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間守望者(下)
瞧,這樣做才好吃呢。外科醫(yī)生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想要舒緩這尷尬的氣氛,但他卻又不可抵制地再度回憶起幾個月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他的手術(shù)異常成功,早早便順利完成,他高興得沒打電話便往家趕,想給妻子一個驚喜。但是,當(dāng)他以握慣了手術(shù)刀的靈巧的手輕輕打開家門,走近虛掩的臥室時,突然,他聽到了一種熟悉的劇烈的喘息,一種不言而喻的陰謀象四月的微風(fēng),正拂過他的房間,也拂了他幾乎要失血的空白的頭顱,微風(fēng)乍暖還寒,令他無所適從……遲疑了八九秒鐘,他決定離開,他再次以一個外科醫(yī)生的輕盈敏捷,輕輕地關(guān)好門,消逝在漆黑的樓梯里,如同他根本就未曾回來……
生活總是這樣,我們以為他們這個幸福的家庭平靜的日子的消逝,開端于外科醫(yī)生手術(shù)失敗的那個他很晚才回來的怪異的夜里,但其實,早在那之前的另一個看似尋常的夜晚,那個他手術(shù)特別成功的提前回家的夜晚,那個他不那么累的夜晚,一切的寧靜,其實已經(jīng)飄逝而去,永不再來……
迷迷糊糊的身影
說著說著,老孫頭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一看,原來我光盼著他講故事,一個勁地給他灌酒,結(jié)果他喝得太多,竟然醉得沒有張口的力氣了。我把他扶到他那張小床上,有點后悔:今晚,不僅浪費了太多的酒,而且弄得老孫頭沒法守夜了。看來,只有我替他守一晚了。
雖說我來太平間的時間也有一個多月了,但晚上守夜,倒還是第一次,我有些緊張,但也有些興奮。我先是繞著太平間,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我突然發(fā)現(xiàn),白天里的醫(yī)院和夜晚的醫(yī)院是不大一樣的。苔蘚和地衣,在沒有陽光的冰冷的地帶瘋狂滋長。醫(yī)院潮濕的水房散發(fā)著霉味,洗手池上鋪著的瓷磚早已全部發(fā)黃……一切顯得沒有生命的激情,每一塊地方都?xì)埩糁劳龅暮圹E,而這些,我在白天時卻都絲毫未曾察覺。
轉(zhuǎn)了幾圈,越來越頭昏眼花,我剛才陪著老孫頭也喝了不少酒,現(xiàn)在酒力發(fā)作,也有些渾身無力起來。我只好端起一張椅子,放在太平間門口,一屁股坐在上面,倚著椅背,昏昏欲睡。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象有個身影向我走來,很陌生,卻又似曾相識。漸漸地,她走近了我,雖然她什么也沒說,卻讓我一下子明白,她就是死神。我仔細(xì)地打量著死神,發(fā)覺她的面孔并不像傳說中那般邪惡。她很美麗,也很年輕,她的唇邊,總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溫情脈脈,令人恍然。象是一個溫柔的情人,象是天使……死神用她光潔的手指,撫摸我的下巴,撫摸我的脖子,象是我才出生時媽媽撫摸著我那般。她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掠過我的皮膚,仿佛城市黑色的夜空里飛過的夜鳥,羽翼輕柔……然后,慢慢地,她的手在我的脖子上駐留,緩緩地收緊,我感到一陣陣窒息,越來越喘不過氣來,猛然驚醒,睜開眼睛,死神,在眨眼之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我,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第二天,我一直回憶著那個夢境,我想,我的確看見了死神。我感到一種恐懼,但同時,我似乎更感到一種莫名的刺激。甚至期待著再看到她一次。就象對老孫頭講的故事一樣的感覺:我越來越覺得,老孫頭的那個故事透著一股陰郁的恐怖味道,邪氣逼人,它使我想要逃避,卻又在試圖逃避的過程中,越陷越深?;蛟S,恐怖家象宇宙中的黑洞,它隱秘地藏于人心中無盡黑暗之處,無法描述,卻有著黑洞般無法抗拒的巨大引力。
所以,雖然我已經(jīng)有些不太想繼續(xù)聽老孫頭的故事了,但沒過幾天,卻忍不住又買了一瓶酒,套老孫頭的話。酒喝半醉,老孫頭終于又接著講了下去:
……過了幾天,外科醫(yī)生的行為,更加奇怪了。不僅每天幾乎凌晨才到家,而且每次回來,身上總是沾著許多鮮血。甚至,他后來干脆就根本不吃熟食了。而他手術(shù)的失敗率,也越來越高。不少他經(jīng)手的病人,都因手術(shù)失敗而死亡。更奇怪的是,那些病人的尸體,在手術(shù)后總是會丟失一些器官,要么少了一片肺,要么少了半邊心臟。只不過,開始一直沒有人注意,是啊,誰會專門湊過去看死者少了什么內(nèi)臟呢?大家想都不會往那方向想啊。
最痛苦的莫過于外科醫(yī)生的妻子,她越來越恐懼不安,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她總是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深想這件事。但她知道,她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又是一個周末,外科醫(yī)生沒去上班。一家人在家里吃午餐。
太好了,爸爸,你可以永遠這么陪著我和媽媽嗎?兒子天真爛漫的笑著,奶聲奶氣地說。聽著這童稚的聲音,他妻子憔悴的臉上,不禁也浮出了笑容。然而,外科醫(yī)生卻依然滿臉木然。甚至有些焦躁起來,用筷子不耐煩地扒了扒盤子里的熟食,便悶著頭到廚房去了。
但是,這一次,他妻子早有準(zhǔn)備,特意把廚房里的生肉都煮熟了。
怎么沒有肉?怎么沒有肉?外科醫(yī)生歇斯底里地大吼起來。他象一匹孤獨的狼,在絕望地嚎叫,嚇得他的妻兒,都抱頭哭了起來。
或許是親人的哭聲打動了他,外科醫(yī)生終于又坐到餐桌旁。勉強地夾起一塊熟肉,似乎很艱難地吃了起來。但是,吃著吃著,可怕的事發(fā)生了:外科醫(yī)生的一只耳朵,突然從臉上掉到了盤子里,而他卻好像根本不知道,用筷子夾起自己的耳朵,就送到嘴里。可是他的小兒子看到了,顯然十分害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爸……爸爸,你……你的耳朵,你吃了你的耳朵。
小孩子怎么盡胡說,你眼花了。外科醫(yī)生不理會兒子的話。接著,他的左眼珠也滾落到盤子里,他照樣又夾起來吃了。
哇啊,媽媽,爸爸他吃自己的眼睛!兒子哭了起來。外科醫(yī)生的妻子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覺得自己好像被綁起來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傻小子,小孩怎么能這么跟大人說話,而且還撒謊,這么小就這么壞,將來豈不成了社會的禍害?還不如弄死你,免得你將來害人,免得你長大了去亂來,去破壞別人的家庭……外科醫(yī)生對自己的兒子大喊大叫起來,并且突然拿起手里的筷子,兇狠地插進了自己兒子的眼窩里。鮮血頓時像噴泉一樣飛射出來。緊接著,外科醫(yī)生迅速剜出兒子的眼珠,放進嘴里吃掉了。
再然后,就輪到了他的妻子,她已經(jīng)被嚇呆了,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輕而易舉地,他便切下了她的手指,放入嘴里。嘣哧,嘣哧,就象嚼蠶豆一般,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吃了好幾個小時,面對兩具連一丁點兒肉筋都被他刮下來吃掉的干干凈凈的骨骸,他終于吃無可吃。此時,已是凌晨,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然后睡意朦朧地把妻兒的殘肢深埋地下,他記得仿佛是埋在一株夾竹桃下,那株夾竹桃后來便更茂密了……
此后,外科醫(yī)生對所有的人說,他的妻兒乘船旅游時,遭遇橫禍,尸骨無存……
太平間里的守望
故事講到這里,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我要上趟廁所,我塘塞著對老孫頭說,然后拉開門,向廁所走去。
廁所在太平間的盡頭,途中要經(jīng)過一張張陳放著尸體的鐵架床。雖然我是學(xué)醫(yī)的,親手解剖過人的尸體,但此時卻突然感到,似乎從內(nèi)心深處那無邊的黑暗中,陣陣襲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我盡可能地放慢放輕腳步,似乎是唯恐驚醒那些死者。但是,偏偏一不小心,我被什么絆了一下,差點跌在地上,我伸手撐去,剛好按在一具尸體冰涼的臉上,確切地說,按在他冰涼的嘴巴上……在那一刻,我覺得這尸體似乎立即就要張開僵硬的嘴,將我的手吃下去。我嚇得心臟幾乎要跳出口腔,同時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惡心。我跌跌撞撞地沖進廁所,打開水龍頭,一遍一遍沖刷著自己的手掌、手心、手背、手腕、弧口、指尖……正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在寂寞而冷酷地*。我循聲望去,太平間里的燈光異?;椟S,碩大的飛蛾狂燥地圍著燈泡飛舞,在太平間的地板上投下劇烈的晃動的黑色斑點。我看著一個高大的男人,正一步步向那排鐵架床走去,那分明就是老孫頭。老孫頭跟了過來!
只見老孫頭走到一具女尸旁,掀開白色的蓋布,俯下身去。隨后,我看到了我一生中最惡心而可怕的事情:老孫頭捧起尸體的頭,對著尸體的臉先是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后象發(fā)情的狗一樣又啃又舔,顫顫微微地,他脫光女尸的壽衣,隨后毫不猶豫地翻身上去,他的身體象一條起伏的尺蠖,在尸體上機械地原地爬行,過了好一陣,才終于平息……我剛剛緩過氣來,突然,白光一閃,老孫頭掏出一把手術(shù)刀,插進尸體的胸口,從里面把胸腔切開,然后,老孫頭抓起尸體的心臟,放在嘴里大嚼起來。
呱唧……呱唧……整個太平間都是惡心的臭味兒和這可怕的聲響。我的心里涌起潮水般的驚恐,趕緊關(guān)緊廁所的門,虛脫般靠在門背上,雙腿發(fā)軟。過了好一會兒,那恐怖的聲音終于停止了,我剛剛長噓一口氣,忽然,一陣敲門聲傳來,把我從呆滯狀態(tài)中驚醒。我豎起耳朵細(xì)聽,分明是我靠著的這扇廁所的門,正被敲響!那一瞬間,我感覺一股冰涼的寒意立刻從門外面穿進來,迅速透過厚厚的門板,鉆入我的背心,然后穿胸而過。門外肯定就是老孫頭,拿著手術(shù)刀的老孫頭!開門還是不開,此刻的確是個問題。我一時手忙腳亂,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時候,只聽嘭的一響,老孫頭竟然開始撞廁所的門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弄得更加不知所措,老孫頭不停地撞,一次比一次猛烈。我大著膽子,從門上的玻璃窗往外看去,正好對著老孫頭那張和平時極不一樣的猙獰的臉。他面色慘白,披頭散發(fā),嘴角邊上,還在淌著血水,正對著我無聲地獰笑。
我該怎么辦?此刻,我守望在太平間潮濕陰暗的廁所里,完全失去了主張——上帝啊,你為什么要離棄我?————我突然記起,耶穌在被絞死前發(fā)出的,正是這一聲絕望的吶喊。在這一瞬,我驀然明白,原來我們每一個,包括你,包括我,包括耶穌,甚至還包括有太平間里那一具具尸體,都是太平間里的守望者。在我們漫長陰郁的一生中,除了守望,我們便一無所得,而我們最終守望到的,其實就是那命定的死亡。是啊,我的上帝,你給我們智慧,將我們命名為人,讓我們來到世間,為欲望奔走呼號,終生不得解脫,而最后,你為什么又總要離棄我們?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