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地毯佳作】羅曼羅蘭

春天剛開場,整張城市的地圖上就又活分了起來,東邊生出一叢叢擺攤挑擔子賣汽水的,紅的橙的鎮(zhèn)在冷水缽缽里,混著些兜售麥芽糖的小販兒,里里外外都浸著一股子甜。西邊絲綢莊上一匹匹新鮮顏色的料子又鱗次櫛比地掛出來,熱熱鬧鬧,鋪開了個滿堂彩。而那中間兒左右上下移動的一粒粒帶著過期香味的小點兒,鏡頭稍微拉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沿街串巷遍地賣花的婦人,焦點再一濃縮,只見她們大多穿住單色棉布半袖短褂和寬腿褲子,頭上為了遮擋太陽還特意包了一塊麻布方巾,順著窄窄的頜骨一路延伸,打出一枚結來。她們精明的手腕上各挎著一只攬錢的竹籃子,里面盛著一捧捧拾掇干凈的花,黃黃白白的,多半是杏花一類的,兜售海棠枝子的也有,只是不如前者那么常見,照理說玉蘭應當也是有的,不過現(xiàn)在春色還不夠釅,仍不到玉蘭下市的時候。一塵不染的花骨朵或是連枝剪下來,或是用細鐵絲串著,做成手鐲耳環(huán)的樣子來賣,雖然只能香上一天,但一日一日,由黑接著白,架不住天天有人買,于是一整個花期一走一過,哪里都無不是爭奇斗艷。
那鏡頭當中無端端地略過了許多人,最終聚焦在一位一身藍底白花衣褲的小大姐周圍,她年紀很輕,看著不過十六七的樣子,是一早打香山地界兒過來的,一上午兜兜走走,現(xiàn)在已然也快中午了。她人小嘴不精,在大路上賣花兒總是被人擠兌,她就只有一路尋那些窄小的胡同走動,走了個把鐘頭,眼見著半籃子花都快要不新鮮了,她縱然小藍頭巾已濕了一半,卻也還是不得不加緊了腳步。正趕著這當口,忽而有戶人家的女仆打自家宅門殺將出來,往外頭潑了一笸籮水,那小大姐嚇得連連往后跳了幾腳,但布鞋面還是濕了個精透,半竹籃子花也徑自掉了一地,滾了一路泥水,儼然已拾不回了。
管家婆阿常哎呦地尖叫了一聲,還沒等她分辯,賣花的人已先自挨著墻角哭了起來,因為鞋襪已經濕透了,十根腳趾頭的形狀在薄薄的黑布面下凸顯出來,根根分明。
那悲哀的哭聲,和腐爛了的杏花香味兒順著潮濕的泥土表面一直上升,越過管家婆阿常的盤頭,越過羅宅的院墻,越過院落里一棵不及腰粗的岌岌可危的槐樹,從二樓上一扇方方正正的窗里一路溜進來,鉆進床上盹著的人的耳朵里。
仲蘭原本睡著了,他忽然覺得耳邊有一陣響,開始他還以為是蒼蠅,就不耐地轉了個身想假裝聽不見,然而那噪聲久久不斷,他這才猛地一起身,連人帶背地坐起來,捉過書桌上的打鈴鬧鐘一看,已經快要十二點了。
他這間小屋子說來也不過十步長寬,稍微踱一踱也就到頭了,幾米開外靠墻站著的是一只臉盆架子,墻上方掛了一片圓面鏡,頂頭上有一對兒小天使的銅像鑲邊,四枚小小的浮雕翅膀凸出出來,非常好看,只是鏡子中間已裂了一道痕,雖然之后不盡愛惜地用膠補過了,但還是深深淺淺地留了疤。變形的銅盆里盛著的還是他早上洗臉用的水,想來底下人一直就偷懶沒上來換過,但他好像也完全不覺得傷心似的,默然地又用臟水洗了一把臉,再用架子上搭著的舊手巾擦了一擦。低下頭去的時候,他從浮著星星點點泡沫的水盆里看見自己的臉,他自己說不上來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只是那種沒有生氣的五官倒是真真的,他自己看了都覺得煩。于是伸手在水里胡亂一攪,那線條分明的臉也就散了,和肥皂沫子溶作一團,成了分不清是非黑白的影兒。
仲蘭一邊揉著眼睛,一邊順著窄窄的樓梯往下走,他腳步聲音越輕,越是更能聽見一樓上傳來的牌聲,手搓牌,牌碰牌,聽牌的人從心里竊竊笑到面兒上,丟牌的人又從面兒上苦苦笑回心里。那些常來常往的聲音他全都門兒清,稍微偷聽個幾十秒就知道今天是誰來了,其中松鼠似的把瓜子嗑出了節(jié)奏聲的就是他母親金娣,她說兩句話就吃一點子零嘴糖茶,聽起來她今天好像并不上場,只是做個東,當個看牌的。
仲蘭特地沒路過客廳,而是從后門出去,沿外圍繞了一圈,才來到了前門。只見那賣花的小大姐仍然只在那一個勁兒地低頭抹眼淚,阿常一動身要往屋里躲,她就死揪住那袖子不放。不說讓賠錢,也不說讓賠花,只是一味地將她拖住了,不肯松手。
“這下好了,我家少爺來了,”阿常的臉往下一吊,道,“他可是這片兒最好說話的了,你是要什么都只管同他說去罷?!?/p>
仲蘭臉上表情一凝,他今天穿了一身嶄新的藍灰長衫,太陽底下就只把他的膚色襯得更加蒼白,唯有那兩片嘴唇子上還透著一點桃血色,如今微微動了動,蹦出一行字來,“你什么事兒都把我端出來,這事情又不是我惹上的,我是怕你攪了太太惹她不高興?!?/p>
阿常身材矮小,體格卻壯,雀黑短上衣下的胸脯撐破了大天,一張臉卻是很扁平,支上木板就可以在上頭搓湯圓了。
“她要說我濺著了她,我還說她走路沒長眼哩?!卑⒊5?,“您再看這些個花骨朵兒啊,統(tǒng)統(tǒng)都打了蔫兒了,就算不折在這兒啊我瞧她也賣不出去。”
那小女孩子也不言語,一只手拉著管家婆,一只手扯住自己的衣襟,竹枝子似的幾根手指頭好像就要把那精透的棉布給揉碎了,眼淚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這讓他想起以前看的童話書里有一個故事,說是一位公主落下來的眼淚都會變成珍珠,那樣一粒粒水珠順著臉蛋滾下來的情形,他想象著也就和現(xiàn)在差不多,只不過在這一面的世界里眼淚是不可能變成珍珠的,而是只有化作舊面盆里的洗臉水,下水溝里的剩飯湯,再流也是沒用的。
仲蘭徑自蹲下來揀了一枝海棠,裝著樣地往上面吹了口氣,道,“拿回去洗一洗還是能看的,說到底你先往街上潑水本來就是你理虧,以前也不是沒因為這惹過是非。”
管家婆立即還嘴道,“那又不是我的意思,太太說今天風大叫我沿屋子灑水壓壓灰。”
“她是讓你在屋里拾掇,誰叫你出來的。這滿大街都是風都是灰,難道你還能管嗎,這下好了,現(xiàn)在這地上都成了泥了,再臟不過了?!?/p>
阿常的臉上疑惑甚至于多過慍怒,她眼珠子瞪的斗大,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好端端說話的人是誰。仲蘭心里也只是沒底氣,但還是不得不盡力撐著,如果在平時他絕不會管這些閑事,但今天實在太特殊,他萬萬不能讓金娣那兒出了什么岔子。于是只得硬著臉面,繼續(xù)發(fā)話下去,“這樣罷,見面分一半,這買花錢咱們兩人一起出,你就不用去回太太了,她知道了指不定要罵你哪根筋不對呢,我這可是幫你?!?/p>
阿常奮力把身子一甩,從那賣花姐手里掙出來,啐了一啐,轉身就要往屋里走,仲蘭趕緊問她上哪去,她頭也不回地撂下句“還能上哪兒,我取錢去我?!闭f罷,就一頭鉆進了房里。
她走掉以后仲蘭就把衣擺往上拖了拖,蹲下去撿花,那小丫頭也就蹲著和他一塊撿,這才終于話中帶淚地開了口,道了聲謝謝,仲蘭只是一味地低頭挑花,也沒抬眼去看她。片刻之后管家婆已經拿了銅板回來了,他用籃里墊底的報紙把花枝子抱著,向阿常說了句“錢我晚上給你”便一溜煙兒地回屋了。管家婆這下知道他原是為了下午要出去玩怕他母親生氣了再不答應,這才特出來管事呢。她心里覺得可笑又不甘愿,但還是只得拉長了臉暫且把錢付了。
仲蘭先是到廚房把花洗了,回屋放妥了,才拔腿往會客廳的方向走。他們家的走廊又深又長,糊里糊涂,昏昏黃黃,又帶一股子與生俱來的潮。他小時候常常玩一種游戲,在這行走過無數(shù)回的走廊上,把眼睛閉起來,全憑記憶的感覺往前走,哪里有斗柜要繞開,哪里憑空橫出來貓大小便的沙盆,他都諳熟于心,以至于如今拼命想忘記了都不行。在黑暗里那隱形的煙味混著貓屎的酸,越來越清晰,牌聲越來越真亮,前方的亮點一步步擴大,兩只腳還沒等完全擺脫黑暗,屋里面金娣就已經鸚鵡似的咯咯咯咯笑開了。
“娘?!鼻澳_剛一踏進西面的客廳,仲蘭就低低叫了句人。中午的太陽還沒照進來,所以雖然是白天,也開始點著燈,那燈罩子上繞著兩條前追后趕的小金魚,據說是他父親生前留下來的東西,因此這家里誰也碰不得,就連擦灰都是金娣在麻將桌子上墊了十幾本電影畫報,自己再踩上去親力親為的。按照她的說法,他父親是早早就死了的,他曾經或也信以為真,只是年紀越大耳邊就越免不了有熱心的人前仆后繼地吹風,他聽到的版本也不甚一致,但無一例外是以那人丟了他們母子不要,又去外面另外成了家并意外喪命開頭的。起初他也懷著想證實自己身份的好奇心,甚至夢想著和書上一樣,他父親其實是某位要人,甚至可能是外國的公爵,總有一天會漂洋過海地來接他,牽著磨破了一點角的行李箱子,帶他脫離這一潭泥沼似的生活。然而那樣獵奇的故事即便這世上真有發(fā)生,也必然不會是他的。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認了命,死了心,對于那個臉都回憶不真亮的人就此沒了幻想,然而也沒有恨,他對他就只是無,他不過是一個生理學符號,是一只吊在天上的金魚燈罩子,近年也不見得有人頻頻擦拭了,蒙了灰,褪了色,至于那面兒上的兩只魚,大約也早就干涸死了。
金娣站在方桌的最犄角,穿住一件緊身玉色短旗袍,頭發(fā)梳成一只一只小卷兒,往腦袋上背過去,露出一對兒鮮紅的長耳墜子。兩條細白的胳膊招搖地露在外面,像四段兒提早收獲的蓮藕,一掐就斷了。又薄又脆的手腕子上緊緊吸住一只銀手鐲,那鐲子是她還是個幼女時她母親給買的,也是一個敗落的姨太太,原本是為了保平安套在腳上的,如今她挪到手腕子上,雖然還是過于小了,但好在她瘦,瘦的足以勉勉強強硬將手塞進去。金娣是從小就低聲下四慣了的,也太看慣了她母親的悲哀,就只盼望著以后千千萬萬不要做她母親一樣的人,不論是個什么樣的人家,一定只能做正房。然而就好像越是極力想避免什么,人生就偏是越要往某種方向發(fā)展下去似的,她最終不僅嫁了個有婦之夫,而且連堂堂正正的儀式都沒舉辦?;楹蟛痪?,這府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嬰兒就出生了,當時男主人已經連月未歸了,產婆把孩子抱在懷里,一面樂不攏地說是個男孩,一面又問太太孩子叫什么。金娣呢,她早就不盼著這個孩子出生了,只是后來她已到了不得不生的境地,遂隨口說道,你給取一個好了。那婦人聽了,在屋里直打圈圈,這時她一雙鼠目卻突然溜上以前男主人的書架,如臨至寶,即刻答道,就叫羅蘭罷,好名字,以后一定有出息的。旁邊的管家婆小丫頭聽了都笑了,紛紛只說,這哪里是男孩的名字,一點男子漢樣兒都沒有。接生婆馬上一抖機靈,立即說,那就叫羅仲蘭,我家那口子他家就都是仲字輩兒的,個頂個兒的都像個爺們兒。眾人一聽,反而更是笑開了,只道,這又不是你們家那口子的種,哪能從了人家的字呢。是時倒是躺在床上的金娣,嚶嚶地笑起來,說道,好,就這么叫罷,那種人的種兒也就只配這么叫名字。羅仲蘭出生以后,寡婦金娣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木匠在宅門外釘了一只羅氏的門牌。這本來是那人走之前許諾說要做的事,她等來等去,終于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就只有等這孩子出生了,才終于得以落實,是在向一切的人宣告,她金娣也是羅姓明媒正娶回來的太太,這家里現(xiàn)在都還留著正宗的他們羅家的血。門牌上最后一顆釘子落下去的一刻,她心里面對這孩子的熱心就陡然失掉了一半,之后就全權交給底下的管家婆使喚傭人輪番管著,因為她覺得自己還年輕,尚還有點財力,所以要出去玩,出去消耗美貌。不僅要出去,還要請客一眾男男女女到家里開趴體,他們家小小的客廳裝扮起來,玻璃盤子里盛著各式各樣的水果點心,一色地排開來,唱片機里噴薄出跳舞的音樂,晦暗的長廊上也掛上一嘟嚕一嘟嚕的小彩燈,彼此有意思的男賓女客就專愛往那地方鉆,天天都像是過節(jié)。那個時候羅仲蘭已經搬到樓上住了,金娣囑咐下人在上面看著少爺,不許他下來,但哪個不是一心尋思著上一樓開眼,于是每每就把仲蘭反鎖在房里,然后自己再悄悄溜下去玩樂。他被隔絕在二樓之上,無論是在床上盹著,還是趴在桌子上發(fā)呆,永遠都能感受到那音樂聲和笑聲的震動,逢客多時,天花板上的碎屑一簇一簇震下來,叫人直想打噴嚏。有幾次他整個人完全地匍匐在地上,耳朵貼緊了地面,下面的聲音聽著就更加真亮。有時候誰說了笑話,他雖然聽不完全,但仍然覺得十分好笑,就一個人趴在地上和底下的人一同嗤嗤地笑起來,仿佛他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在下面喝著汽水,任那些七葷八素的彩燈照在臉上。雖然落在他頭頂上的從來都不是光,只有天花板上一波一波掉下來的頭皮屑。
他一直這么干,直到后來長成了當初的一倍高,管家婆都懶得給他房門上鎖了,因為她們都知道少爺是絕不愛熱鬧,也絕不會跑出去的。他已經習慣了匍匐的姿勢,只不過后來長得更高了,這房間就更加顯得小,有幾次剛想要站起來,不是腳磕上了床頭,就是頭撞到了桌子腳的。有一次金娣過生日,鬧得歡了,就派人去叫少爺下來。他趴在地上聽見了這個指令,一股腦地爬起來,換衣服,拾掇自己,很快有人敲門,門開了,他剛往出走,新鞋新襪子眼看著要踏出門檻,卻忽然雙雙止住了。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怖,來叫他的小丫頭一心只想著趕緊回去,就催了一句怎么不走呢。他便把腿又縮了進來,低低道,今天覺得乏了,已經準備睡了。那丫頭急著去吃酒,也沒注意到他是不是已經全副打扮好了,只是飛也似地踩著樓梯又下去了。之后他闔了房門,又專心地匍匐在地上,穿著沒有褶的衣服,聽著音樂和人聲,感受著那樣的熱鬧一陣陣風似的撲在自己臉上。
然而后來他這項惡習也就漸漸戒掉了,不為了別的什么,只是因為他們家里后來再也沒有響起過那樣風流的音樂聲。金娣沒有收入,先是吃了幾年的老本,進而就是當,原先高價買的稀罕小首飾、皮子大衣,最后是結婚用的金戒指,能當則當能賣則賣,他們家里的東西眼睜睜見著越來越少,到后來就連他父親當年帶過來的唱片機都賣掉了,換了一臺收音機,聲音總是刺刺拉拉的。趴體開不成了,金娣也跳不動了,于是她的嗜好又變成打麻將,這樣非但不用出去,幸運的話還能補貼家用——雖然這后一種想法完全是妄想,光是那些零食點心茶水電燈錢,一個月就不知道要折進去多少。但金娣還是覺得自己是穩(wěn)賺的,和過去的生活比起來,現(xiàn)在簡直就是日入斗金。話雖如此,但她還是相繼地把傭人辭了,身邊只留下幾個平常使喚慣了的。就連仲蘭一開始也還有一點不習慣,因為世界陡然安靜了,原先在書桌子旁邊一邊寫字一邊就要時不時彈一彈落在紙上的墻灰的日子,再也不復返了,留給他們的,就只有單調的牌音,和說話滋啦滋啦的收音機而已。直到那時候他才有一點懂金娣了,覺得她固然可恨,但又總帶著那么一點點凄楚楚的可憐。
他怯怯地喊了那可憐蟲一聲,她好像沒聽見,依舊在手指頭尖兒上掐一根細柄子香煙,盯盯地看人家打牌。坐在靠門方向的婦女向他這邊微微覷了一眼,又馬上將眼睛挪開了,好像是看見了一陣風。仲蘭縮了縮頸子,但他知道今天決計不能這樣,因而壯了壯聲音,重新又喚道,“娘。”
他們家里明明也不太熱,即算是穿著長衫也還是偶然覺得涼,但她看樣子早就已經過起了夏天了。金娣一雙眼睛一抬,即刻又降下去,那一高一低里羅仲蘭就明白了那意思,是叫他繼續(xù)說下去呢,便道,“今天下午我要出門去,中飯也不在家里吃了。我們學校里下午要集體掃院子擦桌椅,人人都要去的?!?/p>
是時有人打丟了章,是一個身材滾圓的年輕男子,頭發(fā)明明只有半寸來長,但還是很大力地抹了頭油,溜光水滑地背上后腦勺去,他做出一副捶胸頓足的樣子,旁邊的三位姨娘就通通跟著笑起來,金娣也笑,笑得身上顫顫巍巍的,那一副細伶骨骼仿佛下一秒就要整個地散了架了,突然地,他說話的聲音像是才終于傳進了她耳朵里,因而馬上臉一抬,壓著口氣道,“你這話說的,你出門玩,我還能攔著你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見天兒在家里囚著你呢。我還巴不得你出去玩,出去使錢呢,免得在家里圈傻了。但你就算要出去也不能等到這會子才說啊,廚房飯菜都給你備下了,中飯備了晚上飯也備了,你這一走,得,活活瞎了兩頓?!?/p>
打牌的四人里仍然是在順時針摸牌丟牌,全然沒有人向他這里丟過一眼,然而他知道的,他們越是不看其實就越是在看,越是不聽其實越是在竊聽。羅仲蘭用半邊臉孔扯出一角笑容,說道,“我晚飯還是回來的,我只是去點個卯,聽說如若不去還要繳衛(wèi)生維護費呢,”話到這里,他忽而臉色一愣,心里明白說錯了話,因又立即補充道,“雖說也不是什么大錢,但總好像是在偷懶似的?!?/p>
“噯,碰了碰了,”金娣先沒理他,馬上伸出手搡了一把那油頭男子的肩膀,對方咿咿呀呀地將躲未躲的,一個勁兒地笑道,“噯噯,你那煙就差燙上我脖子了?!?/p>
“就你啊,”金娣也笑了,說罷往他身上戳了一指頭,“哪里還有脖子,有的話你動一動給我們瞧瞧。”話說完,牌局子上的人都仿佛來了興致,那人還當真地裝傻,像跳舞似的動了動頭,旁的人立刻就笑起來,直喊他這是耍無賴,不能算數(shù)的。就趁著人們相互你一句我一句的時候,金娣借著笑,向門邊上佇著的人丟過來一句道,“你去管家媽那里拿錢吧,回來的時候你去蘭馨齋挑幾樣點心回來,晚上等著吃呢。”說罷,又繼續(xù)掛著笑,透過香煙霧看人家打牌,她是兩家的牌都看,照說哪兒都是沒有這樣規(guī)矩的,但其他人也都不便說什么,就像只當是來哄著她玩兒,以換一頓吃喝。金娣呢,一截香煙掐滅了,馬上又捉了一小把酥糖在手里,一顆一顆剝來吃。仲蘭是知道他母親的用意的,她一向都喜歡嘴里填滿了東西的時候說話,這么一來她的削臉頰因有食物撐著,看起來圓圓鼓鼓的,自帶有一種小孩兒的天真在里面。她這一套早幾年在她還會出去玩的時候很是適用,但現(xiàn)在已然很勉強了,因為臉上一鼓,眼角的紋路就更是擠壓的無路可藏。她早已不適合這套手段了,只是她始終未能發(fā)覺,還以為可以靠著假裝無知來獲得喜愛呢。不過這樣的念頭在仲蘭看來,從心理上來說倒確實是已經足夠天真的了。
仲蘭唯唯諾諾地答應著,一面倒退著往門外走。退了沒幾步,整個人又完全陷入遍布潮氣的長廊,一切都黑了,他卻才反而覺得一切安全。他腳步立刻快了起來,一路折返回去,踩著樓梯蹬蹬就上了二樓,他打開房間門,沖進去就一把拉開書桌,取出一本書來,又從剛才洗過的花枝子上采了兩朵海棠下來,一并夾進書里。臨出去以前,他又特意向鏡子里面照了一照,甚而還半轉過身去斜眼想看看背后,然而無奈鏡子實在是太小號,怎樣也照不全,他便放棄了,又一陣風地溜下樓去,他覺得還是不好從正門走的,因又直接繞到了后門,才走出去沒幾步,就只見院子里撅著一對兒淡藍色的背影兒,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是兩個小丫頭在那里逗貓呢,她們聽到腳步聲,歡聲笑語陡然一停,登時機警地一塊回過頭來,一見是仲蘭,那臉上的肌肉又即刻松懈下去一半,彼此又鬧開來,胡亂問了聲好,就自回過身去逗貓。
“你們這見天兒的都是亂給它喂的些什么東西呢,貓又不像狗,不能胡吃的。”仲蘭道。
“這您就不知道了,”其中一個小丫頭答道,她們往兩邊各自讓開了一點,示意仲蘭過去看,他稍微俯下去一點身,見那貓正在吃昨天剩的魚凍子拌飯,那飯盆子里赫赫然還躺著幾條魚肉呢,“咱們家的這只貓才叫奇呢,就愛和人吃一樣的,別的還不吃呢。是不是啊蘭蘭。”說著,就趁機用手去給它捋順貓毛。喚作蘭蘭的白色母貓突然就停止了吃食,兩只窄小的眼睛一闔,全身向后盡力伸展拉長,惹得兩個偷懶來逗貓的小丫頭都高興的不行了,以至于她們誰也沒顧上看見羅仲蘭臉上一沉,什么也沒說就走開了。
那只暹羅貓原是金娣過去在舞場上認識的一個什么人送的,交頭接耳間傳說兩人也曾經有過一段情,但終究那人還是從她的日子里消失了,只留下一只幼貓仔,金娣也沒怎么發(fā)作,倒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替他把貓養(yǎng)了起來,一面養(yǎng)貓一面等,仿佛是又重復了一遍舊日的故事,只不過這一次她沒花幾天就領會到對方的意思,消沉了個把時日就恢復了,動物也沒跟著遭殃,反而是后來到府上來慰問兼吃飯的人說,這貓還算是稀有品種呢,長成了許是能賣不少錢。金娣自此也就更上了心,因為是母貓,就取名叫金蘭蘭。說來也可笑,一只畜生而已,倒反而有名有姓全須全尾的,家里面再賣桌賣椅也從來沒讓它受過涼,從來沒短過它一頓吃的。戲劇上演的和兄弟姊妹爭寵這種事情在仲蘭身上是絕對沒有的,但他的景況似乎還要更破滅,因為跟他爭寵的甚至不是人,只是一只尖嘴猴腮的四腳貓。然而他安慰自己道,這畜生遲早是要拿去賣掉的,不要緊的,可他一天天地盼望來去,除了它一年年長得足斤足兩,他什么也沒等來。如果有街坊一走一躥打羅宅門外經過,聽見里面喊“蘭蘭吃飯了”,多半都還以為是這府上少爺?shù)娜槊瑳]準心里還尋思著,瞧他那副樣子,和這女里女氣的名字倒也有七八分合適呢,而唯有那宅門子里面的人相互心知肚明,心照不宣,手上拿著飄著油光的飯盆,嘚嘚地笑著,身子友善地彎下去一些,像是捉迷藏似的四處覓尋。那是在喂貓呢。
羅仲蘭所以恨透了自己的名字。這姓氏首先就已帶著一半恥,那名字呢,還是接生婆娘隨口胡說的,竟還無端端地和一只母貓重了名,簡直是不能更加不成功了。然而好在后來終有一天,終于給他發(fā)現(xiàn)了這名字的意義,還不只是這名字,甚至于為他發(fā)育不良的細長身體,趴在地板上聽音樂和跳舞的年月,被一只暹羅貓踩在頭頂?shù)木骄?,都找到了意義與解答。每每想到這里,他都只覺得從腳到頭都清爽了,現(xiàn)在他往電車站臺的方向趕,太陽光照著他微笑的臉,照著他的新衣衫,照著他藍色的心情,街上一走一過賣花的婦人見了他都忍不住停下腳,笑著問道買花不買。他只是低頭把手里的書又拿出來看了一看,外層用淡灰藕色的紙包了一層書皮,還用淺藍鋼筆小楷工工整整抄著幾只秀麗的小字,上書“名人傳”,一翻開來,扉頁的空白上換了另一樣碧藍墨水,一字一頓地緩緩寫道:
? ? ??管曼生,
? ? ? ??二十歲生日快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羅仲蘭
一過了西直門,世界就陡然熱鬧了起來,一時間路兩旁各色的店鋪、來來往往打扮時髦的男女、走街串巷的小販都雨后蕈子似的冒了出來,汽車聲人聲走路聲,聲聲入耳,賣東西的不肯讓步,買東西的非要還價,兩人面兒上都沒紅著臉,但彼此肢體上已然不快地推推搡搡了起來,邊兒上幾米開外已圍了一點瞧熱鬧的人,列車上的人也不例外,他們探頭探腦地往那邊伸長了脖子,有小孩子巴巴地問,叫看他的姆媽訓了一句,她自己卻又馬上扭臉過去看熱鬧,那小男孩給教訓狠了,馬上哭將開來,聲音比外面的車馬還要嘹亮。這一哭哭得羅仲蘭心里更煩,他只恨今天外面的人也多,乘車的人也多,走走停停,竟然耽誤了不少時候。他沒有手表,但估摸著恐怕是要來不及了,因而在下一站就急匆匆下了車,心下一橫,后腳就上了一臺人力車,說是往大柵欄兒方向走,講好了價錢,兩人一車就盡快往目的地飛馳而去。
還沒等到,仲蘭就已先備下了車資,飯店的牌子剛一入眼簾,他在車上就已四下搜尋起來,結果卻誰也沒看見。他匆匆付了車錢,且在門外又左右張望,心里面惴惴想著,他們恐怕是等不及就進去了罷,他正一臉失望地向門童方向上走去,卻突然間眼前一黑,眼皮子上傳來一陣陣干燥的熱度。是一雙女孩兒的手。
羅仲蘭還被蒙著眼睛,已經先噗嗤一聲笑,反手將那手腕子一奪,轉身說道,“我就猜一準是你?!?/p>
只見他對面聘婷站著一位小姐,體格細小,臉上柔中見剛,眉似臘八新月,目若芝麻糖球兒,膚色也白的發(fā)膩了,上身一件半袖櫻色竹布短衣,旗袍式窄領,下身一條洋藍長裙,裙擺子還滾著一圈兒流蘇邊兒,底下卻露著一雙乳白圓頭鞋,一望便知是一位時髦人物。
章小蠻道,“我可都在對面咖啡館里觀察你老半天了,看你急的,真有意思?!?/p>
“你還笑呢,”仲蘭柔聲抱怨道,“你早就來了?現(xiàn)在已經幾點了?”
“離三點還有一刻鐘呢?!毙⌒U當真等久了的樣子,嘴巴往下撇一撇,“我坐我爸爸的汽車來的,他上八大胡同那邊兒去聽堂會了,一小時前就把我捎來了,我就像個傻桿子往對面一座,咖啡都喝了好幾回了?!?/p>
“那正好,一會兒你少吃點?!敝偬m笑道。
“又不是你請客,你胡擺什么譜?!毙⌒U道,仲蘭自覺說錯了話,臉上表情一愣,然而馬上又恢復了,道,“誰還不知道你,餓死鬼托生的,你多來幾次后廚房都要叫你吃空了。”
小蠻不理他,見他手上帶了東西,因作勢要奪,仲蘭馬上向后笑著躲開了,小蠻道,“你讓我看看,你給管曼買的什么禮物,我倒要看看你是準備吃多少才能把這禮物錢吃出來?!?/p>
兩個人正鬧著,小蠻偏要搶,仲蘭就偏躲著她,連連往后退,卻突然背后一鈍,撞上了個什么人,他心里正要害怕,剛要回頭賠禮,眼前卻又是一黑,他當即就停住不動了,潮濕的一陣熱氣,從臉上漫進心里。
“這后生可撞煞了我了?!北澈髤s響起一個裝啞的女聲,是在模仿老太太說話呢。
羅仲蘭往邊上一掙,從那大手掌中鳥兒一般的掙脫了,原來他背后原本站的是一位挺闊的少年,穿著西式服裝,一雙天生上揚眼,漆黑眉睫,臉上因為惡作劇的緣故笑意盈盈,他旁邊的女孩子也微笑著,一身及腳面的鵝黃八分袖旗袍,左胳膊上挽一只米灰格紋的手提袋。兩人并排站著,一時間羅仲蘭竟感到那落在他們頭頂?shù)奶柖甲兊檬执萄邸?/p>
“你們二位總算駕到了,真是謝天謝地?!毙⌒U作出一臉得救的樣子,“這人正惱著我呢,我說想看看他給管曼準備了什么禮物,他故意藏著掖著的,我看他肯定是在來的路上現(xiàn)買的,怕給我發(fā)現(xiàn)了?!?/p>
“噯,你又知道了?”管曼生笑笑,人往羅仲蘭跟前一擋,道,“我過生日當然要我來看,哪有客人替主人看禮物的道理?!?/p>
“你快別混淆視線了,”章小蠻眼睛一提溜,說道,“你們先說,你們兩個怎會一起來的,明明一個城東一個城西哩?!?/p>
簡秋只照著她鼻尖上捏了一把,笑道,“誰叫你欺負仲蘭了,我偏不要你知道?!?/p>
小蠻剛要辯,管曼生就把她攔下了,道,“先進去坐下,過了訂了的時間就不好了。”說著就先把她們讓了進去,他自己和羅仲蘭跟在后面。
他們的包廂在二樓,中間要經過一段盤旋上去的大理石樓梯,章小蠻在前面牽住簡秋,一步一步很快就連跑帶笑地上去了,羅管二人只管在后頭慢慢地走,一級一級地蹬,沉默了一半路,前面走著的管曼生卻突然腳步一停,羅仲蘭在后頭來不及反應,一不留神就撞了上去,他一抬頭,只聽見半級之外的人向他說道,“簡秋母親不是與我母親是同學嗎,今天一早上她母親就帶著她來了,一塊說了一上午,下午就一處過來了?!?/p>
仲蘭低低應了一聲,但又唯恐他沒聽見,便想抬臉看他,但最終卻又偏過了頭,只是說道,“是她要問的,你這會子說了,一會兒保不齊還要再說一遍?!?/p>
“那我就再重復一遍?!惫苈χf。
“她說餓壞了,還指不定想要怎么揩你呢?!敝偬m玩笑道。
“菜不都選好了嚒,誰想著要管她了。”曼生說,然而話一出,兩人臉色都是一震,因為雙方都明白這話沒說完。管曼生剛要接著說點什么,仲蘭把他的視線一接,這時候小蠻卻從上方樓梯上探出一顆頭來,一臉哀怨相,拖長了聲音道,“你們兩個怎么比女孩還慢?!?/p>
“催催催,餓死鬼托生的?!惫苈幻胬事晳?,一面三步并做二地上了樓去。
待羅仲蘭走上二樓,只見到另外三人已經坐定了,管曼生坐東廂位,簡秋小蠻一側坐對面,他剛要落座,章小蠻卻發(fā)了話,“不行不行,每回都這么坐每回都這樣我看都看膩了?!?/p>
“那你想怎么樣?!焙喦镄χ鴨査?。她還未等答,就一個勁兒地把簡秋朝外推,道,“去去,你到那邊去,今天我是鐵了心要跟仲蘭坐一起的,誰也別想攔我?!?/p>
四人都笑起來,仲蘭也笑,心里卻早悟出章小蠻的意思,便順帶著看了曼生一眼,他倒是沒什么心計似的,仿佛真當是她耍小姐性子,仲蘭心性也就冷卻三分,索性也跟著小蠻一塊將簡秋拖出來,一屁股坐在她的位子上,簡秋無法,便只得坐在管曼生旁邊。
“你們來都一塊來了,坐一起還在這別別扭扭的?!敝偬m笑道,書自然而然向左手上一藏。
“就是就是,要是正常一點反而不叫我們懷疑呢?!毙⌒U道。
說話間服務生已先將四人的餐具和冷菜先上來了,小蠻一一評點著,哪個她愛吃哪個她不要吃,管曼生就用筷子打她的手,直說早知道就不請你來了,活活來砸場子的。仲蘭倒沒什么表現(xiàn),只是看他二人一味地胡鬧。
“得了你們倆,在學校打在外面也打,明兒畢了業(yè)了,我看你們怎么辦。”簡秋笑道,說著給仲蘭盤子里夾了一筷子羅馬生菜,“我們不管他們,咱們自吃咱們的?!?/p>
“噯,你別想趁機轉嫁矛盾,”章小蠻道,“我剛才問你們怎么一起來的,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人告訴我呢,我和仲蘭都等著聽呢。”
“我可沒說想知道?!敝偬m低頭從杯子里抿酒,道,“可別把我摻和進來,你就直說你想打聽就得了?!?/p>
“口是心非。”小蠻說。
“人家可早就知道了,我才告訴他了?!惫苈鷮⒛樢粨P,緊接著就是小蠻一聲哎呀,原是仲蘭給她杯子里倒酒,一下子酒瓶子將自己的杯子碰了,先濺了他一身,又一直滾到了地上。仲蘭馬上彎腰到桌子下頭去,管曼生只在上面說你別撿了,一面趕緊把服務生喚來。
仲蘭挺起腰,用白布餐巾托了一包碎玻璃片上來,簡秋笑著問,“是不是已經吃酒吃醉了?!?/p>
“哪能呢,都是叫他倆人給嚇的。”仲蘭說,是時服務生過來打掃碎杯子,羅仲蘭因而站了起來,往旁邊讓出去一點,只見他的蔚藍長衣上已然染上了一排酒的緋紅印子,他腦子里一熱,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金娣的臉,然后是阿常的,然后是后院里偷懶逗貓的兩個小丫頭,他好不容易做一身兒新衣服,這么一來直到夏天也就休想了。
“噯我看看,”章小蠻鬧著,已經從椅子上把書拿了起來,照著封面一字一頓地讀,“名人傳。我就說不是什么樣好東西,你以為包了書皮我就不知道是你來的時候現(xiàn)買的了嗎。”
管曼生上半身越過桌子,一把將書奪過來,道,“你就知道說人家了,你又準備了什么來。”
“你也看羅曼羅蘭啊?!焙喦镄Φ?,朝對過看了一眼。
“看著玩兒的,我小時候家里就有很多他的書?!敝偬m答,這會兒已經坐下了。
章小蠻神秘兮兮地將身子背過去,再轉過來,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一小疊紙片子,從桌子上遞過去。管曼生接過來一看,原是幾家戲院的包廂票,小蠻得意道,“管曼我可告訴你了,這都一票難求的,我磨了我爸爸兩個星期他才去幫我辦的?!?/p>
接下來就輪到簡秋送禮物,她說我準備的也不是什么稀罕東西,一面從隨身的拎袋里摸出一只四掌大小的盒子,小蠻眼睛尖,一下子就從管曼生手里搶過來,曼生笑道,“怎么誰的你都要先看?!眳s也并沒作勢要奪。
她拿在手里看,羅仲蘭也不免眼一低,很快地掃了一下。
“這餅干還是英國貨呢,”小蠻道,“但我覺得還是我送的最好?!?/p>
“你怎么就給定奪了呢?!焙喦锎寡垡恍?,此時熱菜正陸陸續(xù)續(xù)地上來了,三葷三素鋪了一桌子,那葷的有八寶鴨子,肉末豆腐燒成一例砂鍋,另外還有一碗甜湯,這些都是章小蠻以往愛吃的,芹菜百合和香椿是簡秋愛吃的,剩下的幾道都是曼生下館子常點的。
簡秋看出來里頭的緣故,但決定按下不提,只是撿起長筷子給眾人分菜,倒是小蠻搶先一步發(fā)了話,道,“這菜點的好,這一整桌子都好?!彼念^發(fā)盡頭燙了一點子卷,蓬蓬松松地落在肩頭,她是小孩子似的體格,肩膀垂垂的,窗里透過街上的春風,剛一拂上肩,就已徑自滑落了一半。
“你當然覺得好了,全是你愛吃的菜?!焙喦锏?,她這話也是只說了一半的。
“那我不和你打架了?!毙⌒U說著,朝管曼生遞過一只手,是要同他和好的意思。管曼生卻拿筷子朝她掌心一打,道,“我最不擅長就是記這些東西,所以上周啊我專門請了仲蘭和我一塊來的。這回你面子可大了吧?!?/p>
小蠻鉗了一塊雞翅膀放在嘴里吃,上身往仲蘭一側靠了靠,“我就知道只有仲蘭最好了,哪里像你。不過反正你也要上國外去了,再禍害也禍害不到我頭上了?!?/p>
“這話是怎么說的呢。”仲蘭也很輕松地說,左手拿著小湯匙,在碗里一勺一勺地攪果子露,舀上來,再放下去,一來一回,但卻并不吃。
“都還不一定是有譜的事兒呢,你們少聽她在這捕風捉影的?!惫苈樕t緩了一秒,含笑道。他一緊張的時候手上就愛有小動作,食指的指頭尖在白色餐巾上一敲一點的,他自己不知道,旁邊藏著的一些眼睛卻早就給看了個清楚。
“可不是我告訴她的?!焙喦锏馈?/p>
“我還當是什么秘密呢,原來單只有我一個人還蒙在鼓里?!敝偬m笑道。
“我是不知道這丫頭是怎么知道的,”管曼生說著,用叉子想去叉一塊雞翅膀上來,但是一直扎不進去,簡秋正準備動手,她對面卻已經斜伸了一雙筷子進來,一下子替他把菜夾進盤子里。
“都快叫你給戳成篩子了?!敝偬m拿起帕子擦了擦手,道。
“我可沒故意不說的,”曼生邊吃邊說,于是那口氣是悲是喜竟也不大能聽的出來,“他們只是有這個意思,但我是不想答應的?!?/p>
“還是我這個傳話的替你說罷,在旁邊聽著我都著急?!毙⌒U道,“管曼的爸爸不是本來就在那邊做生意嘛,現(xiàn)在好了,做的更大了,更發(fā)了家,就尋思著把闔家老小都接濟過去享福有什么不好,不光要帶他們這一家子去,還要把旁的人也捎帶上呢?!彼呎f著,邊一個勁兒地直朝斜對過努嘴。
“就你愛傳瞎話兒,”簡秋說,又把臉轉向仲蘭,“我母親就是最近被曼生母親說的動了心了,但你知道我們家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就算奔了過去,也是無依無靠的,談何容易呢,純粹是她老人家一時興起罷了?!?/p>
“噯,哪能無依無靠呢?!闭滦⌒U立即將話頭接過來,可她下一句還沒等說,就被管曼生打斷了,“吃吃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這個人怎么一年到頭嘴都不閑著,也不怕下拔舌地獄?!闭f著,又一個勁兒地往她盤子里囫圇夾了許多菜。
“得得得,我不說不說還不行嗎,你快別拿好吃的哄我了?!彼ψ鲃莅驯P子往自己懷里一攬,這一攬不要緊,才剛啃得七零八落的雞骨頭全都一攬入懷,大大小小地掉了一衣服,她一聲大叫,屁股跟著往后一撤,這下子連裙子上都落了幾根,胸前還明晃晃地勾了一根雞骨架,仲蘭等三人笑成一團,簡秋趕緊掩面喚人過來打掃。直到飯都吃畢了,四人在飯店門口作別,章小蠻還時不時聞聞自己的左右袖子,自語道,“我還是覺得我身上都是雞味兒。”
“雞味兒,雞味兒是什么味兒你說來我聽聽。我只聽過雞肉味兒雞糞味兒,還沒聽人說過雞味兒?!惫苈Φ馈?/p>
“萬事萬物什么還沒個味道,雞有雞味鴨有鴨味兒,你管曼生還有管曼生的味兒呢,你自己聞不出?不信就讓仲蘭替我聞聞去?!?/p>
羅仲蘭卻連連向后撤了兩步,“誰要參與你這個,我這就要回家了?!?/p>
“我和你一塊兒,就留他們兩個在這鬧吧。”簡秋附和道。
管曼生忙把他們兩個攔住了,“你住的遠,我家里汽車就在外面呢,我先送簡秋回家,再折回來接你,至多兩刻鐘就回來了。你,”話到這里一頓,“你們兩個在這里等我好不好?!?/p>
“誰要等你,我這就去給家里打電話要他們派車子來,然后就一并送了仲蘭走。你人去都去了,還不干脆在人那多坐一會?”小蠻說。
仲蘭笑道,“我哪還用得上人送,這樣吧,我反正是要在這里陪小蠻等著的,她走了以后我再自己叫一部車回去就得了?!?/p>
管曼生不便再說什么,就先捎了簡秋回去,仲蘭便暫且坐在一樓大廳上等章小蠻去打電話,不一會兒她就跳著腳回來了,離老遠就看見那衣服裙子上還油漬斑斑的,看了就忍不住想笑。
“不知道的還只當你是嘴漏呢?!敝偬m拿她取笑道。
“反正也不光是我,”她說著,反手往羅仲蘭前襟上的酒漬一戳,“反正又不光是我嘴漏?!?/p>
仲蘭原在繼續(xù)笑,但很快那樣的表情就漸漸地停了,眉梢嘴角盡管放下來,因為指向自己的那一只細小的手臂遲遲沒有收回,方方的一塊指腹,始終點在自己胸前。
章小蠻卻仿佛突然被無形蜂蟄了,一下子將手撤了過來,收回胸前,笑說,“你這樣子像是心里流血了。”
仲蘭臉色一愣,馬上便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答道,“難保不是被什么雞爪子雞皮啊的戳破了心?!?/p>
“仲蘭,你是喜歡秋兒的吧?!毙⌒U忽然道,羅仲蘭從旁邊只能看見她臉的一角,便也看不出她臉上究竟有幾分幾厘。
“瞎說什么呢?!敝偬m輕輕道。
“我什么都知道。”小蠻說,依舊不去看他,“因為我心里有你。所以我都知道的,你只有和秋兒說話的時候聲音是不一樣的,你都不敢看她的臉,就像是只針對于她似的?!?/p>
我的確是針對她。仲蘭心想。
兩人只管在長條沙發(fā)上坐著,醬紫的毛絨敷皮在他們中間打了個皺褶,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山左山右,中間一道隱形的河。不一會兒只聽見門外走過一串買花賣花的聲音,小蠻這才開口了,翻過山河,說道,“你給我買支花去罷,剛喝多了酒,聞一聞還能回回神?!?/p>
仲蘭笑了一笑,心里卻一下子松了下來,一路迎著風朝門外走去,連風都隨著冷卻了幾格。他叫住提籃的大姐,她籃子上尚蒙了一層薄薄的白手帕子,揭下來一看,露出粉粉白白的一朵朵,仲蘭挑了一串杏花手鐲,付了錢,又再進到屋里來。
“真香?!毙⌒U把花串子雙手捧著,湊在墳起來的鼻尖旁邊,“你給我戴上罷?!闭f著,便將左手腕遞出來。
仲蘭就依了她,然而那鐵絲的一邊卻怎么也搭不上,扣了好幾次都沒成功,小蠻笑了,一把將他手打掉了,說我還是自己來吧。仲蘭訕訕地把胳臂撤回來,她的手掌心兒里濕漉漉的,和剛見面的時候不同。
“聞一聞果然就酒醒了,”小蠻道,又坐回了山的左側,“才剛說的什么都已經忘了?!?/p>
“我也覺得酒吃多了,剛才出去見了風才不那么昏頭了?!敝偬m笑道,他見她自己戴上了,就聯(lián)想到中午的那一樁新聞,因又對章小蠻講了一遍,只不過說的已經是他修改過后的版本了,去掉他和阿常的恩怨,就成了一個尋常人家的喜樂故事,她亦聽得懂的故事。說話間章家的司機已經從門外進來了,小蠻便道,“要不我們還是一起走吧?!?/p>
仲蘭頓了頓,只說,“我還是留這等管曼生來吧,這會兒又聯(lián)系不上他,我怕他只當咱們還沒走,再回到這空跑?!?/p>
小蠻一方面覺得他說的有理,一方面也有點心虛,唯恐他還是為了剛才的事,她哪里想得到其中竟還有別的許多原委,因此也就不再堅持,辭了仲蘭,上了自家的汽車,他站在路邊目送她走,她還從車窗子里面探出小半個身子來,伸出戴著鮮花的手腕子一直搖啊搖,汽車聲雜著她的微笑聲,響了沒幾下就嗚嗚嗚嗚地走遠了。
他正要轉身繼續(xù)進去等的時候,街上的路燈卻啪的點亮了,一盞一盞,也不知道是心連著心,還是有個先來后到,一時之間,將他自己照了個透明。他站在進門的臺階上,不知道當進不進,他才剛那么說,一半是因為的確擔憂,一半也是為了小蠻?,F(xiàn)在小蠻也送走了,他的擔憂只管全部都回來了,他怨章小蠻,怨她盡是做一些多余的事,但如今更多的感到一種可憐,因為覺得她其實和他一樣凄楚,愿而不得。
仲蘭又重新坐回沙發(fā)上,這時候丁朗朗的一陣響,他循聲望去,只見是大廳上座著的一口西洋種,雪白敦實的,油漆的鳥啊花啊的凸出出來,拱著一左一右的兩個小天使,已經五點鐘了。那座鐘使他想起自己房間里的鏡子,是以前管曼生送給他的,原是兩個人正月里去地壇一帶逛廟會的時候買下來的。且說廟會上怎會有賣這樣的小玩意兒的,大多攤子上不過都是些應時應景的物件,財神臘梅一類的,他們邊走邊說話,來到了個人少的所在,見有一老人在地面上鋪開了一張水墨綠被面,兜售一些小東西。二人觀之不俗,遂湊近了看,發(fā)現(xiàn)賣的都是些西洋擺件兒。管曼生揀了一面小鏡子,笑道,“我看今天看的這所有東西里,倒只有這樣最好?!?/p>
仲蘭朝他手上打量一打量,只說也沒什么特別的。
曼生便道,“這大半天看來看去到處都是金童玉女一左一右披福掛壽,所以我看著才不好呢?!?/p>
“你怎么知道這天使是男的還是女的呢?!敝偬m笑說。
“我就是知道?!惫苈饝?,嘴里跑出來的白氣使那鏡子上也跟著朦朧了,模糊了,然而過不多久卻又再顯出人影來,羅仲蘭向里面一看,正是他自己的和他的臉。
想著想著,那時間已經徑自禿嚕嚕地流過了,遙看大門之外,天,早已經不明不白,襯得街燈和廣告牌上的霓虹更加分明。是時逆著那一眾的燈光,管曼生終于自外而入,邊走邊說著,“來晚了來晚了,我還擔心你會不會已經走了呢?!?/p>
仲蘭站了起來迎他,同他一塊往出走,“我怎么會走呢,靠走的就能走到華盛頓去嗎?!?/p>
他這一問反倒讓管曼生無話了,待兩個人走出飯店,仲蘭卻并沒見到有汽車在外面等著,倒是只有一臺黃包車在門口站著,車夫見了二人便朗聲道,“少爺,我看那拐彎上還有一臺車呢,要不我先過去給您二位叫過來?”
“不用不用。”管曼生笑,一面把仲蘭先讓上車,“我們兩個乘一臺還不夠嗎。”
那車夫自把車拉了起來,一面跑一面向后側身道,“這位少爺說要來接人,我還以為接的肯定是位小姐呢?!?/p>
“少爺和小姐就能共乘,少爺和少爺就不行了嗎。”管曼生反問道。
“你們不是開了車回去的嗎?!边@回換邊上的羅仲蘭開口了。
“人送到了我就讓司機先回去了。”曼生道。仲蘭本想追問怎么一去這么久,但他害怕顯得自己咄咄逼人,況且這個中的理由他大致上也猜得出七八分了。
曼生說完,又往他懷里塞了個什么,仲蘭借著路燈搖搖晃晃地一看,只見是兩只圓的餅干盒,還有兩張戲票。
“簡秋那盒子里面原來還套著四份小盒子呢,我就給你挑了兩個。這票你也收著,我們一塊去看?!甭?。
“你自己的票你自己怎么不管著,還放到我這里。”仲蘭道,他心里明白曼生的意思,卻還是故意說。
“放我這里我早就不知道要給扔哪兒去了,還是你管著吧?!甭f著,突然伸出胳膊去,將仲蘭的右手拿到跟前,把手掌掰開,正看見那手心兒里面已落著三道暗紅色的小口子。
“我就知道,”曼生嘆氣,白衣衫底下的肩膀也跟著一沉,“吃飯的時候我看你后來筷子都拿不穩(wěn),就想是不是這樣。”
羅仲蘭忙把手抽了回來,手掌上已經汗津津的了,仿佛連指頭尖都出了汗,恍惚間他記起了另一只模糊的手,和他自己一樣濕漉漉的手。
“好不容易上館子來一趟 你什么自己喜歡的都沒點。受了傷,你也不說。你什么都不說?!惫苈f著,眼神淡淡地落在旁邊移動的地面上,右手垂在右腿上,指頭尖抬起來又落下去,在西褲上敲敲打打。
“說不說,那也都是和你學的。”仲蘭緩了幾秒鐘,方才回道。
曼生卻忽然將臉回過來,低聲道,“他們盡管安排他們的,我自己,我是都要爭,都要改的,我是都要改的。”他的聲音很輕,風一吹就散了,散成沒有標點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分裂了,肢解了,繼而搭上一列開錯方向的火車,轟隆轟隆地,擁向他耳邊。
按說去程漫長回程易,但今天的回家卻似比往日的還要快,好像才剛說了幾句話,呼吸間就到了地方。別了曼生,羅仲蘭拐了一個彎就到了羅宅,原來路上他不知不覺出了許多汗,兩個人一處坐著的時候倒不覺得,如今夜風習習,侵得整個身子都感到了寒意。
他叫了幾聲,才有小丫頭出來給他開大門,他覺得氛圍安靜,便問了一句太太呢。
“他們吃了中飯又坐了不一會兒就出去了,也沒吩咐晚飯是備還是不備。”那小大姐答道。仲蘭知道她并不是在征求自己意見的意思,甚而還是帶了一點怨氣的。
仲蘭哦了一聲,卻實打實地從心到面地透過了氣兒,先上樓放了東西,又下到一樓廚房里想找點吃的,然而鍋碗統(tǒng)統(tǒng)掀了一遍兒,卻連根熟菜葉子都沒見著。他找人來問,對方只答,“常姐叫把剩飯和了喂貓吃了。”
他又回了二樓,金娣一不在,這家里就顯得更加的靜和冷清,連剛才那小丫頭在院子里搓衣服的聲音在樓上都聽得清清楚楚。仲蘭把臟了的新衣服脫了,換上舊的碳灰長衫。拉出椅子在書桌前坐下,把簡秋的餅干打開來吃,嚼著嚼著,耳邊有什么越來越清晰,逐漸蓋過了咀嚼聲,橫橫豎豎地重新組裝起來,才聽見原來只是一句很輕很輕的,“我是都要改的”。羅仲蘭覺得自己餓得發(fā)昏了,便馬上捉了第二塊餅干要吃,這一拿起來,才發(fā)現(xiàn)那餅干之間原還掖著一只紙條,他忙挑出來拆開看,來回讀了幾遍,又馬上開了另一只罐子,都掏出來檢查了一遍,這回卻并沒見藏什么東西。
他又將那紙條看了一遍,緩緩將那一張紙團在手里,蹭上了手心的傷口,倒也感覺不到疼,只是覺得嘴里的餅干越嚼越不是滋味,便呸得一下子吐了,吐在地上的錫皮水桶里,和那揉碎了的小紙團混在了一起。他剛要把那兩罐餅干也都扔了,卻突然想起來,走的時候金娣讓他買點心,這才收回了手,想著只得拿這兩盒先來充數(shù)了。
羅仲蘭從衣襟里把兩張已經捂熱了的戲票子取出來,擱在桌上用玻璃鎮(zhèn)紙壓了起來,又拿出了鋼筆和方格紙,開始抄書,原是學校里國文課的作業(yè),如今似也有御饑的功效。他抄了幾行,覺得不好,就撕了重抄,又寫了幾句,還是覺得不好,又扯下來,再重寫,這回剛只寫了幾個字,他就覺得更不好了,寫不動了,筆一丟,然而很快卻又重新拾了起來,一字一字地緩緩寫道,羅,曼,羅,蘭,羅曼,羅蘭,羅曼羅蘭羅曼羅蘭。不止盡地寫著,無止境地寫著,一列列地寫了下去,發(fā)瘋下去,越寫越快,越寫越糟,越寫越模糊,越寫越潦草,直至終于連紙上的格子都看不清了,滿頁滿桌滿世界的字,纖弱的藍墨卻忽然被暈開了,在一滴一滴滴下來的雨里溶解了,化了,成了一團團不清不楚的圓點兒,然而那漫延又漸漸地停止了,安息了,終于風平浪靜了,離得老遠的,只能聽得見窗子底下吃飽了的暹羅貓,在已死的槐樹下哀哀哀哀地叫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