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失去

我現在，正在一家殯儀館之中。
顯而易見的，我在參加一場葬禮。
理所當然，參加葬禮，應該著正裝，打理好自己的形象。
但我現在卻胡子拉碴，西裝雜亂無章、領子一邊掀起一邊放下、領帶歪得不像樣子，就連襯衫的下擺都沒能好好放進褲子里。
是的很失禮，我知道，我知道這很失禮……
抱歉，對不起，這真的很不好……但，但是，原諒我真的沒法做好，我突然就接到了個電話，要我參加……參加葬禮……參加我女兒的……葬禮……
原諒我自我介紹晚了，呃……我叫金井隆盛，就職于里見集團旗下的一家電子商務公司，現在，現在我，在，在參加……我女兒大震撼的葬禮。
“金井先生，貴安?！?br/>“貴安，魯道夫閣下……”
“十分抱歉，令千金，Deep她在我的手下，居然發(fā)生了這種事情，我向您請罪！”
說完，魯道夫閣下便要俯身跪地，我趕忙扶住了她，讓她這樣的人，向我這一小市民下跪，就是再怎么應該，我也是受不起的。
“魯道夫閣下，請您不要如此，這對我來講太重了……”
“抱歉，金井先生，為您造成負擔了?！?br/>“不，魯道夫閣下，您能這樣展示您的心意，我，我不知這個時候該不該說“感動”這樣的詞匯了……不過還是感謝您能第一時間通知我……哈，抱歉，令您見笑了，明明是噗咿那孩子的葬禮，我這個做父親的……”
不爭氣的我，想到自己的丑態(tài)與躺在靈柩中的女兒，抹了把淚，抹了把鼻涕。
“金井先生！”
忽然的，魯道夫閣下抓住了我的肩膀，熱淚盈眶地看著我。
“您是Deep的父親，您有著送別愛女的不可剝奪的權利，而我身為她的上司，有著通知她的家屬，通知您的不可推卸的責任與義務！”
我很難說清魯道夫閣下的雙眼在訴說著什么。
失去值得信賴的下屬，失去值得依靠的后盾，失去志趣相投的知己。
哀傷、苦痛，都是自那雙流著熱淚的紫色眸子里我讀出來的膚淺但真切的情緒。
我頓時覺得魯道夫象征這個人物離自己近了。
原來縱使是她，也會有這樣的哀傷。
“魯道夫閣下，我們就先進去說話吧。”
“是，您說的對，讓我們先進去吧……”
參加葬禮的人并不多，畢竟女兒她的身份在那，她離開這個世界的事情，恐怕會引起很大的轟動吧，故此，參加葬禮的都是受到了邀請之人。
真是，呵，哈啊——我這個做父親的，居然是女兒葬禮的受邀者……
“您是大震撼小姐的父親金井隆盛先生嗎？”
“是，正是鄙人，很抱歉，臨時接到通知，以這么副不成體統(tǒng)的樣子趕過來，失禮了！”
一身正裝似乎是工作人員的女人走到了我的面前。
“這都是能夠理解的，金井先生，請讓我?guī)タ纯戳顙艿倪z容?！?br/>“麻，麻煩了……”

她把我?guī)У搅遂`柩面前，莊重地打開了專門用于令人觀看逝者遺容的窗口。
在這靈柩里，我的女兒，我可愛的噗咿就在這里面，她在那里面睡著，再也醒不來了。
她在里面，雙目閉著，我無法看見她那漂亮的灰藍的眼睛了，再也沒法看到了。
那雙眼睛已再無那令人憐愛的燦爛光芒了，褪去了，渙散了，再回不來了。
她的面龐已再無血色，莊嚴而沉悶的白無疑再一次地告訴我，她已經先我一步離開了這個世界的事實。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噗咿啊！爸爸的心頭肉??！你怎么比我還先離開了??！”
看著她那張臉，那張楚楚動人的可愛的臉，她是多么漂亮的孩子啊，令整個世界都喜歡她啊，想想她出生的時候，在她媽媽懷里紅得不像個樣子，結果現在，現在……
我跪倒在棺木面前，抱著靈柩，就像抱著她一樣痛哭了起來。
“噗咿啊，求求你起來，我求求你起來再叫我一聲爸爸?。　?br/>那張玲瓏小嘴，曾經多少次甜甜地叫我呢？我數不清了，我拼了命地回憶著她以前是如何叫我的，因為我聽不到了，聽不到了??！
就是回憶里的，就是手機語音再放送出來的，都再不是我的噗咿自己說的了！
仿佛是世界都跟著我的心停止了，即便哭得不像樣子，也不見人來阻止我，也或許他們都認為不應阻止我吧。
聲音，除了回憶里女兒的聲音，似乎只剩下我涕淚不止的聲音了。
就連其他人的哀傷的哭泣，也被我蓋住了啊……


“親愛的，親愛的！客人在跟你說話呢！”
“啊，抱歉，走神了……”
“不不不，沒關系的，畢竟發(fā)生了這種事情?！?br/>“感謝您的理解?！?br/>不知我的魂靈究竟是飛向了何方，等再有意識時，妻子已趕到了會場，風塵仆仆，叫人心疼，就是這樣還要把我的魂兒從不知道哪的地方給拽回來。
眼前的人，算是噗咿在工作上的同事。
她跟我講著，噗咿在工作中是多么盡職盡責，以及對她們的關心照顧，總的來說，是在告訴我，她是值得我驕傲的女兒。

這種事我當然曉得的啊……

能夠受邀參加這場葬禮的女兒的同事，都曾是相當有名的賽馬娘，就連我都能輕易叫出她們的名字來。
氣槽、成田白仁、琵琶晨光等等，都是有名人。
談及女兒時，她們的話語都帶著一種難言的激動。
她就是這個讓人想要狠狠夸贊她的好孩子。
說著說著，我們雙方就陷入了傷感，原本翹起的嘴角又沉了下去。
在感嘆啊，我們的心里。

這么好的人怎么就這么走了呢？
怎就比我這不成氣候，不足以令她驕傲的父親走了呢？

“金井叔叔、阿姨，好久不見了?！?/span>
“愛醬啊，你這孩子也長大了，許久沒到我們家來玩過了?！?br/>“畢竟她也是個大孩子了?！?br/>“我一路成長起來，多受叔叔阿姨還有姐姐她的照顧，今天這一來，竟未做什么準備，還望見諒……”
“誒，傻孩子，做什么呢？還不快起來，你姐姐可見不得你這個樣子。”
“是啊，你就像往常一樣，做那個世界第一可愛的孩子就好，這樣，這樣或許噗咿她能更欣慰？我也是想不清，但還是那樣好些吧，大概……”
“想當初，我還只是個小丫頭，叔叔阿姨們能夠帶著我一個外人，跟著姐姐比賽的行程，那么近的跟在姐姐身邊，真是叫我難為情?！?/span>
“愛醬這樣可愛的孩子能夠當我們噗咿的鐵桿粉絲，也是相當美妙的事啊?！?br/>“你也已是在成就上不遜于噗咿的賽馬娘了啊?！?br/>“只是跟隨姐姐她的腳步而已，而且姐姐的成就，不是一般賽馬娘能夠超越的……”
“你還有長遠的前程呢，加油吧，那孩子一定會保佑你的?！?br/>“要加油啊，愛醬?！?br/>“叔叔阿姨，謝謝你們。”
“你現在也是阿云那孩子追逐的對象了啊。”
“我也是沒想到啊，自己這樣不靠譜的家伙會成為姐姐的親妹妹的偶像。”
“別這樣講，愛醬你可是相當了不起的八冠女王啊?！?br/>“今后，我也會多加努力的，我，我會盡我所能，令阿云能夠像憧憬姐姐那樣追逐我的。”
“今年的比賽，或許你們就有機會角逐了吧?！?br/>“阿云也為了向兩個姐姐做挑戰(zhàn)，不斷在努力啊?！?br/>“距離無敗經典三冠，便只剩菊花賞了?！?/span>
“阿云她，能走出來嗎？”
“阿云她肯定能以此為力量的，請相信我，阿姨?！?/span>
“但愿如愛醬你說的這樣吧……”
“叔叔，阿姨，請你們之后替我告訴阿云?！?/span>

“我會在日本杯等她。”

“……我們會的……”
該怎么跟阿云講呢？從剛剛開始，那孩子就躲在廁所里。
是在哭吧，但不希望有誰看到她在哭吧。
姐姐離開了，不想讓我們?yōu)樗龘?，真是，真是，真是懂事的孩子?。?br/>有的時候，我真的懷疑，自己到底為什么能成為這兩個孩子的父親。

我，只是個凡夫俗子而已，幸運地跟妻子相遇相愛，順利成婚以后努力打拼，更幸運的成為了那兩個孩子的父親。
噗咿，她剛出生的時候，真的好小啊。
從公司出來，打了出租車以后狂奔一樣的來到醫(yī)院，甚至還被護士訓斥了。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步伐那么輕便啊。
那么小的她，一整只小手手都握不住我的手指，就那樣在她媽媽的懷里，眼睛還有些睜不開。
每天晚上被她吵醒真的好受罪啊。
明明都三點多了，結果卻突然哇哇哭了起來。
紙尿褲真的好臭啊。
在胳膊里拉臭臭真的好突然啊。
長大地好快啊，那么快就上幼兒園了。
跟其他孩子比都要懂事一些，被老師表揚了，不愧是我的女兒呢。
眨眼間就成了小學生了啊，可惜她很聰明，根本不需要輔導她做功課啊。
噗咿，當姐姐了哦。
五年級就有在意的男孩子了嗎？爸爸我絕不認可哦，那樣的男孩子有哪里……只是成績沒他好不服氣啊……
恭喜你，我的小公主，今天起正式成為特雷森學院的醫(yī)院了！
噗咿，比起成為賽馬娘，還是身體……
太好了啊噗咿，你又能跑了！你又能跑了??！
三冠！無敗三冠！那個魯道夫象征才有的成就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支持你哦，畢竟，我的女兒這樣有才能的人，只是當個賽馬娘就太屈才了，去放手一搏吧！
記得早點睡，天冷了，多加幾件衣服……你要是嫌我煩一點該多好，你啊，總這么懂事，都不知道怎么當好你的爸爸啊……可以哦，想回家時隨時可以回來。

爸爸沒什么用，但爸爸永遠是你的后盾。


“女兒啊，為何你先一步走了呢？”
顫抖著，身子不由得顫抖著，正坐久了當然會顫抖吧，可是，可是為什么我的喉嚨都感覺不聽使喚了呢？
為何隨口說出這樣的一句話，我卻感覺用光了全身上下的所有力氣？
為什么？為什么??？

“親愛的！”
賢內助的妻子，再一次將我拉回到了現實。
眼前的人已經不是之前那青毛的女孩了，也不是那個性格跟外面?zhèn)鞯母静灰粯拥谋┚恕?br/>機械地交流，機械地面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我是不是真的已成了機械？

眼前的男人，是誰來著呢？
他之前好像一直在安慰兩個紅頭發(fā)的小女孩來著。
他是那兩孩子的父親嗎？看起來略顯年輕啊。
他是誰來的呢？
那兩個孩子，一直念叨著“噗咿姐姐”呢。
噗咿她，還挺受孩子歡迎呢。

啊，我似乎想起來了，眼前的男人，是他啊。
澄海悠仁，噗咿她的訓練員。
也是她喜歡的人。
將噗咿介紹給了他前妻的母親，令噗咿她重新獲得了奔跑的能力。
是恩人吶。
他的品行令噗咿向往，讓她決定成為更優(yōu)秀的一個人。
是他引著噗咿奪得的成就。
噗咿她，是為了他，為了眼前這個端莊肅穆的正襟危坐著的男人才走到了今天。
走到了那一個個位置上。

一腳踏進了那棺木里……

……

“為什么?。?？為什么我的女兒會死?。?？你告訴我為什么啊?。慷际且驗槟?，因為你，她才會接著當賽馬娘，才會得什么破三冠，才會進那鬼URA，才會今天躺在那靈柩里??！”
我沖到他面前，揪緊了他的領子，站著要把他提起來了一樣，我此生是否第一次使出過這么大力？
“都是因為你，明明都是因為你……因為你這個家伙噗咿才會躺在那里面的，你這家伙怎么連眼角都沒有淚的！？”
“……”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呆呆的看著我，嘴也像個癡子似的微微張開了。
令人不爽……

“欠收拾的家伙！”
我一手松開他的衣領，然后一拳直接朝他臉上揍了過去，我這時把另一只手也松了開來，令他在地上打滾。
“親愛的，你干什么呢？！”
“誒？”

又是妻子，又是她把我拉回了現實，不過這一次，多用了一個巴掌。

“你瞧瞧你對澄海先生做了什么！你沒看見他現在有多么憔悴嗎?。俊?br/>妻子怒斥著我，令我又重新細細看了看地上的男人。
泥印子明顯的西褲，鞋上除了泥以外似乎還有雜草，沒有穿外套，襯衫的袖子短了兩截，有撕扯過的痕跡，衣服上有許多血污。
臉被我打得腫了起來，但他似乎不為所動，甚至沒有拿手敷著他的臉。
眼角……真是臟亂，他臉上的淚痕真是不能再明顯了，眼睛布滿了血色，眼瞼都腫了。
頭發(fā)雜亂不堪，嘴唇都是開裂的。
他是經歷了什么……

“澄海先生??！他可是一直試圖救下噗咿的啊，你這不講理的家伙怎么能這樣！他可是，到噗咿閉了眼都沒有松開他的擁抱的?。∧氵@混蛋！”
妻子流著淚，捶打著我的心。

啊啊，想起來了啊，是他啊，是他最先陪在那孩子身邊的，他一直陪著她到她離開啊。
是他主辦了這場葬禮。
就連我都是他的受邀者。

“抱歉，叔叔、阿姨，是我不對，是我失了禮數?！?br/>他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站起身要比我高出了半頭，令我有些不安。
“請二位，相信噗咿她答應了我的求婚，我是以她的丈夫的身份對二位提出邀請的，對待岳父岳母，是我無禮了，岳母，請不要再責怪岳父?！?br/>說著，他就跪倒在了地上。
那樣一個高大的男人……
一個在事業(yè)上完全足以把我踩在腳下的一個男人……
一個只要想的話，似乎什么都手到擒來的男人……
就這么，在我面前，跪下了？
還是以土下座的姿態(tài)？

“未能給二位的女兒任何她應有的幸福，這無論如何皆為我的不是，而噗咿的離去，也同樣與我不無關系，岳父的指責，我不容辯駁！”

他的一跪，令我失了所有的氣勢。
本來就是無理取鬧來的威風，這下是徹徹底底被殺滅了。
“我，我這我……”
“還我什么呢，快扶人澄海先生起來！”
聽了妻子的罵，我趕緊跟她一起將澄海悠仁扶了起來。
“岳母，若您愿認我的話，叫我悠仁便好，沒有及時告訴你們我與噗咿的事情，是我不好?！?br/>“啊，怎能不認呢，您這樣好的人，我們噗咿也是早早愛上您了，你們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才是，怎么就……”
妻子她哭了。


“我能認你這女婿，但……”
我是個普通的人。

“你跟那孩子，一沒登記，二無子女，至少法律上，你們什么關系都算不得。”
我是個平凡的人。

“所以一定要講的話，我們家，與你也沒什么關系?！?br/>我是個平庸的人。

“我們還有孩子，不需要你將來在我們老了以后做什么，我也是個堂堂正正掙錢的漢子，咱不求你一輩子惦記著噗咿她。”
我是“英雄”的父親。

“以她的性格，只怕是就希望你將來能夠幸福吧，那就那樣做吧?！?br/>我是大震撼的爸爸。

“抱歉，失禮了，請原諒我這糊涂岳父吧，女婿吶！”
我是個男人，是一個家的主心骨。

以同樣的姿勢，我將他的謙卑與禮義還了回去。

我們一直聊著，一直在一塊兒。
直到女兒的骨灰被交到了我們手里。
在魯道夫象征的提議下，我們決定將來立一個紀念碑，好讓后來者都能紀念她。

只是，在那之前，她會由我來保管。
讓一個單親父親帶著它，還是太不合適了。
他還有接著尋求幸福的權利。
想必，噗咿也是這么期望的吧。

況且，我要把那沒能盡到的陪伴，在這不可挽回的時候，找補回來。


葬禮徹底結束后，女婿發(fā)給了我一份文件。
那是噗咿生前留給我們家人的。


她說——我一直是她頂天立地的超人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