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風(原創(chuàng)小說)
望春風 海風挾著海浪卷上沙灘,翻了個身后又悠閑地退去,隱于一望無際的海中。我撫著風,而其中的每一個分子都仿佛通過皮膚鉆進血液之中,賦予我溫暖。我突然想起現(xiàn)在是春天,于是便脫下鞋子投入海中,看著它漸漸被海浪吞噬。我的心雖然已經(jīng)破損,但此刻卻也與之發(fā)生共鳴,好像亦隨它遠去了。 就這樣光著腳彳亍在沙灘上,沿著海岸線徘徊。我每過一陣子就要停步佇立一會兒,目光同時轉(zhuǎn)向海的極遠處。望著那海風的源頭,亦是春風的故鄉(xiāng)。傍晚的天原如被點燃的干草堆,火勢隨時間推移愈發(fā)壯大,直把大地都映得通紅也不肯罷休。到了某個時刻點,心弦真正勒緊的那瞬間,我感覺渾身充斥著暈眩。在那之后猛然掙開的思緒又將我拽入海水中。我感到窒息了,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 也是這片海,這片沙灘,至于是否仍是這陣風卻有待商榷??傊菚r的我并不是獨自一人走著的。在我之前的那道背影,吸住了我的目光。我只覺得這人很熟悉,卻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喂,請等一下,小姐,請問你是?」 我向前方追去,很快便越過了她??杉词刮乙鸦仡^,眼睛卻如同進了水般,她的容貌怎么也不肯顯現(xiàn)。我認識她嗎?應該是認錯人了吧? 「是我啊,李先生?!? 「啊,怎么會,不……我不是……呃,我……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這時,我才猛然反應過來,同時感到水汽般全面覆蓋的絕望。這絕望有一分是困惑。雖然答案已經(jīng)大致明了;另有兩分是羞愧。眼前的人正是惠啊,可我卻沒有第一時間認出她;余的七分是悲傷。呵,我原以為時間僅僅只是誆人的家伙,不管它怎么作怪,我對惠的愛一點也不會減弱的,可……這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么了?無論我怎么奮力向記憶中抓取,她僅剩于世界上的存在過的證明也逐漸消散。原來,我正在遺忘著她,遺忘著活下去的理由。 「吶,李先生,你好啊?!? 不待我回答,便迎來一片昏黑的轉(zhuǎn)場。夜幕披上了睡衣,星月悉數(shù)隱去,即使偶爾有螢火蟲的微光,但不久也被黑暗所吞噬了。我好像全身都浸在水里,而視線若是透過水層表面,可以看見幾束煙花攀上夜空,綻放于死寂的修羅場, 「咔嚓,咔嚓……」 卻終究難以掩掉無邊的暗黑……多方面地令人窒息……煙花滅掉后,造物主所留下的一切,此時都緘默不語…… …… 我與她交往已有十七年,如果不算她自殺后的五年,亦也有十二年了。 而真正意義上的初見,是在初一,那遙遠飄渺的二十年前。 那時我成績尚還勉強,在班上是耀眼的存在。她則是不折不扣的中二病,時常能聽見她說些諸如「漆黑烈焰使」、「不可視境界線」之類的話。這代表著什么意思,我小學曾明白,到初中已懷著羞恥心忘掉了。緣于這個屬性,她在班上的情況不容樂觀。起初大家還懷著善意,可惜與她總是搭不上什么話。后來班級形成團體,她自然屬于被排除的那個。自從班上幾個女生帶頭掀起冷戰(zhàn)之后,校園霸凌的鐵璧逐漸朝她筑立了。 高高在上的老師充耳不聞。我雖說有時會偷偷和她聊幾句,但大多數(shù)時候也為了自保而無視她了?!竿嫘Α箍烧鎵蚨喝说?,以一人的淚,祭眾人的歡笑。所有人對于學習的不滿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于這「神經(jīng)病」之上,也許對他們而言這是理所應當?shù)摹? 我不知道這噩夢般的三年她是如何渡過的,作為施暴者之一的我只能自私地目睹著悲劇。初三畢業(yè)后,綜于各方面開不了口的原因,我選擇遠走他鄉(xiāng),去到深圳的一所無名高中讀書,想要同過去的所有決裂。 …… 「好巧,又遇見了呢,李先生?!? 高中開學典禮上,又見面了。只是她變了,被抹殺的靈魂外包裹了一層偽裝的防線。她開始竭力融入集體。 「我不再是她了,李先生,那是羞恥的過往,請忘了吧?!? 我懷著贖罪的心態(tài)同她走到了一起。徹底淪為普通人的我們倆,卻開啟了人生中最為靜好的時期。亦是春天。我們不再有外界的阻力,我也了解到她真實的內(nèi)心——如此易碎。她仍稱我為李先生,只是語氣上有多種變化。 …… 一直到大學畢業(yè),我們的關系都十分要好,也許是共同經(jīng)歷過苦難吧??傊p方對于這份戀情都很是珍惜。我們都有到海邊散步的習慣,只是有時走著走著,恍惚間,看見她的眼角銜著清淚。看著她,我的視線有些被風吹動了。 「惠,怎么了,怎么哭了?」 「想起初中的事,有些傷感罷了。」 「可能我并沒有資格說這些話,畢竟我也算施暴者中的一人。但那些總歸過去了,沒有人再會嘲笑你的。你當時轉(zhuǎn)到深圳念書,想必也是為了遺忘那些傷痛吧?」 「那,李先生……可否一直陪著我1,讓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那是當然,明年我便滿22歲了,屆時我們就結婚。我想成為小說家,成名后就購置一套海景別墅,任何?」 …… 于是,不曾毀約,22歲的那年,比我小十二天的她,同我結婚了?;槎Y不很盛大——她不想邀請?zhí)嗌恕踔烈?guī)模上都比不過之后的葬禮。她父母都沒來——他們在惠小時候就因車禍去世了。雖然如此,但我還是難得地看見了她綻開的笑顏——一生中最為美麗的笑。對我而言,那是獨一無二的寶藏。 婚后,我做了小說家,在網(wǎng)上發(fā)些文章。她則成為了插畫師,經(jīng)常為我的短篇繪制封面。我的第一本書出版后,我們難以抑制喜悅之情,又沿著南海散步。 「李先生,祝你第一本小說成功!」 「所以嘛,人生還是充滿希望的。」 鈴鐺般清脆的風聲從我的耳中飛出,撲向她的碎花洋裙。純白色的花邊在太陽照射下閃耀。我看著,她是惠,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我的妻子。我確認著,她是惠,此刻在我目前的近乎完美的女人。在歲月的幻燈片中,不知不覺間,她已變得如此成熟,當初脆弱的影子再見不到一點了。 她看起來如此堅強,好像已經(jīng)痊愈了,以至于我不再對她這一方面有所擔憂,不再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甚至自以為是的地認為短短的「幾天」便能扼殺一切可能性,間接導致了悲劇。 …… 婚后五年的生活很美滿,我在小說界也漸有名氣,只是我一直沒要孩子。27歲這年的仲春,我的小說獲了獎,主辦方要求我去參加現(xiàn)場,為期三天。我本想帶著惠一起去的,奈何她暈機,而這個獎項又對我很重要。 「看吧,塵封多年的邪王真眼,又將重現(xiàn)于世?!? 我看著突然闖進臥室,右眼上戴著眼罩,伴隨著臺詞而擺出手勢的惠,一時竟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邊朝我笑著,邊撲入我的懷中。我也沒有再回答,只是凝視著她可愛的臉。 我該有什么反應呢?肯定只能有高興吧,我為她終于能面對過去而高興,同時也放下了不安的心。只是三天而已,又會出什么事呢? 道別之后,我向機場而去。此時正午剛過,碧空萬里無云,留下太陽演著獨角戲。拙劣的劇情使空氣中彌漫著悶熱。路上,常常能抬頭看見一行尾氣劃過天際。登機前一刻,我還在與惠通話,交代著家里的事宜。不知怎么,也許是視線有些昏暗,我看見她的臉有些憔悴,但我沒將此當作一回事兒。 傍晚時分,我終于下機。我立刻向惠撥號過去,卻顯示已關機。又打電話給房東,他說惠于我離開后30分鐘出了門,應該是向海邊去了。不安之感涌上心頭,我立即報了警,而最近的返回的航班也要在1小時后。 我站在首都國際機場,向南舉目眺去。收入我眼中的,是聳立的鋼鐵巨人,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卻不是溫暖的南海。站在原地頭暈目眩的我,幾乎要癱倒在原地…… …… 之后的記憶被打碎,再度清醒已是葬禮時分。 春天的泥土地上,雨腳接踵而至,激起濁黃色的水花。我連宴席都沒有擺,家里門窗大開,任憑雨風肆意闖入。反正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便不再懼怕所謂「失去」了。這次倒是有十多個自稱是「親戚」的家伙來訪??粗麄冊诨莸倪z像前,自顧自地落淚,我只感厭惡?;莩踔械臅r候,你們沒一個關心的,婚禮也一樣。結果到了葬禮,可能是為了彌補「良心」吧,個個都不請自來,仿佛真的很傷心一樣。 守在空蕩蕩的房間內(nèi),外面只剩下幾張椅子凌亂擺放。我感到很寒冷,風是刺骨的,雨是暗黑的。為了逃避鏡中狼狽的自己,我打碎了家中所有玻璃制品,親手制造出一片狼藉。我不明白為什么, 「為什么,只是幾天而已啊,明明很快就會回來的?!? 「為什么,不是,已經(jīng)……痊愈了嗎?」 好一個喜劇,我竟天真地以為窮盡一生便能贖罪。貫穿童年與少年的傷痛怎么可能被治愈?況且自結婚起,惠便查出有幻視、幻聽的癥狀,近來雖然好轉(zhuǎn)了一些,但畢竟還是存在的??!我努力維持十二年的聯(lián)系之繩,只因一次的疏忽便崩然斷裂。說起來罪魁禍首仍然是我。 我整整一周沒有出門,房東好心送來點飯食,我本想拒絕,但為了維系生命,只能勉強吃點。房門鎖住的暗黑空間里,我有時憑空發(fā)怒,且一發(fā)不可收拾;有時又撕心裂肺地嚎哭,伴隨著捶打被單的聲音。編輯社的主任后來建議我去看精神科醫(yī)生,但被我拒絕了。 這是報應,命運上注定的一環(huán)。我是罪人的事實早已刻在我的墓志銘上,我抹不去?;蓍L年來忍受的痛苦,我又將重演一遍??蛷d內(nèi)充滿噪音,眼眶中有躍動的色彩,常常會走入幻境……重復千萬遍,我在毀滅的隧洞中急速下墜。 …… 深圳的南海邊,春天,海風席卷著水汽送爽而來,連帶著海水拍擊在岸灘上。我光著腳徘徊于海岸線上,身后跟著恢復清晰面容的惠,她說, 「李先生,我死之后,你又做了些什么呢?有沒有記得我呢?」 「繼續(xù)寫小說,如吸毒般瘋狂地寫小說,每一部都以你為主,想要挽留住記憶中許多遍的你。」 「可我正在遺忘。我忘記了手機密碼,忘記了如何打字,最后忘了你?!? 惠聽著,忽然沖上來扯住我的衣角。待我轉(zhuǎn)身,她又拉住我的手,朝我笑著。有一剎那,我想起這樣的場景曾浮現(xiàn)過許多遍。 「沒什么大不了的,你瞧,我就在這兒呢?!? 又是這樣的笑顏,我意識到周圍的世界在逐步瓦解了,于是緊緊抓住她的手,哭泣著說, 「對不起,我最終還是……」 咕嚕咕嚕的冒著氣泡的聲音。 「為什么要道歉呢?李先生?!? 「可我……」 我哽咽著,已經(jīng)全然說不出話。 她又擁入我的懷中,緊貼著我的胸膛。時隔多年,我再一次如此清晰地感應到了她的心跳,好像真的又回到她活著的時候, 于南海之畔,挽卿手,望春風。 …… 她的世界最終仍是崩壞了,海面離我越來越遠,我所感到的下墜感,越來越沉重。 「謝謝你,李先生?!购鋈宦牭降闹睋粜撵`的聲音, 惠從遠處而來,撲入我的懷抱,與我融為一體。 「謝謝你。」剎那間重復千萬遍的愈發(fā)模糊的聲音。 而后大腦如死機一般陷入了沉睡。 …… 多年后,很久很久以后,也許是人類業(yè)已滅亡的時候吧? 南海之畔,一名坐在巖礁上的男子,望著遠方的春海,忽然有了靈感,便低下頭,用筆在本子上寫著。身邊坐著一名昏昏沉沉地打著瞌睡的女孩。 「春,南海,很溫暖。 我,惠,一只海鷗。 立于石上,望春風?!? 手寫稿結于2023.5.28 電子稿結于2023.7.16 雨落秋山,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