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開始的偵探生活②
——2——泥潭之中
“你是個偵探?既然你知道我們是因為欠錢才在大彼得的工廠里工作的,那你知道我們的欠款為什么會越來越多嗎?”技師師傅換成單手持槍,另一只手拉開側(cè)的衣服,一道巨大的傷疤蜿蜒在他蒼白的皮膚之上,“他強行取走我的一個腎臟,說是能以好價格賣掉,可以盡快幫我還完欠款,但是!那混蛋抽走了其中大半的錢,說是什么介紹費!所以我的欠款不但沒有還清,還生了重病,只能繼續(xù)向上頭借錢看病,一切都是騙局!但是,還沒有結(jié)束,因為我,大彼得嘗到了甜頭,他還打算拿走這幾個孩子的器官!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們就算死了也沒法逃脫這里!”
“讓開吧,偵探,我們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奔紟煄煾底鼗疑难劬ο袷潜粺^的玻璃珠,渾濁、卻又透露出悲戚的神色,讓我想到了困在陷阱中的動物。
? ?大彼得倒在地上,胸口中槍,再想說話也只會一口一口吐出血來,如果放著不管,用不了幾分鐘就會死,所以我對身后已經(jīng)拔槍并打開保險栓,對準(zhǔn)技師師傅腦袋的九生說道:“九生,大彼得暫時不能死?!?/span>
? ?九生沒有動,他始終看著與他對面而立,卻并不是他的敵人的技師師傅,“放下槍,和近距離射擊不同,你這種沒受過訓(xùn)練的生手,未必能射中林先生,但我一定會射中你。”
“我只聽說,「邊界」那里有個不論什么委托都會接受,收費還很便宜的偵探,沒想到你居然是過渡區(qū)那邊的走狗嗎?”技師師傅雙手握槍,顫抖從他的身體蔓延到了槍口,這個武器對于他來說,果然還是太沉重了。
“我不過是剛巧被某個家伙委托調(diào)查這件事罷了,如果你們偷走的是舊都市的人們的錢,他們來委托我的話,我也會接受的,就是這么簡單?!蔽艺f完,又抬頭對著身后的九生重復(fù)了一遍,“九生,先確認大彼得的傷勢,做應(yīng)急處理,我不想再說一遍了。”
當(dāng)九生收起他的槍,我看到對面的幾人都明顯放松了一些。追擊犯人不可將他們逼至絕境,這是我在舊都市活下來的重要守則。就好比投餌垂釣?zāi)前?,始終扯緊魚線不放,未必能順利收網(wǎng)。于是,我將雙手攤放在腿上,展露出毫無威脅的姿態(tài),“你不會開槍的,因為我并不是來抓捕你的,如你所見,我現(xiàn)在連站起來給你銬上手銬都做不到?!?/span>
以雙手從左右兩側(cè)同時轉(zhuǎn)動輪椅,我不斷縮短與他們的距離,這不是為了施加威壓,而是要以不斷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為代價,來迫使對方放棄傷害毫無反抗能力的我。我知道,他們選擇過渡區(qū)的理由,并非單純是因為那里的人更富裕。會選購這家工廠生產(chǎn)的外骨骼的過渡區(qū)居民,既有貪圖便宜的商人,也有經(jīng)濟條件并不寬裕的一般家庭,所有受害者都是存在違法行為的家伙,面前的五個人,并沒有無差別地榨取他人的財物。
“大彼得說你們是無藥可救的爛貨,我卻不這么認為。你們所做的,不過是偷走了過渡區(qū)不法之徒們的不義之財,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你們在這片泥潭里,居然還試圖在犯罪時仍舊死守自認為的正義呢?!蔽覍⑤喴瓮T诹思紟煄煾得媲埃焓肿プ×怂臉尶?,將它壓低,“只要你們退回這筆贓款,過渡區(qū)的事,就可以當(dāng)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span>
“那些錢,已經(jīng)交給上頭了......”技師師傅低著頭看著我,不知什么時候,他的手指已經(jīng)從扳機上移開了,最終,槍完全垂了下來。
?“不,錢還在這座工廠里?!蔽倚χ?,把槍從技師師傅手里拿下來,重新鎖死槍栓,還回他手中。技師師傅甚至下意識對我說了“謝謝”,我輕輕向他點頭回禮,隨后轉(zhuǎn)頭看向技師師傅身后四位年輕人,“我猜,它就在你們身后那架被吊起來的大型工程用外骨骼里面吧?”
“而藏起它的就是你。”微微一笑,我將指著藏金地點所在的手指轉(zhuǎn)向了年輕人,像是小說里真正的偵探一樣點明了幕后的真兇。
“你,你憑什么說是我做的?”被我指著的年輕人不自覺后退了半步,眼神閃爍。來了來了,無聊的偵探劇劇情,老生常談的提出證據(jù)環(huán)節(jié),面對年輕人的強撐,我厭倦地打了個呵欠。
更加遺憾的是,我也沒法說出什么能讓我精神一振,足夠精彩的推理內(nèi)容,“我先前拜訪了你們的債主,確認你們并沒有把錢交上去之后,就猜想,錢大概是被你們中的某個人藏起來了?!蹦贻p人的困惑還在臉上,我于是放慢了語速,將稱不上精彩的推理秀緩緩道來:“我只是隨口說錢還在工廠里,在大家都疑惑地看著我時,你卻先看了一眼那臺機器,就是這么簡單?!?/span>
面對已經(jīng)露出慌亂眼神的年輕人,我投出必中的一擊,“大家相信你才把錢給你,讓你去交錢的,把它據(jù)為己有未免太過分了吧?”
“我沒有想把它據(jù)為己有!”沉不住氣的年輕人脫口而出,證實了我的推論。這樣的不打自招免去了麻煩的證據(jù)論證,省去了不少力氣,雖然未必每次能奏效就是了。
年輕人的同伴們隨即圍住了他,焦急地追問著原因:“為什么不快點還錢!”“欠款又會增多的!”“你瘋了嗎!為什么不把錢交上去?!?/span>
我看向年輕人,他的同伴們也看著他,看他疲憊的臉上,逐漸涂滿扭曲五官的憤怒?!拔也桓市?!你們不覺得很不甘心嗎?就算還上了欠款,我們不還是一無所有,還要繼續(xù)工作嗎?!這筆錢足夠我們過上不錯的生活了??!可惡!”年輕人渾濁的眼珠中,充盈了濕潤的淚水,他緊緊攥著拳頭,聲嘶力竭。
? ?而他的同伴們無一不露出恍然的神情,仿佛在他說出這種可能性之前,自由的生活這一道路從不存在,他們就像是被蒙上眼睛的驢子,只能想到圍繞著磨盤工作下去這樣的未來。
但實際上,即便他們把非法所得拿去還債,這筆錢最終還是會被追回,他們的欠款仍舊沒法抵清,這究竟該怪當(dāng)年一時沖動的他們,還是貪婪如吸血蟲的債主呢?我舔了一下自己有些發(fā)干的嘴唇,輕抿著暫時沉默,沒有對此事做出評論,因為這并非是我的職責(zé)。
“我不會把這筆錢交出去?!蹦贻p人面色一沉,我看見他把手伸進口袋里,然后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大喊了一聲,他身邊的同伴們就立刻退后了好幾步。
我也該退后的,但不靈活的雙手至多只放在輪椅上轉(zhuǎn)動了小半,身體如影隨形的疼痛終究還是讓我的動作晚了一步。
機器運轉(zhuǎn)的聲音很吵,轟然作響的動力核心讓人聯(lián)想到夏日午后的悶雷。我?guī)缀踉诼牭竭@個聲音的一瞬間,就感受到了眼前的景物快速倒轉(zhuǎn)。視線里火光四濺,九生抓住了我的輪椅扶手,想要將我?guī)щx危險區(qū)域,但他只拽走了斷裂的輪椅扶手。他可能喊了我的名字,可能沒有,我沒法做出判斷?;它c時間,我才認出那是槍聲。我和九生都沒想到懸吊著的那個大型工程用外骨骼居然會搭載武器。
?火星四濺,我被連射的子彈打穿身體,射擊的巨大沖力直接把我坐著的輪椅打爛,讓它提前報廢。彈孔從我左肩一路延伸到我右手,我就如同破布娃娃一樣飛落出去,在地上翻滾。
我趴在地上,臉貼著布滿油污的地板,回搖的掃射擊碎了我的后背,致使我的兩肩都失去反饋信號,手也沒法再撐起身體。但是,我也看見了退回安全區(qū)域內(nèi)沒被射中的五個技師,他們看著我,以驚恐的表情看著我被擊碎的身體,從不規(guī)則的斷面中正源源不斷冒出并非是深紅色的液體。
技師們應(yīng)該看得出來吧?沒了衣服包裹,我四處散落的身體殘塊,都是些金屬制品。
?“被看到那么里面的地方,果然還是有點羞恥啊?!蔽疫@么說完,認命地放棄了利用殘留在頭部以下破爛不堪的身體掙扎的打算,轉(zhuǎn)動唯一還能被自己大腦控制的眼珠,注視的是不斷噴射火舌的槍口,預(yù)判接下來的攻擊。下一輪回搖掃射的位置會再度向上推進,也就意味著,我的腦袋也得被射成碎片。
“停止射擊?。∪绻麣⒘肆窒壬?,你們反而更危險!”九生沒事,他不該有事的,我不需要擔(dān)心他,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拖著受傷的大彼得退到機槍射程之外了。不過,他并沒有打算棄我于不顧,而是扯著嗓子,試圖說服激烈彈雨那一側(cè)的操縱者。
不過,沒用的,且不說距離太遠又有射擊聲干擾,這種自動程式在探測到鎖定的敵人死亡之前是不會停下的。
但是,我可不會死在這里,也不能死在這里。
此刻我必然只能依靠自己,逆轉(zhuǎn)局面——
機械身體的殘骸還連在我的脖頸之下,不斷對著大腦發(fā)送損壞和異常的錯誤報告,故障音一度吵鬧到我太陽穴突突直跳。現(xiàn)在,先將這些無用的警示消息屏蔽,調(diào)動最后僅剩的人類部分之中,后期被植入的那個東西,把可視化的世界頻道切換成電訊號的信息海,化身為其中的一艘船只,再將銳利的槍頭射進海面之下,刺穿其中猛烈攪動風(fēng)浪的“鯨魚”。維系在船上的鐵鏈猝然繃緊,大腦在過載崩潰的邊緣掙扎,最終換來的是短暫的射擊終止。
也就是這一刻,九生沖了過來,將我的頭——唯一屬于人類的部分一把抱起,快速離開了射擊范圍,躲進了能作為掩體的擋墻背后。
控制權(quán)喪失,不存在的獵物擺脫了我的控制,我也一瞬間從信息海中抽身而出,視線模糊得像是患上了眼疾。
“大彼得呢?”槍聲追了過來,把混凝土塊打得四散飛濺,舊式的機槍沒有彈夾,在它把長長的彈鏈之上所有的子彈打完之前,大概不會停止。我,或者說我的腦袋,被九生抱著,盡可能放大音量問他。
“林先生,他死了。”九生幫我卸掉了掛在我頭部以下已經(jīng)沒法使用的機械身體殘骸,他沒有盯著我脖子以下空無一物的地方看,也沒看著我的臉,“這個工廠的監(jiān)視器是錄像模式,工廠的上頭并不是即時監(jiān)控這里的情況的。”
?“九生,你該不會又同情心發(fā)作了?”我抬眼看著九生,他還是老樣子,從內(nèi)到外都沒變?!澳阍撝?,就算他們離開了工廠,也未必能在這個舊都市里活下去?!?/span>
?“總會有辦法的。”九生很少反駁我,但他一旦反駁我,就證明我沒有拒絕的余地了。
??我嘆了一口氣,看著九生站起來,屏息觀察掃射的規(guī)律?!昂冒?,畢竟委托人只讓我把錢帶回去。”
?“聽好了,九生,我們只有一次機會,我記得你以前打過棒球?”我這么說著,其實知曉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有多么胡來。
?“啊,我并不是個好捕手,但投球倒是很在行?!本派R上就明白了我要做什么,我知道他有些擔(dān)心,但他一定會全力以赴。
?就在外骨骼進行下一輪攻擊分析,機槍短暫停下掃射的空檔,九生抓著我,好吧,其實是我的頭,對準(zhǔn)高處懸吊的大型工程用外骨骼扔了出去。
?首先要抵擋住天旋地轉(zhuǎn)的暈眩感,幸好斷開和機器身體的連接,脖子上的疼痛感有所消弭,藍色的光芒從卡在脖頸上的環(huán)狀物向上延伸,那是浮現(xiàn)在臉部皮膚表面之下的電路紋理,當(dāng)下一輪射擊再次開始的前一秒,我的眼前也最終被藍光吞噬,大型工程用外骨骼的乘坐倉猛然打開,我的頭最終掉落其中。
“好——疼!”因為撞到鼻子和額頭,我這么喊著。
蛇一樣扭動著的乘坐倉外接電路口爬上了座位,這是我召喚而來的怪物。我所能做的,便是張口銜住它。用舌頭抵在接口處的連接件上,忽視掉唾液快要流出來的感覺,專心將自己的思維集中在這個龐大的機器之上。
?既然不能從外部抓住這條“鯨魚”,我就只能從內(nèi)部,猶如寄生物一樣,逐漸奪走它的控制權(quán)。
就再潛入一次信息海,這次,我的船將會直沖進入“鯨魚”的腹中,冒著被吞噬消化的風(fēng)險,全力策動頭腦中的每一寸神經(jīng),讓它們充當(dāng)這次侵略戰(zhàn)的司令部。
哪里是手,哪里是腳,要怎么移動,要怎么停止,抵抗遠處襲擊者操控的信號,現(xiàn)在,它將成為我的身體,為我所用。吊掛卡扣松脫,大型工程用外骨骼轟然落地,槍口對準(zhǔn)了五個技師,我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臉,卻能借由大型工程用外骨骼的自帶感應(yīng)設(shè)備,感受到他們的恐慌。
“你,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先前操縱大型工程用外骨骼攻擊了我的年輕人,幾乎站立不穩(wěn),一個趔趄坐倒在地。
?“雖然只剩下一個頭,但姑且是人類吧?!贝笮凸こ逃猛夤趋赖臉尶谕慌缘膰鷫D(zhuǎn)去,連射數(shù)發(fā)之后,厚實的圍墻崩塌,暗淡的天光從缺口透了進來,照著死氣沉沉的工廠之內(nèi)?!斑@臺危險的東西我沒收了,要是真想逃離籠子,就快點拍動翅膀吧?!?/span>
巨大的機器俯視著渺小的人們,因為持續(xù)的射擊,槍口還在冒煙,但戰(zhàn)爭到此為止。?
第一個奔向那片光的是技師師傅,他跑了很遠,才又回頭招呼大家。
年輕的技師們忽而夢中驚醒一般,也都邁開了步子追上師傅的腳步。而那個意圖殺了我和九生的年輕人終于也站了起來。把口袋里的控制器扔在地上,砸得粉碎,扭頭跑向了出口。
最終,不止是那五個人,整個工廠的工人們都從那小小的光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