哪里來的閑空?!迸搜鲱^閉目,等候著一會兒穿靴。
? ? ? ?男人已徹底被激怒了,他推倒了屏風,瞬時發(fā)出木頭斷裂的脆響,伴隨著他近乎怒吼的聲音:“你知道這次的消息有多重要嗎!如若傳達不到,你我都得吃瓜落,沒一個跑得了!”
? ? ? ?她搖搖頭,動作沒有很大的幅度。
? ? ? ?“今天晚上你必須給我把消息傳到!不論哪種方式,聽見沒有!”
? ? ? ?椅子一推,女人站了起來,加上厚靴底的身高比男人還要高上幾公分。她居高臨下地盯了他一會兒,確認再沒什么可說后,便轉身要下樓。
? ? ? ?“汪玉英!”
? ? ? ?男人吼道,她放在門把上的手收了回來,甩著袖子朝他指點著。“你究竟要我怎樣?”
? ? ? ?“紙條我已準備好了,你為什么就是不肯傳送一下?”
? ? ? ?汪玉英瞪了他一眼:“給姓張的?還是要給姓李的?”
? ? ? ?“有何區(qū)別呢?”
? ? ? ?“當然有!我絕不給那張秋生送!”
? ? ? ?男人一愣,只聽她繼續(xù)說道:“那日他夫婦倆晾了我整整一天,你也看見了,不是?你去街上打聽打聽,有誰不在拿我插科打諢?有誰不在取笑?我雖是比不得那蘇州的戲子有名氣,好歹也是北京戲班的班主,堂堂正正的班主!如今流落到要讓人取笑了,我竟還要幫他?”
? ? ? ?“你想過這么做的后果嗎?若是組織上為這事受了影響,該由誰來擔當責任!”
? ? ? ?“任少川,我不是神仙,認不得所有人?!彼粐@氣,“若為了地下組織反抗斗爭的事,我一定赴湯蹈火,只是關于他們這些商賈的破事,我真不想去收拾爛攤子!誰家死了人都一樣!”
? ? ? ?“你!”他沒想到汪玉英這般生氣,一時間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 ? ? ?“我只是個唱戲的,少川,該做的我已經做絕了——只這次真要與日本人鬧上,我也無能為力。這一次我不能幫忙,只這一次!”
? ? ? ?任少川剛要反駁,那兩個少女又走了進來,告訴女人下面的賓客已經俱齊。她擺手明示,堅定了自己誓不幫張秋生擺平案子的決心。
? ? ? ?汪玉英前腳剛邁出門,男人便朝她憤懣地喊:“唱戲救不了人!”
? ? ? ?“我知道救不了。再看看你的文章,究竟能救多少人呢?”她干脆頭也不回,水袖一打朝樓下走去,“可你我都知道,現(xiàn)下這混亂的時分,總得有人要寫下去,唱下去?!?/p>
? ? ? ?戲子走上舞臺,臺下即刻爆發(fā)出如雷的掌聲,伴隨著口哨吹上了天。她知道這些看客多半想著關于自己的笑話,都想再看她出洋相,并沒幾個真正好聽戲的——東南角落里坐著的軍官腰背筆直,茶綠色的身影都融入了黑暗,看不清面容如何,恰似他們的心思一樣無法看清。
? ? ? ?汪玉英擅自換了戲碼,她要打破那場編織出的美夢,令人沉淪其中的美夢。張秋生夫婦的面容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和任少川,與她那些只能藏身于地下的戰(zhàn)友的面容時不時重疊在一起,然后消散在空中。
? ? ? ?刀光劍影里,她挑起長槍,刺破陰云一片,纓穗如烈馬濃鬃飛舞其間。
? ? ? ?板鼓鐃鈸齊作,臺上恰如戰(zhàn)場——只缺滾滾硝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