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萬神廟現(xiàn)存于今，也不過如此。 鍍金的墻柱向上延伸出穹項，巨型水晶燈如皓日般高懸其上，仿佛浮夸本身在其中燃燒，向四周折射的光線襯得墻上的水晶更加絢彩奪目。有溫暖的晚霞漏出窗口灑在地毯上，稀釋了空氣中的莊重恢弘。 即便是暴亂紀元最偉大的畫家也無法描摹它的耀眼，最偉大的詩人也無法想象它的沉重。 而這座會堂，就矗立在這里，存在于天穹市，向周圍的繁華宣泄它的肅穆。 “我們的結局一定并非如此！” 少女的最后一句話擲地有聲，偌大的會場內一時寂靜。而緊接著，是如潮水般席卷全場的掌聲與喝彩，不少衣冠楚楚的賓客甚至自發(fā)地站了起來，以此為方才的見聞表達敬佩。 臺上所有的聚光燈在此刻都將光路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少女。而少女瞇了瞇眼，游離的神色卻始終在會場間漂動，最后定格在場內一處晦暗不明的角落。 角落內站著一位青年，身上的著裝樸素灰蒙，甚至有不少破損，同四周的豪華格格不入。而他的臉始終隱于兜帽營造的陰影之后，輪廓模糊不清。 而直至方才，少女的演講剛剛完畢，青年才有了一絲動作。他挪動腳步，將少女與表揚毫不留情地拋在身后。 少女愕然。但她很快整理好神色，微微鞠躬，優(yōu)雅得毫無破綻，又引得一眾賓客鼓掌。 “如此一場堪稱完美的演講！” “的確。思想先進，語言熱切，不愧是……” 若是平時，少女一定會因單純天真而被這些再明顯不過的奉承束縛。 少女一下臺便拉起華美得體的長裙裙角，撥開人群，踩著高跟鞋急促地向某個方向追去。 那青年轉身前為她留下了一個，令她今生難忘的……笑容。 誠然，單從面部肌肉的運動來看，那的確是一個笑容。 只是……那勾起的弧度里近乎溢出來的冰冷，絕非一個笑容所能容納。 銀白厚重的城防指揮室大門向兩邊徐徐移開，一位身姿筆挺的軍官踩著滿地電線走了進來。 “我方才去請求調兵了?，F(xiàn)在什么情況？”軍官嚴厲的聲音使本就幾近凝滯的空氣又固化了幾分。 “報……報告長官?！币晃徊僮鲉T從繁雜繚亂的熒幕中移開視線，聲音中駝著的疲倦令他聽上去像活在上世紀，“環(huán)星防線上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連續(xù)奮戰(zhàn)了78個新時，損失慘重……根據(jù)天罡運算，這樣下去，我們天穹市將在1個新時后遭遇敵人的第一波登陸?！?軍官擰眉，豆大的冷汗從鋪滿皺紋的臉上滑落?！霸趺催@么快……” “舊地球艦隊的戰(zhàn)力的確超乎天罡的運算……但這未免也太快了些?！蹦鞘沁@名操作員第一次從這位代表沉著的軍官臉上看到如此神色?！靶枰⒓词枭⑹忻駟?？” “來不及的……”軍官有些咬牙切齒，“一個新時前我來這，天罡還告訴我有至少72個新時的準備時間。這樣下去，那幫賊真正到達穹頂上方的時間一定用不了1個新時?！? 少女匆匆推開大門，穿過大廳，追到會堂外。會堂入口正對著天穹市市中心，而此時正值夕陽西下，迫近的夜幕引燃對岸的流光與華燈，馬路則劃開一道涇渭分明的長線，區(qū)分社會的兩端。 而那位青年，正站在馬路旁，仰頭望天。 “那個……請問……”也許是先前宣講時少女無暇端詳青年的全貌，直到她真正站在那青年面前時，她卻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異樣。 青年緩緩轉身，高大的身形投射下陰影，幾乎要完全吞噬少女。 “有事？” “請問！”少女鼓起勇氣抬頭，而在目光對上的那一瞬間，她的視線竟止不住顫抖。將要問出的話，也如血塊般哽住喉嚨。 為什么？少女在心底質問自己為何如此膽怯，卻無法對青年身上每一處細節(jié)營造出來的巨大壓迫感置之不理。 腰上別著的刀鞘、手掌上的累累傷痕、結滿血絲的雙眼、沙啞的聲音……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鼻嗄暌娝@般強撐的模樣，便移開視線，重又望天。 “我問你：你覺得這天空是真的嗎？” 他如何就知道我想說什么？少女微微一怔。還有，什么叫天空是真的嗎？ “即便是假的……那又如何？” “那……那接下來應當做什么？”聽罷軍官的一席話，整個指揮室內的空氣被恐懼稍稍融化了些。原本死氣沉沉的操作員們都有些騷動，有人打開手持終端進行通訊，有人抱頭隱隱啜泣，更有甚者拿起原始的紙筆開始書寫。 軍官低頭。數(shù)日穿梭在環(huán)星防線與天穹市間，指揮大小事務，已讓他心力交瘁。事已至此，他不得不需要少許時間來為大腦緩沖。 但隨即，他抬起頭，眼中的灰暗褪去不少，希望取而代之，仿佛溺水之人臨死之際抓到了數(shù)根救命稻草。 “我記得一些事……將昨天的入城名單調取出來?！避姽贁蒯斀罔F的語氣令不少人為之一振。 “請稍等……這是？！”一名操作員在操作臺上敲下幾個按鍵，一份名單便被投影在空氣中。 “對！自上向下第138位！打開他的信息！”軍官激動道。 操作員照做。隨后，眾人嘩然。 置于個人信息照片欄的，赫然是青年的面貌。 “馬上安排一、二中隊疏散民眾，其余中隊立即出發(fā)，目標市中心，任務支援！”軍官甩下鐵令，而后喃喃道，“‘游俠’……還有這張王牌，天穹市還有救……” “呵呵……”青年聳動肩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夜晚孕育夢境，而星星會將美好播種到那夢中，代表世界給予做夢的好孩子祝福?！?“這是我很久以前從某地經(jīng)過時，在一位母親的窗前所聽到的。那時的我，覺得這真浪漫啊?！?“但是啊……倘若那夜行將崩毀，人們不得不從美麗的夢中醒來……屆時會如何呢？” “又或者說……倘若連那夜也并非真切……” 少女后退兩步。青年話中的意蘊并不深刻，卻足夠危言聳聽。盡管她說過“即便是假的又如何”，但那僅僅是少女用于試探青年的工具，她并不懷疑天空存在的真實性。 “如何證明你所說的真實性？”少女情不自禁地追問。 青年并未立即回答。他仍舊仰頭望天。此時的天空繁星滿眼，銀河流淌而過，深藍與靛紫交織的畫卷鋪滿夜的紗，楚楚動人。 “差不多了，我感覺到了?！鼻嗄曜匝宰哉Z。 “什么差不多了？能把話說清楚嗎？”少女一頭霧水，也顧不得形象，略略提高了發(fā)聲的音量。 “你不是想要我證明我所說的嗎？”青年往天的方向努了努下巴，右手隱于身后。 “什……”少女順著青年給出的方向看去，但她根本來不及理解接下來的一切。 他們頭頂正中心的天空于此刻綻開一點光斑，比肩恒星的光亮剎那間便將天穹市籠罩，令夜晚恍若白晝。 緊接著，是聲音。 “轟！??！”震耳欲聾的炸響先發(fā)，裹挾著海嘯般爆發(fā)的風壓與恐慌瞬間席卷整座城市，警報聲嘶力竭地吶喊，試圖維持秩序。有人尚未明了發(fā)生了什么便尖叫著四處逃竄；有人在四散的人群中同至友親朋走散，慌亂地尋找；也有人躲避著碎裂飛濺的建筑物殘片，舉著手持終端記錄這一切。 然而此時，某些人透過終端，看見了某些更值得恐慌的事。 天空，破了一個洞。 字面意思。 待爆炸的煙霧散去后，濃重的黑暗如病毒般寄生了天空的一角。而在交界處，斷裂的金屬建材、耷拉的電線、紊亂的電流隱隱顯現(xiàn)。它們仍想遵循程序寫給它們的0和1，盡管力不從心。 “這……這是什么？！”目睹此番景象，少女只覺渾身冰涼，不可置信與無法言說的怖懼扼死每一處神經(jīng)。 “還沒完。你先躲起來?！鼻嗄陱纳倥砼怎膺^，右手輕輕按在腰間的刀上。天空的漏洞中此時飛出一個曳著滾滾濃煙的火球，目標直指市中心！ 少女并未照做，只是愣在原地，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青年的背影。 事實上除卻第一印象與方才的對話，少女根本無從了解這位青年。但是他方才從她身邊踱過時展現(xiàn)的從容不迫，又透露出溫柔的安全感，令她沒來由地想依靠他。 也正是在此刻，她終于明白了先前的異樣感究竟從何而來，以及為何青年要在她演講給出她這樣的表情。 是差距。 明明他的樣貌與“上流”并無交合，明明自己的社會地位一定遠高于他…… “就連自己最熟識的天空都無法看清，你的眼界也僅僅如此了。”站定于前方的青年冷不丁拋過譏諷。 少女微微瞪大雙眼。 而青年直面氣勢洶洶的火球，眼角余光卻看見天空的漏洞中飛竄出更多“火流星”，火光血紅，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熊熊燃起。 “天空……陷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