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版權(quán)歸本文作者OrangeEggs所有，禁止轉(zhuǎn)載）

深山踏紅葉，耳畔聞鹿鳴。

伴著一陣輕盈的鈴聲，我再次闖進(jìn)這片幽深的古林。

踩著窸窸窣窣的落葉上破碎的殘陽，撥開大片密實(shí)的橫柯，我終于鉆出這片陰翳。停住，眼前是驅(qū)散昏暗的血紅，在參天古木上徐徐展開的紅楓，染紅了天邊，染紅了云彩，染紅了夕陽。

——就連眼眶，我的眼眶，也染上了楓紅。

“可惜楓葉紅時，總多離別?！?/span>

猛地瞪大紅澀的雙眼，試圖捕捉到腦海中聲音主人的痕跡——盡管我知道那個匆匆離別的身影不過是幻想。

昔人已乘紅楓去，此地空余癡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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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濃黑的夜里，年幼的我追逐著月光的盡頭，卻冒冒失失地闖進(jìn)了這片密林。無邊的夜色中抓不住急切的心跳，我驚慌失措地?fù)荛_片片枝條，卻只能留下一道道割破皮膚的傷痕。

終于無助地停下腳步，環(huán)顧四周的漆黑。

后來的很多年當(dāng)我無數(shù)次回憶起那片夜色，冰冷的窒息感都從脊梁爬上頸部，恐懼感順著回憶蔓延，像那些枝條一樣在無數(shù)個夜中劃破心臟。

直到我仿佛聽到那陣輕快的鈴聲，睜開眼望去，白袖飄拂的少女晃著鈴鐺，被籠罩在清冷的月色下，笑盈盈地?fù)]揮手，潑翻一地清輝。然后，一晃神，消散了。

像是一種本能，我不自覺地循著月的方向奔去。從最初遲疑的慢走，終于加快了腳步，下定決心似的，跑了起來。撥開一層層迷霧與煙帷，我氣喘吁吁地爬出密林，帶著滿身傷痕，驚喜而貪婪地準(zhǔn)備迎接月光溫柔的紗——

失望地仰望到的，卻是將月色遮擋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楓葉，在墨色的夜中泛著暗紅的光。

林深不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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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后來我被發(fā)現(xiàn)在那顆楓樹下，靜靜地睡著——父親同村里的大人焦急地找到我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紛飛的紅楓葉踏著雪白的月光，追逐的月亮在楓樹的遮蔽下不經(jīng)意間終于探出了頭。

只是，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再也沒在那顆楓樹下，見到那襲如夢如幻的風(fēng)一般的白衣。

我疑心到底是困窘中出現(xiàn)了幻覺，抑或是廣寒宮下凡的嫦娥撥云見月——后來再次偷偷溜入楓林的我時常這樣想?？上в讜r的經(jīng)歷如一場夢，隨著鈴鐺聲的漸行漸遠(yuǎn)愈加模糊。

終于將童時舊憶拋之腦后時，她卻挽著白袖，踩進(jìn)我的夢中。

夢醒時分，她坐在楓樹枝頭晃著腳丫，一只白皙的纖纖玉手中捧著酒壺，就著月色吞下酒氣。清風(fēng)徐來，沾著酒滴的白色絲帶乘風(fēng)而起，混雜在紛紛的楓葉中飛舞。

她從手中詩集里移開視線，凝視著月光。

她是什么時候開始闖進(jìn)我的生活的，我不知道，但我卻始終習(xí)慣了她的存在，如同兩個相識許久的知己。燈火通明的深夜，她總坐在捧著詩書的我身側(cè)。

她不言，我不語，卻又心意相通。

我那時以為我尋到了青天月上的仙子，年少輕狂，竟以為追逐著月光的少年終于追尋到了千百年來古人終其一生的目標(biāo)，以為文人墨客眼中的高不可攀竟是唾手可得，以為自己摘下了詩中月鏡中花。

直到看到鐵青著臉的父親站在一片漆黑的書房門口。

記憶像注了水，每回憶起來時迷迷糊糊卻又脹得太陽穴生疼，只記得滿地撕成碎片的詩書與打翻的油燈。嘶吼，咆哮，嚎啕，待清醒時環(huán)顧四周，又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窗花遮住了月光。

她不知不覺間從我身邊消逝了，如同高掛著的破碎的缺月，遙不可及而充滿缺憾。

那個夢中她將詩與酒帶給我后，我總是在無數(shù)個后來很多年的夢里回憶起那個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執(zhí)卷端酒，笑靨如花。

可惜她與詩詞皆失，我終于又成了一個人。

?

?

（叁）

正如父親所要求的那般，丟下詩集的我回到了課堂，去實(shí)現(xiàn)半輩子面朝土地的他的那幾十年前未能觸及的夢。

課室的灰白是什么樣的顏色我或許早已記不清了，只記得每當(dāng)從課桌上抬起頭時，光線透過教室的窗簾間的縫隙打在我的臉上，伴著走出教室的人群，一上午的時間便從我的昏睡中流逝的不留一點(diǎn)痕跡。朦朧間睜開雙眼，腦中依稀回蕩著那個還沒有被忘掉的夢境，像是在明亮的玻璃上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大腦由模糊變成清晰的瞬間，才突然發(fā)現(xiàn)，悄無聲息的，又過了一夜。

麻木到失去痛覺。

待我從恍惚中清醒已經(jīng)是從考場走出來后，眼前是父親熟悉而陌生的臉，黃褐色中堆滿了笑容。那是我這么久以來第一次覺得這張從前親切的臉是如此遙遠(yuǎn)，卻又如此相近，讓我分辨不出那無數(shù)個寢食難安的夜里咬牙切齒時回憶起的那張鐵青的臉是什么模樣。

那晚把父親喝到爛醉如泥后，我終于鼓起勇氣，背上包袱，頭也不回地輕輕關(guān)上家門，踏著輕靈的鈴鐺聲，去追尋我闊別多年的白月光。

對不起，父親；沒關(guān)系，父親。臨走前的最后一刻，我在心中默念。瞥到鏡子中的我，臉上是連自己都說不清的復(fù)雜神色。

再見，父親。

（肆）

獨(dú)自踏上旅途，陪伴我的，只有幾文錢，兩本詩，以及一瓢酒壺。

黃山爬到廬山，太湖游至西湖，追溯著徐霞客的步伐，踏著李白行過的路，乘著醉意看大好河山，倒真有幾分“蕩胸生曾云”的滋味。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我舉杯歡飲，大醉，在酒氣中入了夢。

無人擾我清夢。

只是那樣皎潔的月色再也沒能透進(jìn)夢中，少時的白月光到了成人時只成了一層白紗。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卻怎么也揭不開，捅不破，到達(dá)不了那理想的彼方。執(zhí)起筆，以為在詩酒中便能找回年少輕狂時的文興，卻發(fā)現(xiàn)年少時遠(yuǎn)大的文學(xué)抱負(fù)不知何時一去不復(fù)返了，只剩下生硬空洞的辭藻，和愈發(fā)朦朧的黑色字跡。

那個鮮衣怒馬少年時的我不知何去何從。持筆，卻絞盡腦汁也擠不出半滴墨汁。

文采沒能如我所愿地隨著閱歷增長而增長，那份年少輕狂終于隨著年歲被磨平了棱角，再回看時，惟余悲嘆。

我再也找不回那時讀詩的詩興了。

那晚我又夢到了楓樹枝頭上輕盈的白色身影。夢中她醉眼惺忪地捧著詩集，迎著突如其來的秋風(fēng)，發(fā)絲、楓葉同詩頁一同翩翩起舞。像很多年前一樣，我置身黑暗，癡迷地迎著那清冷的月光，如同朝圣的信徒。不同的是，這一次，我再也難以邁出腿，去追尋那抹月色。

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很久以后我們都笑了，眼底卻沒有笑意。

醒來后我俯瞰著夜色下氤氳的云海發(fā)著呆，在醉意中近乎癲狂地朝著山谷大笑。聽著笑聲在冷風(fēng)中回蕩，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哭出了聲。

我又踏上了歸鄉(xiāng)的旅途，去尋那顆多年來縈繞在我夢中的楓。

踏進(jìn)江南煙雨的泥濘，昔日那顆參天古木終于再次映入眼簾。與多年前的風(fēng)景一般，它在綠蕪中獨(dú)自熱烈，沉穩(wěn)而張揚(yáng)。

萬里夕陽下，我又紅了眼眶。

流淌著的時間在那一刻仿佛靜止了，風(fēng)息云停，火熱的楓褪了色，一對父子闖入眼眶，安靜地坐在漫天紅葉下。執(zhí)起詩集，父親逐字逐句給孩子讀著：

“深山踏紅葉，耳畔聞鹿鳴。”

“深山踏紅葉，耳畔聞鹿鳴。”稚嫩的聲音回蕩在林中，驚起幾只鳥兒。抬頭，空蕩蕩的楓樹下只有影子。那是回憶，也是過往。

父親從未告訴過我他為什么回到家鄉(xiāng)，帶著那些早已落灰的書桌上的詩集。我不愿問，也知道他不愿說。

但其他長輩口中總在談?wù)?。他們說，父親從學(xué)?；貋矸N地那年，才19歲。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最終丟掉手中的筆，回到家鄉(xiāng)的楓，那是他最大的妥協(xié)；卻終于沒能丟掉滿身的詩意與文氣，那是他不愿舍棄的月光?？稍律偾逡膊贿^是虛幻的薄紗，沒了輕狂的少年也丟失了他引以為傲的沉淪與遐想?？沼袧M腹經(jīng)綸，寫到實(shí)處也只剩下無奈的白紙一張。連同著少年想象中月光籠罩著的少女，沉默著，消失于灑在漫天楓葉上慘白的霜。

風(fēng)起，嘈雜的楓樹上飄落一朵紅葉。我挖開土，將隨身的兩本詩集埋進(jìn)去。壓平，蓋上楓葉，那片血紅，是隆重葬禮上染滿鮮血的裹尸布。

不再回頭，我步履蹣跚，卻堅(jiān)定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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