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有一段時間，我和史君經(jīng)常去山大老校轉(zhuǎn)悠，有時也會叫上文山。我們從來不走正門，每次都從后院的一道矮墻翻進去。不是因為正門設(shè)卡，而是我們覺得翻墻比較有意思。

要說史君心眼兒多，我不是特別理解，要說他膽子大，我倒有一些真切體會。有一次我們?nèi)齻€試著爬一棵粗壯的柳樹，那樹歪著腦袋長在一個土坡上。我和文山爬到分叉的位置就覺得已經(jīng)到了盡頭，上面的分枝又細又亂，根本不適合攀爬?？墒肪恍胚@個邪，一定要再往上爬一層。他踩著只有胳膊粗的細枝，抓住漫天飄舞的柳條，顫顫悠悠地爬到一個很高的斜杈上，然后騎上枝頭左搖右晃，身子便隨著樹枝在空中蕩來蕩去，就像一個飄飄欲仙志得意滿的猴子。

我大概受了他的鼓舞，也想體驗一把在空中蕩漾的感覺，于是催促他下來，自己沿著他的路徑一點一點爬上去。我知道我和他的體重差不多，他能蕩起來我應(yīng)該也可以。當我騎上枝頭試著搖擺的時候，那樹枝突然咔的一聲折了，隨之一片天塌地陷，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或許每個人的運氣就是不一樣吧，反正我天生就屬于運氣不太好的人，就算跟同學(xué)玩猜拳也總是輸多贏少，所以我從小就害怕賭，跟同學(xué)玩彈球從來不玩真贏的。我覺得我的好運應(yīng)該在未來，就像張無忌一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撿到一本《九陽真經(jīng)》，然后練成絕世武功。

就在我悉心鉆研《梁山功夫》的時候，史君似乎也找到了新的樂趣，每次聊天都會有意無意說起《三國志》的內(nèi)容，把我說得云里霧里，一時搞不清這個《三國志》跟《三國演義》是什么關(guān)系。

“唉，你就是個老土，沒法跟你說。”聽到我的疑問，史君一臉不屑地譏諷道。

“不說拉倒，什么了不起的?！蔽腋杏X有點傷自尊了。

“不是不跟你說，主要看你是個好孩子，不想讓你學(xué)壞?！笔肪话牙∥业母觳?，扮出一副大人的口氣，我心里更不舒服了。

“算了，還是告訴你吧，這個《三國志》是日本人的叫法，跟《三國演義》不一樣?！?/span>

“怎么不一樣？”

“比它好玩多了……”

那天放學(xué)，史君帶我來到華陽小區(qū)，走進街邊一座黑咕隆咚煙霧繚繞人聲嘈雜的鐵皮屋里，終于見識了那款傳說已久的街機游戲。史君像個過來人似的一臉壞笑地看著我那有點呆木的臉，然后繞過人群走到鐵皮屋的最深處，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錢，遞給一個翹著二郎腿叼著煙卷，胳膊上刺著一條龍的男人。那人從抽屜里撿出四個銅板丟在桌面上，都懶得抬頭看我們一眼。史君拾起桌上的銅板，笑著在我眼前掂了兩下，之后把一個銅板塞到我手里。

從那以后，我的世界好像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那些腦海里的武俠形象變得越來越卡通，越來越怪誕。我甚至渴望自己也變成游戲里的人物，能從掌心發(fā)出強大的沖擊波，或者能踢出一個電風扇似的的旋風腿。我和史君每天都著了魔似的，沒事兒就切磋一下各自的“必殺技”。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文山。他是一個純正的好孩子，不會隨便和我們?nèi)ネ嬗螒?。他還要檢查衛(wèi)生，參加奧數(shù)競賽，有做不完的正事。我已經(jīng)不想再等他放學(xué)了，更不想活在他的光環(huán)之下，疏遠就疏遠吧，反正我還有其他朋友。我必須學(xué)著用謊言來隱瞞自己的行蹤，讓母親覺得我放學(xué)沒有貪玩兒。我知道這一切都瞞不過文山的眼睛，只是他不愿意說破，也不會把這事告訴家長。

不知不覺，我和史君的關(guān)系也變得有點奇怪了，我好像開始在意他的情緒，生怕惹他不高興似的。他對我的態(tài)度也變得有點喜怒無常，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奚落我兩句，然后又嘻嘻哈哈和我打鬧起來。雖然在外人看來我們兩個好的不得了，但也不知道為什么，和他相處總有一些讓我不大舒服的地方。?

“你也太摳了，每次都是我請你，你就不能請我一次？”

那天史君玩賭博機輸了十幾個板兒，顯然有點不高興，從游戲廳出來就開始喋喋不休。

“可我沒錢……”我有點氣餒地說。

“我就不信，你連一塊錢都沒有嗎？”

“沒有?！?/span>

“你壓歲錢呢？”

“都上交了?！?/span>

“你不買零食嗎？”

“買，可家里不讓我留錢。”

“我不管，我已經(jīng)請你好多次了，你至少請我一次，這樣才算朋友?！?/span>

“那我以后不去玩了。”

“不行，你必須請，你欠我的?！?

“我沒錢。”

“一個板兒就行！”

史君伸出一根手指，好像要戳進我心臟似的。

那天中午，一到家我就開始琢磨怎么才能搞到一點錢。我知道家里的錢都放在里間大櫥的抽屜里，從來不上鎖，父母一直對我很放心，我也從沒想過背著他們拿點錢花?？赡翘煳艺娴膭恿送崮X筋，想起抽屜里有一個存硬幣的鐵盒，那個盒子只進不出，父母極少花那里面的錢，如果我悄悄從鐵盒里拿個三塊兩塊，父母一輩子也不可能發(fā)現(xiàn)。

可那天父母都在家，我吃過飯心事重重地坐在沙發(fā)上，始終也下不了決心去偷錢。眼看就到了上學(xué)的時間，史君提前十分鐘來到我家，用眼神問我得手了沒有，我慚愧地搖搖頭，史君立刻拉下臉來。

母親讓史君先坐一會兒，然后叫我給他拿個橘子。我心懷忐忑地走到里間，從竹籃里摸出一個橘子，心想這是最后的機會，不能再錯過了，于是躡手躡腳走到大櫥跟前，輕輕把門打開，然后拉出抽屜，從那生銹的鐵盒里捏出一枚五角硬幣……

大概我這人的運氣真的不太好，第一次偷錢就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質(zhì)問我開大櫥干什么，我支支吾吾不知該怎么回答，只好把手里的五毛錢交出來。

“剛才就看你心神不寧的，一直惦記著家里錢呢！”母親生氣地叫道。

父親這時正坐在椅子上看電視，聽見母親吵嚷，便把我叫到跟前。我想這回自己闖下了天大的禍，可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不禁嚇得抽泣起來。父親冷著臉問我拿錢干什么，我一邊哭一邊說，史君請我玩過游戲，我也想請他玩一回。父親詫異地看了眼沙發(fā)上一臉尷尬的史君，居然沒有發(fā)作，又問了一些細節(jié)的問題，覺得我沒有撒謊，就擺出一副講道理的口氣說，玩游戲也不要緊，不耽誤學(xué)習就行，不過花錢要給家里人要，不能自己隨便拿，聽見沒有？他又指著桌上那五角贓款說，這錢你拿去吧，給你了。我搖頭哭泣道，不要了，不要了……

上學(xué)的路上，史君一個勁兒地安慰我，我低著頭不吭聲，心里覺得太丟臉了。那天放學(xué)史君又來找我，說去玩游戲吧，我請客。我說你去吧，我不去了。他說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于是我們背上書包，和文山一起乖乖地回家，一路上大家都沒怎么說話。

從那以后，史君再沒好意思來我家，不過每天放學(xué)他都主動找我，問我要不要去玩游戲，我都一口回絕了。我們之間好像再沒什么別的話題可聊，他看我的眼神有點怪怪的，我總是有意避開他注視的目光。

終于有一天，史君對我說，咱不玩游戲了，你陪我轉(zhuǎn)轉(zhuǎn)行嗎，就這一次。我想了想，答應(yīng)了。我們兩個背著書包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橋頭，穿過鐵道，一輛輛拖拉機拉著水泥板從我們身邊突突駛過，冒出的黑煙直接撲到我們臉上。史君一直在找各種話題和我說笑，我?guī)Т畈焕淼?，不知不覺又走到華陽小區(qū)附近。

“要不，咱們再去玩兩局？”史君指著不遠處的鐵皮屋說。

“不去?！蔽业卣f。

“你怕你爸打你嗎？”史君疑惑地問。

“不是，他沒打我，就是不想玩了。”

“走吧，就玩一局，又不讓你掏錢！”

史君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想把我硬拖到鐵皮屋里，被我猛地甩開。史君有點不高興了。

“我問你，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兒了？”他瞪著眼睛問道。

“嗯，不想跟你玩兒了?！蔽依淅涞卣f。

“為什么？我怎么你了？”史君有點急了。

“沒怎么，你心眼兒太多。”

“我怎么心眼兒多了？我騙過你嗎？”

“不知道，反正我就不想跟你學(xué)壞?！?/span>

史君默默地盯著我，那眼神有點嚇人，我從沒見過他這副表情。

“好，不跟我玩兒也行，你把花我的錢都還給我。”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

“多少錢……”我心虛地問。

“一百塊！”

“哪有這么多！”

“沒一百也有五十，你想想，咱們出去你花過一分錢嗎？都是我請客！”

我低下頭去，沉默了許久。

“行，我還你，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不行！要還你就現(xiàn)在還！”史君大聲咆哮著。

“我現(xiàn)在沒錢！”我也大聲吼起來。

“沒錢你就必須跟我玩兒！”

“我不跟你玩兒！”

“不跟我玩兒你就還錢！”

史君伸手抓住我的衣領(lǐng)，我一把將他推開，他又過來抓我，我又使勁推他，最終扭打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我書包背帶也斷了，書本灑了一地。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們都坐在地上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罵我不夠朋友，我一邊哭一邊罵他心眼太多……

此后幾天，我們誰也不搭理誰，就像兩個陌路人一樣。我以為我們的關(guān)系就這么斷了，又擔心他可能隨時來找我要錢，心里總有點不踏實。一次課間休息的時候，史君忽然走到我身邊，低聲對我說，我不要你錢了，上次算我不對。我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他頓了頓又說，咱們還做朋友吧？我默默地點了下頭，心里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