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許倬云:安頓自己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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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多地是從老百姓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世界,理解我們的時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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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虎年,甲辰月戊戌日。許倬云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的家中接受《新周刊》的視頻訪問。未時過半,他在病房兼臥室旁的電腦桌前,架上一雙拐杖、調(diào)整坐姿。
隨后,他熟練地駕駛輪椅,到客廳長條形的大桌旁,面對手機繼續(xù)回答問題。
新冠肺炎疫情前,他家每個月都會有一次十幾人的朋友聚會,圍繞在這個大桌子旁聽他講課。
三年前開始,一切全變了。許倬云先是摔過幾次跤,之后便徹底無法行走;接踵而至的身體疼痛,讓許倬云徹夜難眠,即便最大劑量的止疼藥都無法起效——好在后來,兒媳婦取得針灸師執(zhí)照,給他治療了三次,居然恢復了。許倬云的生活,這才重新安頓下來。
2021年年底,在中國大陸為其服務多年的助理馮俊文,應邀來匹茲堡大學做訪問學者,他們開始繼續(xù)《萬古江河》“續(xù)編”的寫作——這是許倬云藏在心里多年的心愿,也是對自己、對故人,對其安身立命的中國文化的一個交代。在此期間,他神經(jīng)緊張,很擔心這本書寫不完。月初完稿以后,他整個人都明顯可見地放松、開心起來,但很快又開始認真地斟酌“致謝名單”——“我想,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本專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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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亂局中安頓自己
先天不良于行的歷史學家許倬云,今年92歲。他直到6歲都不能動,8歲時才提著兩張竹凳前后挪動,漸漸學會走路?!拔覐男【蛯W會忍耐,在哪個角落都能隨遇而安。有時在椅子里坐上一個小時,也得乖乖忍受,直到有人再把我抱到別的地方?!?/p>
凡事能忍耐,遇事有靜氣。對于一個讀書人,這是把事情做好的前提。
許倬云說:“我從自己的殘疾得到一則經(jīng)驗:我知道凡事不能松一口勁,一旦松了勁,一切過去的努力都將成為白廢?!?/p>
正因為這種“不松勁”的精神的支撐,他以殘缺之身,取得驚人成就——因為身體殘疾,他沒有機會上小學、初中,16歲直接上無錫輔仁中學讀高中,19歲以第二名考入臺大外文系。在胡適的幫助下,他得以赴美國芝加哥大學讀博士。
32歲獲得博士學位時,他放棄了芝加哥大學等5所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回到臺灣任教。
35歲時,年輕的許倬云成為臺大歷史系主任。40歲時,他赴美國匹茲堡大學歷史系任教直至退休,其間兼任香港中文大學、杜克大學等多所學校的客座教授,并參與籌建蔣經(jīng)國基金會等學術文化機構,為臺灣的民主化建言獻策、撰寫評論長達40年。
74歲時,許倬云獲得美國亞洲學會特別貢獻獎;2020年,他在90歲時,獲得第四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終身成就獎。
1930年7月,許倬云出生于廈門鼓浪嶼。4歲時,他的父親由廈門海關監(jiān)督轉(zhuǎn)任湖北荊沙關監(jiān)督,他跟隨父親,開始了一生的顛沛流離。三年后,抗日戰(zhàn)爭開始,他全家隨著戰(zhàn)線推移,在川鄂交界處不停遷徙。
在少年許倬云的成長過程中,如影隨形的是戰(zhàn)爭的陰影。
五六歲時,死亡的烙印、苦難的憂慮就開始融入他的血液。他向來能看得出,老百姓(包括他自己)面臨什么樣的恐懼、什么樣的憂愁。
在漫長的童年時光中,他沒有機會上學讀書,只能在家里自己讀。
所以,他不只念書本上的知識,還常常用眼觀察、用心感受。
他高中時讀了兩年半的無錫輔仁中學——“以友輔仁”,這所學校百年間出了12名院士?!爱敃r教我們的老師都是飽學之士,抱著服務鄉(xiāng)里的理念在教書。他們教書跟其他學校很不一樣,是啟發(fā)式的?!?/p>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是許倬云認同的價值取向:“無錫人不在乎干任何高高低低的工作,讀書是本分,干活也是本分。養(yǎng)活你自己是一個人該做的事?!?/p>
回憶起抗戰(zhàn)八年,許倬云說:“除了最后一年在重慶安頓以外,(另外七年)都是跑來跑去,因此,我幸運地看見最沒有被外面觸及的原始原貌,不單是山川勝景,還有人民的生活。作為旁觀者,我常常被擺在一個土墩上、一個石磨上,搬個小板凳,看著人家工作,所以我對農(nóng)作的每個細節(jié)都可以細細地看?!?/p>
1948年年底,距離許倬云高中畢業(yè)還有半年時,局勢變得動蕩。他的父親此前一直在國民政府工作,當時已退休。最終,父親帶著全家人離開無錫老家,分批搭乘輪船去了臺灣。
如果他搭了早一班的船——就是那艘永遠沉沒了的“太平輪”號,也就不會有后來的許倬云。
“所以,我看到人生實苦,看見離亂之世?!?/p>
在臺大,他最初讀的是外語系,在傅斯年的建議下才轉(zhuǎn)到外文系。
“我在臺大的時候,一些從大陸撤到臺灣的北大、清華的大教授集中在這里任教。
當時臺大的校長是傅斯年先生,我就是在他任上考入臺大的?,F(xiàn)在想起來,這是一種幸運的機緣:當時學生很少,好老師很多,這樣讓我有更多的機會去接觸到不同的思想、不同的學派。
這樣的背景讓我日后的歷史研究跟同行不太一樣:我關懷的范圍很寬,不單單在歷史一行之內(nèi),而是跨了幾個門類,比如考古學、歷史學、人類學等。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跟那些老先生有很大關系?!?/p>
在臺大,許倬云的考古學是跟李濟先生學的,他又跟李宗侗先生學習古代社會,他的甲骨文知識則得自董作賓先生的教誨……當時師生間的聯(lián)系相當密切,不單單可以在課堂上承教,還可以隨時到研究室請教。
因為許倬云走路不方便,李宗侗就找了個三輪車把他推到家里,師生倆一起看書。
“我跟董作賓先生讀書,一對一,沒有上下課的概念,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是下課時間,一講一個下午。餓了,到門口買幾個包子,一人一半。到了他講不來的課,他就找朋友來教我,這些大概都是現(xiàn)在的大學生很難碰到的機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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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可以不停頓”
許倬云接受的學校教育前半段在中國臺灣,后半段在美國。許倬云的生活看上去流離失所,但也正因此,他才有機會“細細地”看出各個地方的一些問題。
在芝加哥大學讀書時住在神學院宿舍,他第一次讀到了加繆:“當西西弗斯再度站起舉步向山下走去時,他幾乎已經(jīng)與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戰(zhàn)。沒有想到,這次偶然的閱讀,竟解決了我心理上的矛盾?!?br>
幾十年過去,面對無數(shù)坎坷,許倬云選擇了直面人生,勇猛精進。
在古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登頂后巨石滾下,他再繼續(xù)往上推,永不止息。日復一日將學問的巨石推到山頂,對許倬云而言需要比許多人付出更多氣力。他相信,生而為人,無論遭遇巨石前進或下墜,都一樣珍貴。
許倬云的學術歷程,與其個人生命相互印證,也像極了西西弗斯的故事—— 一定要把那塊巨石推上去。經(jīng)歷過人生百態(tài),他總結道:“我一輩子沒有覺得哪個地方可以真正給我們安定,哪一天會真正給我們安定。無論何種情形,我的腦子可以不停頓,我的心可以不停頓?!?/p>
2020年年初至今,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球,世界普遍陷入恐慌和對未來的茫然無措之中。許倬云憂思于當今世界的疫情,混亂的美國社會、政治,技術與倫理的沖突,以及疫情蔓延下混亂的世道人心,他借中世紀薄伽丘《十日談》的書名,進行了為期十次、歷時兩個多月的系列在線講座。他討論的問題涉及疫情、中美關系、美國內(nèi)部問題、全球化、科技與哲學等當今時代的重大課題,參與提問者有院士、學者、科學家等數(shù)十人。
他在《許倬云十日談:當今世界的格局與人類未來》中說:“我盼望,我在世間走了這么一遭,有機會跟大家說這些話,使大家心里激動一點,本來平靜無波的心里可以起個漣漪。小波浪可以造成大的潮流,推動大家不斷地一天比一天進步?!?/p>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葉超是許倬云的朋友,他說:“先生對于這些問題實際上已經(jīng)超出了一個歷史學家去研究對象、一個考古學家去勘探文物的感覺,他是真真切切地去關心歷史和歷史背后或者歷史中的這些人。人,是他最關注的?!?/p>
許倬云現(xiàn)在是美國匹茲堡大學歷史學系榮休客座教授、臺灣“中研院”院士,研究領域主要在中國文化史、社會經(jīng)濟史和中國上古史。
退休以后,他開始有更多時間來踐行多年來藏在心底的夙愿:為普通老百姓寫作。其代表作《說中國》《中國文化的精神》《萬古江河》《許倬云說美國》,每一本都引起轟動,長銷不衰。
當下,許倬云認為,安頓自己是重要的。如果不是這次疫情暴發(fā),就不會有“十日談”這個系列的課程和《許倬云十日談》這本書。
“說實話,我這一生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天生殘缺,到老已經(jīng)病了幾十年。如果不是‘往里走’,我不可能活到今天。我也曾經(jīng)感到活著沒有意義,但是周圍還有愛我的人、我愛的人。世界上還有如此多無辜受苦的人,我都憐惜他們。
單就身體而言,我的狀態(tài)不如任何人。
哪天走了,也就是走了一個殘缺者而已。但我內(nèi)在的部分,和天地、宇宙是共通的。
我可以為這個世界哀憐,為這個世界痛苦,為他人的不幸半夜流淚。但我也為世間人性的光輝,歡喜且心存希望。”
談到對未來的期許,許倬云誠懇地說:“作為中國人,我對中國怎么會沒有盼望呢?
第一,我盼望老百姓日子過得下去,我們終于與兩百年的饑餓、貧窮告別,但是我們沒必要奢侈浪費。第二,過日子不僅僅是吃飽而已,也要心中舒暢。
給人一個舒暢的日子,比給人豪華、奢侈的環(huán)境更要緊。怎么能給人舒暢的日子呢?很多事情,不要一個規(guī)模這么大的國家一竿子到底,要容許各個地區(qū)做一點不同的選擇,甚至每個人有一點選擇,這才是真正叫人日子過得舒暢?!?/p>
(感謝匹茲堡大學亞洲中心研究員馮俊文先生對本文寫作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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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永?范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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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610期
《下沉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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