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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金融科幻!包工頭解決經(jīng)濟危機(下)| 科幻小說

2023-09-27 16:14 作者:未來事務管理局  | 我要投稿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破局與新生」。

在虛構(gòu)的長安城異世界,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理論還能否發(fā)揮作用?且看李夏筆下的又一篇“長安朋克”系列故事。

長安異聞錄(上)

李夏 | 旅居荷蘭,科幻作者,微電子博士,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著有“長安”系列科幻小說:《長安說書人》《長安風輪記》《長安嘻哈客》《長安俠客行》《長安異聞錄》《長安饕餮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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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異聞錄(下)

全文約26000字,預計閱讀時間52分鐘

才剛未時,日頭稍斜,天光敞亮,長安東市里最大的一家金湊院早早關門謝客,將一眾伙計遣回家,僅留老三和張義兩個大外甥。三人立在金蛤蟆面前,死沉沉盯著蛤蟆闊口。咕呱,一聲漲嗝巨響,蛤蟆從中間裂開,腹內(nèi)金光乍射,亮如熔爐,數(shù)枚丸散骨碌碌滾散開來,鋪滿一地。

“包!”三表舅揚手一揮,噗通蹲下,捋一片沾了水的干荷葉,舀一大勺地上丸散,三下五下竟包出個腦袋大小的粽子!這玩意兒當然不是給人吃的,更不能沉在河里喂王八,而要拿來生錢。再過幾日便是端午,粽子是緊俏貨,只消將混了“奸丸”的“信丸”包成荷葉大粽,拿牛皮繩捆實在,打幾十個死結(jié),貼上蛤蟆抱貔貅生財靈符,賣給冤大頭就行了——不但避免損失,還能小掙幾兩!正所謂,事生謀,謀生計,辦法總比困難多。

張義彎腰坐在一個尺方暗紅桃木箱上,手上慢慢騰騰,木木囊囊,半個時辰過去,才包出了四、五個,而旁邊一老一少手上帶風,快被成堆的大粽子活埋了。

“你能歘!”三表舅狠瞪張義一眼,一副恨鐵不成鋼表情。

“舅啊,咱這事兒是犯王法的吧?!睆埩x趁勢絮叨起來:“鬧這么大,萬一收不了場,得砍頭吧?”

“那不能?!崩项^兒哼了一聲,“說了多少遍,把風險分散出去,大家一起兜,每人一點點,就都沒事兒。你咋聽不懂呢?”

“查出來是咱這兒是源頭,還是會被治罪呀?!?/p>

“那也不能。咱后臺是誰?是天后——圣人投鼠忌器,只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p>

張義還想再問,砰!一聲巨響,金湊院門竟被撞開,一隊金吾衛(wèi)兩腳離地飛進內(nèi)堂,拔刀將舅甥三人圍在中間。

“鄒鳳熾,今天關門得早?。俊闭f話的是金吾衛(wèi)長左烽。此人貌兇心狠,辦事又有霹靂手段,素有“赤面羅剎”之名。

“左大人。”三表舅忙撥開粽子山連滾帶爬跑過來,深唱一個大喏。

“手藝不錯,粽子包得有模有樣,這是跟隔壁饕餮館聯(lián)營了?只不過,”左大人掃視一地粽子,陰陽怪氣,夾槍帶棒又道:“這餡兒似乎太硌牙。怕吃不得吧?”

老頭兒裝作聽不出,“端午將至,金湊院奉命推出——”

“奉命?”左大人厲聲打斷,“奉誰的命?打算坑誰?”?

“不,不打算坑人。”三表舅賠笑道:“大粽子是讓利貨品。‘信丸’自帶五分利,我只留兩分,其余三分勻給買的人,所以——”

“果真有利可圖,你會勻給別人?”左大人再次打斷,“這么些‘奸丸’混在里頭,買的人恐怕血本無歸。你們舅甥三人簡直壞了良心,攪擾長安不寧,今天定要付出代價!”他沉下臉,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竟是圣人的斬馬劍,鞘上“雖無鑾架,如朕親臨”八字嚇得眾人噗通跪地?!罢f,一切是誰人指使?”他大喝一聲,震得空腹蛤蟆嗡嗡回響。

三人俯身磕頭,瑟瑟發(fā)抖。

“提醒你們,若非有真憑實據(jù),斬馬劍也到不了我的手。給你們機會招,不過是走個形式。識相點,少遭點罪?!弊蟠笕溯p撫劍鞘道。

“是,是,是天后。”三哥扛不住,首先招供了。

三表舅抬頭瞪著他,并不接話。

“是這樣嗎?”左大人嘴角一揚,刷的一聲抽出斬馬劍,直指老頭兒喉嚨,“若是如此,畫押吧——指認主謀,交代清楚,你們便可從輕發(fā)落,至少可保項上人頭?!?/p>

左右吾衛(wèi)托出早備好的紙卷,上面密密麻麻蠅頭小楷,寫的竟是天后指使他們禍亂長安的細節(jié),樁樁件件,無一疏漏,而這次偷售“奸丸”事件更是其中首罪,罪名是“假公濟私,斷盜民財,禍亂綱紀”——圣人印璽已蓋,只消三人按上手印,人證物證皆全,當即張榜昭告天下,罪名便坐實了。到那時,天后聲名毀于一旦,結(jié)局可不是廢后那么簡單!

老頭兒死盯紙卷上下掃念,臉色煞白,顫聲道:“這,這上頭說的不對呀。我們并非存心作惡,而是一早仔細查驗,各種法子都試過,實在區(qū)分不了二種丸散。按蛤蟆目前的身形粗估,肚里起碼有三成‘奸丸’,且毒性已發(fā),另外還有多少尚未發(fā)作的,就不知道了。要是‘奸丸’總數(shù)過半,同時發(fā)毒,蛤蟆就死定了,回天乏術(shù)——這只死了,就會牽連下一只,產(chǎn)生連鎖反應。若所有蛤蟆都死了,百姓的銀錢也追不回,那才是長安大劫。所以,趁早把‘信丸’與‘奸丸’摻和一塊兒分散出去,大家一起兜,一起損失點兒,換回籌謀翻盤的時間。望左大人明察!”

“說得好聽,就算換回時間,又能有什么法子?少廢話了。”斬馬劍壓下一分,在三表舅頸上劃出道血印,“要么,自己畫押,要么,現(xiàn)在就死,然后我拿著你的手畫——三人抗命違旨,當場誅二人,留一活口呈堂就夠了。”斬馬劍又下一分,左右?guī)酌鹞嵝l(wèi)也將張義和三哥死死按在地上。

“大人且慢。這事兒確實是天后授意?!睆埩x勉強抬起頭,吐了口土沫子怯聲道:“她還給了我們一物,請大人看一看再定奪?!北凰砷_后,他裹了裹懷中眼球,轉(zhuǎn)身一把挑開剛坐著的桃木箱。一道華光射出,明眼人都認得,里面竟是天后最愛的那條石榴裙。

“這……”左大人一怔,手上力道一輕。三表舅得空,趁機抽走了腦袋。

“這東西,左大人當真不認得?”眾人訝異回頭,不知何時,天后已攜兩名侍從微服趕來,悄聲進了金湊院內(nèi)堂。

“拿來?!碧旌竺畹?。

兩名貼身侍從應聲上前,將朱裙自桃木盒內(nèi)取出,交于天后。她翻開裙擺,解開內(nèi)襯布料,露出一物,隱隱散發(fā)品綠熒光,細看,是疊成方形的一塊布料,素紗襌衣一般輕靈透明。似向眾人演示一樣,她故意伸手輕碰,徑直貫穿——這塊料子跟‘慧眼’神似,不是實體,能發(fā)微光。

“開!”她低聲一喝。

透明紗料從盒中升起,浮在半空,從中展開。一層,二層,三層……也不知這紗料被折疊了多少層,它不斷展開,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很快鋪滿了整個前廳,三人不得不縮到一邊,貼墻而立,給它騰地方。

“收?!庇忠宦曢L喝,紗料停止延展,靜靜鋪平,粼粼綠光時隱時現(xiàn),映得廳堂如海底龍宮一般?!按四讼∈缹毼?,名喚‘鑒天網(wǎng)’?!碧旌蠼忉尩馈?/p>

“天后竟也有寶物!”三表舅驚得眼發(fā)直,“莫非——”

天后輕咳一聲打斷,“當年南陽諸葛臥龍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靠的就是此寶——兩方對戰(zhàn),都會虛張聲勢以壯軍威,開戰(zhàn)前,將領會遣出幾隊人馬刺探軍情,摸清狀況再做決定,這時比的就是一個‘快’字——先發(fā)制人,后發(fā)者受制于人。諸葛先生將‘鑒天網(wǎng)’高懸在空中,派出十組兵士,分別從不同角度刺探敵情,得出結(jié)論,寫在黃表紙上,由飛鴿傳上‘鑒天網(wǎng)’。若十組之中超過五組決定‘攻’,則攻,反之則退。這樣,決策既兼顧方方面面,準確度極高,軍機又不必傳回中軍帳,自動快速執(zhí)行,省下了大把寶貴時間!”

“妙!妙!”三表舅連連贊喟:“草民聽聞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推事’時必用到神機決策網(wǎng),會否也是此寶?”

“正是?!畬櫺拧c‘奸佞’表面不可分,‘信丸’與‘奸丸’肉眼不可辨,但它們彼此心照不宣,要么因為口不能言,要么因為難以自證。這時必須靠外物相助——隨意取一粒丸,置于‘鑒天網(wǎng)’中心,將其他小丸圍放在旁邊。若諸丸所圍是真‘信丸’,便自發(fā)綠光,若諸丸所圍是‘奸丸’,則發(fā)紅光。但是旁邊的‘奸丸’會撒謊,故意倒錯鑒定結(jié)果,所以必定紅綠光皆有?!?/p>

一直沒吭聲的張義順勢插言道:“不妨,旁邊諸丸里的‘奸丸’造假,故意給出錯誤信息,只要不過半,就必須服從多數(shù),按真‘信丸’的決策來!”

“正是如此!”天后點頭,垂眼一覬左大人手上斬馬劍,“我讓他們?nèi)艘源藢毐妗拧?、‘奸’,力求盡早遏制禍患,左大人確定要阻攔?真誤了大事,你來負責?”

“可是,圣人命下官必須——”

“左大人不妨去查一查,‘奸丸’之禍的始作俑者是誰。那些金湊分院背靠的朝中大員,最終又都聽命于誰。我倒是很想知道,普天之下,除了我,還有誰有這么大的力量。左大人敢查嗎?”

“這,這?!弊蟠笕酥е嵛?,眼神閃爍。

“或者,你現(xiàn)在回去復命,告訴圣人不必勞神費心,我會妥善處理一切——就按我的原話回稟:石榴裙在,萬事無礙?!笨匆魂牻鹞嵝l(wèi)悻然離開,天后又厲聲一喝:“手里東西留下!”她說的是那紙罪狀。

待那幫人走干凈,舅甥三人即刻開始,將地上丸散置于“鑒天網(wǎng)”上一一過篩,剔除 “奸丸”。事畢,老頭兒又給張義使了個眼色,隨天后一同走進后庭雅間,緊閉房門。

“啟稟天后,已過篩一遍,所有‘奸丸’都已查出,萬幸,算上隱匿未發(fā)的那些才剛占四成,差一點就……明兒個起,草民再去其他分院走一遭,如法炮制,都挑出來,把賬平了。至于虧空方面……”

“自行解決。實在平不了再來找我?!碧旌蠛吡艘宦暋?/p>

“是。”老頭兒鼻子一抽,眼珠子一滾,又開始遞話,“草民以為,那件事不宜耽擱,夜長夢多,要抓緊開始操辦了?!?/p>

“如今有幾成勝算?”

“約莫五成?!?/p>

“才五成?就連‘鑒天網(wǎng)’也決定不了什么?!?/p>

“可是天后,”三表舅眉頭擰出兩根麻花,“朝廷表面協(xié)和,忠于二圣,實則暗流涌動,懷揣異心者絕不在少數(shù)。投喂‘奸丸’的幾個管事我已經(jīng)查清,無一例外都背靠三品大員,多半是圣人親信,但也有咱這邊的人。這次算是有驚無險,下一次,他們恐怕還會變本加厲,使出別的陰招——天下熙熙,靠金銀權(quán)勢拉攏來的人,必因金銀權(quán)勢離散而去,他們絕不會滿足現(xiàn)狀,只會貪得無厭,要的越來越多。這樣的結(jié)構(gòu)最為松散,一朝傾覆,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要打造更堅實的結(jié)構(gòu)、更穩(wěn)固的帝國,只有那個法子。離客星過境只有不到一年,咱必得一擊即中,徹底掃清障礙——望天后萬萬莫再遲疑!”

“說得輕巧。斂集那么多黃金,得搞出多大動靜?我問你,萬一天象預測錯了呢?我們該如何收場?”

“草民族譜上寫得很清楚,先前幾次都準,這次必然也沒錯——客星此來,蒼生迎客,上吉;無人接捧,則為斷誼之兆,大兇?!?/p>

“客從何來?族譜上寫了嗎?”

“天地逆旅,眾生皆為客。此外還有些稀客,加雜于眾生間,籌謀天禮重降于世?!?/p>

“天禮,又是天禮?!碧旌笾貜椭@詞,似有觸動。

“天,是最尊貴的王;禮,是王定下的規(guī)矩。須彌山上,共生六道,自上而下,各居其位,層級分明,不可逾越。天禮,是維系人間穩(wěn)固唯一的法子,與之相比,金錢、權(quán)勢、美色、血脈、情義,甚至強軍,都不值一提!天禮復歸,天地復通,天后您就是與天相接的人間至尊。”

“慎言。有圣人在,輪不到我?!彼p哼一聲。

“圣人,圣人不念舊情屢次出手,天后又何必——”

“住嘴!”天后柳眉倒豎,怒吼打斷。半晌,她平復下來,沉吟問道:“若是這次錯過,還有機會嗎?”

“下次客星再來,是一千三百年后?!?/p>

“倒跟李淳風的讖言相合:廿三甲子,天雨火,飛星墜……一千三百年真是太久了。”

“是的。草民族人都命長,但也沒這么長,若是錯過,后事難料——就這個上元夜,我們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p>

“張義,你看呢?”許是上次“天上學堂”建議很好,又或許因為平日聊得多、更相熟信任,天后特別重視張義的意見,問道:“既要籌集天量黃金,又不能讓百姓手上沒錢;既要讓百姓持續(xù)借錢,又不能再鬧‘奸丸’,怎么辦?”

“草民,草民覺得——”

“平日就你話多,現(xiàn)在怎么吞吞吐吐?但說無妨?!碧旌笮Φ?。

“是。草民曾聽三表舅說過,這世間萬物,小到平紳與貨品,大到佛塔與信丸,借與還,出與入,來與去,往與復,樁樁件件,萬般循環(huán),表面看,是繞圈兒,但并不是,而是旋兒,螺旋的旋兒,周而復始,看似回到原點,其實是更上了一級,到了更大的一個圈兒里——無中生有,以時換空,恐怕就是這個意思。螺旋的要義,一字謂之曰‘轉(zhuǎn)’,越快越穩(wěn),越轉(zhuǎn)越有。草民在金湊院觀察了幾個月,深有體悟。蛤蟆吃飽了,肚子鼓起來快,而一旦無人投喂,縮下去也快。一旦肚子里沒貨,碰見取錢的,那就……我們不敢讓它腹中空空,至少不能驟停投喂,得好生飼養(yǎng)——所以,得再造些與平紳匹配的行當與物件,讓他們賺更多錢,借更多錢,花更多錢,把螺旋轉(zhuǎn)到更大的圈兒上,畢竟平紳占百姓過半數(shù)嘛。他們生活好了,我們也解了燃眉之急,豈不都好?”

思忖半晌,天后開口問道:“鄒鳳熾,你說,如果完全開放金湊院,利萬業(yè)興,那件事又有幾成把握?”

“七成?!比砭税研馗牡门九卷?,“錢這東西跟神佛一樣,信者有,不信者無,自身縹緲,卻是萬物之鏡——若得朝廷支持,令百姓信崇,草民有法子讓錢統(tǒng)統(tǒng)從未來穿越回今朝,為我所用!”

“又要以時換空?”張義想起三哥之前的話,身上一寒,“未來若有變數(shù),怎辦——”

“萬般招式,唯快不破。這都不懂?”三表舅煩躁擺手打斷,對天后恭敬解釋道:“暗中給蛤蟆肚里多塞些錢,降低利錢借出去,供百姓買房、開店、做買賣、倒胡貨、娶媳婦、遷祖墳、游南北、買東西,可以說除了嫖與賭——不,不必除了嫖與賭??傊黝愋枨?,不計其數(shù),一齊開啟,必定推得百業(yè)興。不僅如此,草民還有‘脫實入虛’大法,疊在‘以時換空’之上,必能加快螺旋轉(zhuǎn)速——快到旁人看不出是什么東西在轉(zhuǎn)!”

“這就太過了吧!”張義不禁咂舌,愣愣嚷道:“我原想著,制造點新營生讓大家賺錢就行。如果讓他們放開借錢,還不上咋辦?大多數(shù)百姓跟我一樣,壓根不是做買賣的料。借錢買東西?那更不成——你是沒見他們一天到晚都胡買些啥破玩意兒?!彼肫鹌郊澴類鄣囊话俣嗌僦桶胄涿抟\,心慌得猶如萬騾齊奔。

“不怕,蛤蟆能生錢。只要有人來借、有人來存,鏈條就不會斷。幾筆壞賬不擔心,再說還有‘鑒天網(wǎng)’呢。”老頭兒不以為然。

“可這一放開,錢都借出去,有人取錢咋辦?”

“也不是全都借出去,總歸還剩一點兒。”

“那,那他們同時來取錢,咋辦?指明取真金白銀,咋辦?蛤蟆肚里可沒有??!”

“所以說,天后的支持無比重要。唐門金湊院背后是誰?傻子也知道。誰敢擠兌我?”

“不是敢不敢的問題,就怕萬一——”

“不會有萬一!”三表舅冷笑一聲,“早在‘萬一’發(fā)生之前,早在他們徹底醒悟之前,那件事已經(jīng)完成——‘慧眼’全面激發(fā),萬事無虞——所以我才一直力促此事?!?/p>

“既是如此,便去做吧?!碧旌笏尖饬季茫隽藳Q定,“‘鑒天網(wǎng)’你們好生用著,交由……張義管吧,以話語發(fā)號施令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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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傳出驚天新聞——首富鄒鳳熾宣布,要拿出八萬兩黃金,打成金殼,貼在佛塔外,造就一尊驚世金佛,為半年后上元之夜封禪大典獻禮。為此,金湊院向全城百姓開放,人人皆可借錢用以經(jīng)營,屆時長安昌,萬民富,百業(yè)興,國庫盈,上天必定滿意,愈加施恩賜福。官家告示一出,滿城皆驚。都知道鄒鳳熾家財萬貫,勢傾朝市,把持著長安所有產(chǎn)業(yè),手下一批親信更與權(quán)貴大員過從甚密,連朝堂都被左右,無論纓冕之流,還是膏腴之地,都被他鬼魅一般控之于無形。饒是如此,還是想不到他居然富到這個程度——八萬兩黃金,國庫里也未必有!這便是傳說中的“富可敵國”嗎?

朝廷和首富一言九鼎,如天地之堅,如列星之固,如日月之明,如四時之信,跟著他們走,決計錯不了。

長安百姓依著告示說明加入了轟轟烈烈的金佛獻禮大計,長安城也因此又起巨變:以南北中軸的朱雀大街中段為核,每隔三丈便架起一支柳木圓柱,圓柱上架設一面特備設計的銅鍋,鍋與鍋之間,由鉸成八股的黃銅粗線繃直相連,如此,當人對著其中一面銅鍋說話,聲音便傳至旁邊鍋里,被放大后再傳出去,直至全城所有銅鍋都收到音訊。銅鍋、銅線逐段相連,一個接一個,直貫東西,橫切南北,由內(nèi)而外勾出九圈同心八卦環(huán),從上俯瞰,如一張巨型黃銅蛛網(wǎng)覆蓋在黃土大城身上。銅鍋傳聲原理與“烽火狼煙”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八卦陣里沒有中心節(jié)點,每口銅鍋不分主次,完全對等,只與最近的銅鍋相連,自動運行無需規(guī)劃,靠幾口鍋動態(tài)續(xù)接,想傳多遠都可以。倘若一條線路受阻,自己轉(zhuǎn)到另一條,所以任何一口銅鍋消失都無傷大雅。如此,全城百姓皆可隨時隨地入八卦陣,發(fā)聲,一貫錢一次,聽聲,不要錢,用途只一個——賭書票——小部分人賣,大部分人買,對著賭。

一夜之間,春風催樹,長安到處皆現(xiàn)說書人,紙折扇一搖,醒堂木一拍,便開始講故事——一不講神鬼志怪,二不講風月閑篇,三不講紅塵兒女,四不講名臣將相,只講自家鋪肆與貨物。說書人原是生意人,從金湊院借來本錢,奇思狂涌,造出許許多多稀奇玩意兒,諸如“貨運白鳥”、“載人大鵬”、“提神三勒漿”之類。花樣多了,一時半刻買不出,周轉(zhuǎn)不靈,他們又想出新花招,賣書票——將自家貨品寫在紙上,定價賣出,如來日生意興隆,書票買的人多,價格就漲,能兌回更多錢,就是賺了,反之則是賠了。所以細分起來,書票又有饃票、面票、豬票,木票、鐵票、油票等不同品類,每個品類之下都有不同鋪肆名號。發(fā)行者極盡口舌之能事,上網(wǎng)說書,力求他人篤信,多買幾張。這可比擲骰子復雜,復雜到連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也難以理解,人人為之癲狂,對黃土大城充滿想象。

有了書票,誰還老實巴交做生意?比如,西市王老二岐山臊子面,為了獨樹一幟,異于同行,雇高人把面條拉成頭發(fā)絲兒粗細,調(diào)味老醋號稱是西岐美人兒口嚼釀制,藍瓷海碗是從秦漢古墓里剛挖出的,連湯頭里的細蔥都說是南山頂上野生的、泡獐子尿長成的。真的假的?味道如何?天知道。面票價格蹭蹭上漲就對了——面被說書人王老二包裝成上品佳肴,專供雅士、貴戚、花魁、名伶享用,普通平紳才不夠格。反之,平紳若想提升自己的身份,必得吃上一碗臊子面,還要衣冠楚楚地坐在朱雀大街琉璃落地窗下,一根一根細嚼慢咽,一邊吃一邊凝視街外蕓蕓眾生,這樣,一百文一碗的面就成了顯貴多金的標識,面館也成了談生意的冠冕華堂。平紳就是這樣,擠破腦袋想進入權(quán)貴之層,以為吃碗面就接近一些,殊不知自己才是囊中之物,正遭人算計吶。至于王老二本人,早把手頭上的面票陸續(xù)兌成錢,不止還清了金湊院借款,還大賺了一筆。你要在面館里公然抱怨面太貴且不好吃,老板一定吹胡子瞪眼,譏諷你不識抬舉——誰他娘的開面館是為賣面?誰吃面是為了吃面?再者說了,要怨你怨王老二,我又不是,他剛把面票全賣給我,全家搬去扶桑了,就憑你,找得著嗎!

長安城的確有足夠大的想象空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此消彼長,以致在其他人想明白前,“王老二們”有足夠時空,利索而體面地遷到扶?!B三哥都揣了滿滿一箱金磚連夜偷跑了,順手舉報了二哥,導致他被當場抓獲,沒跑成。幾個大外甥不成器,氣得三表舅肝疼了好幾天。

其實“王老二們”不難理解,書票玩法本如此,設局者在暗,荷官莊家拿好牌,眾人拿剩牌,而且都是明牌,手起牌落,浮財散去,盡如水流。說是賭徒,還不如說是送財童子!各位看官也莫見怪,書票就是這么玩的——聞道有先后,先到先聞,先聞者不必賢于后者,更不立危墻之下,只消哄得眾人扶墻,自可悠然離場。后來者也如法炮制,誆更后來者扶墻,自己躥跳過去,過上好日子。只要出牌速度快過對手腦袋的轉(zhuǎn)速,就能贏。

佛塔巨宅買賣也不遑多讓,如火如荼地推進,佛頭幾層的房價讓尋常百姓嚇掉魂兒——一千兩黃金一套,也不知是誰在買、誰在住……但無妨,百姓堅信佛塔價格永遠漲,這便夠了!‘信丸’,‘信丸’,信者有,不信則無,同理,錢少買低,錢多買高。至于赤貧的賤民,老實巴交地留在地底轉(zhuǎn)木柄、踩鐵車,沒有參與感,甚至無人知曉——佛塔六道之分只限于地上,地下十層連地獄都不算,充其量算無間道——等待時間過長,相當于永遠不可能,“以時換空”之法在此失效。

授課間隙,“天上學堂”還循環(huán)播放一段“雷影幻戲”,名喚《天禮是啥》——其實應該叫電影幻戲,但電母“割肉飼婆”的孝順美名已成為長安佳話,所謂為賢者諱,不好再用她的名字,雷公則不同,糟老頭子胡亂殺人,壞得很!

“雷影幻戲”只有一部,內(nèi)容如下:蒼茫宇宙洪荒暗域中,一枚耀眼亮點乍然爆開,向六合噴出道道熾烈光束。其中一道光在漫漫寰宇中穿行,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轟的一聲,落在一枚藍色天球上,激起一地塵土,與火光組成明暗交替的波紋。塵與光勾勒出一些輪廓——是人!光塵人在銅板上忙忙碌碌,捏起地上泥,塑出更多人,和自己一般大小。泥人溫良敦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族和諧相處,光塵人教泥人改造世界的技法,泥人以果實牲畜供奉光塵人。泥人數(shù)目日益增多,都擠在畫幅下半部,單看起來,倒像是被光塵人踩在腳下。泥人之間層層疊疊,也分成五層,越往下,勞作時間越長、得到越少,最上面的泥人甚至不需勞作便可衣食無憂,跟光塵人也差不多。泥人們不以為意,勤勤懇懇地勞作,心無旁騖地生活,沒有一絲一毫越級行為。而畫幅最上,凌空漂浮著一只巨眼,材質(zhì)、形態(tài)、光澤都與光塵人相同——每個光塵人分離出部分自我,聚合起來,生成了這枚巨眼,向四方發(fā)射刺目金光。金光到處,泥人像被無形繩索捆縛一樣,各歸其位,各安其道。過了不知多久,巨眼的光越來越黯淡,光塵人滿臉焦躁,無奈地蜷縮在一隅,看戲的人打著哈欠快要睡著。這時,幾個落在光束外的泥人發(fā)生了變化——他們刷的一聲站起身,瞪鼓目眥,廝殺起來?;脩蝮E然變精彩。勝者占了敗者的所有物品,還不過癮,竟越級爬上畫幅上半,偷了光塵人的幾件寶物。“慧眼”失去支撐,噗通一聲跌入塵埃,一場曠日惡戰(zhàn)爆發(fā),光塵人寡不敵眾,漸顯頹勢,最后打著光漩兒奔潰而散,剩下的部分寶貝也失落不見。萬火皆熄,萬光皆滅,銅板上只剩無數(shù)泥人,均勻分布四方,嗡嗡嚶嚶地相互猜忌、欺騙、搶奪、屠戮,甚至互相為食……畫幅之上,還映出一道血紅懸針大字:六道人間,天禮重歸。

幻戲分明講的是澆漓世道,令張義五味陳雜。倘若沒有見過佛塔六道,沒去過地下十層,不知“信丸”、“奸丸”之事,也未曾參與設計長安城里種種一切,看到畫面里泥人和光塵人分層而居的世界,他也許就會像其他百姓一樣,心懷期待,盼著佛塔金身快快塑成,上元封禪大典上天禮重歸,然而,一道道白光自佛塔地洞里滋滋外冒,投在銅板上砰砰作響。白光從何而來,別人不知,張義卻清楚得很。這樣的六道,這樣的天禮,若生在整座長安城里,而位于頂端的又是三表舅一族,豈非……

張義默默掏出眼球,心里萬馬奔騰,踏蹄巨響來回激蕩。他被氣血沖得無法開口,半晌,才從牙關里擠出一句:“天后,三表舅打算——”話才說了一半,就聽寂靜夜空里一聲巨響,轟!“慧眼”睜開了。他嚇得一抖,一身白毛汗珠撲簌簌掉落。

“上次‘奸丸’一事辦得不錯。孺子可教。”天后似未聽見,自說自話,突兀又問:“讓你讀《春秋》,讀了嗎?”

“讀了?!?/p>

“幾遍?”

“不下十遍,爛熟于心?!?/p>

“那我考考你,《春秋》里‘殺、弒、誅’有何不同?”

“‘殺、弒、誅’表面都是要殺,但完全不同:‘殺’指無罪妄殺,‘弒’指下級殺上級,‘誅’則指按罪、依理而殺?!?/p>

“那么,‘吳子弒君,論罪當誅。查三日,尋而不得其刀,問而不知其計,上忿恚,不改其罪,令即殺之’。此人有罪還是無罪?”

“他以下犯上,雖查無實證,還是被殺,就是說……”張義的話音越來越輕。恍然間,他領悟了天后的意思——“慧眼”雖能穿墻讀心,卻不能透紙解字。表面上,它絕不會錯漏一個念想,實際上,它根本無法解讀念想之間深埋的真意!所以,看似高高在上、不可忤逆的“慧眼”,輕易就被顛倒萬象遮目。若被讀心者念及于此,而起義在彼,它就成了最易被誆的“拙眼”。正如流馬車上常常失靈的“度君心意”——人心復雜,表面需要的東西和真正想要的東西不一樣,解錯意太正常了。三表舅也曾是這樣,不過,沉浮長安數(shù)載,漸漸也學會些反轉(zhuǎn)藏匿心意的伎倆,而“慧眼”是物,全無精進,依然停留在大智大愚的狀態(tài)。不知是這看透無明、如實知見的“慧眼”過于孤高,還是這顛倒復雜、輾轉(zhuǎn)不定的人心過于叵測,二者終究是錯配了。

“很好。”天后笑了一聲,“你剛剛要說什么?”

“我,我想說,前些日子,有人偷伐柞木,把南山伐出禿尖兒,癩子頭一樣的。他們四下胡亂挖掘,山頂?shù)睦匣?、野狼被擠得挪了窩,下移了一丈,驚得獐子、鹿子躲到山腰,又把兔子、竹鼠擠到山腳——此事天后知道嗎?”

“知道。我讓挖的。”天后慢條斯理,“司天監(jiān)夜觀天象,幾日后大雨將至,南山河堤早被藤蔓老根侵蝕,根本抵抗不住,到時山洪漫灌,會淹沒山腳的村莊,所以需提前挖幾道溝渠,順勢把河水導進村莊旁的洼地?!?/p>

“可按他們的意思,不止挖渠,好像還要備些鐵索,拴住所有動物,不準胡跑。”

“山洪傾瀉,猛獸驚逃,進了村莊,難免傷人。換成你,如何做?”

“我不知道?!睆埩x嚅囁道:“只覺得動物太可憐了,被鎖住,不是淹死,恐怕也要餓死?!?/p>

天后不再回應,沒頭尾地問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

張義回望懸浮半空的北斗太極宮,遲疑答道:“酉正?!?/p>

“你在看太極宮?”

“是的,勺柄指西,確是酉正?!?/p>

“長安建城,法天象地,同太極宮一樣,皆是參考北斗格局,你可知道?”

“天后之前給草民講過斗城由來?!?/p>

“那你知不知道,其實北斗并不是七星,而是九星,七現(xiàn)二隱?除了熟知的勺上七星,還有左輔、右弼二顆隱星,黯淡隱晦,常人肉眼不可辨,取意‘輔佐、弼助’,可于無聲無形之中濟拔顛危,撥亂反正。雖看不見,但它們一直都在……”

……那一夜,二人推心置腹地聊了許久,“慧眼”再未響過一聲。聊著聊著,張義似乎悟到了什么,眼睛越來越亮,仿佛被天上晨星照拂過一般。

?

午夜,張義被急急喚醒,被小太監(jiān)從榻上拽起來塞進馬車,噼啪幾鞭,抽響暗夜。城門打開,馬車載著三表舅就張義向東都洛陽疾馳而去。車廂后窗看去,北斗太極宮七間煙白小殿發(fā)出吱吱嘎嘎怪響,勺柄在亥時方位狂抖不住——南斗注生,北斗注死,亥時不寧,代表人有危難。

是的,圣人又發(fā)頭風,病勢危急。雖遠在東都洛陽,還是被北斗太極宮預見到了。

三表舅與張義必須連夜趕赴洛陽,十萬火急——以前三表舅說過,圣人頭風癥是因為腦袋里長了顆肉瘤,用黑石照射治標不治本,想一勞永逸必須開顱,把肉瘤取出來。二圣不敢冒險就一直拖著,如今到了危急關頭,恐怕必須如此。張義自然沒有這個能力,開顱還需要三表舅來操作。

二人窩在逼仄馬車箱里,坐臥不寧。剛下過雨,驛道泥路被車輪壓出道道深轍,牛車飛馳,二人被顛得點頭如搗蒜。一個不小心,張義一晃,沒穩(wěn)住,猛向?qū)γ嫒砭藫溥^去。

“干啥?”老頭兒用力推開張義,慌張尖聲道:“想搶我皮袋?”

“皮帶?”張義一懵,順著表舅眼神,才知他指的是鱷魚皮袋。

“都想要我的皮袋,老二、老三他們偷了好幾次了,你肯定也有這心思?!?/p>

“我偷你破袋子干啥!”張義有點生氣。

“得袋者,得‘慧眼’,哎呀媽耶,說漏了——你是不是更想要了?”三表舅交叉雙臂死死護著胸前,一副緊張樣子。

“不要,不要,白給都不要!”張義氣得肚子疼,扭頭干脆不看他。

二人正胡亂說著,眼球突然尖鳴,是天后的緊急語音,趕緊聯(lián)通。三表舅遠程指導天后,為圣人以川弓水送服“回魂丹”,穩(wěn)住病情,不要掛斷,即時在眼球里反饋狀態(tài),盡量拖延,待二人到了再作處置——“回魂丹”有回光返照之效,可令重病者容光煥發(fā),如痊愈一般,但只是表象,為爭取時間罷了,須加緊治療,否則情勢更糟。

張義手上眼球發(fā)出滋滋雜音,仿佛行將就木的病人在呻吟。里面?zhèn)鱽砦⑷趼曇?,那是遠在東都洛陽的圣人和天后。三表舅與張義暗暗交換眼神,屏住呼吸,不敢發(fā)聲。

“媚娘,過來,與朕聊一聊?!笔ト溯p道。

“御醫(yī)說陛下應當多休息,不宜——”

“朕的身體自己知道?!?/p>

眼球里滋滋亂響一陣,不知是不是天后將它移了位置,還是圣人更加虛弱,說話聲又輕了不少。

“你知道朕為什么專寵你嗎?”

眼球里沒有天后的回復聲,想來她是點了點頭吧。

“當年,父皇病重,你十六,我十二,服侍左右,我第一次見你,便驚呆了。世間竟有如此媚而不嬌、溫柔賢淑的女子。你當時,一顆一顆剝著胭脂米,敲掉米尖兒,去掉粗梗,足足兩個時辰才湊出一碗來熬粥,廢了一手指甲,琵琶都彈不得。朕就想,如果你做朕的妻子,該有多好?”

天后依然出聲。一陣沉寂后,圣人如自語一般又開口:“后來,好不容易在一起,你卻變了。朕想著,許是你主理后宮過于疲憊,或者沒有機會,于是每每風病發(fā)作,就故意展示給你,表現(xiàn)得重一些,可你,卻不肯為朕親手煮粥!唯一的一次,竟是我鐵心要廢后的那次……夫妻幾十年,朕時時恍惚,當年的媚娘去哪兒了?”

“陛下日日享盡天下珍饈,還差這一碗粥嗎?”天后終于回應了,聲音如涓涓細流,穩(wěn)而不浮,聽不出一絲波瀾,“我不是日日做飯、洗衣、養(yǎng)兒的仆婦,我是大唐的天后,你忘了嗎?我不喜歡做飯,一點兒也不——兩個時辰剝胭脂米,不過是渴望先帝眷顧,多看一眼。我的夢想在朝堂之上,與你一起,共同打理盛世天朝。你是我的夫君,也是知己,定然懂得我的心思,所以才有‘二圣臨朝’,不是嗎?”

“你倒誠實!要在以前……這些話,朕早些聽見,廢后之事就做定了。媚娘,你也該歇歇了,享享清福,江山社稷留給哲兒打理,你終究不過一介女流,何必多事!”

“我若不多事,早就死了,豈能活到現(xiàn)在?無情最是帝王家,長孫無忌、褚遂良、王皇后、蕭淑妃、賀蘭氏,哪一個不盼著我死?”

“可你把他們都害慘了!尤其蕭淑妃,陪伴了朕那么多年,知冷知暖,無非脾氣嬌縱了些,愛爭爭寵,根本沒什么野心,竟被你——”

“陛下在說笑?蕭淑妃沒有野心?她生子,纏著您封庸王。庸王與太子只是一線之隔,他也配?”眼球里,天后的聲音越來越冷,越來越沉,“蕭淑妃生得貌美,體態(tài)修長,恃寵而驕,最愛踢打太監(jiān)宮女,還惡語嘲笑他們生得矮、活得賤,心情不好,就毫無緣由斬殺奴仆……我叫人剁了她的腿腳,做成人彘裝在酒翁,朝朝身醒,日日骨醉,看她還能欺侮誰。”

“你,你這個瘋婦!”

“不是我瘋,而是陛下,單純得像個孩子,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在你的眼里,皇天有眼,厚土載德,人心晴朗,事有因果,只可惜,現(xiàn)實遠非如此——我不弄她,她遲早會害我,方式更殘忍百倍!更何況,作為皇后,清肅后宮風氣,我何錯之有?這就是蕭淑妃為驕橫跋扈付出的代價!如若天地不仁,世事無常,我便要自己定因果、判賞罰,給萬民一個交代!”

“是嗎?說得好聽!”圣人冷笑一聲,“你又好到哪里去?你跟那些不三不四的鼠輩勾結(jié),在長安各處行壓勝之術(shù),真以為朕不知道?”

“陛下竟這樣以為?舉著桃木小人兒扎針詛咒我,那是王皇后和蕭淑妃干過的事,說我壓勝,未免也太小瞧了。”

“都是害人手段,就算不是,也差不多——紙票‘花錢’難道不是壓勝錢?”圣人的語氣更加憤懣,“你身為皇后,置喙朝事,令時局動蕩,是為不忠;身為正妻,工于心計,令家室不睦,是為不義;身為女人,驕橫善妒,令風化有傷,是為不禮——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德你至少犯了三條,你,你,打算如何責罰自己?”他有些磕巴,不知是因為頭痛,還是心痛。

“我無罪。”眼球里,天后的聲音提高了許多,仍是不卑不亢,“我是家中庶女,自幼被嫡兄欺負,像家仆一樣遣到后廚做飯、洗衣。后來入宮作先帝才人,因不是五姓之女,不受重視,為出頭,也為彰顯美德,又開始頻頻做飯、洗衣,討厭之極!陛下,你看滿朝文武百官,論才思,論智謀,論洞見,論為人,哪個比得上我?偏偏是這些食古不化的老東西把持朝政,左右天下之事,讓大唐子民故步自封,而我,明明看出其中沆瀣,想改變,想做一點點事,就要被左右非議,歷千難萬阻,留下洗不清的罵名,甚至被冤枉鴆殺親兒。一切的一切,只因我是女兒之身……陛下覺得公平嗎?”

“女德婦道,自古如此,公不公平不是你說了算!”

“自古如此,便對嗎?”

眼球里一陣死寂,半晌,圣人開口了,語透酸澀無奈:“媚娘,你為何總是如此咄咄逼人?你就不能……服個軟嗎?”

“若我不是這樣的秉性,當年‘廢王立武’,我們又怎么能贏?”天后話間不帶一絲情緒,仿佛在說一些與己無關的事,“表面上,是廢除王皇后、立我這個二品昭儀為后,實際上,是為陛下收回權(quán)柄,剔除異己——那些暗中與陛下作對的老臣們,被一一甄別、擊破。整件事有多困難、多兇險,陛下是明白的?!?/p>

明白,當然明白。那時,昭儀假借生辰宴之名,請長安第一舞姬在庭上曼舞一曲,而在座臣子被刀架在脖子上,必須在曲畢前,將立場寫在紙箋上,投于竹簍中。她調(diào)出石榴裙中的“鑒天網(wǎng)”,置于紫宸殿穹頂。紅綠光點明明滅滅,甄別出群臣的真心、假意,也徹底扭轉(zhuǎn)了局面——可以說,沒有那個冷峻、強悍的女人,也就沒有后來自己的大權(quán)在握。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朕不想殺你,媚娘,你做了這么多錯事,朕就是下不了手——朕給了你多少次機會,放了你多少次生路,數(shù)都數(shù)不清。你,你為何要這樣逼朕?”他有些嗚咽。

突然,眼球之中,急促噠噠聲四起,是大內(nèi)近侍從四圍逼近的聲音。錚錚擦音隨即撕破靜夜,是刀劍出鞘的聲音。眼球里聽得一清二楚,張義與三表舅大氣不敢出。

“朕的時間不多了,今晚,趁還有些氣力,必須做個了斷。要么,你交出石榴裙,隱退避世,永不問朝政;要么,就去死。欲擒故縱拿不下你,就來一招甕中捉鱉——洛陽沒有‘慧眼’,離你那些朋黨甚遠,沒人幫的了你。這次朕絕不心軟——哲兒是朕的太子,更是朕的孩子,為君,為父,都要為他謀一個好前程!”

月黑殺人之夜,生死別離之時。

要得到一個東西,必付出同樣重要的代價,圣人也不例外。

馬車里的空氣像凝滯一般,呼吸都費力起來,三表舅和張義面面相覷。帝王家是天下最榮耀、最尊貴的家族,卻有著最復雜、最無常的關系,看似尋常夫妻交談,字里行間卻是生殺予奪,一言不合就要掉腦袋,平民百姓哪里懂呢!

“好,我選?!背聊肷?,天后輕道:“你們回去吧。”

“什么?”圣人疑惑發(fā)問。

“答案我一會兒再說——說了這么多話,陛下口渴嗎?”她突然變得溫柔起來,“我早備了胭脂米粥,現(xiàn)在火候剛剛好,喝一碗吧。來,我喂你?!?/p>

眼球那邊,圣人半天無話,似是不解其意,過了許久才嘟噥道:“這樣好,像一對真正夫妻。媚娘,你選了放手,對不對?朕想回家。跟朕一起回長安吧,回大明宮,我們從頭開始——朕不想死在洛陽,魂找不著回家路?!?/p>

“事已至此,我們都只能向前?!碧旌蟮膰@息聲從眼球里傳出來,聽得出,三分無可奈何,還有七分堅毅果斷,“你們二人回去吧。不治了!”

“媚娘,你到底在跟誰——”

“陛下,粥好喝嗎?”

“好,很好?!笔ト说穆曇粲l(fā)疲弱,似乎倦了。

“我定會帶你回家,回長安。我們像小時候那樣,永遠在一塊兒不分開?!碧旌箢D了頓,又道:“對了,我不喜歡媚娘這個名字。先帝賜予,不敢不收,但始終格局狹促,不夠大氣。我思來想去,也沒有合適的字,便造了一個——曌——日月當空曌!這便是我的新名字,請陛下記住它。黃泉相會時,別叫錯……來世,若真有來世,我們不做君臣,就做一對普通夫妻,好不好?”

眼球里再無一聲傳出,天后切斷了通話。

一炷香時間后,洛陽夜空之上喪鐘轟鳴,驚起群鴉撲簌潰散,圣人駕崩。

《大帝遺詔》曰: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紀輕重,宜依漢制,以日易月……于事為宜,園陵制度,務從節(jié)儉。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

?

上元將至,長安街上鴉雀無聲,落針可聞,人頭往復,密密匝匝,個個兩眼空空,不吭聲,連心里話也沒有,由內(nèi)而外靜悄悄。這時若有人不識相,貿(mào)然開腔,聲音就會被黃土大城無限放大,格外響亮,回聲甚至能震倒一堵墻。

沉默的人細分兩類:第一類,占小頭兒,巨富商賈,忙著悶聲發(fā)大財,沒空說話。三表舅是首富,自不必說;三千大外甥分別壟斷不同行當,賺得盆滿缽滿;再往下,不少商賈變著法子在八卦陣上說書賣書票,換回大把錢票,也不錯。他們個個身家驚人,向長安、萬年二縣進奉的稅金也是前所未有得高。第二類,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普通百姓,沒心情、也不敢亂說話。他們忙忙碌碌飛轉(zhuǎn)一年,落不下幾個銅板——工錢不是還了金湊院,就是賭了倒霉書票,一買就跌,被八卦陣套得牢牢的!長安城里花花綠綠的貨品雖多,但都貴得嚇人,加之不少人丟了營生,口袋沒錢,啥也買不起。總之,黃土大城疲態(tài)已顯,踉踉蹌蹌往前滾,處處透出揪心的緊繃感,仿佛干在腿上的泥漿,稍一動彈,噼啪掉渣。

日子跟人相互打磨,有些折損也正常,可連金湊院里的蛤蟆似乎也便秘了,費力吭哧半天,噗通憋出幾顆“信丸”,屙出幾頁“花錢”紙票,飄落借錢人手中,雙方相對無言,輕嘆一聲,默默相別。沒辦法,“信丸”就是這么個東西,要煉化,先得先有“信”!拿借錢買房來說,借錢者必須堅信房價永漲不跌,出借者則信此錢必能歸還,倘若懷了疑念、出了二心,“信丸”就難以為繼。正所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甭管蛤蟆往外吐多少紙錢,只要長安城里的螺旋轉(zhuǎn)著,速度夠快,那些紙票就如雪花漫舞,平添盛景而已;但若這螺旋降速,甚至有停滯之勢,這些紙票便化作石礫,砸得人七葷八素。

不知何時起,長安城里開始流行跳胡旋舞,不少人走著走著,突然一停,撩起襕袍一角,雙手自打奔騰節(jié)拍,當街就轉(zhuǎn)起來——沒啥復雜動作,就是轉(zhuǎn)圈兒,沒完沒了地轉(zhuǎn)圈兒。起先是些闖長安的落魄胡人,后蔚然成風,本地百姓紛紛加入,千匝萬周,轉(zhuǎn)個不知疲倦。正所謂,左旋蓬草起,右轉(zhuǎn)塵土揚,雙人傍地舞,安能道我不銷魂?

跳胡旋舞的人有一點相同,都是丟了營生、跌落土塵的平紳,此前沒習得一技之長,家底薄,又沒有田地退路,經(jīng)不起一丁點兒折騰,待兩手空空以后,彷徨四顧,無詩言志,只得以舞寄情——許是乘過螺旋之勢,許是借過好風之力,許是心有不甘,許是仍存幻念,總之,他們飛速轉(zhuǎn)著,激起滿地大大錯落的黃土旋子,夢想著重上青云。

空轉(zhuǎn)?這世道,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都一樣,甚荒唐——有啥東西能生時帶來、死時帶走?誰他娘的還不是空轉(zhuǎn)呢!

長安城里的人和物,都乘著螺旋余韻空轉(zhuǎn),唯有“慧眼”巋然不動——佛塔外,墨云翻滾,暴雨將至,賊風起,呼嘯旋過,卻不能損它分毫。旋風又打著轉(zhuǎn)兒,猛卷佛塔右手,紅柳木肉串兒的簽子左右狂擺,快要這段一樣。那個位置正對著胸腹交接處幾層,而三表舅和張義就在里面。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人們各懷忐忑心思,令天地輾轉(zhuǎn)反側(cè)。

三表舅悶著頭,抱緊白鱷魚皮袋子,沉吟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白罱阍诮饻愒焊傻谜樱俊彼麊柕?。

“挺好,不忙。”張義隨口答道。

老頭兒狠狠瞪了一眼,“那是挺好?”

“不是?!睆埩x趕忙改口道:“不忙是因為存錢、借錢的人都少多了。金蛤蟆也病了,吞吞吐吐,半天憋不出幾?!磐琛?。三哥跑了……跑之前也不咋地,怨我占了本屬于他的佛頂宅子,所以凡事不交底,遮遮攔攔。我能感覺到,這次問題很嚴重,比‘奸丸’那次更兇險?!?/p>

“算你小子靈性。”三表舅又問:“那你說,為啥借錢的人少了?”

“還不起,就不借唄……別的營生我也說不好,只了解佛塔,上三層早是天價,連咱們現(xiàn)在所處的中間幾層也貴得嚇人,連帶著外頭一百零八坊一起漲價,全城已經(jīng)沒有便宜地兒,聽說要全家老少齊上陣才能湊合買一套呢。”

“不錯。佛塔房宅賣得差不多了,如今主要靠舊戶賣小買大、賣低買高撐著,方方面面都到了極限,物極必反,一旦開跌,難回頭啊?!?/p>

“竟有人肯為升幾層背下巨債,吃糠咽菜還一輩子?”

“必然不肯,所以得設法激一激?!比砭颂忠恢阜鹚锌沾髲d。

張義這才注意到,廳堂中心的樓梯扶手跟平常不一樣,上面多了團黑魆魆的東西,約莫豬崽大小,位置恰好略低于本層天花板。定睛細看,竟是只銅質(zhì)鷹隼。銅鷹鳥頭繞脖頸緩緩轉(zhuǎn)圈,一雙血紅大眼閃著如炬光芒,似能看穿人的心魄。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靠過去,探出頭,目光順鐵索上下查驗,果然,每層都有一只銅鷹,俯瞰、監(jiān)視一圈屋宅。

“銅鷹眼里的紅光可以穿透墻垣,看清屋里一切,為鷹頭每時辰繞一百二十圈?!崩项^兒豎起指頭,點了點自己的眼睛,又掃了掃四周,“‘慧眼’會把佛塔住戶心念發(fā)給銅鷹。誰家不安本分、逾規(guī)越矩,或者有賣房遷走的心思,就停下,把鷹頭對準那家房門,定向尖叫,像這樣,吱!吱!吱!”他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一段口技,又道:“所有鄰居必須登門勸說,不然同罰,也要被銅鷹聒噪騷擾,直到他打消了搬走的念想,一切才會停止。同樣,誰家有置換上層的心思,銅鷹就會對準他家柔聲唱歌,鄰居必須登門道喜,他也就不好意不買。鄰里共治、共督,確實有些用,可解燃眉之急?!?/p>

張義敷衍點頭,支吾不語,根本不信這鬼玩意兒能管用。

三表舅看穿他的心思,嘆了一聲,“確實是權(quán)宜之計,治不了根本。金湊院與佛塔營生危如累卵,利錢已經(jīng)降到底,有時甚至直接給人手里塞錢——只要定向塞,讓他們及時花了、存了,就不會流進城里,呃,應該不會吧……還有,佛塔頂層幾間大宅不是給了仆射、侍中、中書令嗎?他們也想了各種法子幫忙,但效果都不行。只是佛塔還則罷了,要命的是其他營生也一樣,都不再增進,轉(zhuǎn)不動了。比如書票,很多百姓借錢,名義是作本金,其實根本不是拿來做買賣,就算做,也不是真買賣,而是虛構(gòu)一個能出書票的空殼子。一個個在八卦陣里賣力說書,讓錢滾錢、錢生錢,然后拍拍屁股,跑得要多快有多快,留下一屁股爛賬,唉,呸!”老頭兒憤憤說著,氣血上攻,臉上憋出兩團紅暈。

“這這佛塔、金蛤蟆、八卦陣、書票,不都是舅你的主意么?”張義懵然問道。

老頭兒不置可否,“總之,不妙。下行頹勢,一潰千里!外頭吃喝穿度啥啥都漲價,就是工錢不漲,非但不漲,還可能丟了營生,一個子兒也掙不到。東西太貴,買不起,借錢又怕還不動,就干脆就斷了念想,消極自棄,愛咋咋地。我掐指一算,長安城里的幾個螺旋都轉(zhuǎn)到頭啦——鏈條斷裂之時,近在眼前?!?/p>

張義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天!停下來要出事兒呀,舅可有啥對策?”

“有。過了明天,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比砭松衩匾恍Γ砷_雙臂,露出鱷魚皮袋,托起,張開,伸手往最底下一掏,拈出一小把白花花、灰蒙蒙的東西,蕎麥面粉一樣。他搓了幾下,倒了指甲蓋大小粉末進張義手里?!斑@是散金——給‘慧眼’續(xù)命的東西。沒有它,‘慧眼’就會陷入休眠。我手里就只剩這一袋,珍貴得緊?!?/p>

金?怎么沒有半點光澤?張義覺得手心里涼颼颼,指尖搓了搓,滑膩膩,說不上是什么感覺。

“金疙瘩被打散成小到不能再小的粉沫子,就是散金。只有至純的黃金和至烈的天火可以做到。黃金,長安城里有的是,我們辛苦經(jīng)營幾年,已經(jīng)收集夠了,但天火并非人間之物,只能等待上天降贈?!?/p>

“……天火,是客星?”

“孺子可教!芥子藏須彌——宇宙洪荒自一粒芥子中爆出,噗嗤,混成為道。道散形為炁,炁聚諸形,化為群星,各族生靈游歷其間,其一便是我族,以塵為體、以光為魂的神族,牛成慫咧!神族先祖以光之神速游歷于茫茫幽境,不知時歲,但在外界看來,光陰荏苒,億萬年飛逝。某日,偶然際遇之下,先祖落在顆平凡天球上,寄居于肉身殼中,漸漸迷失了本性,忘卻了脫身離開。他們發(fā)展出高超技藝,改猿成人,為其所用,還建了國與城,造出‘慧眼’和各種神器,按森嚴六道秩序統(tǒng)治人族幾萬年,直到后來,這日把歘人族……這段‘雷影幻戲’里演得很清楚,你看過,應該知道。我說些你不知道的——先祖最初利用鴻蒙圣火開天辟地,力道之大,億萬年不可見一次,可將近處之星瞬間化作齏粉。這次上元之夜,來的不過是客星殘片,落地只能燃起洗業(yè)金火萬靈古燚,弱一些,也夠用——封禪大典上,以金火淬煉佛塔金殼,造出八萬兩散金,讓‘慧眼’徹底開啟!它將注視全城,連接萬心,指引人的一言一行。到那時,天禮將重回于世,恢復磐石一般堅固的秩序,洗去業(yè)力,阻止崩塌,重建六道世界——人人謹遵‘慧眼’指示,各司其職,各安其所,安妥勞作,尊神奉道,不違規(guī),不僭越,不生貪癡嗔念,不作顛倒妄想!禮法永固,層級分明,便是人間大道……哎?你個悶慫,瓷馬二楞樣子,咋,沒聽進去?”

“舅啊,你文采又精進不少,長安官話聽著怪痛快,但咱就是說,”張義吸了吸鼻子,“這些事兒,拿人話說啥意思?”

“拿人話說就是——呸!這就是人話。”

“聽不明白?!?/p>

“明白個錘子!你只需要按我說的辦,迎天禮回歸就行了?!?/p>

“咋辦?”

“客星禮成之前,守在那老婦身邊,拖住她,千萬別讓她打擾阻撓,再生旁枝——她現(xiàn)在只信你一個人?!?/p>

“太后跟咱不是一心的嗎?”

老頭兒鄙夷一嗤,“不過是各懷其志,互相利用罷了——先帝利用她清君側(cè),她利用先帝奪后位,我利用她謀大業(yè),她利用我斂權(quán)財。人心隔肚皮,誰跟誰也不是一心。六道之巔,只容一主,我們與她終有一戰(zhàn)?!?/p>

“那我具體咋辦?”

“很簡單,只需敬一杯酒,讓她醉上半個時辰?!崩项^兒從皮袋里掏出一個白底描藍小瓷瓶,遞過來。

“下毒?”張義乍然跳起,“那可不行,要掉腦袋的!”

“不是毒,就是小睡一覺?!?/p>

“那也不行。好好的人就突然睡著,一查就知道我干的?!?/p>

“你絕對不會有事,‘慧眼’都開啟了?!?/p>

“那又怎樣?”張義一字一字道,“你不說清,我絕不干?!?/p>

老頭兒一愣,咬咬牙,狠狠道,“好!說就說,也不怕你亂傳——有‘慧眼’聽著。更何況這事兒辦成了對你有天大好處,美死你個狗日的!八萬兩散金,可以瞬間催動‘慧眼’,開啟真正的能力——控制人心。它現(xiàn)在半睡半醒,尚且能夠聽音讀意,而一旦全醒,就能直接把命令遞送到每個人心里,讓他們往東,絕不往西,讓他們跪著,絕不會站著,讓他們吃草,絕不會吃肉,長安城里所有人都將被控制,毫無反抗之力,包括那個老婦——你說,到時誰能砍你的頭?”

一步步引導,終于讓這又精又癡的老頭兒交了實底——“控萬民之心”才是終極目標!

張義心里不停翻騰,腦中浮現(xiàn)那些跌落塵土的平紳,還有佛底十層賤民的樣子,不由猛抖了一下,“人被控制,還是人嗎?若人不像人,世道再穩(wěn),又有啥用呢?”

“人不像人……”三表舅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笑得狂抖,一張闊口竟直接咧到耳朵根下,“你聽過‘慧眼’讀心的結(jié)果嗎?我日日都聽。那些心念,自私冷漠,丑惡不堪——這么說吧,如果所有人都會法術(shù),可以隔萬里殺人于無形,這世上便瞬間無人!我手里只有先祖留下‘慧眼’,又費勁辛苦找回那對赤丹珠——那倆眼球,除此之外,外道殖坊、平紳、行商動戲、金湊院、信丸、八卦陣、書票,這些點子沒有一個是我自己想出來,全是‘慧眼’從人心里讀回來的。有一些太激進的,我都不敢用。還好,想出那些主意的人沒有權(quán)力,做不到,若把他們放在我的位置,還不知要鬧到什么田地。我本來也想安生活著,都讓他們給攪和了——日他媽!人像人才是最糟糕的事……”

?

今年的上元與以往不同,一百零八坊、東西二市,一不燃明燈,二不游夜市,三不耍百戲,四不排踏歌,全城百姓皆出家門,抬頭看向東南,將目光鎖死于金佛巨塔之頂、“慧眼”之上——這是封禪大典最重要一環(huán)?!盎垩邸币桓耐征龅[的姿態(tài),夜風吹拂,如一支神筆勾勒出金色吊梢巨眼輪廓,也不知是反射佛塔金身的光芒,還是自身也在發(fā)光。

所有人屏住呼吸,目不轉(zhuǎn)睛,期待天降祥瑞。朝廷告示上說的分明:上元之夜,亥正,天河通海,紫姑神乘浮槎降世,以客星神力燃灼佛塔金身,熊光啟“慧眼”于淺眠,激發(fā)其通心能效,凡與之對視者皆得祝福,來年必定多錢善賈、金玉滿堂!

皇城內(nèi)洪鐘擊鳴,敦厚悠遠,三千畢,亥時到,只見,漫天突顯流光溢彩,一個卵形火球照亮天宇,天際綠紗如仙女拂袖般翩然來去,魅影靈動。黃土大城掩翳在奪目星輝與魍魎綠紗交織的光彩里,格外恢宏。轟的一聲,火球正中長安東南一隅佛塔左手高舉的手指尖端,一束刺目白光直插天際,二者同耀,如干柴烈火一般愈演愈烈。佛塔金殼在轟天熱浪下開始消融,不可逼視的白光轉(zhuǎn)成金色,金光很快轉(zhuǎn)暗,又變成白色,眾人這才勉強看清,漂浮夜空的不是白光,而是一粒粒細若無物的微塵,它們像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攥著,疾拋上高處,將佛塔頂上的巨大“慧眼”團團籠罩了起來?!盎垩邸币查_始閃現(xiàn)奪目光輝,似要與客星金佛一較高下。一時間,光塵齊飛舞,琉璃映日月。客星比耀日,長安化蓬萊。

大明宮內(nèi),臣子們紛紛跪下,“亥時到了。這是客星——客星灼,大唐興!恭喜陛下,賀喜太后,祥瑞已至!”眾位臣子瞠目贊絕,齊齊跪下,道賀起來。

然而話未落地,眾臣只覺眼前突然一黑,竟吐不出半字。

一百零八坊內(nèi),仰頭注目行禮的百姓也是一樣,眩暈一刻,聽見一種古怪的嗡嗡聲,愈來愈響,震得人五內(nèi)震顫,腿腳發(fā)軟。

“天禮復歸,神降于世。”伴著摧魂的嗡嗡巨音,一個聲音沉沉響起。

人們惶惶四顧,不知聲音來源,驀然間又確認,那聲音竟來自腦海深處!

“看著我。”那聲音大喝一聲。

人們?nèi)绫焕讚簦瑒×叶读艘幌?,齊刷刷將目光聚焦“慧眼”——它竟完全睜開了!金色光暈之中,一只巨目怒睜,血紅眼球里燃著一簇熒綠火苗,鬼火一樣飄搖不定,對視之下,奪魄勾魂。

“吾乃神眼,無見無不見——觀十二因緣,解生死流轉(zhuǎn),了人心,解人意,度人魂。爾等必須依言行事?!?/p>

一束束金光自“慧眼”瞳孔射出,同時抓住百萬人心,將他們綁縛成一體。人們眼神渙散,心中空蕪,手腳不聽使喚。朝堂上,幾位執(zhí)拗老臣拒行注目之禮,保留了一絲清醒,明白事關重大,紛紛急奏商議,然而太后坐在珠簾之后醉得厲害,臉泛紅暈,倒在臥榻之上沉睡了過去。年輕的圣人不知所措地推搖母親,卻無法叫醒她,呆坐在母親側(cè)旁候著,不敢妄發(fā)一言。

“吾今命爾等三件事。第一事,頌天禮。”“慧眼”金光又乍亮一分,將長安城各處照得亮如白晝,街巷之上,烏泱泱的人整齊地一抖,同步開口,咒語一樣的頌詞嗡嗡聲響起,從心間流上舌尖,又從舌尖流向黃土大城每個縫隙,句句明白,字字清楚,講的都是秩序與規(guī)矩。百萬人聲合鳴,沒有人快慢一拍,也沒有人高低一調(diào),整齊地猶如一枚洪鐘大呂響徹天地,震得全城塵土激揚,墻垣左右搖擺,如鞭子抽打空氣一樣噼啪作響。

“第二事,請神明?!狈鹚怏E然一亮,“天上學堂”的銅板又亮了。這次不同,滋滋啦啦響動之后,一道奪目白光自佛腳地洞躥出,打中銅板下的黑匣子,照亮里面展開的布幅,隔空映相的圖景沒有投射在銅板上,反而高高朝夜空投去,打在厚厚云層上,以天為幕放映一場“雷影幻戲”。依然是光塵人與泥人的故事,不過卻是從未上演過的后半段——泥人在漫長屠戮廝殺之后,大地化作一片焦土,他們茫然四顧,向蒼天跪拜,懇求光塵人回歸……人們欣喜看見,天幕正中,一枚耀眼亮點乍然出現(xiàn),綻出無數(shù)花火,明暗相間的光塵里,一個巨大的人形輪廓緩緩立起——神,神回來了!

“第三事,筑六道——”“慧眼”的心語音戛然而止,漫天金光倏忽間轉(zhuǎn)暗。人們一晃,恢復了一絲心智,恍然抬頭,“慧眼”一閃,失去了幾分神采。再細看,原來巨目之外還罩著一層東西。那東西空靈透明,原應看不見,然而此刻,上面沾染的散金粉末突被激發(fā),就現(xiàn)了本形,如一掛素紗襌衣似的在夜空烈烈飄舞——是“鑒天網(wǎng)”!“慧眼”和“鑒天網(wǎng)”分明均無實形,卻彼此不透。巨眼被嚴密罩住,倒像一顆患有白障的眼球。

“慧眼”急于撩開障礙,無奈未生臂膀,于是狠狠朝長安城百萬人心傳出一個命令,“拿掉‘鑒天網(wǎng)’——引佛塔地洞里的雷火拔障!佛底人何在?速發(fā)雷火?!?/p>

佛底人是那些踩踏鐵輪的賤民,按理也應已被控心,卻不知為何全無響動,不停使喚。不過,“慧眼”的命令還是在電光石火間抵達了全城百姓之心,像一雙無形大手捏住他們的手腳。人們紛紛朝佛塔方向涌來,其中不乏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背著行醫(yī)布囊,里面裝著刮眼刮除眼中翳膜的金篦。他們并不懂得雷火的作用,想當然地拿人的病類比一試。

“慧眼”之上,輕靈素紗如仙娥衣袂般飄起,向四方吹拂,發(fā)出窸窸窣窣碎響,一個心念低語也抵達了人心,聲音瀟瀟如風吹竹葉,微弱而清晰:“天禮強權(quán),是你想要的嗎?綠色:要。紅色:不要?!?/p>

無人能欺瞞自己的心——正在行動的百姓們愣在原地,手捂胸口,第一時間有了答案?!拌b天網(wǎng)”上,紅紅綠綠百萬光點霎時亮起,每一個光點都代表一個人的答案——“鑒天網(wǎng)”上烈焰燃灼,晚霞一般絢麗,答案不言自明。

下一個心語隨即而至,如春燕呢喃:“六道秩序,是你想要的嗎?綠色:要。紅色:不要?!?/p>

“鑒天網(wǎng)”上光點亮起,紅彤彤地燒透半邊天,烈焰蓋過了佛塔金光,贏得佛身如置入熔爐、被煉化一般,中間夾雜了一些綠點,孱弱地如螢火蟲豸一樣。

“慧眼”目眥盡裂,金光急促閃爍——它不明白人為什么要反對神的降世,為什么不領神的好意,但無奈自身力道被“鑒天網(wǎng)”吸去不少,無法像之前一樣直接施令。“為什么?”它怒喝。

“因為我們要自己做主?!币粋€清脆聲音響起。那聲音來自東市饕餮館外的一面銅鍋,鍋后立著個身材修長的青年男子,銀盆臉上擰著一對粗蠶眉。簡單一句,從他口中吐出,擲地鏗鏘,在八卦陣里傳遞、散開。幾乎同步,西市望月樓下也有人發(fā)此聲,說的內(nèi)容一模一樣,好像約好了似的。兩個聲音相互激蕩,逐漸放大,形成巨力,抵達了全城每一口銅鍋,也抵達了守在鍋旁邊的每一個人的心。

是的,是的,百姓們都聽到了,毫不猶豫地給出回應,投映在“鑒天網(wǎng)”上,綠色是要,紅色是不要——一片熒熒綠光染滿透明紗網(wǎng),一個紅點也沒有。

這個答案一出,“慧眼”的光華又黯淡了幾分,它緩緩張合,瞇縫起來,幾乎變回客星轟擊之前的狀態(tài)。天幕上,幻戲轟的一聲消散開來,不留一絲印痕。

百姓們終于松脫,環(huán)顧四周,恍如隔世。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妙處,原本鎖著銅鍋的鐵鏈都斷開了,自己也能通過銅鍋發(fā)聲,隨意說話——只消對準鍋心一字一字說清,便可傳至其他人耳中,映射在“鑒天網(wǎng)”之上,于是紛紛鉚足勁兒,開啟狂想——反正人多口雜,法不責眾,無據(jù)無憑,難以追罪。嘈雜人聲在八卦陣里交疊、混雜,轟隆不可分辨,“鑒天網(wǎng)”卻有條不紊,將人聲一一甄別,逐條分解,清晰歸攏,然后公平地反饋出在網(wǎng)上。

三表舅的眼珠子快要冒出血來。他瘋狂爬上佛頂,朝“鑒天網(wǎng)”伸出手,卻直接穿過,根本不能奈何。地洞雷火?對,對,該用這個,怎么心一慌就忘了!他一拍腦袋就要下塔,然而“登云梯”停了,他寫了黃紙片狠命塞進地縫,半晌過去,紋絲不動。老頭兒知道,他們怕是也受了“鑒天網(wǎng)”蠱惑,不肯再為自己賣命。他憋了一口氣,咚咚咚跑下六十層樓,好不容易到了一層廳堂,砰的一聲,竟跟一個人撞了滿懷——是張義。

“你咋在這兒?先不說了,快,跟我去地下,雷火能干擾——”三表舅突然收音,死死盯著張義,一臉驚詫。

張義動也不動,堵住去路,不露聲色道:“舅,我也想自己做主?!?/p>

“你,你做主個屁!快閃開!”

“就像剛才,所有百姓在‘鑒天網(wǎng)’上一起決議、定奪大事。這不是很好嗎?”

“幼稚!‘貪’‘私’二字,是人難逃。”

“不試怎知?”

“我問你,如果有瓜慫提議‘所有人不干活光拿錢’,怎辦?依他們齷齪懶惰的秉性,一定會全盤通過。若天下大亂,你擔得起嗎?”

“有‘慧眼’在,不會如此。”張義沉吟道:“‘貪’‘私’二字,無非是分別心作祟,人心隔肚皮罷了。若萬心相連、相通,便可打破桎梏,令天下大同。舅,你看外面街上——”

佛塔腳下,八卦陣嗡嗡作響,銅鍋前擠滿百姓,均被一種朦朧白光籠罩著,隱隱相連,源頭正是“慧眼”。白光相較之前的控心的金光黯淡、柔和許多,咋看還以為是月華,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玄妙——白光自“慧眼”瞳仁而出,向四方散開,幾經(jīng)反射、折回、交織,穿過一個人,抵達另一個,宛如一張半透蛛網(wǎng)罩在城上,將所有百姓聯(lián)結(jié)起來。白光讀取人最深的心念,解析他們最真的意圖,疊加返送“慧眼”,用以推演全局走勢,得出最優(yōu)策略。如此一來,百姓在八卦陣里發(fā)布提議,就要先經(jīng)“慧眼”預審。若無妨于整體或影響不大才會發(fā)布,由全城百姓共同決議——結(jié)果以“鑒天網(wǎng)”為準,超過半數(shù)支持,則執(zhí)行,反之,否決。整個過程中,白光會將所有環(huán)節(jié)同步寫進每個百姓腦中,嚴密記錄,以作憑證——縱然一部分人從中作梗,設法私改記憶內(nèi)容,也無傷大雅,最后還是要以多數(shù)人的記錄為準。

八卦銅鍋陣具體而有形,連接人的肉身;白光巨網(wǎng)抽象而半隱,連接人的神識。網(wǎng)中每名百姓既是發(fā)布心念的人,又是提供思考和計算的人——被白光擊中的一瞬,人恍惚出神,被“慧眼”占據(jù)心識,很快又釋放。彈指之間,人淵思寂慮而不自知,算盡錙銖而不自覺,宛如做了一場深沉大夢,醒后什么也憶不起。數(shù)日后,不少丟了營生、生活窘迫的平紳竟受啟發(fā),決定以此為業(yè),日日交出心識幾個時辰,專為八卦網(wǎng)提供算之能、術(shù)之力,換回碎銀幾錢。這些人被坊間戲稱為“算力勞工”。當然,這是后話,在此不表。

“若一切皆如預期,白光大網(wǎng)還能協(xié)管倡議者互相監(jiān)督、規(guī)訓,跟佛塔銅鷹一個理兒——心生一念,天地悉知;口出一言,乾坤不私,人哪好意思胡說八道,作無理提議,平白惹旁人埋怨呢?‘慧眼’和‘鑒天網(wǎng)’如此相互補充、制衡,便可打造一部決策神機,營建一座沒有絕對秩序、自組織演化的長安城?!睆埩x補充道。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這些?”張義洋洋灑灑一段,驚得三表舅驚得半天吐不出一字,冷靜下來,老頭兒恍然大悟,“是那老婦,是她教的!你們暗中串通?”

張義沒有回答,輕轉(zhuǎn)身,一隊早布好的金吾衛(wèi)涌出,將三表舅扣住。通往佛塔地下的暗道的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人悠悠走出來,立在三表舅對面,是太后。

“真的是你——你,不講信義!”

“信義?”太后搖頭哂笑,“這二字從你口中說出,未免荒誕。你對長安百姓何曾有過信義?是筑佛塔?誘平紳?還是賭書票?”

“那些事情你也有份,裝什么清高,不就為了——”

“我也有份,但并不為你所說的東西。不是你,也有別人,后世還將有更多的人,倒不如放手試試,畢其功于一役——你常監(jiān)聽‘慧眼’讀心,竟不知我心意?”太后故作驚訝,又展眉一笑,“哦,對了,那玩意兒讀不了我的心,是不是?”她深深一笑,扯起頸上一根金線,帶出塊墨玉魚形玦,跟賜給張義那枚一模一樣!“墨玉玦可屏蔽‘慧眼’讀心。萬物消長,相生相克——‘慧眼’與玉玦,舊制與新政,你與我,莫外如是……要改變一個僵死舊制,得先創(chuàng)造一個幻境,讓置身其中的多數(shù)人受益,從權(quán)貴,到平紳,再到農(nóng)工,層層傳遞。得到他們的信任、支持,順勢而為,一切水到渠成。待時機成熟,只消出手輕點,戳破幻境,讓他們跌倒。這時推出新制救亡圖存,便能無往不利?!?/p>

“說得好聽。八萬兩金,虧空數(shù)目,你補得上?”三表舅冷笑道。

“不是還有你嗎?!?/p>

“我?”

“扶桑商人講過,在遙遠東海里,有一種鯨魚,體型巨大,小如房舍,大如殿宇,一口能吃掉億萬只小魚小蝦。鯨魚在海里橫沖直撞,全無天敵,活著的時候堪稱一霸,死了以后卻能成全一方生靈——一鯨落,萬物生。龐大的鯨魚身軀在死后腐爛成泥,化作養(yǎng)料,滋養(yǎng)一海底微渺生靈,仿佛蒼茫深海里,有一只隱形的大手,擺弄萬物,讓它們回歸平常。寂兮寥兮的宇宙里,也有這樣一只手,擺弄蒼生,無論曾經(jīng)站得得多高,最后也都要回歸平?!?/p>

“鯨魚,海,宇宙,蒼生,回歸?”三表舅仰起頭,止不住眼角濁淚橫流,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臉色一滯,“我竟沒想到,你也是——”話未說完,他便被金吾衛(wèi)把頭按到地上,再吐不出半個字。

“開啟一只‘慧眼’,幾乎耗盡全長安黃金,但值得。城內(nèi)還有紙票花錢流轉(zhuǎn),加上你和三千子弟的豐厚家底,再讓‘慧眼’和‘鑒天網(wǎng)’共同制定出破局策略,讓有限的銀子,去到最需要的地方,必能改變下行預期,穩(wěn)定局面,度過飄搖時刻,讓盛世永續(xù)?!彼D(zhuǎn)過身,登上早備好的馬車,留下一句,對三表舅,對眾人,更對自己說道,“天地不仁,無‘禮’,而有‘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山失棱,海將竭,宇將寂,宙有終,萬物歸化于無差的混沌,此勢無可逆之。萬般神通的先祖,在與人之爭中落??;通讀史書,人間浮沉興亡,也莫不印證此理——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予之,唯互利共生,方得長久。更何況,人間也不全是齷齪不堪?!?/p>

回到喧囂筵席之上,太后向新帝遞了眼神,宣布早備好的三道圣旨:盛世昌平,萬民同享,今日起,一,取締天上學堂,釋放賤籍百姓出佛塔,科舉加考格物之技,力求脫虛務實;二,鄒鳳熾三千子弟及其同黨禍亂長安,今取締不法營生,收繳牟利歸交國庫以備民需;三,士庶合流,增設女官。無論男女尊卑,均可通過八卦陣提出倡議,由全城百姓藉“鑒天網(wǎng)”與“慧眼”共同表決。

?

八年后,太后登基稱帝,改國號為周,定都洛陽。

八百里外的長安城天際之上,“鑒天網(wǎng)”紅紅綠綠,八卦陣嗡嗡嚶嚶,一切都在緩緩回歸常態(tài)。人們陸續(xù)搬離佛塔,脫離虛職,投向?qū)崢I(yè),而一百零八坊內(nèi)的屋宅也有序地、合理地安排售賣給了最需要的人??帐幨幍姆鹚缫槐K明燈,指引著長安萬物。神都洛陽如法炮制,也亮起了這樣一盞明燈。華夏神州之上,越來越多的城將陸續(xù)被點亮,終有一天會連成燎原的一片。

明堂之上,女王威容可畏,儀彩可象,決議大事井井有條,絕不遜于史書上任何一名賢君。只是,人生七十古來稀,她老了——做到了應許之事以后,渾身松解,長出了胸中撐著的一口氣,疲態(tài)盡露,偶爾,甚至還在朝會時打瞌睡。她以驚人的速度蒼老,眼神濁了,嘴角深刻八字紋,滿頭華發(fā)沒有一根烏絲,如一夜雪落滿頭,如同八年前,她與張義密謀的那晚……

那一晚,漫天鵝毛大雪遮蔽鴉青天宇,不見一絲月華。矗立雪中的少年,大氅被風吹得烈烈作響。他一動不動,平攤凍紅手掌平托眼球,蹙緊眉頭,仔細聆聽每一個字,生怕錯過細微的弦外之音,那些“慧眼”聽不出的細節(jié)與真意。他明白了這一切巨變的根源——不止三表舅,不止娘,太后也是神族后裔,“鑒天網(wǎng)”和墨玉玨便是天后從母親那里繼承的,但那又如何?她生而為人,長于俗世,身體里流淌著人的血,僅有的神族血脈早已漫漶不清。她相信,當人族竊了法器反叛、贏得自由、占據(jù)華夏神州那一刻,神族就已然敗了。人的崛起,無可逆轉(zhuǎn)。人心混沌不明,無盡欲望催生參差百態(tài)、萬般造化,為前行提供不竭之力。更何況,人心里有種特別的東西,先祖卻沒有——人情味兒,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么有趣的東西,丟了實在可惜。

夜色最深的時刻,雪片蓋滿張義的身體,將他塑成一尊冰雕。世事紛亂,迷人眼目,他心中思緒萬千,激蕩徘徊,一時難以決斷。太后一如既往,云淡風輕,“永遠不要輕信別人告訴你的東西。答案必得自己找、自己悟,要不斷叩問自己的心?!?/p>

問自己的心……張義想起三表舅的話,還有他交付的任務,怔怔問道,“眾人皆醉,我的心能獨醒嗎?”

“與眾人不同是最難捱的事,自古如此。眾人皆醉,醉就是醒,而你獨醒,醒就是醉。不過只要堅持,也許最后你能成為護眾生周全的人。你,要做這樣的人嗎?”

“要?!彼尖饬季?,張義答道。

“你確定?”

“確定?!睆埩x微微一笑,“我的心就是這么回答的?!?/p>

寒風卷起雪片,夾雜著冰渣,切削過張義的雙頰,但他毫無察覺,耳中只有太后娓娓道來的聲音。他終于悟了她的心意,加入了她的計劃——她要借力打力,利用鄒鳳熾的謀劃反將一軍,既讓長安富庶,又能打破舊制格局,分散士族貴胄的權(quán)力。這個計劃需要八萬兩金在長安消失,卻不影響任何人的生活,更要趕在局面崩塌之前,以客星之力激活“慧眼”,將它的神算之力推進到極致,力挽狂瀾!所以,在上元前夜,暗中將“鑒天網(wǎng)”罩在“慧眼”之上,便是第一步。上元之夜,假意按三表舅的意思灌醉太后,實則助她趕赴佛塔地下,及時阻止被“慧眼”控制的賤民們噴發(fā)雷火攻擊“鑒天網(wǎng)”,是第二步;派人隱匿在百姓之間,引導他們面對自己的心,在八卦陣里提出自治的倡議并安排人響應,是第三步。后面的事,水到渠成——“慧眼”大他者之凝視,可震懾,可統(tǒng)協(xié),可控制,也可喂百姓一顆“定心丸”,為其提供公平和保障的基石,無論人心還是器物,都一樣,沒有絕對黑白善惡,歸根結(jié)底要看如何引導、使用。

人皆知,長安為斗城,太極宮有七星,卻不知,北斗乃是九星,除了七顆明星,還有左輔、右弼二隱星。七星太極宮的輔弼二星深埋于地下,相傳,內(nèi)藏國之重器,有摧垮墻垣的神力。而長安斗城中,輔弼二星則隱于東西二市:西市為輔,位于望月樓下;東市為弼,位于饕餮館前。二處乃是八卦陣法門所在,銅鍋密集,廣納“慧眼”真炁白光,同步催發(fā),可于無聲無形中重置系統(tǒng)、左右時局。只不過,這種計然策僅有一次使用機會,被對方識破后,下次就不靈了。

這無疑是一招險棋,所幸,他們做到了。

她成為了帝國的女王,在人間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也過著不勝寒的日子?!盎省迸c“帝”妄自封神,而“王”是溝通天地、守護眾生的凡人,這是她對自己的評價——她守著“慧眼”和“鑒天網(wǎng)”的秘密,守住來之不易的勝利,別無選擇。偶爾臨鏡,她會出神,會苦笑,世間哪里有什么長生不老的神藥,都是飲鴆止渴的劇毒罷了。水銀雪膚,鉛精遮斑,砒石除皺,她明知這樣做,終還要失了美顏,折損幾十年壽數(shù),卻別無選擇——當年她需要維系一張年輕的臉,時時提醒圣人莫忘情分,莫動殺念?,F(xiàn)在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偶爾,夜深人靜時,女王摘下沉重金冠,遣開左右,臨窗默默剝一碗胭脂米,攢足一滿碗,放在先帝曾用過的舊案幾上,誰也不許碰。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她常常失神,反復吟誦這首《如意娘》。

個中緣故只有張義知道,他是唯一能與女王交心相談的人,也深知,如世間所有的王一樣,站得越高,就越孤單。在空曠大殿里,夜闌人靜時分,女王孤零零地抓起一把胭脂米,叮叮當當,一一落回玉缽——這聲音奪魄摧魂,令張義不忍聽。

“上天把弘兒還給朕了,一個更貼心、更明事理的弘兒,與朕心意相通,懂得大局為重……你知道李弘這名字的由來嗎?有讖言:老君當治,李弘當出——我對他寄予厚望,才取此名,可惜,他仁厚有余,洞識不足,不抵世事,終究福薄……”她朝張義深深一笑,眼里道不盡滄桑,“如今大事已成,朝堂里清凈多了。你還年輕,不必枯守在朕身邊。有何心愿?回長安城開個醫(yī)館如何?”

“回陛下,長安城的醫(yī)館很多,草民技不如人,就不摻和了?!睆埩x猶豫一刻,深唱一個大喏,“醫(yī)人難醫(yī)心,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我總覺得現(xiàn)在遠非終點,事情還沒有做完?!彼?,平紳們?nèi)缌黢R車中的銅絞簧圈,平平無奇,實實在在——進可攻,彈出演進之力,退可守,緩沖外部沖擊。如今波瀾已平,一切回歸安寧,平紳們卻依然懵懂混沌,欲念熾盛,隨時可能再被人控制、利用。

“醫(yī)人難醫(yī)心……說得也對。朕看你口齒伶俐,能說善道,要么,就也做一個說書人吧,在長安西市望月樓旁開間茶坊,說書講故事——人都聽不進去道理,但愛聽故事。你去,以書為械,以言為戈,跟那些人斗一斗。說起來,朕這張老臉還有些用——你就講,皇上操勞國事一夜白頭,編得好聽點兒!朕老了,眼一睛閉,世風逆轉(zhuǎn),悠悠眾口還不知吐出些什么來,顛倒乾坤也未可知。朕這一生,難擔人間‘情義’二字,倒也無妨,只不過——你去,替朕留下些故事,把此前樁樁件件都講進來,要精彩,但不必太清楚,不然恐怕留不下。微言大義,就讓他們自己悟。人心叵測,族人亦有不甘,后世必定變數(shù)橫生,再演荒唐之事。你把共生之法藏在故事里,有心之人會聽明白……”

會嗎?

會啊。

但愿會吧。

卯正,北斗太極宮錚錚指向東南,一輪旭日破空而出,撕破幽冥,散落一地黃金屑。風光霽月,雨過天晴,明日之愁,留待明日再愁吧。

(完)

編者按

這篇是比較少見的經(jīng)濟主題科幻,在虛構(gòu)的古代世界里推演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理論,探討了金融系統(tǒng)的本質(zhì),“長安城”不僅是一個獨特的故事符號,它還是一個包含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核與科技創(chuàng)新元素的生命體,它反芻過去的歷史,并與未來科技相融,打破現(xiàn)實的局限,新生出一個長安元宇宙,以此講述了一個荒誕詭譎而有趣的女王與異類的故事。

——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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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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