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

靈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陳元之《西游記序》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鼻f子曰：“道在屎溺?！鄙坪趿⒀?！是故“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若必以莊雅之言求之，則幾乎遺《西游》一書，不知其何人所為?；蛟唬骸俺鼋裉熹旰魏钔踔畤保?strong>【壹怪評(píng)：河南？】或曰：“出八公之徒”；【壹怪評(píng)：師徒？】或曰：“出王自制。”【壹怪評(píng)：假曰】余覽其章近馸弛滑稽之雄，卮言漫衍之為也。舊有敘，余讀一過，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豈嫌其丘里之言與？其敘以猻，猻也；以為心之神。馬，馬也；以為意之馳。八戒，其所戒八也，以為肝氣之木。沙，流沙，以為賢氣之水。三藏，藏神、藏聲、藏氣之三藏，以為郛郭之主。魔，魔，以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顛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心以攝。是故撮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此類以為道道成耳。此其書直寓言者哉！彼以為大丹丹數(shù)也，東生西成，故西以為紀(jì)。披以為濁世不可以莊語也，故委蛇以浮世。委蛇不可以為教也，故微言以中道理。遭之言不可以入俗也，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笑謔不可以見世也，故流連比以明意。

于是其言始參差而椒詭可觀；謬悠荒唐，無端莊涘，而談言微中，有作者之心傲世之意。夫不可役已。唐光祿既購是書，奇之，益俾好事者為之訂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數(shù)千萬言有佘，面充敘于余。【壹怪評(píng)：要緊句！】余維太史、漆園之意，道之所存，不欲盡廢，況中慮者哉？故聊為輟其軼敘敘之。不欲其志之盡湮，而使后之人有覽，得其意忘其言也?；蛟唬骸按藮|野之語，非君子所志。以為史則非信，以為子則非倫，以言道則近誣。吾為吾子之辱?！庇嘣唬骸胺?，否！不然！子以為子之史皆信邪？子之子皆倫邪？子之子史皆中道邪？一有非信非倫，則子史之誣均。誣均則去此書非遠(yuǎn)。余何從而定之，故以大道觀，皆非所宜有矣。以天地之大觀，何所不有哉？故以披見非者，非也；以我見非者，非也。人非人之非者，非非人之非，人之非者，又與非者也。是故必兼存之后可。于是兼存焉?！倍蛘吣耸疽再?。屬梓成，遵書冠之。

【壹怪序：西游講解、深入其中，而迷之知里；也非本意之想！又觀 ‘弓郎’ 講解，知不同人所觀不同之芰，獸非三人之說；其妖所歷、其妖所事，伏詩后突、而其知前后看出連點(diǎn)；又如：風(fēng)魔引難，又如：佛騎引難，九九八十一難實(shí)準(zhǔn)！三書同人，作者猜則宦官、醫(yī)生之說，主猜紅樓也此可所人所作，無證也推談也！】

詩曰：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fā)明萬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會(huì)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李本旁批：釋厄”二字，著眼。不能釋厄，不如不讀《西游》?！俊疽脊衷u(píng)：‘奪星’ 開場(chǎng)詩】

　　蓋聞天地之?dāng)?shù)，【證道本夾批：起得直如此冠冕，竟以一篇大文字論冒，從來小說中有此否？】【壹怪評(píng)：《石頭記》】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將一元分為十二會(huì)，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會(huì)該一萬八百歲。且就一日而論：子時(shí)得陽氣，而丑則雞鳴；寅不通光，而卯則日出；辰時(shí)食后，而巳則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則西蹉；申時(shí)晡而日落酉；戌黃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數(shù)，若到戌會(huì)之終，則天地昏蒙而萬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歲，交亥會(huì)之初，則當(dāng)黑暗，而兩間人物俱無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歲，亥會(huì)將終，貞下起元，近子之會(huì)，而復(fù)逐漸開明。【李本旁批：說得明白。】邵康節(jié)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dòng)處，萬物未生時(shí)?！钡酱?，天始有根。【證道本夾批：天根，妙。】再五千四百歲，正當(dāng)子會(huì)，輕清上騰，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謂之四象。故曰，天開于子。又經(jīng)五千四百歲，子會(huì)將終，近丑之會(huì)，而逐漸堅(jiān)實(shí)。【李本旁批：從大道理說起，是會(huì)白嚼舌者。】【壹怪評(píng)：不懂無事，我也不知】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敝链?，地始凝結(jié)。再五千四百歲，正當(dāng)丑會(huì)，重濁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謂之五形。【證道本夾批：四象五行，不必一一與性理相合，而信手拈來，自有奇數(shù)?！?/span>故曰，地辟于丑。又經(jīng)五千四百歲，丑會(huì)終而寅會(huì)之初，發(fā)生萬物。歷曰：“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陰陽交合。再五千四百歲，正當(dāng)寅會(huì)，生人，生獸，生禽，正謂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于寅。

　　感盤古開辟，【證道本夾批：感的妙，不知何以報(bào)之?！?/span>三皇治世，五帝定倫，世界之間，遂分為四大部洲：曰東勝神洲，【壹怪評(píng)：要緊】曰西牛賀洲，曰南贍部洲，曰北俱蘆洲。這部書單表東勝神洲。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國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山，喚為花果山。【證道本夾批：三洲皆有國土，獨(dú)言東海之國，東方屬木，而花果皆由木產(chǎn)，木能生火，豈不信然！】此山乃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自開清濁而立，鴻蒙判后而成。真?zhèn)€好山！有詞賦為證。賦曰：

　　勢(shì)鎮(zhèn)汪洋，威寧瑤海。勢(shì)鎮(zhèn)汪洋，潮涌銀山魚入穴；威寧瑤海，波翻雪浪蜃離淵。木火方隅高積土，東海之處聳崇巔。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dú)臥。【李本旁批：凡《西游》詩賦，只要好聽，原只為（口）說而設(shè)，若以文理求之，則腐矣?！?/span>峰頭時(shí)聽錦雞鳴，石窟每觀龍出入。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有靈禽玄鶴。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常結(jié)果，修竹每留云。一條澗壑藤蘿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會(huì)處擎天柱，萬劫無移大地根。

? ? ? ? 那座山，正當(dāng)頂上，有一塊仙石。【壹怪評(píng)：正題】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歷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李本旁批：此說心之始也，勿論說猴?！?/span>【證道本夾批：不過只是說心耳，卻鋪排得如許陸離光怪，煞是奇肆。囗此時(shí)心之靈通?！?/span>四面更無樹木遮陰，左右倒有芝蘭相襯。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nèi)育仙胞，一日迸裂，產(chǎn)一石卵，似圓球樣大。【證道本夾批：此是心之形狀?！?/span>因見風(fēng)，化作一個(gè)石猴，【證道本夾批：心字出現(xiàn)?！?/span>五官俱備，四肢皆全。便就學(xué)爬學(xué)走，拜了四方。【弓郎評(píng)：跌、跪】目運(yùn)兩道金光，【證道本夾批：此時(shí)火中真金，不筆尋常鉛汞?！?/span>射沖斗府。驚動(dòng)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駕座金闕云宮靈霄寶殿，聚集仙卿，見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順風(fēng)耳【證道本夾批：從來無觀心聽心之法，庶乎天人能之？】開南天門觀看。二將果奉旨出門外，看的真，聽的明。須臾回報(bào)道：“臣奉旨觀聽金光之處，乃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小國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產(chǎn)一卵，見風(fēng)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運(yùn)金光，【李本旁批：著眼?！?/span>射沖斗府。如今服餌水食，金光將潛息矣?！?strong>【證道本夾批：水火相見，大丹自成，何用金光！】玉帝垂賜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華所生，不足為異?！?strong>【不必管他】

　　那猴在山中，卻會(huì)行走跳躍，食草木，飲澗泉，采山花，覓樹果；與狼蟲為伴，虎豹為群，獐鹿為友，獼猿為親；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币怀鞖庋谉?，與群猴避暑，都在松陰之下頑耍。你看他一個(gè)個(gè)：

　　跳樹攀枝，采花覓果；拋彈子，邷么兒；跑沙窩，砌寶塔；趕蜻蜓，撲囗（蟲八）蠟；參老天，拜菩薩；扯葛藤，編草帓；捉虱子，咬又掐；理毛衣，剔指甲；【李本旁批：畫出老猴?！?/span>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壓的壓；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頑，綠水澗邊隨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會(huì)，卻去那山澗中洗澡。見那股澗水奔流，真?zhèn)€似滾瓜涌濺。古云：“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北姾锒嫉溃骸斑@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們今日趕閑無事，順澗邊往上溜頭尋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聲，都拖男挈女，呼弟呼兄，一齊跑來，順澗爬山，直至源流之處，乃是一股瀑布飛泉。但見那：

　　一派白虹起，千尋雪浪飛；

　　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依。

　　冷氣分青嶂，馀流潤翠微；

　? ? 潺湲名瀑布，真似掛簾帷。

眾猴拍手稱揚(yáng)道：“好水！好水！原來此處遠(yuǎn)通山腳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個(gè)有本事的，鉆進(jìn)去尋個(gè)源頭出來，【李本旁批：著眼。今世上那一個(gè)有本事鉆進(jìn)去討出個(gè)源頭來？可嘆！可嘆！】不傷身體者，我等即拜他為王。”連呼了三聲，忽見叢雜中跳出一名石猴，應(yīng)聲高叫道：“我進(jìn)去！我進(jìn)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顯，時(shí)來大運(yùn)通；

　　有緣居此地，天遣入仙宮。

　　你看他瞑目蹲身，將身一縱，徑跳入瀑布泉中，忽睜睛抬頭觀看，那里邊卻無水無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橋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細(xì)再看，原來是座鐵板橋。橋下之水，沖貫于石竅之間，倒掛流出去，遮閉了橋門。卻又欠身上橋頭，再走再看，卻似有人家住處一般，真?zhèn)€好所在。但見那：

　　翠蘚堆藍(lán)，白云浮玉，光搖片片煙霞。虛窗靜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龍珠倚掛，縈回滿地奇葩。鍋灶傍崖有火跡，樽罍靠案見肴渣。石座石床真可愛，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見那一竿兩竿修竹，三點(diǎn)五點(diǎn)梅花。幾樹青松常帶雨，渾然象個(gè)人家。

　　看罷多時(shí)，跳過橋中間，左右觀看，只見正當(dāng)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書大字，鐫著“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strong>【李本旁批：人人俱有此洞天福地，惜不曾看見耳！】【證道本夾批：花果者，木也；水簾者，水也；鐵板橋者，金也；山石福地則皆土也；心猿似火居其中，可謂五行具備，故曰天造地設(shè)的家當(dāng)。即此便是金丹大旨?！俊疽脊衷u(píng)：草率】石猴喜不自勝，急抽身往外便走，復(fù)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兩個(gè)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眾猴把他圍住，問道：“里面怎么樣？水有多深？”石猴道：“沒水！沒水！原來是一座鐵板橋。橋那邊是一座天造地設(shè)的家當(dāng)?！?strong>【李本旁批：那個(gè)沒個(gè)家當(dāng)？只是不能受用?！?/span>眾猴道：“怎見得是個(gè)家當(dāng)？”石猴笑道：“這股水乃是橋下沖貫石竅，倒掛下來遮閉門戶的。橋邊有花有樹，乃是一座石房。房內(nèi)有石鍋、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間一塊石碣上，鐫著‘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壹怪評(píng)：真俱全！不知之猴居住否？】真?zhèn)€是我們安身之處。里面且是寬闊，容得千百口老小，我們都進(jìn)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氣。【李本旁批：省得受老天之氣，如此說話，誰說得出？】這里邊：

　　刮風(fēng)有處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無懼，雷聲永不聞。

　　煙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眾猴聽得，個(gè)個(gè)歡喜，都道：“你還先走，帶我們進(jìn)去，進(jìn)去！”石猴卻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隨我進(jìn)來！進(jìn)來！”那些猴有膽大的，都跳進(jìn)去了；膽小的，一個(gè)個(gè)伸頭縮頸，抓耳撓腮，大聲叫喊，纏一會(huì)，也都進(jìn)去了。跳過橋頭，一個(gè)個(gè)搶盆奪碗，占灶爭床，搬過來，移過去，正是猴性頑劣，再無一個(gè)寧時(shí)，【李本旁批：著眼?！?/span>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無信，不知其可?！?strong>【李本旁批：老猴也曾讀《論語》？】【壹怪評(píng)：改猴更妙！】你們才說有本事進(jìn)得來，出得去，不傷身體者，就拜他為王。我如今進(jìn)來又出去，出去又進(jìn)來，尋了這一個(gè)洞天與列位安眠穩(wěn)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為王？”眾猴聽說，即拱伏無違。一個(gè)個(gè)序齒排班，朝上禮拜，都稱“千歲大王”。自此，石猴高登王位，將“石”字兒隱了，【李本旁批：著眼?！俊咀C道本夾批：石中有火，故必須隱了?；鹗入[，則木火長生矣?！?/span>遂稱美猴王。有詩為證。詩曰：【證道本夾批：假姓配丹，有形無相，內(nèi)圣外王，三教宗旨和盤托出，真是金丹妙諦?！?/span>

　　三陽交泰產(chǎn)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內(nèi)觀不識(shí)因無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歷代人人皆屬此，稱王稱圣任縱橫。【李本旁批：此物原是內(nèi)王外圣的，故有美猴王、齊天大圣之號(hào)。著眼！著眼！】

　　美猴王領(lǐng)一群猿猴、獼猴、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簾洞，合契同情，不入飛鳥之叢，不從走獸之類，獨(dú)自為王，不勝歡樂。是以：

　　春采百花為飲食，夏尋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時(shí)節(jié)，冬覓黃精度歲華。

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shí)，卻有一點(diǎn)兒遠(yuǎn)慮，故此煩惱?！北姾镉中Φ溃骸按笸鹾貌恢?！我等日日歡會(huì)，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yuǎn)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服，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壹怪評(píng)：生老病死，誰人躲過？】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內(nèi)？”眾猴聞此言，一個(gè)個(gè)掩面悲啼，俱以無常為慮。

　　只見那班部中，忽跳出一個(gè)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大王若是道心遠(yuǎn)慮，真所謂道心開發(fā)也！如今五蟲之內(nèi)，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閻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與仙與神圣三者，躲過輪回，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焙锿醯溃骸按巳呔佑诤嗡?？”猿猴道：“他只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nèi)。”猴王聞之，滿心歡喜，道：“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云游海角，遠(yuǎn)涉天涯，務(wù)必訪此三者，學(xué)一個(gè)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编?！這句話，頓教跳出輪回網(wǎng)，致使齊天大圣成。眾猴鼓掌稱揚(yáng)，都道：“善哉！善哉！我等明日越嶺登山，廣尋些果品，大設(shè)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眾猴果去采仙桃，摘異果，刨山藥，劚黃精，芝蘭香蕙，瑤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齊齊，擺開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肴。但見那：

　　金丸珠彈，紅縱黃肥。金丸珠彈臘櫻桃，色真甘美；紅綻黃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鮮龍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紅。林檎碧實(shí)連枝獻(xiàn)，枇杷緗苞帶葉擎。兔頭梨子雞心棗，消渴除煩更解酲。香桃爛杏，美甘甘似玉液瓊漿；脆李楊梅，酸蔭蔭如脂酸膏酪。紅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黃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現(xiàn)火晶珠；芋栗剖開，堅(jiān)硬肉團(tuán)金瑪瑙。胡桃銀杏可傳茶，椰子葡萄能做酒。【壹怪評(píng)：著眼】榛松榧柰滿盤盛，藕蔗柑橙盈案擺。熟煨山藥，爛煮黃精，搗碎茯苓并薏苡，石鍋微火漫炊羹。人間縱有珍饈味，怎比山猴樂更寧？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齒肩排于下邊，一個(gè)個(gè)輪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飲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們，替我折些枯松，編作筏子，取個(gè)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類，我將去也?！惫?dú)自登筏，【李本旁批：如此勇決，自然跳出生死?？闪w，可法。】盡力撐開，【證道本夾批：只此八字，可想其勇猛精進(jìn)，誰人不及！】飄飄蕩蕩，徑向大海波中，趁天風(fēng)，來渡南贍部洲地界。這一去，正是那：

　　天產(chǎn)仙猴道行隆，離山駕筏趁天風(fēng)。

　　飄洋過海尋仙道，立志潛心建大功。

　　有分有緣休俗愿，無憂無慮會(huì)元龍。

　　料應(yīng)必遇知音者，說破源流萬法通。

　　也是他運(yùn)至?xí)r來，自登木筏之后，連日東南風(fēng)緊，將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贍部洲地界。持篙試水，偶得淺水，棄了筏子，跳上岸來，只見海邊有人捕魚、打雁、挖蛤、淘鹽。他走近前，弄個(gè)把戲，妝個(gè)囗（上左齒右可，下女）虎，嚇得那些人丟筐棄網(wǎng)，四散奔跑。將那跑不動(dòng)的拿住一個(gè)，剝了他衣裳，也學(xué)人穿在身上，搖搖擺擺，穿洲道府，在市廛中，學(xué)人禮，學(xué)人話。【壹怪評(píng)：與八六對(duì)照，無賦低之批。】朝餐夜宿，一心里訪問佛仙神圣之道，覓個(gè)長生不老之方。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gè)為身命者。【李本旁批：真，真?！俊咀C道本夾批：說的南瞻部洲如此可憐?？鄲揽鄲??！?/span>正是那：

　　爭名奪利幾時(shí)休？早起遲眠不自由！【李本旁批：世人可惜，世人可嘆，不及那猴王多矣?！?/span>

　　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

　　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gè)肯回頭！

　　猴王參訪仙道，無緣得遇。在于南贍部洲，串長城，游小縣，不覺八九年馀。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著海外必有神仙。獨(dú)自個(gè)依前作筏，又飄過西海，直至西牛賀洲地界。登岸遍訪多時(shí)，忽見一座高山秀麗，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蟲，不懼虎豹，登山頂上觀看。果是好山：

　　千峰排戟，萬仞開屏。日映嵐光輕鎖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纏老樹，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喬松。修竹喬松，萬載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時(shí)不謝賽蓬瀛。幽鳥啼聲近，源泉響溜清。重重谷壑芝蘭繞，處處巉崖苔蘚生。起伏巒頭龍脈好，必有高人隱姓名。

　　正觀看間，忽聞得林深之處，有人言語，急忙趨步，穿入林中，側(cè)耳而聽，原來是歌唱之聲。歌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云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逕秋高，對(duì)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rèn)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dān)，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jìng)，時(shí)價(jià)平平。不會(huì)機(jī)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李本旁批：好快活！】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美猴王聽得此言，滿心歡喜道：“神仙原來藏在這里！”急忙跳入里面，仔細(xì)再看，乃是一個(gè)樵子，在那里舉斧砍柴。【證道本夾批：此人確是神仙?！?/span>但看他打扮非常：

　　頭上戴箬笠，乃是新筍初脫之籜。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綿捻就之紗。腰間系環(huán)絳，乃是老蠶口吐之絲。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搓就之爽。手執(zhí)衠鋼斧，擔(dān)挽火麻繩。扳松劈枯樹，爭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蹦情詽h慌忙丟了斧，轉(zhuǎn)身答禮道：“不當(dāng)人！不當(dāng)人！我拙漢衣食不全，怎敢當(dāng)‘神仙’二字？”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說出神仙的話來？”樵夫道：“我說甚么神仙話？”猴王道：“我才來至林邊，只聽的你說：‘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黃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實(shí)不瞞你說，這個(gè)詞名做《滿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與我舍下相鄰。他見我家事勞苦，日常煩惱，教我遇煩惱時(shí)，即把這詞兒念念。一則散心，二則解困。我才有些不足處思慮，故此念念。不期被你聽了?！焙锿醯溃骸澳慵壹扰c神仙相鄰，何不從他修行？學(xué)得個(gè)不老之方？卻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養(yǎng)育至八九歲，才知人事，不幸父喪，母親居孀。再無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沒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發(fā)不敢拋離。卻又田園荒蕪，衣食不足，只得斫兩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間，貨幾文錢，糴幾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飯，供養(yǎng)老母，所以不能修行?！?br/>
　　猴王道：“據(jù)你說起來，乃是一個(gè)行孝的君子，【證道本夾批：正是神仙?！?/span>向后必有好處。但望你指與我那神仙住處，卻好拜訪去也?！遍苑虻溃骸安贿h(yuǎn)，不遠(yuǎn)。此山叫做靈臺(tái)方寸山。【李本夾批：靈臺(tái)方寸，心也。】【李本旁批：一部《西游》，此是宗旨?！?/span>【證道本夾批：靈臺(tái)方寸，心也?！俊疽脊衷u(píng)：確也，一笑。】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李本夾批：斜月象一勾，三星象三點(diǎn)，也是心。言學(xué)仙不必在遠(yuǎn)，只在此心。 】那洞中有一個(gè)神仙，稱名須菩提祖師。【證道本夾批：此即《金剛經(jīng)》中之須菩提也。神仙、祖師合而為一，方是仙、佛同源?！?/span>那祖師出去的徒弟，也不計(jì)其數(shù)，見今還有三四十人從他修行。你順那條小路兒，向南行【證道本夾批：南方，火也。】七八里遠(yuǎn)近，即是他家了?！焙锿跤檬殖蹲￠苑虻溃骸袄闲?，你便同我去去。若還得了好處，決不忘你指引之恩?！?strong>【李本旁批：癡猴?！?/span>樵夫道：“你這漢子，甚不通變。我方才這般與你說了，你還不??？假若我與你去了，卻不誤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養(yǎng)？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br/>
　　猴王聽說，只得相辭。出深林，找上路徑，過一山坡，約有七八里遠(yuǎn)，果然望見一座洞府。挺身觀看，真好去處！但見：

　　煙霞散彩，日月?lián)u光。千株老柏，萬節(jié)修篁。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jié)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瑤草噴香。【李本旁批：此是什么去處？人須自想?！?/span>石崖突兀青苔潤，懸壁高張翠蘚長。時(shí)聞仙鶴唳，每見鳳凰翔。仙鶴唳時(shí)，聲振九皋霄漢遠(yuǎn)；鳳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隨隱見，金獅玉象任行藏。細(xì)觀靈福地，真?zhèn)€賽天堂！【壹怪評(píng)：與后回對(duì)照】

又見那洞門緊閉，靜悄悄杳無人跡。忽回頭，見崖頭立一石碑，約有三丈馀高、八尺馀闊，上有一行十個(gè)大字，乃是“靈臺(tái)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歡喜道：“此間人果是樸實(shí)。果有此山此洞?！笨垂炊鄷r(shí)，不敢敲門。且去跳上松枝梢頭，摘松子吃了頑耍。【壹怪評(píng)：可愛】

　　少頃間，只聽得呀的一聲，洞門開處，里面走出一個(gè)仙童，【李本旁批：此童子是什么人？自思之?！?/span>真?zhèn)€豐姿英偉，像貌清奇，比尋常俗子不同。但見他：

　　髽髻雙絲綰，寬袍兩袖風(fēng)。

　　貌和身自別，心與相俱空。

　　物外長年客，山中永壽童。

　　一塵全不染，甲子任翻騰。

　　那童子出得門來，高叫道：“甚么人在此搔擾？”猴王撲的跳下樹來，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個(gè)訪道學(xué)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擾。”仙童笑道：“你是個(gè)訪道的么？”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guī)煾?，正才下榻，登壇講道。還未說出原由，就教我出來開門。說：‘外面有個(gè)修行的來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李本旁批：好擔(dān)當(dāng)?！?/span>童子道：“你跟我進(jìn)來?！?br/>
　　這猴王整衣端肅，隨童子徑入洞天深處觀看：一層層深閣瓊樓，一進(jìn)進(jìn)珠宮貝闕，說不盡那靜室幽居，直至瑤臺(tái)之下。見那菩提祖師端坐在臺(tái)上，兩邊有三十個(gè)小仙侍立臺(tái)下。果然是：

　　大覺金仙沒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

　　不生不滅三三行，全氣全神萬萬慈。

　　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李本旁批：著眼?！?/span>

　　與天同壽莊嚴(yán)體，歷劫明心大法師。

　　美猴王一見，倒身下拜，磕頭不計(jì)其數(shù)，口中只道：“師父！師父！我弟子志心朝禮！志心朝禮！”祖師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說個(gè)鄉(xiāng)貫姓名明白，再拜?！焙锿醯溃骸暗茏幽藮|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祖師喝令：“趕出去！他本是個(gè)撒詐搗虛之徒，那里修甚么道果！”猴王慌忙磕頭不住道：“弟子是老實(shí)之言，決無虛詐。”祖師道：“你既老實(shí)，怎么說東勝神洲？那去處到我這里，隔兩重大海，一座南贍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頭道：“弟子飄洋過海，登界游方，有十?dāng)?shù)個(gè)年頭，方才訪到此處?！?br/>
　　祖師道：“既是逐漸行來的也罷。你姓甚么？”猴王又道：“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gè)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strong>【證道本夾批：妙?！?/span>祖師道：“不是這個(gè)性。【李本旁批：好提醒。】你父母原來姓甚么？”猴王道：“我也無父母?！?strong>【李本旁批：著眼。無父母，就是自家做祖了?！俊咀C道本夾批：更妙?！?/span>祖師道：“既無父母，想是樹上生的？”猴王道：“我雖不是樹上生，卻是石里長的。我只記得花果山上有一塊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師聞言，暗喜道：“這等說，卻是個(gè)天地生成的。你起來走走我看?！?strong>【壹怪評(píng)：著眼】猴王縱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兩遍。祖師笑道：“你身軀雖是鄙陋，卻像個(gè)食松果的猢猻。我與你就身上取個(gè)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個(gè)獸傍，乃是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李本旁批：大道理。只是如今姓胡的，怎么處？】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獸傍，乃是個(gè)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xì)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教你姓‘孫’罷。”【證道本夾批：可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妙不可言?！?/span>猴王聽說，滿心歡喜，朝上叩頭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萬望師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賜個(gè)名字，卻好呼喚?！弊鎺煹溃骸拔议T中有十二個(gè)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輩之小徒矣?！焙锿醯溃骸澳鞘€(gè)字？”祖師道：“乃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十二字。排到你，正當(dāng)‘悟’字。與你起個(gè)法名叫做‘孫悟空’好么？”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孫悟空也！”正是：

　　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空須悟空。【證道本夾批：是仙是佛，二語皆可參證?！?/span>畢竟不之向后修些甚么道果，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